搜索
王明洋的头像

王明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29
分享
《碎片》连载

第三章

第三章

楼下外勤值班室,田友众和人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进来两个中年男人,这两个人长得有特点,一胖一瘦。胖子,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眼睛大而无神且显得有些混沌。瘦子,个子矮小,黑不溜秋,一双小细眼,刀拉的一条缝似的。权且叫他们胖货主、瘦货主吧。他们未开口,先扔办公桌上两盒新石家庄牌香烟。这一举动比出示身份证更容易让人了解他们的身份。他们请田友众帮帮忙,把他们的货物尽快挂走。田友众满口答应,并半推半就地叫他们把烟拿走。他们一边后退,一边伸出双手飞快地摆动着,口口声声“烟酒不分家”。田友众拿起桌上的香烟,撕开,给闲聊的人们象征性让让,不及诸位回应,早装进自己口袋。过一会儿,楼上徐进打来电话说,马上来一个单机,把胖货主、瘦货主的货物挂走。俩人又来打听,听说他们的货物马上要挂走,十分感激。列车起动后,胖货主、瘦货主把着车门冲田友众招手致意:“谢谢啦!谢谢啦!再见--”

徐进倒背着双手,穿着脱鞋,借没有电话的片刻功夫,边在屋里踱步,边谈些古今名人轶事,不时拿双手擦擦脸,眼睛眯缝着,颇为自负地抿着嘴唇。于游阔看到眼里,若有所悟地说:“徐师傅,原先上来的那两个一胖一瘦的货主,趁你出去解手时,问我:‘徐师傅什么学校毕业的?’我说:‘人家是西南交大的高材生,曾当过我们段长。’”徐进打几个喷嚏,又“嘿儿嘿儿”一乐:“人家没往下追问?”于游阔说:“如果他们问你怎么下来的,我就说搞腐败了!”徐进“哈哈”大笑,又用双手擦擦脸,说:“调度员小林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好开玩笑,在电话里对我说:‘徐师傅前程不可限量啊!’我说:‘都五十多了,还有啥前程!啊嘁--啊嘁--’”

徐进接着说:“即使咱是大学生又怎样?前几年,我儿子大学毕业,刚到京南车务段时,雄心勃勃,草拟了一份承包车务段的方案。段长陆清风在那份报告上写了一行字:车务段被你承包了,我这个段长还干啥哩?我儿子以为伤了自尊了,一气之下,背着我写了辞职报告,转到了地方。转到地方后,没几年,就被提为县委组织部部长。啊嘁--要是他继续留在铁路,可能照样卧圈着,还不照样是个扳道夫!”

徐进办理完闭塞,放下眼镜,又开始抽烟,聊天:“不过回顾自己的经历,也挺有意思,‘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想当年去啊嘁--援建赞坦铁路,赵冬青带队,人家资格老,名牌大学毕业生,还参加过抗美援朝。轮船一启航,用赵冬青的话,‘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啦!’赵冬青告诉我们,见了外国船只,人家招手向你表示友好时,你也要还手。我开玩笑说:‘把手还了去,还咋干活儿?’临靠岸时,赵冬青见大伙都光着脚丫子,又嘱咐道:‘赶紧穿上袜子!’我又问道:‘光穿袜子,还穿鞋不?’大伙儿那个乐。你看吧,在浩瀚的大海上,轮船拐弯,后边白华华的长带也跟着拐弯。遇着下雨天,海上就那一片白茫茫的......乘轮船回来时,船还没有靠岸,赵冬青激动地抹起眼泪,感叹道:‘终于又回到祖国了!’大伙一听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当时那种感受......终生难忘啊!不过赵冬青也走过弯路,如果没有那张文凭,老头即使平反昭雪,也不会升那么快。刚提了校长没有半年,听说最近又被提为分局副局长了。”

“别着急徐师傅,说不定明天真下令给你恢复名誉,请你去当段长哩!”于游阔说。 

没多久,单位真的给徐进平反昭雪,调京南车务段任退管会主任、办公室副主任兼铁路俱乐部主任。徐进点名要于游阔到段机关当汽车司机。不过,霍全顺有言在先,于游阔走归走,由于车站人手紧,于游阔还要随时准备回站替班。段领导满口应承。

乔小叶调C站任党支部书记,由宁远代理团委书记兼任党办干事。

形势变化之快,变化之大,令宁远始料不及。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好在跟乔小叶打了一年下手,有这杯老酒垫肚,他宁远还不至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夜深人静时,宁远在办公室陷入沉思。他要把自己到团委一年来的工作好好理一理,以便在原来的基础上不断巩固和发展。分局团委毛书记曾向他敲过警钟:“乔小叶的工作能力很强,京南车务段团委的各项工作在全分局是有名挂号的。”言外之意,烂摊子好接,就如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好赖收拾一下,就特别明显。而这“好摊子”就不好接了。徐进就曾对宁远明言:“干好了,人家会说是乔小叶打了好底子,干不好,人家又会责你能力不行,没接好班。”宁远倒没想这么多。宁远对乔小叶不仅非常佩服,而且确实还有那么一点爱慕之心。在她那里,宁远学到不少东西。乔小叶一走,宁远不仅感到突然,还真有点恋恋不舍。可惜,宁远左右不了形势。他只能听天由命。

经过深思熟虑,宁远草拟了个“施政纲领”。他计划在全段团员青年中搞一个“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京南车务段有职工三千名,团员青年一千一百多名,几乎占二分之一,整体文化素质较低,通过补课达到高中文化程度的占三分之二,大中专毕业生少得可怜。为了使这项活动更加有针对性、时效性,他决定分层次来进行。在团员中开展“学团章、学规章、做奉献”活动,在青年中开展“学规章、读好书、保安全”活动。如果有可能,这项活动将持久地开展下去。力争在沿线二十六个车站团支部都建一个图书阅览室。社会转型期,青年的思想非常活跃。追求物质享受,精神生活空虚。当然与大气候影响不无关系。据一份权威性的资料显示,全国公共图书馆有两千来个,四十多万人才拥有一个图书馆。有相当多的县级图书馆由于得不到基本的用于购书的财政拨款,而形同虚设。“一夜暴富容易,要想成为贵族,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宁远阅读过大量中外理论名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为后殖民话语的转型期,并以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即建立在“旅行理论”上的“异质性空间”说为主要标志。理论(theory)一词源于希腊语(theoria),意思是“观点”“观看”“观察”。玛丽.比尔德在《古典学》中有一句话,可谓振聋发聩:“古典学的核心是旅游。”克里德福也有相同的观点:“文化是一种旅行。”这与我国大诗人李白的观点不谋而合:“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宁远深知,团委是个特殊部门,党委领导,离不开行政支持,还须工会老大哥帮忙。团委的长期安排要与阶段性工作有机结合起来,与车务段中心工作结合起来。他既是个普通球员,又是一个小领队。

宁远抽空到退管会找徐进主任聊一会儿,彼此毕竟师徒一场,且颇谈得来。

徐进正和前来出差的站长霍全顺抠军棋。霍全顺和徐进年岁相仿,五十多岁,长相威严,长寿眉,鹰勾鼻子,薄薄的嘴唇刀刻一般。只是那双不大的锐利的眼睛,上眼皮抻得紧绷绷的,微肿,露几分恹恹病态。他常说:“我马上就要来徐进这儿报到了。”徐进说:“来就来呗!我这儿又不是阴曹地府,你怕啥?别说你站长,啊嘁--段长陆清风怎么样?早晚也得来。嘿嘿......”霍全顺边抠棋子边点头:“那倒也是。”他又看看宁远说:“你们团委这几年,也不知咋回事,好几任团委书记走马灯似的,换得特别勤!”徐进说:“看你说哩,乔小叶不走,人家宁远能这么快就上来?”霍全顺点点头,冲宁远笑笑:“那倒也是!”说实话,上得快慢,宁远还没有想那么多,也懒得多想。因为他还是“以工代干”,“代理团委书记”不过是领导口头封的一个虚衔,就如尚未领结婚证却称为“夫妻”,名不正言不顺哪,走一步说一步,任其自然吧。宁远和徐进聊一会儿,又来到隔壁的工会,他想领几只毽子,没事也在办公室练练腿脚。迎面碰见戴着近视眼镜的乔小叶,她和霍全顺一块来车务段开会,顺便拐到这儿。她笑着指指宁远:“串岗离岗!该当何罪?”乔小叶爱串门,爱大声说笑。她给谁都开玩笑,谁都和她开玩笑。她没事总爱到工会和魏善杰叽叽嘎嘎聊天儿。

工会副主席魏善杰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不算年轻的女子,脸皮黑黑的,眼睛亮亮的,透着几丝轻佻。她看一眼宁远和乔小叶,没吱声,从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抽出一张列车时刻表,对兼任党办干事的宁远说:“这个我拿走了啊。”见宁远笑眯眯的,不表态,马上说:“没关系,到时候你就说,文体商店的一个女同志拿走了。我们很熟。”乔小叶冲宁远撇撇嘴儿。

那女子告辞后,乔小叶一屁股坐在魏善杰的座椅上。一会儿靠着椅背,一会儿爬在桌子上,不停地变换着坐姿,和宁远说笑着。宁远想起自己那篇小说《螳螂的爱》,竟有些如坐针毡。乔小叶看看表,对宁远说:“你们魏主席上班什么时候都是‘三步曲’:上班打个铆,中间就溜号,下班来报到。不信你看,马上就到。”说着“咯咯”大笑起来。话声才落,魏善杰推门进来。乔小叶笑笑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咯咯咯咯......”魏善杰看一眼乔小叶,拿起暖瓶,往脸盆儿里“咕嘟咕嘟”倒了小半盆。宁远心里那个心痛那个气。党群办公室的开水由宁远包打。魏善杰从不打开水,但用起来却颇大方,“慷他人之慨”。乔小叶从眼镜上方看看宁远,呶呶嘴儿,识趣地给魏善杰让了座位。魏善杰的座位别人不能随便坐。魏善杰也特别忌讳这个。乔小叶包括几个领导除外,其他任何人坐在他的位置,他都特别反感,并视为一种挑衅。目前,魏善杰已没有任何选择,他只有固守这个位置,才有可能爬上工会主席的宝座。

魏善杰坐下来,一看玻璃板下面的列车时刻表不见了,立时冲宁远吹胡子瞪眼:“这是谁一天到晚在我这儿......”

宁远马上说:“刚才来了个女同志......”

一旁的乔小叶马上接过话茬儿:“咋儿样?咋儿样?一说女的魏主席没话说了吧?”说着又“咯咯”大笑。

魏善杰耸耸肩膀,也不看乔小叶,低着头小声说:“怎么?你吃醋了?”

倒是宁远心里掠过一丝醋意。

宁远打内心里佩服乔小叶,别看一个女同志,敢说敢干,某些方面虽有些过分,别人也只能一笑了之。因为人们已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乔小叶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谁也奈何她不得。这一点,他宁远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于秀莲到隔壁和父母聊天,宁远写毕日记,继而写他的《螳螂的爱》的第二部分“第一次亲密接触”:

乔小叶计划回省会探望父母。宁远惊讶地问她:“你父母不都在C站家属院吗?”乔小叶反倒有些奇怪了,反问道:“我父母怎么会在哪里?真是天大笑话!”宁远大惑不解,就像在做梦,他试探着问:“你父亲不是姓乔,叫乔树风吗?”乔小叶不无讥讽地看一眼宁远:“我父亲当然姓乔!但他不叫什么乔树风?!”见宁远如坠五里雾中,乔小叶笑笑:“咱们见面才几天?你当然不了解我的身世。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乔小叶和宁远约好了,中午在她家相聚。乔小叶给宁远包的饺子。

家毕竟是家,不像饭店。安静温馨浪漫,自由自在。不必担心门窗后面服务员的窥视,不必听他们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这是一套旧的三居室,见宁远掩饰不住一脸的迷惑,乔小叶平静地说,这是单位分给她父亲的。她父亲从省会转业来到老家A市后,高中刚毕业的乔小叶也“奉命”回到了A市,老爷子身体不好,身边需要人照顾。他们父女俩就住在这里。乔小叶父亲退休又回到省会。由于乔小叶经常和丈夫赵铁运吵架,这里成了她的避风港湾。结婚以来,乔小叶一直与公婆住一块。她公公是个师长(宁远心里话:应该是副局长吧?),奉命参加了自卫反击战。赵铁运从小娇生惯养,离不开老人半步。赵太太也离不开儿子。赵铁运不知心痛人,赵太太挑剔得近于不讲道理,她爱儿子爱得近于变态。乔小叶、赵铁运小两口出同步,坐同车,赵太太便眼上眼下的,居然吃儿媳妇的醋。她经常骂乔小叶是狐狸精。乔小叶回来稍晚些,赵太太就指桑骂槐。赵铁运的火是一点就着,动辄对乔小叶拳打脚踢。全不念过去的邻里战友加老乡之情。乔小叶哪受得了这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乔小叶小时候是有名的假小子,一向严厉的像个大军阀的父亲都拿她无法。

饺子就红酒。宁远和乔小叶边聊边吃着饺子,喝着交杯酒。彼此不时地拥吻,吻着吻着,便一起滚到床上。乔小叶仰面躺着。宁远俯视着乔小叶。接触近半年,这是宁远第一次以这样特殊的角度“审视”乔小叶。这无疑是个全新的角度。这个角度令宁远耳目一新,发疯发狂。好像上帝真给了他一个撬动地球的支点。乔小叶看起来,较平时更年轻漂亮迷人。乔小叶双眼似闭非闭,长长的眼睫毛像蝴蝶忽闪着双翅。宁远有些许的紧张。乔小叶充满温情的眼神给他莫大安慰和鼓励。

“别急,亲爱的。”乔小叶伸出双手理理宁远凌乱的头发,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待宁远渐渐放松时,乔小叶竟有些紧张了。乔小叶好像还有点不习惯。被动保守拘谨。宁远选择的动作,不由使他想起种马和草驴交配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如果说它们是他性的启蒙老师,他岂不真变成畜牲了?

宁远和乔小叶相拥相抱着,意犹未尽。

乔小叶问:“明天我就要回省会,不想给我留点什么纪念吗?”

宁远陪她到一家首饰店选购了一枚钻戒,不到二百元。乔小叶说,她知道宁远属工薪阶层,稿费又低得可怜,不会难为他:“我要的是你那颗心儿!”宁远亲自给乔小叶戴上钻戒。乔小叶说:“算我们前世有缘。没有今天这次相聚,或许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了。”

省会有一个高中男同学,追乔小叶多年。她所以做出和宁远亲密接触这个大胆决定,就是想彻底忘掉那个同学。她不爱他,与他接触没有感觉。她爱宁远,和宁远接触有中电的感觉。她苦苦寻觅的就是这份感觉。为这份感觉,她寻觅了多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宁远吻着乔小叶亮亮的饱满的前额,隆起的鼻尖。压抑了多年的爱终于得到痛快淋漓的发泄。

乔小叶回省会后,宁远的心也跟着飞到省会。她那个省会的同学会不会又去搔扰她?就凭这一次亲密接触,就能改变了她的主意?他宁远哪来这么大的魅力?

于游阔开着客货车到东风煤矿装了满满一车,给沿线某站伙食团送。临出发时,徐进拉宁远一块上了车。半路被一位“娃娃脸”交警扣住,说二季度养路费未交。好说歹说,压了几个证件,才答应放车。返回时,又找那“娃娃脸”交警说情,竟不见了人影。汽车司机于游阔把车打在路边,想等一会儿。于游阔与宁远下车,到旁边一个工厂的门口打听“娃娃脸”交警下落。见瘦货主在门口摆着西瓜摊,于游阔、宁远和瘦货主拉咕几句。瘦货主立时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经常在铁路走货。赵铁运,知道不?俺是叔伯兄弟!”徐进、宁远马上点点头:“认识,认识。”宁远简单讲了事情经过。瘦货主拍拍胸脯说:“这事叫俺叔叔赵师长说一句话就办了。”先打电话没人。瘦货主让显然认识的工厂门卫替他照顾一下西瓜摊,亲自领着他们找到当地派出所所长。所长面有难色,说:“咋不给写个条?”“找不着人咋写!”瘦货主说话挺硬气。所长无奈地笑笑,只好亲自出面说情,才要回被扣的几个证件。“娃娃脸”交警半开玩笑半是严肃地对于游阔说:“准备抓你个典型哩!得,这回抓不成了。”事后提及瘦货主,徐进说:“这小伙子猛一看不够十成,但人挺实在!”

当天晚上,宁远和徐进又乘汽车到沿线各站查夜。

检查的第一站是C站。他们把车停在离车站较远的地方,让司机于游阔关掉车灯。徐进把手中刚吸了半截的香烟掐灭。他们摸黑悄无声息地向车站走去。宁远心情格外激动。C站是他的老根据地。这还是他首次以干部身份来本站检查工作。一想起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傅或工友正在面临着某种威胁,而他们又浑然不觉,就如柔弱的羚羊,并不知猛兽正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悄悄逼进它们,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希望他们能有所察觉。但又怕他们看到自己,从而一无所获。宁远他们都有硬性指标,查一次夜必须发现多少问题。对此职工抵触情绪甚大,戏称他们是“夜袭队”,是“鬼子进村,悄悄的干活”。因为相当一部分干部把查夜视为包袱,尽快甩掉,查夜不再是为了保安全,而是为完成任务。听说兄弟单位更邪乎,有意在铁路两边敲锣打鼓,只要司机往两边一看,就算注意力不集中,扣奖金,通报批评。火车司机老沈骂他们是教唆犯,有意设置陷阱。徐进曾不止一次对宁远讲:“铁路的干部说好当也好当,说不好当,也不好当。说好当,只要你安全不出事,谁也说不出啥来。安全就是乌纱帽,人家没有理由不把十分的精力投入到安全中去,年年喊,月月喊,日日喊,变着各种花样喊,万变不离其宗又怎样?一位部级领导不是说了吗?‘安全怎么抓都不为过’。由于长期坚持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粗暴得不能再粗暴的工作方法,造就了无数个弱智的却如鱼得水的自我感觉特别良啊嘁--良好的干部。铁路还是计划体制,不讲经营,也没法经营。上头给你车皮,你就能装车,不给你车皮,急死也没辄。为啥又说不好当哩?要想完成任务,多拿奖金,没有一点脏本事还真玩不转。反正就那么多车皮,人家给谁也是给,就看你的面子大小了。你没关系没钱、你脑筋不活络不会来事你就没面子,人家就不给你面子。谁不知‘人敬有的,狗咬丑的’?形势逼着你搞邪门歪道,你有啥法儿?”

多年后,宁远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一则名言:“今日社会的一大问题,就是用种种方法,将人训练成头脑简单、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就看不懂、也没有兴趣去了解的低能儿。”而他宁远就是不愿做这样的“低能儿”,正如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中所讲:“因这精神总是从奴役状态下逃身出来,拒绝按照规定的方式思考,拒绝遵命变得肤浅苟安,拒绝听任强加的千篇一律永远留存下去。”

因为没有客车,也是为节约用电,第二站台上的照明灯一律关闭。只有信号楼和下面的外勤值班室亮着。调车长贾横亮着信号灯,从一列停着的待避车下钻过来,准备调车作业摘挂车辆,结果被逮个正着。这是严重的违章作业,属于人身事故苗子。面对宁远他们,贾横蔫头耷脑,好不沮丧。此事一旦上报,贾横将受到车务段通报批评,这个月的奖金自然泡汤。他们隔着车窗见贾横低着头,在二站台坐着,独自默默地想着心事。于游阔笑笑说:“人家孩子上个夜班也不容易,我看就算了吧!”宁远说:“确实很辛苦!”

徐进叹口气说:“像咱们这些人,心慈面软,脸不厚心不黑,当不了大官!”

于游阔看一眼宁远说:“咱们的脾气都差不多,太实在。啥事替别人考虑的太多。当官太实在,你玩不转!”

于游阔深有感触地笑笑:“咱一生就是干活的命!当不了官。因为太老实,又没文化,有好几次机会都让我错过了。太老实!我和小毛在初中是同学。而且在一个班。我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徐进主任那时是我们美术老师。我说这,徐老师比谁都清楚!”徐进笑着点点头。

于游阔接着说:“那段时间,真不碰巧!徐老师出差了,刚来的代课美术老师问我:‘咱们学校谁画得最好?’我说:‘小毛画得最好。’没过几天,小毛走了,进了铁道学院美术系!徐老师听说后,找校长好一顿闹腾,急得一蹦多高:‘小毛那两小子离于游阔差远了!人家小于忒老实!’小毛一毕业,分到分局机关,现在已是分局团委书记。还有一次,部队招兵。我报名体检后,碰巧带兵的正陪同赵师长检查工作,赵师长朝我胸脯‘咚咚’捣两拳,说:‘回去听通知吧,小伙子!’一听口气,就知道没多大问题。有人提醒我,这么大的事,应该和家里商量商量。当时父母回老家探亲,我专程往老家跑了一趟。第三天回来,傻眼了。验上的都走了!人家说,我的家乡观念严重,这也是一种考验。你看这!”于游阔“叭”拍一下膝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似乎依旧在为过去关键时候的失算表示深深地遗憾,继而又“嘿嘿”一笑。

宁远对此也深有感触。这就是机遇,这就是命运。掌握不好,会后悔一辈子。至于如何把握好他这次提干的机遇,他想都不敢想。他心里没有底数。他只能尽最大努力把工作干好。尽管很多人曾不无善意地提醒他,在官场上能否站得住脚,关键看人际关系混得如何。对此,他相信但不全信。处理人际关系是他的弱顶,对别人的提醒,他多少有点“讳疾忌医”,他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 

宁远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接任京南车务段代理团委书记。刚去那一年碰上全国干部冻结,大气候影响,起码在一年之内,那“代”字去不得。不过宁远干得颇舒心。段长陆清风,党委书记葛珊,除特殊情况提醒一下,平时总是鼓励他放开手脚。段长陆清风给他的印象颇好。陆清风的子女均在农村务农。段人事主任背着陆段长为他的大女儿办了农转非手续,他知道后,逼着人事主任撤消手续。为此大女儿的丈夫与她离婚,大女儿与陆段长也闹翻了,一直到现在不相往来。后来老九因和胖货主合谋盗墓被拘留,经公安部门审讯,人们方知老九竟是陆清风的大女儿!大女儿所以隐姓埋名,改名老九,一则为生活所迫,二则为报复陆清风。

命运好象有意与宁远开玩笑。宁远刚干了不到两年,车务段领导班子大调整。新上任的段长兼党委书记候迎松是从外地调来。原工会主席老付在D站任站长期间,有意隐瞒事故,受到降职处分,调任Y站任站长。京南车务段近一年未配备工会主席,由工会副主席魏善杰主持工会工作。这次调整,段长陆清风改任段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副段长兼工会主席,党委书记葛珊调分局任工会主席兼纪委书记。分局副局长赵冬青对陆清风的评价颇有意思,耐人寻味:陆清风任段长十年,艰苦朴素,任劳任怨,关心职工生活,是个热心肠,当工会主席更合适,职工喜欢这样的当家人。赵冬青最后强调,年底铁道部将集中建设一批先进中间站,分局选中的C站要加快建设步伐。

候迎松穿一件雪花呢大衣,年过半百,留背头,除脖颈处还有些灰发,基本已是一片雪白,头发粗细不均,脸色红润,油光满面。看来很会保养。只是眉心处有个绿豆大的疤痕。牙床略凸,嘴唇时常合不拢,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声音嘶哑又如败絮其中的甘蔗,吐字不甚清楚,讲话时,习用“啊”字,几乎占三分之一强。

候迎松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对机关全体干部大讲特讲“铁路实行大包干”的好处,又以圈内人士谈论清宫秘史的口吻,对这次实行大包干进行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解密,诸如号称著名经济学家的厉以宁,企图搞私有化,搞资本主义,极力鼓吹国有企业实行“公司制”“股份制”。并深得一位时任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赏识。国有企业实行“大包干”就是对“厉股份”也是对那位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彻底否定。

候迎松说着说着不由激动起来:“同志们,我们就是要向那些,啊?敢于承包并善于承包的企业家们学习!啊?像中国企业承包第一人马胜利,还有周冠五,啊?杨培新‘杨承包’。啊?承包制是改革唯一出路。啊?‘杨承包’口呼‘承包制万岁’,啊,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啊?”他接着讲“天时地利人和”,还讲了几个“他不如”:论管理和经营他不如几个副段长,搞服务公司他不如乔树风。事后退管会主任徐进说,候迎松话里有话,历史上能说出这种话的都是何等人物?刘邦说过,蒋介石好像也说过。表面谦虚,骨子里却是咄咄逼人哪。候迎松在一次专门的党群口工作会议上讲,党的干部,尤其是党的领导干部,就是要善于总结一些警言警句,并以自己的座右铭“不顶牛,不呕气,共谋事,多商量”为例,谈了一番体会。

当晚,候迎松专门找宁远谈了一次话。无非是唠唠家常,诸如家住哪里,谈及宁远岳父的名字时,他若有所思地“噢”一声,盯着宁远看了好一会儿。宁远心里掠过一丝惊喜:莫非他们认识?

“怎么?你和我岳父......”

“噢,于仁智,听说过,听说过。”候迎松点点头,又用手摸摸眉心那块疤痕。他沉吟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问:“听说,靳慧敏在C站当信号员?”宁远赶忙点头。

“C站家属院前边不是有处小院吗?啊?现在谁住在那里啊?”候迎松笑着问宁远。当他听说那处小院是车站招待所时,从鼻孔里“吭吭”吹出一股粗气,默默地点点头。

候迎松对京南车务段特别是C站情况还挺熟悉,宁远着实没有想到。

候迎松在就职演说中特别强调,他上任的第一个目标也是最主要的目标,把C站建成全路先进中间站,全段实现安全年,力争把京南车务段建成全路优质段。他已给分局立下军令状。实现不了就辞职。据说,候迎松还是分局副局长的热门人选。

随着全国干部的解冻,车务段党委任命宁远为车务段团委干事,试用期一年。这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看来宁远是背定了,而且起码要背上一年。他心目中的正式干部或许与候迎松心目中的安全年一样重要,甚至他宁远的心理负担会更重一些。

因为他没有文凭。当时倘有一纸中专文凭,宁远的试用期即可免去,直接提干。当宁远接到“团委干事”(试用期一年)那纸命令的一刹那,宁远的心确实凉了一下。一九七八年颁发的高中毕业证,国家不予承认,宁远按要求参加了分局举办的“扫盲班”,并补发一张“初中毕业证”。干了多少年社会主义,即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结果仍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宁远想,好在没有原地踏步,倘叫他到“识字班”进行补习,也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尽管他已经在报刊发表了一些颇有影响的作品。他潜心写作也是为了弥补文化上的先天不足。

按照惯例,宁远这个“代理团委书记”除了兼职党办干事,还兼任车务段纪委副书记。好象纪委是一条跛腿,必须找一根拐杖。

不过车务段纪委在办理原车务段工会主席老付倒卖钢材的案件时,着实干净利索,不出一个月就把此案搞个水落石出,为此被铁道部树为全路纪检干部先进典型。尽管老付的下台令多少人扼腕长叹。老付事业心强,有魄力,敢说敢干,政绩不凡,是全分局站长的排头兵,很快荣升段长助理,继而提为车务段工会主席。只是命运不济。在老付担任D站站长期间,因为瘦货主和他是亲戚,介绍胖货主到本站装了一车大葱。满满一车皮大葱,尚未苫盖蓬布,竟塌陷下去一大半。不用说,是大葱腐烂变质引起的。车站工作人员找胖货主商议此事。瘦货主劝胖货主不要冒险,胖货主拍着胸脯保证:“挂走!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发送货物不久,胖货主翻脸不认人,将D站告上法庭。瘦货主也很败兴。为赔偿货主损失,车站私自倒卖了一车钢材。起初都以为时任该站站长的老付肯定会从中捞取好处,被立为以权谋私、以车谋私的大案要案,分局主要领导亲自做批示,要一查到底。在这之前,分局领导非常看好老付,曾有意进行重点培养。没想到......他们无法容忍干部存在这种问题。不过结果大大出乎领导们的意料,原工会主席居然没有从中捞取一丝一毫!领导们暗暗责怪老付,不应该隐瞒事故,更不应该利用这种令人无法理解且极易引起误会的方式隐瞒事故。须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老付怎么如此糊涂!不管怎样,隐瞒事故本身就是个严重错误,何况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开弓没有回头箭,分局领导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了。时任段长的陆清风、还有党委书记葛珊也非常痛惜。

于秀莲对宁远说,哥哥于游阔和嫂子彩霞又吵架了。自从生下双胞胎后,他们两口之间的战争大大小小,连绵不断,有时竟闹得寻死觅活沸翻盈天,着实吓人。家属院的老太太们都纷纷劝慰,软硬兼施:“小两口吵架可别当真!上吊?咱家属院历来可没发生过这不吉利的事。”言外之意很清楚,你们可不能污了咱这块风水宝地。当然,前边那所神秘的小院除外。

于游阔搞第二职业发了,在A市买了一套房子。彩霞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为此两口的战争不断升级。彩霞动辄领着夏夏、洪洪回来告状。她找于秀莲诉苦时,顺便掏出几张扑克牌让于秀莲看。原来净是些淫秽画面的黄色扑克。彩霞说,那都是从她哥于游阔铺盖下面搜出来的。彩霞骂道:“靳慧敏那个狐狸精,光勾引俺老头。那个死不要脸的!”

宁远想起他的《螳螂的爱》,如果于秀莲也像彩霞那样骂乔小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于秀莲见宁远心不在焉,嗔怪道:“你发啥愣哩?”

宁远脸一红,赶忙笑笑说:“我听着哩。”

于秀莲说:“哼,男人都不是啥好鸟儿!”

宁远以为于秀莲在指桑骂槐,脸更红了,浑身那个不自在。

于游阔、彩霞是双职工,带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着实不易。郑仁上班,郑太太有病,没有精力管。早年郑太太爱女小凤儿丢失后,老太太气成了神经病,动辄哭天喊地。于仁智患脑血栓,半身不遂。加上于太太身体也不怎么壮。都没有精力给他们照看孩子。前年夏季的一天下午,先还是艳阳高照,忽然就乌云密布,天昏地暗。闪电飞快刺目,雷声低沉厚重,好像一头雄狮随时扑过来将你撕个粉碎。可能是C站附近没有高大建筑物,大都是令人心惊胆战的低空雷。在宁远门口处玩耍的夏夏、洪洪,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都站在那儿发愣。宁远劝他们赶快回家。夏夏、洪洪咧咧嘴直想哭,哽咽着说:“爸爸妈妈还没下班,门锁着哩。”宁远刚把他们领回自己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于秀莲埋怨道:“他们两口每常都这样,两口子上班,把孩子扔在家里就不管了,真够呛!”

后来于太太找了个乡下亲戚前来侍候。于太太当着儿媳妇彩霞的面,拉家常般提出自己的条件:“工钱不工钱的,咱不讲究这些,只求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放心。每月给她个零花钱,置件像样的衣服就行了。”彩霞因生产而越发老相粗糙的脸立时让下巴颏拽得紧绷绷的,眼皮也耷拉下来,嘴唇却不肯下就,朝前一呶,将下巴扯得像把折扇。于太太装作没看见,那份不成文的口头协议就算定下了。那亲戚伺候了不到一个月,说啥也不履行协议了,擅自中止,从此再也未登他们的门槛儿。再后来,便见两个陌生的乡下小姑娘取而代之。彩霞颇为自负地说:“是我雇的。每月每人二十元钱。”家属院的老太太都撇嘴:好大的口气!他们两口子一个月满打满算才挣二百元。刚买了房子,另外还要吃要喝。何况于游阔三天两头请客。眼下正值物价飞涨,区区二百元怎能经得起如此折腾?难怪小两口时常吵架。有时于游阔失手打了彩霞,彩霞便找人哭诉:“好男不下跪,好女不落泪。他就是打死我,休想叫我落一滴泪!”

没几日,那两个小姑娘不知何故被彩霞赶跑了。

如果和彩霞不是亲戚,于秀莲是不会和养路工区的人打交道的,粗鲁野蛮,十有八九是酒鬼。工区工长郑仁是个大酒鬼,下面一帮小酒鬼。一到晚上,郑工长家包括工区,猜拳喝酒,大呼小叫。开始,郑仁还隔三差五派郑太太过来邀宁远赴宴,一同热闹热闹。宁远不会喝酒,晚上还要写稿件,婉拒了几次,再没来请过。郑仁与宁远的关系好象也一下子疏远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