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远跟于游阔当徒弟,熟悉内勤值班员。
有人说,靳慧敏调走特别是壮烈牺牲后,于游阔好像失去了精神寄托,远不如以前活泼开朗了。有人说,他身体确实不行了,上班拚命,下班玩命,跑买卖。家里新近买了两辆拖拉机。人们都喊他“排骨队长”。才四十来岁,走路斜着身,闪了腰似的,竟有些老态龙钟了。于游阔曾找霍全顺站长,口头提出申请,辞去班组长职务。霍全顺“钦定”宁远做于游阔的接班人。
才上第一个班,于游阔便将宁远摁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好几年未接触过,宁远乍一坐台,竟像个愣被赶到舞台上的蹩脚演员,满脑袋“嗡嗡”响,手足无措。又仿佛吊在绞刑架上,或者热锅上的蚂蚁。在车站信号楼坐台和在段机关坐办公室可不一样。京广干线一天要通过一百来对火车,每趟火车都须给前方后方的邻站办理闭塞,给调度员报点,接受调度命令,哪趟车通过,哪趟车停车待避,哪趟车在站内甩挂车,遇突发事件,根据车站具体情况迅速做出周密安排,随时启动应急预案,不容许有半点疏忽大意。别看值班员上班聊天,或偶尔到阳台上散散步,但心里始终有谱,安全那根弦丝毫松动不得。宁远坐了俩班才稍稍习惯些。忙些也好,起码在上班时间宁远再没功夫胡思乱想,无端地生些离愁别绪了。
于游阔打坐在一旁,“垂帘听政”。尽管耷拉了眼皮,对宁远的一言一行丝毫都没有放过,稍有差错,便不客气地指出来。只要有一点空档,他就和宁远闲聊。他对妹夫说:“你有文化,又是从上面戴帽下来的,大有希望。不像我,过四十的人了,再干也不会有啥出息了。”他在信号楼上居高临下,指着铁路货场上那两辆装着冒了尖的石块的拖拉机,自豪地说:“都是我的。不到半天,已跑了两趟。一天下来净赚七八十,一年下来弄个两三万,没问题。比我们上班强多了。今年挡窟隆,过十年八年给你俩侄儿买两处新房,将来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我能退养就退养,啥心也不操了。”
宁远想,多咱他也能挣一大笔钱,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闲暇之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过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在信号楼盯值班员很合宁远的口味。信号员、值班员,前后就两个人,相对封闭。只是有一点令宁远十分烦恼:失眠。明知上夜班,当天中午须好好休息,偏偏睡不着。明知第二天上白班,要盯十二个小时,头天晚上偏偏难以入睡,眼看黎明了,依旧迷糊不着。守着那漫长的黑夜这桌丰盛的精神大餐,他却一口也吃不到,不得不忍饥挨饿,眼睁睁看着这锅稠密的香喷喷的黑芝麻糊被天河的清水分解稀释,化为乌有。就如与他厮守了两年有余的那个“团委书记”,终于还是弃他而去。他渴望自己能溶化于柔和静谧诱人的夜色里。他只好守株待兔一般静静地等待这一时刻来临。可那种奇妙的感觉迟迟不肯降临。等得时间愈长,脑袋反而愈清晰。他特别恨自己,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拿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他试图通过外力作用,让自己异常兴奋好像成心和自己作对的脑袋尽快疲倦糊涂,融入外面朦胧的天空。在一阵晕眩中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田沧海在院里打开收音机听新闻联播,大抵是耳朵有些聋,声音放得挺大。宁远被聒醒了,气得简直要发疯,恨不得立时冲将出去,把那收音机砸个稀巴烂。于太太也曾侧面提醒过田沧海,说宁远好失眠。田沧海笑笑说:“睡不着还是不困。是呗?嗬嗬。”
宁远在火车上偶尔遇到娇娇,谈及此事娇娇给他出了个主意:田沧海再在院里听收音机影响他睡觉,就用电线在插座里使劲划拉,电磁波会干扰得收音机“毕毕剥剥”响。宁远如法炮制,果然奏效。这么一弄,宁远开心倒开心了,只是兴奋得愈发得睡不着觉了。
因为睡不好觉,宁远的情绪极易发生波动。宁远参加完班前点名会,乔小叶副站长扔给他一本班组管家帐,口气颇为生硬地说:“从新填写!说了你们多少次,就是不改!”宁远一听,好象受到了某种侮辱,将班组管家帐翻得哗啦啦响,沉着脸回敬道:“净搞些形式,有什么用?!纯粹是吃饱撑的!”
乔小叶一看宁远真生气了,耷拉着眼皮没吱声。事后,宁远听说,乔小叶对他那天的态度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不满。宁远也有些后悔。关键时候,老沉不住气,老掉链子,那咋儿行?
二
贾横调东风煤矿任驻矿值班员。当然是霍全顺的照顾了。徐进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
由于C站人手少,宁远盯信号兼学习值班员。宁远坐在靳慧敏曾坐过的位置。
漫长的夜班中,于游阔又向宁远谈起了自己不平凡的经历。
于游阔说:“咱没文化是真的,动真的,碰硬的,干实的,咱谁也不草鸡!靳慧敏和我打伙计时,她经常说,别看于师傅整天不读书不看报,脑袋瓜贼快!技术业务呱呱叫。谁和咱打伙计,哪一个不竖大拇指?说起靳慧敏,甭看是闺女家,比你宁远可泼辣!啥也敢说,啥也敢问,一点不犯别。去年调走的马跃前,做了绝育手术,我们都喊他老六点。靳慧敏问我好几次,老六点啥意思。我告诉她,这可不能说,你还没结婚。慢慢就明白了。这闺女非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说:‘说吧,于师傅,啥意思,没关系。’我到底没说。这咋儿张口呀?我和老六点没正经。他在楼下当外勤,他一打电话,先骂一泡。我不敢骂。一个黄花闺女在跟前哩。可把我憋坏了。老六点可他妈沾了光,拣了便宜。靳慧敏知道后,马上表态:‘于师傅,你该咋儿说就咋儿说,就当我没在!’有她这句话,我再也不草鸡了。只要老六点一拿起电话,我就像参加自卫反击战似的,火箭炮,迫击炮,一骨脑射向他,把他好一顿骂。靳慧敏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这一点,靳慧敏特别叫人佩服,啥也不在乎。不过咱在这儿说哩,你打听打听,咱待靳慧敏咋儿样?上下夜班都是我亲自护送!看着她叠好被窝,多咱听她说‘好了,于师傅,你走吧’,我才离开。为这事霍全顺还专门找我谈话。我是啥样人,靳慧敏最清楚。你嫂子她根本不知咋儿回事!”于游阔说着,从备品柜拿出一条旧毛巾,沾些凉水,擦把脸,说:“这毛巾还是靳慧敏临走时送给我的。可惜年纪轻轻的......唉!”几乎每次用那毛巾,于游阔都要如此这般念叨一番,满不在乎中露出些许的思念和惆怅。
老沈头戴纱窗似的墨色礼帽,挺着发福的肚皮,一摇三晃爬上信号楼,直接接通调度电话,皱皱眉,颇为不满地问:“待避几个?三个?跟着61走不是满可以嘛!69啥点了?”他扳下电话按钮,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让我们在这个站待避这长时候儿!调度员真肉。”这时另外一个火车司机也走进来,一看老沈,眼睛一亮,用手厾点着对方说:“你小子来这儿干啥?”又将脸扭向于游击阔和宁远,那手依旧厾点着对方,“让他把帽摘了,毛稀一个!”说毕,抢上前去,抓过帽子戴到自己头上。老沈强颜欢笑,有些慌乱地一手要帽,一手摸挲着那头长长的凌乱的卷发,却掩盖不住秃亮的头顶。就如乌云遮不住太阳。那火车司机说:“看见了吧,都是钻被窝钻的!”两个人笑着骂着,相互扭打着走下信号楼。
于游阔接着又唠叨起自己不平凡的经历,“咱这个人,啥时候做过亏心事?车务段工会组织先进到北戴河疗养。我们那一拨儿有十几个人。工会副主席魏善杰带队。魏善杰经常和乔小叶搞单独行动。一看老魏就不行,好娘们儿!咱和他不一样。那回,靳慧敏也去了。临去时,靳婶儿特意给我打电话:‘我可是将慧敏交给你了!’,托给咱算是托对了!靳婶儿对魏善杰不放心。你说生活上,其它各方面,咱对她都是一百一。靳慧敏不会游泳,动不动就被大浪卷得头晕转向,越扑腾越站不稳,呛了好几口水,冲我直喊:‘于师傅救命--’我刚游到她跟前,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搂得那个紧呀!一天我们俩出去逛着玩,到胖货主、瘦货主摆的西瓜摊前,买只西瓜,一看半生不熟,胖货主说啥也不给换。我给靳慧敏使个眼色,她挺聪明,有意和胖货主缠缠,转移他们的视线,趁他不注意,我把他秤杆上的秤砣拽下来,顺手投进旁边的小河沟里。我们转回来,瘦货主还在到处找他的秤砣哩!我们转得时间长了,迷了路,一直转到大昏黄。她穿着高跟鞋........”
宁远不由想起去年到北戴河参加分局团委举办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想起燕塞湖,老龙头,想起幽默风趣的赵冬青。
三
宁远逐渐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才忽然想起他的那部《螳螂的爱》尚未写完。他努力抛开现实中那个庸俗不堪的赵铁运,以免影响他的情绪。他找出以前的稿子看一遍,然后开始构思续写的梦境。
于秀莲一心想把宁远拉回自己的怀抱。
于秀莲没完没了的唠叨,使宁远烦得要命。探讨人的内心世界,是宁远的强项。于秀莲对他的从宏观到微观、从长远到眼前的开导,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如果于秀莲对此能保持沉默或一定的克制,宁远对她或许还会有些敬意怜悯或心存敬畏。于秀莲的恳求质问恫吓,对宁远实施地毯式轰炸,搞疲痨战术,使宁远没有了片刻的宁静。于秀莲的唠叨已变成一种噪音,使宁远更加心烦意乱。于秀莲根本不知此时此刻宁远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在心灵旅途上的不停奔波,宁远身心极度疲惫,他渴望清静,渴望休息。于秀莲的唠叨无疑是雪上加霜。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于秀莲语重心长地说。
在于秀莲心目中的苦海,在宁远心目中未必就是。尽管海水是苦涩的,对宁远或许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呢。
于秀莲与乔小叶隔海相望。宁远离开于秀莲游向乔小叶。宁远回头是岸,不回头也是岸。于秀莲声嘶力竭的呼唤只能是徒唤奈何了。倘于秀莲不再言语,宁远偶尔回头,看到于秀莲苦苦企盼的身影,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焦急的眼神,或许又没了主意。没了主意又意味着什么?首尾难顾耗尽精力,只有慢慢地沉入海底。
于秀莲对宁远说:“我仿佛又找回刚结婚时的感觉。我感到一点也离不开你。你不在跟前,我的心被摘走似的。我恨不得做你的腰带,走哪儿跟哪儿。”
宁远心里说,你做我的腰带,那乔小叶做啥?她正愁没东西抽我哩。
于秀莲说啥也不与宁远分居了。
宁远背着妻子躺在床上看书。于秀莲在后边搂着他,像只小猎犬在他身上嗅个没完,唠叨个没完:“这是用啥沐浴露洗的?咱家的可不是这味儿。”说着又嗅宁远的头发,“好香!还有这裤头,刚换的吧?她是不是经常给你搓澡?然后.........”
宁远把于秀莲不安分的手推向一边。
于秀莲说:“想你。”
宁远说:“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于秀莲说:“在她那儿,你精神得很哪。”
于秀莲在宁远心上好象已不再是妻子,而是一个百般纠缠他的野女人。
宁远无法忍受,独自跑到另一间卧室,又一次以实际行动宣布独立。于秀莲又是一阵恶骂。女儿被惊醒了,提出强烈抗议。女儿做作业每每要做到深夜,让孩子多睡会儿,是宁远最大的心愿。可于秀莲她,她简直是个泼妇!
接着又是夫妻对骂,继而扭打,一个凶神一个恶煞。又是女儿哭着出来拉架。
宁远恨透了于秀莲。他巴不得她早些死。宁远颇是无奈。无休无止的争吵打闹,女儿如何受得了?他们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权力影响孩子学习?有什么资格影响孩子的前途和命运?
于秀莲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一切后果应由你负责。你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
你怨我,我怨你,谁也不肯做出让步。难道让女儿做出让步?让女儿向他们做出郑重承诺,你们闹吧打吧,我尽最大努力不让你们影响我的学习,你们放心好了。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了你们正常实力的发挥。希望你们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把各自的实力发挥出来,最好是超常发挥........
眼看着宁远在感情的泥沼里面越陷越深,仅凭于秀莲的感召力,断难奏效,甚而适得其反。她本想将宁远拉回来,宁远离她竟越来越远。她只好放手发动群众,由对宁远的单兵作战改为集团军作战。于秀莲请求宁远的家人火速支援。宁远毕竟不是小孩子,已过了父母一巴掌就能改变他主意的年龄。父母的出面无非是象征性向宁远施加一些压力,但无法左右或改变他的决定。
宁远的哥弟都埋怨他,偷吃不知揩嘴。也忒不慎重了。现在的头头脑脑,哪个在外面没有仨仨俩俩的。很简单的事,咋儿搞得如此复杂?
妯娌们也讥讽宁远,没那能耐,就别玩女人。
于秀莲竟然也看他不起。她指责宁远:“你可不应该告诉我这事,你太傻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啊。那么多男人在外面有相好的,也没像咱们这般闹得天昏地暗的。”
好象人们都在责怪宁远,千错万错,“技术处理”不该出错。
于秀莲对宁远说:“此事三个月以后再说。算卦的讲了,三个月后,这场感情风波才能平息。”
乔小叶对宁远说:“看来这辈子我注定要跟着你了。人们都说这事三年是个坎儿。我们总算过了这道坎儿了。”
宁远有外遇后,于秀莲不能容忍他添置任何新衣服。尤其不是她经手的新衣服。即使是宁远单位发的,于秀莲也一口咬定是情人给他买的。就如雄狮看到竞争对手养育的小崽儿,不由分说,上前便是一顿撒咬。宁远那新衣服尚未脱下,于秀莲手持利剪,像个患工作狂的“园丁”看见参差不齐的花草,冲上去“咔哧咔哧”一阵狂剪,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宁远开肠破肚。于秀莲发誓不给宁远买衣服,她希望宁远变成个叫花子。乔小叶亦不敢再给宁远买新衣服。她说,把宁远打扮得愈漂亮,于秀莲愈舍不得撒手。这一点,使于秀莲和乔小叶无意中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宁远曾梦见自己穿的一条裤子,膝盖磨出了好几个洞,真有些羞于见人。
宁远的钢丝注定还要走下去。
赵铁运再婚后,时常给乔小叶打电话,言谈话语间流露出一点后悔。他至今不明白,乔小叶为啥那么绝情,说离马上就离了,根本没容他仔细考虑。一直到现在赵铁运还认为,他是爱乔小叶的。他没觉的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乔小叶。乔小叶冷笑道:“这正是我无法容忍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爱从何谈起?正如你爱一条鱼,你唯恐水深淹死它,把它捞出来,放入你温暖的被窝。唉,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说毕撂下电话。
赵铁运再婚后不久,乔小叶听说他们又生下一个孩子。乔小叶十分不快。宁远说:“你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乔小叶为自己辩解道:“这都是哪跟哪儿啊?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要了孩子,对原来的孩子肯定有影响。我这当妈的能放心吗?再说,你这儿又整天这个样子......我真是懒得想,一想头就大。”
宁远把乔小叶搂进怀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
乔小叶把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接到自己身边住了一段时间。赵铁运以看孩子为由,又找乔小叶面谈了几次。见乔小叶依旧是公事公办,冷若冰霜,难免心灰意冷。
小妹给乔小叶打电话,“煲电话粥”,动辄个把钟头,姐妹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小妹还是愿意乔小叶回省会,和她一起做生意。小妹也在搞对象,用她的话,倘谈半年仍无结果,立马滚蛋,她绝对不会像她姐那般拖泥带水。
乔小叶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与原来心比天高、目中无人的她判若两人。她恨自己。她很矛盾,也很无奈。她在感情的泥沼里陷得太深了,她在令人陶醉的温柔乡里迷了路。她宁愿这样迷下去,又如喝醉了酒,什么都不想,跟着感觉走。在感情上她对宁远有深深的依恋,但在经济上是独立的。即使将来有朝一日,人老珠黄了,宁远真的厌倦她了,抛弃她了,也不至于有灭顶之灾。目前的处境,她只能选择“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她计划扩大自己的经营范围,在比较繁华的地段再建两个报刊亭子。有时她不得不靠拚命工作来忘掉一切不快。她愈来愈实际,但却竭力避免愈来愈世俗。她最担心自己不知不觉蜕化变质,成为庸俗不堪的小市民。
她周围的几个门市,每天都在勾心斗角,三天两头吵架,骂人的话粗俗不堪。她所以选择经营书店,就是为了减少竞争对象,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出污泥而不染”。凭自己的聪明随和,乔小叶和邻居关系颇为融洽。没事了,几个姐们儿在一块聊聊天,偶尔也说点“黄段子”,大家开心一笑。乔小叶迫切需要的就是这份儿好心情。
四
乔小叶副站长通知C站驻矿人员,除了值班的,全体到站开会,对党员进行评议。宁远负责记录。
乔小叶咳嗽一声,抱着二郞腿,对驻矿值班员贾横说:“通知你们出来学习文件,写好总结,你们就是不出来。凭这一点,完全可以定你们一个不合格党员。”坐在对过的贾横一挺胸脯:“不就是学学文件呗!”贾横那双深深陷进眼窝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乔小叶,滑稽明亮,熠熠有神。乔小叶看着别处,故意沉着脸:“不要以为你们山高皇帝远,少人管,没人问,想咋儿就咋儿。多自在!继续下去,我这个站长真怕你们也来个立陶宛独立。所以,下一步我们要研究研究,必要的话,进行一次大换防!”
贾横的胸脯又一挺,眉毛一挑,上下眼皮之间扯起几道皱褶,露出小而圆的眼,他定定地看着乔小叶:“我们回去补补课不行?”,见他一脸的委屈乞求,恨不得跟乔小叶下跪,在座的都哈哈大笑,不时在一旁煽风点火:“对对,咱们也来个轮流执政!”
于游阔呻吟一声:“‘同志们’最近身体也不大好,老头晕,也想去专用线休整休整。”
“是不是又偷吃耗子药了?”贾横说,“煤矿没有耗子药,都是雷管炸药。不想要小命了?”
见对方光笑不言语了,贾横又言归正传,对乔小叶说:“换防也好,不换防也好,那是领导的事,对呗?我是说,咱刚去专用线没多长时候,又突然叫出来,大伙儿会怎么议论?咱这老脸挂不住啊。”说毕,难为情地皱皱眉,两片厚而长的嘴唇咧咧着。大伙儿又忍不住“嘎嘎”大笑。贾横欲笑还颦,不错眼珠地盯着乔小叶。
宁远对贾横关键时刻的沉着冷静,灵活应对,打内心里佩服。这要是搁他宁远身上,是不是又要和乔小叶较真呢?
五
宁远在信号楼坐得乏了,到阳台上踱步。他正在欣赏那盆兰草,见草尖落下一只飞虫,酷似蜻蜓,但身材短小,头大脖子粗,浑身毛茸茸的,脖子下面朝四处奓着的腿犹如蜘蛛,模样丑陋凶恶。宁远拣了一根黄草叶子撩拨它,它竟恶狠狠地扑向黄叶,吓得宁远头皮一紧,赶忙将黄叶扔掉。那飞虫以为是自己的猎物,扑在黄叶上拿爪子抓挠好长时间。宁远的心跟着“扑嗵扑嗵”直跳。那飞虫又忽然飞起来,朝另一个方向扑去。再一看,飞虫的利爪下面,有一只墨绿色苍蝇在挣扎。飞虫将嘴中针尖似的黑刺扎进苍蝇的脖颈。起初苍蝇还拚命扇动着翅膀,屁股后面挤出一团白呼呼的东西,一会儿咕涌着散成一片。仔细一看竟是一群流产的小蛆,才米粒大小。它们玩命地涌动着弱小的身躯四处逃窜,没爬多远便夭折了。做为‘产妇’的苍蝇,此时一动不动,看样已无任何抵抗能力了。这惊险的一幕令宁远好不恶心。兰草是美丽的,那美丽的下面却掩藏或包容着残忍丑陋。就如大凡灵芝跟前都盘着一条毒蛇。这就是自然真实的生活,赤橙黄绿青蓝紫......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七原色是谁也抹不去的。又如火热的生活不乏冷酷。
头重脚轻的宁远参加完夜班的碰头会,正要回家,霍全顺站长给他一张内勤值班员的提职报告,要他赶紧填一下,等着往人事报哩。宁远心里话:这哪是提职?准确地讲,应是恢复原职。尽管如此,宁远依旧对霍站长报以十分感激的笑。刚被赶出车务段机关时,宁远十分绝望,还说了些疯疯癲癲的话,诸如从此“不敢复齿缙绅”云云。都是气话。
于游阔从乔小叶副站长屋里出来,冲宁远神秘地招招手。宁远忙迎上去。于游阔四下里看看,用一只巴掌挡住半拉脸及嘴角,说:“刚才乔站长将我叫去,他要我们这些老马好好给他拉套。我看,霍全顺可能干不长了。乔小叶一扶正,副站长还不是你的?”宁远表面漫不经心,心里却激动得一阵乱颤。于游阔又悄悄问宁远:“听说你亲戚在我们乡当秘书,什么时候给他说说,弄点汽油。你知道你嫂子他大伯不在了,人一走茶就凉啊。我那两辆拖拉机全卖了,买了辆大卡车,跑运输。你两个侄儿将来要结婚,得花钱哪!”宁远点点头:“行,没问题。”
宁远在学习室填写报表时,赵冬青段长倒背着手,兀自闯进来。他沉着脸,瞪着一双不无威严的小眼睛,看宁远一眼。宁远赶忙站起来热情地冲他打个招呼。赵冬青冷冷地点点头:“嗯,宁远。”他别着头,走到宁远跟前,脸色有些许和缓,说话也不像先前冷冰冰硬帮帮的了。他说了一大堆既有训斥又有安慰的话,临走,他拿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划拉一阵,像是打哑语,然后说:“有什么想不通,可以给我写信。打电话也中。”说着,又用右手捂住耳朵,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式,迅即又指指胸脯,“打电话不方便,直接找我面谈。也可以。”宁远听着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差点落下来。他渴望听到这种声音。赵冬青往外走时,宁远赶忙说一句:“赵段长,在北戴河,我听过您讲团课。”赵冬青背朝着他点点头。
后来宁远听说,赵冬青一到C站,直奔外勤室,一进屋,就爬在地上往桌子下面看。他说,看看有没有小哈蟆。前段时间一场雨过后,他来C站检查工作,竟发现从办公桌下面蹦出一只小哈蟆。
段机关组织搞义务劳动,赵冬青将这些人按年龄分为两拨。45岁以下,叫“硬帮队”,干力气活。45岁以上,叫“老不死”“松包”“软蛋”,干一些轻闲活。
六
宁远经常被抽下来打日勤,写汇报材料,几乎成了霍全顺站长的贴身秘书。一次,霍全顺问宁远:“车务段机关又要你哩,你去不去?”宁远本能地摇摇头,分明有赌气的成份在。后来,宁远有些后悔,一句赌气的话,错过一次难得的机遇,未免过于轻率,既对自己不负责,又对单位不负责。领导会怎么看你?宁远又找霍全顺,婉转说明了自己的悔过之意。霍全顺笑而不语。乔小叶副站长竭力窜掇宁远,还是进段机关为好。人往高处走嘛。他又向宁远透露,霍全顺征求宁远意见后,马上反馈给了段人事。宁远的心又一次凉了。覆水难收啊。在列车上,宁远偶尔碰见陆清风。陆清风问他,愿不愿意到段机关搞青工教育。宁远毫不迟疑地点点头,这时他心里才稍感轻松些。
多年后,已是铁路局党委书记的宁远在翻阅一本铁路局《年鉴》时,偶尔看到一段领导讲话,其中有这么几句:较大基层站段,均设立职工学校,与业余党校一个机构,两块牌子,按职工总数的千分之一配备政治教员。宁远不由想起陆清风给他讲的这番话。当时他宁远乃井底之蛙,并不知道,让他专职搞青工教育,是有政策依据的。也就是说,他没有文凭不能直接提干,有政策依据,他后来的升降沉浮都有政策依据。他每时每刻都在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别说国家,单位乃至直接领导打个喷嚏,他宁远可能就得感冒。这就是历史的经验。
近段时间,霍全顺来无踪,去无影。车站职工难免有些议论。有人说,霍全顺被职工写信告了。车务段正在调查此事。
C站的日常工作基本由乔小叶主持。乔小叶仰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问正爬在桌上写材料的宁远:“最近,我是不是对职工忒过分了些?”
宁远说:“全路先进中间站,老是老和尚的帽子,平不遢咋儿行?”
乔小叶猫腰喝一口茶,嘴一抿,说:“他们不理解你!个个木头疙瘩。他们愿咋儿想就咋儿想吧,反正我对事不对人。”
旁边的于游阔说:“你对事不对人,我非常佩服!本来嘛,职工有啥错,说到明处。何必拐弯抹角,连讽刺带挖苦,把人说得一钱不值?”
乔小叶“哼”一声,笑笑,放下茶杯,“侮辱人格最让人受不了。再说,自己屁股下面有屎有尿,还说别人哩?看谁不顺眼,劈头盖脸,臭骂一顿。顺着我,躺着没事。逆着我,站着也不行,下面如何能服气?原来得势的那帮子不好弄。一个比一个奓刺儿。给他个豆芽不当菜!”乔小叶扳着指头点了好几个,贾横“恭列其中”。
七
车务段宣布乔小叶副站长接替霍全顺任C站站长的当天晚上,乔小叶召集全站班组长为霍全顺饯行。霍全顺调车务段服务公司任业务员。听到这个消息,宁远心里无端地激动了好一阵。他首先想到的是,谁来当副站长?在他脑海里曾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倘不是自己,他宁愿这个站不再配副站长,那样,他心里更平衡一些。在宴会上,乔小叶来了段精彩的开场白:“今天把大家叫来,没别的意思。老站长身体不好,出于对老站长的照顾,他将离开我们,走上新的领导岗位。一是祝贺,二是饯行。我提议干一杯!”众人一口干了。宁远又特意看一眼桌子上的酒瓶,哪是他想象中的二锅头?乔小叶接着说:“我和老站长打了近一年伙计。对他的工作能力,为人处事,很敬佩。我跟老站长学了不少东西,对此,我向他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希望老站长能经常光临指导。”霍全顺笑笑,说:“没说的。家就在这儿。以后下站检查工作,这个站还不是咱包啊?”
C站领导班子调整后没多久,铁道部验收先进中间站,C站顺利过关。C站分别被铁道部、团中央命名为“全路先进中间站”“共青团车站”。
在一次职工大会上,乔小叶宣布,于游阔接替徐进。徐进回东风煤矿专用线,接任贾横的驻矿值班员职务。贾横从较轻闲的东风煤矿回到繁忙的车站后,情绪一落千丈,三天两头找乔小叶闹别扭。
没多久,乔小叶又恢复了车务段党委副书记职务。
听说赵铁运要来C站当站长,这对宁远无疑又是一次打击。宁远这几日总怕见人。更怕见到那个即将上任的站长赵铁运。第二天,陆清风领着赵铁运前来报到时,宁远正在点名室写材料,才得以躲过那足以令他十分难堪甚至无地自容的场面。他们就在隔壁的站长室。陆清风说话嗓门高,他的嘱托,彼此的大声说笑寒喧,如阵阵波涛,忽高忽低。宁远心里一会儿乱糟糟的,一会儿又一片空白,像个出毛病的电视机。此时,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的心情复杂极了,嫉妒,无奈,失望,无所谓......像钻入牛魔王肚子里面的孙悟空,对他的五脏六腑进行轮番轰炸。又一想,较在段机关遭受的那场打击,这又算得了啥?虽不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毕竟已有些教训和见识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他努力安慰着自己。过了一个多个钟头,听见隔壁站长室的开门声,彼此的朗朗说笑声。陆清风告辞了。赵铁运哩?他走不走?宁远真想撂开窗帘看个明白,却没那勇气。一直熬到天擦黑,宁远才回家。路过亮着灯的站长室门前时,忐忑不安,仿佛在过一片雷区。第二天,听说赵铁运跟陆清风一块回去了,心里才稍稍平静舒坦了些。接班会上,宣布了赵铁运的任职令。因为宁远多少已有些思想准备,当时,心情还算平静。宁远依旧在点名室抄写材料。外面只要有一点动静,便瞅一眼。一天下来,始终没见赵铁运露面。他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和满足。
第三天,宁远继续在点名室抄写材料。不成想,赵铁运突然挑起门帘,出现在他面前。赵铁运冲宁远笑笑,喊一声:“哥儿们!”他戴只旧蓝色单帽,一身朴素的路服,肩背手提几个大包,都是鼓鼓馕馕的,显然是来报到了。他放下行装,说:“非要我来这儿!原计划让我进段机关了。”言谈话语间流露出几分屈尊俯就。眼前的这个赵铁运与宁远梦中的那个赵铁运怎么也对不上号。
早起,宁远他们都在外面列队点名。赵铁运在站长室,一会儿跑窗前向外打量,一会儿又撂起门帘看一眼,赶忙放下。想当年,宁远也曾有过这种体验。
霍全顺一走,于游阔犹如搬走身上的三座大山,说不出有多兴奋,他对宁远说:“霍全顺曾叫嚣:死也要死在C站。他死吧!他死了,我在道心拣些烂纸给他糊个花圈!”
八
宁远通过亲戚给于游阔弄了五十公斤汽油油票。这对于跑长途运输的卡车,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于游阔忽然想起田友众的“猴拉希”来。看来,他也得学学“猴拉希”了。
每天上夜班,于游阔总要备一只十公斤装的塑料桶。足有半个月,一无所获。一天,他神秘地对宁远说:“有货!我去去就来。”说毕,在信号楼居高临下向四周打探一番,掂着塑料桶,刚下楼复又返回,说:“站台上的灯得统统拉灭。”他把塑料桶放在木椅下面,打开墙壁上的一扇小铁门,将几个刀闸式开关拉下来。集中电话忽然响起来,外勤室“大鸟儿”贾横问:“咋儿停电了?”于游阔赶忙将闸刀推上去,然后又一一确认。遥望站台上的灯灭了,外勤室的灯仍亮着,才放心。于游阔正要弯腰拿塑料桶,赵铁运站长推门进来,说,一会儿有趟重点车。接毕重点车,将赵铁运打发走,于游阔迫不及待地拿出塑料桶,向楼下跑去。重点车后边紧跟一趟特快客运列车,这列油罐车跟着客车走。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特快客车通过后,于游阔爬上楼,他直摇头叹气,说:“扳子忒小!”
于游阔又低声问:“吃甘蔗呗?”不等宁远回答,他又疾步下楼。来到待避的货车跟前,用信号灯照照车上的苫布,缝隙处露出摆放整齐的甘蔗,他爬上去,掰下一截,咬一口咀嚼一会儿,然后抽出几根,扔到车下。又拿信号灯照照另一节车厢底部,见滴滴嗒嗒往外漏水,伸手接一点,闻闻,摇摇头,心想,要是冰镇的鱼就好了,弄几篓,炖炖,也解解馋。好长时候没吃过鱼了。他在唐沽参加民兵实战演习那段时间,几乎顿顿吃鱼。一条鱼三四十斤,切成截,一人一截,净是肉,又鲜又嫩又肥,可给吃草鸡了。一顿饭只吃一小碗大米,小占大米。那可是上好的大米,阴澄澄的,跟冰糖一样。那米粘的自想把勺把子磕断。
于游阔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机会。C站有一列保留油罐车,上面清楚地写着“轻油”。天空半阴不晴。月亮在乌云里时隐时现,像隐没在油汤里面的荷包蛋。站台上一片漆黑。于游阔像个做案老手,戴一副脏兮兮的帆布手套,掂着塑料桶,怀揣一只大号扳子,对宁远说:“我去去就来。”约摸半个钟头,才“橐橐橐”走回来,悄悄对宁远说:“弄了两趟。”说着,拧开水管洗洗手。黎明时分,于游阔又特意跑“作案”现场察看,看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才放心。回来时,于游阔搂草打兔子,捎带着从农田里挖几块红薯,非要宁远拿回去。于游阔说,他不能吃这个,烧心。
于游阔靠在木椅上,长长出口气,说:“找煤矿联系了几十吨平价煤,换几万块砖,准备给儿子盖房儿。”他掰着手指头,洋洋得意地算着:“一吨平价煤才六十几元,可高价卖出一百六十大几,弄三吨,顶咱一个月的工资。再不行,到东风煤矿拉几车煤干石掺进去,里外里,赚个万儿八千的,没问题!这世道,不坑人能挣钱?再说,就凭咱那几十张大团结,够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