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远在办公室翻翻身边的报纸,无意中,他发现自己写的那篇文章《由<为人民服务>想到学<党章>学<团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忍不住又仔细读了一遍。
这篇文章署名是宁远的笔名。宁远不知何时迷恋上了杂文,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而且只能用笔名,才放得开。
陆清风也看到了那篇文章,但不知是宁远写的。在组织全体机关人员政治学习时,陆清风戴上老花镜,翻开那篇文章一字一句念了一遍。会后,他把宁远叫到屋里,指着报纸上那篇文章说:“啊?这文章写得真好!下去组织团员好好学学!”
宁远冷冷地点点头,他实在不愿或不敢把实情告诉陆清风。宁远怕传到候迎松耳朵里,他再去摸眉心的那个疤痕,还有那极不自然的笑。宁远把写作视为对心灵的最大安慰,就如一位作家讲的,一个路过一片坟墓的胆怯的小女孩,只好借助唱歌来给自己壮胆。隔段时间不写东西,宁远会感到非常浮躁,没着没落的,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只有写作才会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写作犹如往他浑浊的脑海中撒了除垢济、漂白粉。
不知为何,小说《螳螂的爱》,宁远总感到难以为继。宁远忽然想起前不久于秀莲给他讲过的一件事。于太太、郑太太结伴去A市买东西,在A站挤着上火车时,女列车长站在旁边维护秩序。郑太太看见女列车长,也不挤了,丢下于太太,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方那双大眼睛看,小声自言自语道:“小凤儿,小凤儿......”
由于人声嘈杂,女列车长根本没注意到郑太太的反常举动,她见胖货主手持两米来长一头镶着铁头的竹杆,和老九拚命地往前挤,不由分说,把老九推到后面:“排队,排队,到后边排队上车!”老九瞪女列车长一眼,大声斥责道:“你轻点不行吗?让你赶猪呢?”见老九怒目圆睁,活像个母夜叉,女列车长耸耸肩膀,再不敢言声,低头朝另一个车厢门口走去。
老九冲女列车长的后背啐口唾沫:“呸!有啥了不起?”她大声对胖货主说,“回去就写信告她!她的胸牌号我已记下了。”她边说边看女列车长,好像在有意喊给她听。
郑太太突然扯着嗓门儿冲老九哭喊道:“求求你了,行行好吧!她是俺闺女小凤儿。俺闺女还小哩,捅到分局肯定挨批评,扣奖金。你们行行好吧,俺闺女小小年纪就出来上班,不容易啊。”
于太太一看便知,郑太太的病又犯了,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上车。
宁远以此为素材写了篇小说《慈母心》。这篇小说,宁远几乎是对实际生活的照抄照搬,不过改改人名而已,写好后,铁道报即刻刊用。有时写作就如人的命运,充满了偶然性,也有机遇。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仕途上,为什么他就赶不上如此的“机遇”?
二
胖货主和老九一到C站,便钻入一人高的玉米地里。他们预谋盗掘汉墓。胖货主经常在这里走货,老九时常在这里偷盗运输物资,如瓜果李枣,鲜活物品,然后回去贩卖。他们对附近的汉墓群早已垂涎三尺。每座汉墓便意味着是座金山银山。胖货主原想与瘦货主合作,瘦货主胆小,拒绝合作。胖货主这才重新与老九挂上勾。
天气闷热。那热烘烘的气浪几乎把人托起来,轻飘飘的,好象在月球上行走。只见南部半个天乌乌鸦鸦。天北边的闪电像个幽灵,忽闪个不停,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像转水磨。一会儿,整个天给乌云遮个严严实实。雷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仿佛驶来的火车,不时发出类似车厢猛烈撞击的脆响。渐渐地,那幽灵像托着一条亮闪闪的蛇,在天空、在汉墓群间窜来窜去。“轰隆轰隆”的雷声几乎没有间歇。突然“咔嚓”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粗大的树木被劈成两截,震得大地连同人们的心儿颤抖了好一阵。天上仿佛也给震裂了,雨水瓢泼似的漏将下来。人们纷纷躲进屋里,并关闭门窗,唯恐被雷公抓了去。那幽灵在窗前屋后来回窜,好象来了一群轰炸机,在头顶盘旋俯冲,狂轰滥炸。胆小的,赶忙将灯拉灭。屋里忽儿被闪电照得雪亮,能看清彼此的眉目,忽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弄得人们心里惴惴的,犹如世界末日到了。
胖货主和老九唯恐遭了雷击,双双钻入闲置的看西瓜棚里避雨。借助闪电,胖货主发现地上有个空啤酒瓶,瓶口插着少半截红蜡烛,赶快拿打火机点上,凭借摇曳不定的微弱的烛光,只见一支破木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空间,上面铺着被压得平平的茅草。刚进来有些沉闷压抑,由于穿得单薄,还有些阴冷,过一会儿便适应了。胖货主解下腰绳缠的专门盗墓用的“洛阳铲”和圆形铁制齿利的“拎手锯”,坐在床上。老九有点害怕,紧挨着胖货主坐下。那蜡烛,“香渐远,长烟袅穗,光不定、寒影摇红。偏奇处,当庭月暗,吐焰如虹”,“开正好,银花照夜,堆不尽、金粟凝空。丁宁语、频将好事,来报主人公”。胖货主瞟一眼低头不语的老九,不由地心旌摇荡。烛光笼罩下的老九,若梦似幻,宛如仙女,正所谓“红裳呈艳,丽蛾一见,无奈狂踪”。
胖货主老婆被火车撞死后,还不曾沾过女人,老九颇有几分姿色,俩人眉来眼去,春心荡漾,忍不住行起云雨之事。此时的云雨也是为了给彼此壮胆。据说猴子频繁性交就是为了消除某种焦虑和恐怖。外面的雷声时近时远,时高时低,仿佛举行新婚典礼的鞭炮声。
乔树风下水道堵塞,厨房的雨水没过脚面。看雨一时半时住不了,乔树风要去房后捅下水道。他不顾乔太太极力劝阻,披上雨衣,拿把铁锨,一头钻进猛雨如注的夜幕中。乔太太望着乔树风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蓦”地,距门口不远处滚下个大火球,在离地面一米来高的空中“轰”地爆炸了。乔太太打个趔趄,两耳震得“嗡嗡”响,当时吓得出一身冷汗,那颗心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过一会儿,隐隐听见一声“啊”的大叫声。雨大雷响,辨认不清从哪向传来。隔壁靳太太打开门大声问乔太太:“刚才是谁叫了一声?”乔太太没有作答,冒雨向外面跑去。跑出几步远,见几十米开外又滚下一个大火球,“轰”然爆炸。此时,她也不知什么叫害怕了,埋首向屋后跑去,见乔树风正拿着铁锨疏通下水道,才松口气。
天空那群恶魔闹得乏了,才收兵回营。
人们这才敢打开门,彼此打招呼,议论着刚才的险情。
郑太太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说:“那个拣破烂儿的二摸虎叫雷轰死了!”
老太太们都惊讶地张大口:“在哪儿啊?”
“就在前边的小院里!胸脯都给烧焦了。”郑太太说。
二摸虎跑小院儿的树下避雨时,被一个低空雷击中。刚才那声大叫,就是二摸虎临死时发出的。那所神秘的小院为之又被抹上一层厚重的恐怖色彩。
三
分局团委组织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第二站是位于山西境内的黄崖洞。那里曾是我八路军的弹药库。
当晚安排在山西黎城住宿。第二天分局团委召开读书经验交流会。发布论文,经验介绍,自由讨论,颇是热闹。宁远在会上介绍了经验。其中有一点颇为大家称道。去年,C站货场车间团支部因为没有固定的图书馆,小胖找车间党支部书记反映多次。明明闲置着好几间房子,党支部书记就是不让用。宁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给那个党支部书记打电话,说货场团支部工作搞得不错,首先感谢党支部对团支部工作的支持,另外,车务段团委计划在货场车间开个团支部工作经验交流会。宁远又向段领导做了专题汇报。在一次全段党支部书记会议上,段领导对这个支部书记进行了表扬。宁远发现那个党支部书记低着头,脸憋得通红。从此,货场党支部对团支部的工作格外支持。
开完读书经验交流会,毛书记对分局团委下一步工作安排谈了几点意见。自由讨论时,谈及收团费难,有好几个人给支招儿。工务段团委书记小武说,男团员多的,最好叫女同志担任组织委员,反之,叫男同志当组织委员。C站货场团支部书记小胖说,每月开支时,他便拿个喇叭挨个通知交团费。“谁若不去,你自个儿掂量去吧。”说罢,小胖用大拇指指指自己的鼻尖,“本人是车间班组长兼团支部书记。”大伙儿“嗡”地笑了。有人提出异议,说他是以权压人,忽视了组织原则。小胖说,这只是针对个别太不像话的,其实大多数团员还是挺自觉的。他说,他们车间有个女团员,身患绝症。他带领团支委到医院看望。医生告诉他,人已经不行了。来到她床前,人已瘦得不像样儿了。白血病,难受得喘气的劲都没了。只见她吃力地掏出一毛五分钱,说是她这个月的团费。小胖接过那一毛五分钱,当场就流泪了。“以权压人?对这样的好团员,爱还爱不过来呢!”小胖说着,眼圈又红了。大伙儿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集体参观几个团支部。临参观时,分局团委毛书记让大家排队。
“立正--”毛书记的嗓门宽厚洪亮,喊出来真像那么回事。
“向右看--起!”
大伙顺从地将脸向一边别去。
“稍息!”
大家“哄”地笑了。小武依旧别着脸喊:“毛书记,我们的脖子快拧成麻花了!”
毛书记恍然,忙说:“向前看,向前看。”
最后一天,包了一辆大骄车,去黄崖洞参观游览,饱览祖国大好河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大伙唯恐捞不上座,早早坐在里面。尽管眼下是夏末秋初,谁也不嫌热。小武迟来一步,里面已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急中生智,边唱边往座位上挤:“劳驾,劳驾,劳驾!挤挤,挤挤,挤挤!”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黄崖洞曾是八路军的兵工厂。经过一段高低不平弯弯曲曲号称“一线天”的幽深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环山,中间是宽阔的相对平坦的山沟,树木掩映中,有几间石头房子。小溪潺潺。啄木鸟“梆梆梆”的啄木声清脆悦耳。北面的半山腰有个山洞,仿佛弥勒佛的肚脐眼,那曾是八路军的弹药库。对面的山脚下是烈士墓。据说小两口刚结婚,在与日本鬼子一场血战中双双牺牲。其中一间石头房子曾是他们的新婚洞房,只见外面的墙壁上弹痕累累。“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宁远在那对新人墓碑前静默几分钟,心情格外沉重压抑。近半个世纪了,他们一直长眠在这里,他们不觉得寂寞吗?如今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又是多么无奈。宁远心里在默默为他们流泪。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个人的自由幸福,不惜以死相拚,双双化为彩蝶,这美丽的传说在我国已家喻户晓。眼前这两位新人可是为了全中国全人类的自由幸福而光荣牺牲,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的名子?可能是类似的烈士太多太多,单知共和国旗帜上也浸染着他们殷红的鲜血,就足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附近的山上还有一个白毛女洞,正座上竟是太上老君,而大春与喜儿却打坐在一旁。有的说喧宾夺主,有的说白毛女是后来的。宁远心里话,其实这种现象并不希奇。纪念“三八”妇女节,主席台就座的有几个是女的?团员代表大会,主席台上有几个是团员?
在洞中,男的模仿大春,女的模仿喜儿,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较刚才去黄崖洞,气氛热烈欢快多了。
会议圆满结束。当晚大会餐。
共包八桌宴席。分局团委领导挨桌碰杯。毛书记碰杯时,落了一桌。这桌的团干部不干了,异口同声喊着他的名字。毛书记闻听,赶忙过来赔礼道歉,好说歹说,还是被罚了三大杯。
会议完毕,宁远回到段机关,第一件事便是向党委汇报。上班铃一响,他准时到候迎松办公室。候迎松正与靳慧敏谈话。宁远说明来意。候迎松摸摸眉心间的疤痕,笑笑说:“十点钟来吧。”宁远又准时赶到。只有陆清风主席在。宁远正要向他汇报,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等书记回来再说,等书记回来再说。”宁远干脆坐等了。
候迎松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宁远拿起电话,对方竟是一个小孩,宁远问他找谁,他开口便讲:“你是我爷爷的兵吧?”真可谓“老子英雄儿好汉”了。
过一刻钟,仍不见候迎松露面,是不是又忘了?宁远想,候迎松的忘性大已是不争的事实。宁远来到朝南的阳台上居高临下看风景。他手扶不足一米高的铁栏杆,尽管是三楼,猛一往下看,还真有些眼晕。楼下是宽阔的柏油马路。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骑自行车穿梭往来的时髦男女们,个个端端着肩膀,紧锁眉头,猫腰躬脊起劲地蹬着车子。只见贾横身着红衬衣,袒胸露背,在自行车上手舞足蹈,大声唱着流行歌曲,好不风流,好不潇洒!宁远真羡慕他,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相比之下,自己真像囚笼中的一只小鸟。
四
于游阔、靳慧敏下前夜。于游阔护送靳慧敏到单身宿舍。单身宿舍和家属院并排,都是普通的瓦房。靳慧敏住靠前即神秘小院北侧那一排。
于游阔手持信号灯。借助信号灯光,靳慧敏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靳慧敏随手抓住灯绳,拉一下,屋顶的日光灯忽闪着,蜜蜂似“嗡嗡”叫几声,“叭”地亮了。灯光亮得刺眼。于游阔眼睛眯缝一会儿才睁开。一间屋,东西贴墙放着两个单身床。于秀莲睡过的那只床上,搁一些方便面纸箱子和雨伞之类零星物品。靳慧敏弯腰整理着自己的床铺,扫扫凉席,铺开毛巾被。于游阔站在她身后。靳慧敏是高挑个儿,身材也好,有着年轻女子特有的优美动人的线条。于游阔看着看着,眼前苗条的身影愈来愈模糊,渐渐地竟变成彩霞的身影了。他使劲摇摇头,可能是夜班熬的,光走神。他太累了。他想,如果靳慧敏是个男的就好了,彼此打打闹闹,无拘无束,起码,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头扑到那张空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靳慧敏收拾挺当,站起来,伸个懒腰,像个模特在做服装表演。她发现于游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笑,说:“别老站着,坐那儿歇会儿吧。”
“还歇啥?睡觉!”于游阔看看表。
靳慧敏的脸一红。
“坐一会儿吧。”靳慧敏指指自己的床边。
于游阔摸出一根烟,刚要点着,冲靳慧敏一笑,又放进烟盒,说:“又忘了,以为在信号楼上哩。”说毕坐在床边。
“今天,给你破个例,敞开抽。”
“这点你放心,咱什么时候都是自觉的。”
“于师傅,咱这伙计可能打到头了。”靳慧敏站着,腰微微向一侧弯着,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放在胸前。
于游阔看一眼靳慧敏,又定定地看着墙角,眨巴眨巴小眼,说:“我早有预感。那群嘎杂子,净操咱俩的闲心。分开也好。我倒没啥。关键是你这儿,一个女同志,又没有结婚。”
靳慧敏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式,笑笑说:“你误会了,于师傅。指头抹蜜饱不了人,背后骂人伤不了神。我才不怕他们烂嚼舌头根子哩。我是说,最近我可能要调走了。咱们可能永远不会在一起上班了。”
于游阔继续看着墙角,眨巴着小眼,没吱声。
靳慧敏叹口气:“唉,于师傅,咱打伙计五六年了,说离开,猛一下,还真有些舍不得......”
“人挪活,树挪死。”于游阔说,“反正我就是这样了。你还年轻,换换工作环境,多接触些人没啥坏处。到时候再回头看看,你就知道你于师傅咋样了。好了,早点睡吧,小敏。”
“小敏?”靳慧敏笑笑,小声重复一句,“于师傅,这可是你第一次这样喊我!小敏......”她像个小孩儿,顽皮地斜他一眼。
于游阔看看靳慧敏,说:“你要愿意听,以后啥时候见面我都喊你小敏!好了,早点睡吧。”
“再喊一声。”靳慧敏跺一下脚。
“只一声。”靳慧敏倒背着手,仰着脸儿,眯缝着眼,十分固执的样子。
于游阔看看窗户,见挂着窗帘,犹疑一会儿,飞快地朝她脸蛋亲一下。
靳慧敏像个小孩子在撒娇,她微闭着眼,将自己娇美的嘴唇慢慢递上来。于游阔双手捧着靳慧敏白晰柔美的脸,弯下身子,彼此的嘴唇似挨非挨时,于游阔突然挪开,只在她的前额亲一下,又使劲拥抱她一会儿,然后将她轻轻推开。
于游阔走出去,随手将门碰上,唯恐没锁好,又习惯性地使劲推推。
靳慧敏呆呆地独自站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靳慧敏调B站任内勤值班员,她是全段唯一一名女内勤值班员。
五
霍全顺休病假,由徐进代理C站站长。车站职工人手紧,徐进只得硬着头皮亲自顶班。由于亲自顶班抗停七次大特快,至今令他心有余悸。
“客车420开过来了!”徐进对着外勤电话说。“知道了。”田友众说。徐进命令他:“复唱!”田友众又“噢”一声。田友众接受完徐进的斥责,没将话筒放好,与信号楼上的电话一直处于对话状态。徐进只要一撂电话,便“嘀铃铃”响个不停,催命鬼儿似的。徐进抄起电话,冲着话筒大发脾气。对方电话未放好,任你喊破嗓子,没有任何反应。徐进仍不甘心,又冲话筒声嘶力竭地喊叫一通,急赤白脸的,恨不得将田友众生吞活剥,五马分尸。他“叭”地摔下话筒,风是风火是火冲到阳台上,将手掌卷成喇叭筒,对着楼下外勤室拚命地喊:“小田--啊嘁--田友众--把电话放好--”。尽管他深知“登高疾呼,声非力疾也,而闻者远”的古训,只是对方玻璃窗户紧闭,“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急得徐进抓耳挠腮,又如热锅上的蚂蚁。准备出门的东风煤矿安科长见此情景,竟担心他会因绝望而跳楼,赶忙自告奋勇,跑外勤室当面和田友众说清楚。
客车420次马上就要进站。于秀莲按规定停止售票,准备出来检票放行旅客。小小的售票窗口忽儿被砸得山响,如暴风骤雨,忽儿敲得极文明,富有节奏感。好在于秀莲已经习惯了,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即使“冬雷阵阵”也不稀奇。
于秀莲开门出去检票,一看是安科长。于秀莲甜甜地叫一声:“安科长!”安科长要回老家,因为急着去叫田友众来迟了,还没买火车票。于秀莲回售票室抽出一张火车票,并替他剪好。
于秀莲在站台上候车时,见老雷也在站台上,热情地迎上去:“哟,雷警长。我说这几日不见你哩。站上职工都想你哩。说你是个热心肠,敢说敢管,给车站帮了不少忙!”老雷得意地笑笑,摘下帽子,抹抹秃头顶,又摇摇头,说:“C站不行!忒没意思!所里谁也不愿意来。光那群地头蛇就够人恼头了。你管不是,不管不是,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没法弄。谁给谁沾亲带故,谁能那么清?弄不好就得罪人。”于秀莲说:“都说你比前几任强多了!三里五乡的老百姓都怕你!”
六
宁远正在办公室起草文件,乔小叶推门进来,兴冲冲地说:“C站原站长霍全顺任B站站长,我是站长书记一肩挑了!建设共青团站嘛,老家伙们凑啥热闹儿?”说完,将两手抱在胸前,边来回踱步边说,“安排个老家伙给你打伙计,忒别扭!”说完,又一屁股坐宁远对过,用右手食指敲击桌子,节奏轻快,敲着敲着,又将左手的食指弯曲了,轮换敲,仿佛“春风得意马蹄疾”。
乔小叶向宁远敞开心扉,大谈特谈她的打算,精神头很足。宁远打电话的功夫,坐他对过的乔小叶从抽屉里翻出他的日记。那是今天才换的一个新本,刚写一篇,碰巧又是写乔小叶的,明知内容没有什么大碍,宁远还是满脸通红。乔小叶看完,顺手将那页扯掉,又撕成碎片,她边撕边讲了一通写日记的“危险性”。尽管她满脸笑容,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悦。幸亏没写人家坏话。
中午宁远到公寓食堂排队打饭,忽然听见火车司机老沈将打饭窗口拍得山响。那窗口是专门给生产一线职工用的,随叫随卖,从不排队。头戴窗纱似墨色礼帽的老沈敲了半天,无人理会,便去拽旁边的一扇门欲闯进去。见里面插着,愈发得急了,边骂:“日他娘!”边扭动着身子,竞走一般往外走,不小心,打个趔趄。后来,他干脆一溜小跑,绕食堂后面闯了进去。老沈径直奔食堂管理员跟前,“叭”一下抓住对方的手腕子,大声嚷:“走,找你们领导!”同事们都过来劝说,又赶忙与他盛好饭,才算了事。
午休的宁远被办公室的电话声惊醒。是田友云。她责问宁远,为什么在团支部书记会上点她的名字,说她的坏话,败坏她的名誉。宁远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宁远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宁远是装糊涂。问半天,才告诉他,这个星期六要找他面谈。说毕,不容宁远开口,“砰”撂了电话。好大的脾气!
宁远翻翻会议资料,才明白事情的缘由。上午召开团支部书记会议时,宁远通报几个安全不放心的团员青年,其中就有田友云。候迎松最后强调,对那些安全不放心人要加强教育,还特别指出要加强对C站货场团员青年的思想工作。他说,安全不放心人,不仅限于人身安全,还包括职工内盗方面的问题等等,由此又提到因误踩被偷盗过的橘子篓而招致杀身之祸的乔云端。宁远当时听了,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被列为安全不放心人,货场就田友云一人,而且单纯指人身安全。大抵是田友云的男朋友乔云端刚出了事,对她的打击很大,怕她在工作中分心出事。倘按候迎松强调的,会不会引起田友云的误会?她毕竟是个女同志,心里承受能力有限。宁远本想在会上再解释几句,唯恐落个怜香惜玉的“罪名”,特别是怕引起候迎松误会,不免要责宁远有意和他唱对台戏了。宁远只好按下不表。果然不出宁远所料,田友云真的误会了。宁远暗暗责怪团支部书记小胖工作方法简单。肯定是回去后,与本人说了,且没有说清。田太太知道后,会怎么看他宁远?
七
马跃前领着小孙子到段工会要求吃救济。魏善杰副主席刚出去。陆清风主席从里间屋迎出来,一见小孩,两臂伸开,猫着腰要去抱。孩子有些怕生,躲了。陆清风佯装失望地冲孩子做个鬼脸,与马跃前聊几句。马跃前抖抖肩膀,说:“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这不满四岁的孩子,困难哪!陆段长,哦,不,陆主席。”陆清风拍拍他肩膀,说:“你个马疯子!对着孩子,嘴里也没个正经。先坐这儿歇会儿,魏主席马上回来。有啥困难,给他说说。”说毕回里间屋去了。魏善杰进来时,马跃前忙与他打招呼。魏善杰只冷淡地“嗯”一声,听完马跃前的“诉苦”,魏善杰说:“回去先填写救济表,交车站研究一下,再报上来。”
“中,中。”马跃前满脸堆笑,“到时候请魏主席多给美言几句。咱可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不满四岁的孩子。”
“好了,去吧,去吧。”魏善杰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打发走马跃前,魏善杰嘟囔道:“都成救济专业户了。吃救济也有瘾不成?”正嘟囔着,乔小叶领着正蹒跚学步的儿子,找魏善杰盖公章,准备参加段工会组织的到北戴河的先进疗养。她的儿子白白胖胖,活泼聪明。魏善杰逗一会儿孩子,从文件柜里拿出一枚漂亮的铅笔刀,在孩子面前晃晃:“要不要?”孩子伸出手。
“敬礼!给大伯敬个礼!”魏善杰说。
“哟哟哟,什么时候降辈儿了?应该叫什么?说!”乔小叶忽闪着镜片后面的大眼睛,逼着魏善杰回答。
“我有那么老吗?”魏善杰用手理理自己的头发,笑着问。有些泛黄的头发里面偶尔能看到些白发,就如贫瘠的黄土地滋出的淡淡的盐碱。
“再年轻,也不能乱了辈分哪!对不对?”乔小叶歪着脑袋,十分固执地笑着。
“行,那就喊爷爷吧。”魏善杰说着,将铅笔刀递给孩子。又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糖块,放入孩子的小口袋。
“这还差不多儿。”乔小叶笑笑。
八
服务公司乔树风经理利用上午段大交班时间,将他们到南方参加全国订货会的所见所闻,给大伙讲了讲。乔树风口才不错,讲得有声有色。他说:“这次订货会,全国有十几个省市派代表参加。我们是坐火车去的。到成都,听说我们是乘火车去的,都感到很惊讶。人家都是坐飞机。嫌票价昂贵,实在说不出口,便拿干啥啥方便挡过去了。向广州开拔时,人家非要我们坐飞机。无奈只好实话实说,机票不好报销。东道主一拍胸脯:‘我们给报!’大方得很。来到广州,大开眼界。到处都是几十层的高楼。物价高得惊人。就我们挣的这点,吃不住一天折腾。买件衣服,一张口几百港币。吃顿饭,根本不敢点菜。一碗面条就三块。那碗又小,吃几口没了。我们一人吃好几碗,南方人都把我们当成猪八戒了。住宿费,仅十几平方米,一个月一千多块。到广州第一天便闹了笑话。订货会上都是公司的经理董事,真有派头。见我们抽烟划火柴,人家都笑。再一看,可不,人家点烟都是高级感应打火机。为随乡入俗,趁休息的功夫,赶紧到大街上买了几个。尽管在这方面我们丢了丑,生意上,却成了引人注目的中心。听了我们的介绍,争先恐后与我们订合同。广州工业发达,但原料奇缺。有家公司,为了与我们签一份合同,没完没了地纠缠,请了上顿请下顿。我们没法,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偷偷跑了回来。就目前的形势,我看很有必要在广州设个办事处。现在,我们卖出去的货物,最少经三四道贩子才能到广州。肥了像胖货主、瘦货主这些人。如果我们直接联系,可一本万利。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点设想。”
候迎松把乔树风表扬一番,又旁敲侧击,对陆清风当段长时如何不重视多种经营进行了批评,指责他是端着金碗要饭。候迎松说,服务公司就是车务段的“聚宝盆”。
临近下班时,分局团委给宁远打电话,明日采访乔小叶,宁远有意树她为青年标兵。
宁远本想到候迎松办公室汇报,一想起他“手摸眉心”的习惯性动作,宁远就浑身不自在。宁远正在犹豫不定,候迎松打办公室出来了,宁远马上迎上去。满以为简单说两句,候迎松知道这事就行了。因为宁远前几日曾向他汇报过此事。没想到候迎松年纪大了,忘性也大,这事早记不得了。候迎松将头摇得像拨郎鼓:“唉,你这个人哪,啊?早些干嘛不讲呢?啊?每次都是走个顶头碰才说,啊?净弄紧张事。老是手忙脚乱怎么行呢?啊?”他又拿起宁远给他的乔小叶的材料,像个小学生逐字逐句念着。
第二天,分局团委要去采访乔小叶,宁远早早过去候着。尚未吃早饭,到大街上的小吃摊,要了份沙锅豆腐,一元一份,不便宜。豆腐滚烫滚烫,香喷喷的热气直往嘴里钻。条块的豆腐大拇指粗细,足有二十余块,肉嘟嘟的,着实诱人。一锅下肚,竟出了一身汗。
宁远在站台碰见徐进主任。他对宁远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好逗哩。如果继续放任自流,这一代够戗,非跨不行!哪像我们那时候,上高中时我当团支部书记,那时年轻人思想境界真高。叫干啥就干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啊嘁......,唉,直是没法说。前天我到石家庄市出差,等汽车时,被一个小伙子背包撞一下,说他一句,他反瞪你一眼,说我撞了他,满口脏话。我提醒他,公共场所,说话文明些。谁知他开口便骂:‘妈屄!什么文明,少来这套!’说着冲我撸胳膊绾袖子。小伙子壮得像一条牛,咱哪是对手?只好离他远点。”宁远听着不舒服,徐进言外之意,他这个段“团委书记”是不是难辞其咎啊?
宁远怀疑自己得了强迫症。不管人家说什么,只要是不好的,他都爱和自己联系,而且想象力特别丰富,神经特别敏感,感情特别脆弱。
九
宁远在仕途上的不快,只能靠写作来排遣。对于《螳螂的爱》第十二部分“第二次遭遇”,宁远几乎是一挥而就:
一天下午,乔小叶给宁远打电话,说话异常甜蜜温柔:“老公,我说,今儿晚上送孩子补习英语,晚上十点左右回来。怕你误会,给你请个假。”
宁远出于某种好奇或者不放心,晚上七点往乔小叶家中打电话,她说马上和孩子一块出去吃点饭。口气有些不耐烦。宁远讨个没趣,一想,反正晚上没事,于秀莲上夜班。和女儿一块吃过晚饭,宁远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向他们的爱巢骑去。到那里天已擦黑。宁远性急,上楼也快,一步两三个台阶,一鼓作气爬上七楼。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拿钥匙的手直哆索。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想起前不久那惊险的一幕吧。
他们的爱巢位于楼中间。冲楼梯有个通风的小窗户。透过窗纱,里面黑漆漆的。宁远将钥匙捅入锁孔,顺手一转,竟打不开。他的心顿时嘣到嗓子眼上,堵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反复旋转着钥匙,到最后一下,本该是顺利打开的,却卡了壳。显然是里面上了保险。倘是锁子坏了,钥匙不会旋转得那么顺利。对这把锁子,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里面上着保险,黑着灯,这么大的动静又不给开门,而乔小叶又明确告诉他,带孩子补习英语去了。眼前的一幕意味着什么?宁远最担心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终于又出现了。
宁远努力镇定一下情绪,跑楼下电话亭拨通了乔小叶的电话。一分钟,不接,两分钟,还是不接。这时,情急之下,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拨通了110,称锁子坏了,要求帮忙打开房门。对方例行公事一般记下他的姓名、地址。110值班员向他推荐了一个开锁专业户。他迅速拨通那专业户的电话。他要亲眼看看乔小叶在与哪个不要脸的鬼混。宁远又迅速跑上楼,掏出钥匙继续开门,反复开。防盗门上的一扇小窗户从里面打开,露出乔小叶明亮的大眼睛,她和外面的宁远几乎是眼对着眼。乔小叶轻轻但异常有力地说:“你要是聪明的话,赶紧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因为是在楼道,他们不能不顾及影响。宁远压低嗓门说:“小叶,告诉我,他是谁?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难道三四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吗?”乔小叶说“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明天?宁远想,明天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晚一夜无眠,意味着三四年的感情毁于一旦,意味着将与乔小叶形同陌路。
“不行!”宁远说,“我一定要知道那个不要脸的究竟是谁!你不开门,开锁匠马上就来。”
乔小叶以少有的恫吓语气说:“告诉你宁远!你敢捅我的门一指头试试。你敢这样折腾,我也就不管不顾了,反正我们没有结婚。你不怕闹大咱就闹!明天找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咱说个清楚!”
宁远心里话,这事要是捅出去,他的转干令不仅泡汤,而且肯定还要背个处分。较乔小叶,区区的转干令又算什么?他是宁要美人,不要江山!宁远有气无力地说:“你找吧。我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这个臭婊子!”
“你说什么?”乔小叶问。
“你这个臭婊子!”宁远又恶恨恨地骂道。
“好了,好了。”乔小叶说“既然闹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赶紧滚吧你!我不想再见到你!”说毕“叭”关上那扇小窗户。
宁远脑袋一片空白。人的感情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多么容易反复无常。宁远彻底失望了。眼前的防盗门,原来在他眼里不过是只纸老虎,一捅就透,畅通无阻,何曾把它放在眼里?如今,就因为里面的门锁轻轻一扳,上了保险,这道门便成了他无法逾越的高山大河。乔小叶的心就如那扇防盗门,她的心灵已向他彻底关闭。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她向他关闭心灵之门的同时,又向他人畅开了心扉。他感到自己遭到莫大侮辱。宁远疯了似的,扒上那扇小窗户,撕下外面一层窗纱,抓住里面的铁栏杆,使劲拽呀拽。他想从那里爬进去。铁栏杆是防盗用的,安装异常的结实。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如何弄得动?使了一会蛮力,出了一身臭汗,荡了一身尘土。宁远这才稍稍镇定些。眼前的一切使他毫无办法,但又一点不甘心。他与乔小叶咫尺天涯,一壁之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哪个臭男人完完全全替代了他,说不定现在,正克隆着他的动作,在乔小叶身上肆无忌惮地发泻着兽欲。历历在目,历历在目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宁远累了,确实累了,他迫切需要喘口气。他毅然决定放弃,彻底放弃。不知为什么,如此一想,竟使他感到无比的轻松。这轻松充满了无奈,犹如被缴械的将军,终于没有了置身于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紧张。
宁远走下楼,与开锁专业户走个顶头碰。宁远骗他说,门已经弄开了。开锁匠不满地嘟囔一句,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