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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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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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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十章

宁远下班回家。推开小院的门,夏夏手端冲锋枪,冲他一搂枪机,只听“叭”一声,一粒塑料子弹箭一般出膛,吓得宁远倒吸一口凉气。那子弹像被拴着的猛犬,只扑一下,又给扽了回去。见宁远吓得失魂落魄,夏夏开心地“咯咯咯”大笑不止。闻声出来的于秀莲也忍不住“哏儿哏儿”直乐,说:“大哥买的,才十二块钱。”原来是游阔媳妇彩霞回来了。彩霞正在翻箱倒箧,整理她以前送的药品。大瓶小瓶,纸箱,罗列了一床。只见她拿个小本本,有效的药便记在本子上,什么功能,都写得一清二楚。这次捎得药好像更贵重些,蜂王浆,哈介精,都是高级滋补品。

于游阔双胞胎儿子夏夏、洪洪一人端一支冲锋枪,又追逐着跑到外面。一会儿听见田太太、靳太太们的尖叫声。两个孩子手端冲锋枪吓唬她们,要么击中了老太太们硕大的屁股,要么误伤了邻居的小孩。一时弄得四邻不安。老太太们对夏夏、洪洪的武装挑衅极为不满和愤慨,纷纷找于太太告状,要求严惩这些小战争贩子。好说歹说把抗议者打发走,于秀莲“哼”一声:“真是大惊小怪!靳婶儿也是,她是抱着自己的孙女来着,偌高的个子,孩子如何够得着?你看田婶儿那脏样?还瞪俺夏夏哩。”

因为夏夏、洪洪闯了“祸”,于游阔不及洗去一路的风尘,赶紧到C站家属院各家各户拜访问候并致歉意。

“昨天与你妈吵了一架!”于游阔刚踏进田太太的门槛,田太太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说话时绷着脸,十分严肃,弄得于游阔颇是尴尬,用手不停地捋着后脑勺。

“我嫌她太哨叨!”田太太撇撇嘴,依旧沉着脸。等一会儿,脸上才浮出一丝宽容的笑:“不过没啥。你放心。我们老娘们儿不会打架的。以后该咋儿还咋儿。”虽如此,截止今日,田太太几乎没有踏过于太太家门槛。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两家的关系趋于紧张。

待了几日,于游阔不无感慨地叹息,今不如昔。

宁远入住C站家属院三年了,除过年过节,例行公事到各家各户转转,平时极少串门。他爱清静。一椽深巷住,半榻乱书横。显得与外界格格不入,甚至凭添些许生分。如,人们聚在院子里搓麻将,“哗哗啦啦”,异常热闹。宁远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宁远在屋里爬格子,人家在外面大声说笑。于秀莲以为人家有意与他做对,便诅咒他们不得好死,骂得急了,将门“砰”地关上。阵阵欢声笑语中,这“砰”声是那么刺耳,那么不谐调。人家自然心领神会,稍稍收敛些,待一会儿,又忍不住大声说笑。气得于秀莲直骂娘。

宁远与乔树风住一排。乔树风养百十只鸽子,因经常发生鸽子丢失事件,他在大院周围拦几道铁丝网,中间留的两扇门,是用板胚子凑合钉起来的,涉及三家人,为便于出入,一户出一把锁,连着蛋。铁丝网脚下种着丝瓜、豆角、黄瓜之类,串的蔓子将铁丝遮得严严实实,即使冬天干枯也不脱落,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有时他们早早将门锁上,于秀莲嫌麻烦,不免要大声骂几句,寂静的黑夜,那声音格外刺耳。宁远欲加以制止,无奈已覆水难收。因为田友众上夜班,时常三更半夜出入此门,那把锁子长时间餐风露宿,雨淋霜打,锈迹斑斑,折腾半天才打开,每每将那两扇门弄得吱吱呀呀,刺耳瘆人,影响休息。于秀莲未免又要骂娘了。

最近,田太太与乔太太来往十分密切。或许是恨屋及乌?于秀莲恨得咬牙切齿,骂他们臭味相投,又骂田太太狗眼看人低。乔太太亲家是堂堂副局长,田太太自然是有求于人家喽。宁远想,于秀莲对乔太太也另眼相看,未免过分,乔太太本质不错,为人热情。于秀莲小产,多亏有乔太太帮忙,少受多少罪。尽管宁远历数乔太太的好处,依旧没能温暖妻子那颗冰冷的心,她对乔太太时常连讽刺带挖苦。

邻居对宁远愈来愈冷淡。这直接影响到宁远的情绪,时常和于秀莲拌嘴吵架。于秀莲的眼睛不知怎么长的,看谁都不顺眼,宁远骂她是妖精、刁民。

晚上弄几个菜,弄几瓶啤酒,宁远和于游阔边聊边喝。这时田友众走进来,宁远忙补上一套餐具,与他斟了一杯酒。田友众说,中午多喝了几杯,直到现在还头晕呢。都不是外人,自然用不着客气。宁远他们吃喝,田友众在一边抽烟。大家一块闲聊。趁于游阔出去的功夫,田友众说:“小时候,大哥是孩子王,天天早起领我们到马路对过的毛主席像前喊‘万寿无疆’。一晃,都成了大人了。”

于游阔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干净又俊气,挺逗人喜欢。他和妹妹于秀莲出去玩耍,倘遇见一块石板,于游阔先用手拍打干净石板,再让于秀莲坐下。自己在一旁站着。别人问他:“你为啥不坐?”他说:“怕弄脏衣服,妈妈吵。”于游阔初中刚毕业,便响应号召,到附近农村当了“下乡知识青年”,尽管斗大的字不识一升。

  宁远随于秀莲及岳父岳母到家住A市的于游阔家里串亲戚,大开眼界。电冰箱,沙发,录音机,彩电,都盖了乳白色的罩子,墙壁也是白的,屋里仿佛刚刚下了场雪。圆桌上几个刚切好的西瓜,像盛开的莲花。于秀莲顾不得一路劳顿,边吃西瓜,边啧啧称叹。宁远自愧弗如,只知默默地欣赏。于游阔偷偷搞第二职业,雇人跑运输拉脚,据说一趟下来顶一个月工资。

于游阔闻讯赶来,异常高兴,与宁远聊几句,吩咐宁远往冰箱搁啤酒,然后亲自下厨房炒菜。

于游阔在酒桌上一边夹菜一边劝大家饮酒。他是个实在人,见人家都夸他能挣钱,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骄傲,说:“都说我是万元户,这风是刮出去了。不过,置办了这些家具后,只剩下五六千了。”唯恐人不信,又从箱子里翻出几个存折,让大伙儿看,彩霞斜他好几眼,竟全然不知。

夏夏、洪洪都放学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正演电视剧《上海的早晨》。夏夏刚要换台,于游阔喝斥一声:“待会儿!就看这个。”夏夏冲他做个鬼脸儿,小声嘟囔道:“就知道你要看这个。”于游阔对电视剧里面那个三姨太特别感兴趣。彩霞和夏夏、洪洪故意逗他,只要三姨太一露面,他们便起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于游阔一咕噜爬起来,看几眼,三姨太的镜头一过,复又躺下。

在丰盛的宴会上,于游阔大谈《上海的早晨》里面那个徐总经理如何如何有钱,又如何娶了几房姨太太。彩霞乜斜他一眼:“哼,你光看见他好了。末了,准得枪毙!”于游阔不相信:“枪毙了?不可能。”说毕,又离席到卧室找一张电视报,看了半天,说:“今天晚上没有。真想看看徐总经理结果咋样。”彩霞不无愤懑地说:“你看他,一天到晚净操啥心儿?!”

宁远偷觑一眼正埋头吃菜的于秀莲,内心一阵慌乱。于游阔再出格,尚未形成事实。而他宁远在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于游阔只是羡慕小说中的人物,而宁远已与小说中的人物有过亲密接触。

于游阔连小学带初中上了七年学,足有一半时间是勤工俭学,参加劳动,文化水平可想而知。夏夏、洪洪问他作业,他看一眼,每每是不耐烦地说:“吃饭吃饭。”孩子提出抗议,他瞪着眼,吼道:“揣你哩!”孩子们经常拿这话取笑他:“吃饭吃饭。揣你哩!”

举家难得团聚,老人尽管为孩子们吃喝劳累了一天,却挺高兴。于太太因中午吃了肉饺,睡觉时不小心着了凉,胃病又犯了。于仁智吃饭时,本就患脑血栓,手脚不利落,又心不在焉,将满满的一碟水饺撸到地上。于秀莲直埋怨他们不懂事,临走闹得哥嫂心不静。

于太太胃病复发,在铁路医院输了几天液,然后回于游阔家住些时日。原来于太太的责任历史地落在于秀莲肩上。于秀莲已有孕在身,妊娠反应很厉害,经常食欲不振,异常憔悴。又要上班,又要做饭,还得侍候偏瘫多年的父亲。平时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了,自然有些受不了,大有一日三秋之感。

C站驻站公安老雷在一列停留车旁边,扯着粗嗓门喊一声:“老九,过来!”老九应声从车厢另一侧转过来。她的脊梁、臀部有一片黑乎乎的污垢,拎着一只鼓鼓的大包。

老雷倒背着手,脸沉沉着,“走,走!”又推了老九一把。老九哭丧着脸,走上站台,停住,侧着身冲老雷苦笑一下,说:“俺还没吃饭哩。”老雷怒吼道:“没吃饭就该偷,该抢!”老九只得继续走。老雷趁机朝她肉嘟嘟的臀部揣一脚,老九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从手中的布包滚出好几只毛桃,在站台上咕噜好远。老九站稳了,不无怨怒地瞪老雷一眼。她跟老雷走进他的办公室。老雷大呼小叫训了一通,又将她放出来。

出来时,老雷口气缓和许多,他催促老九赶紧离开。老九没走几步,老雷又冲她招招手:“老九,回来,回来!”迟疑一会儿,慢慢往他跟前蹭。老雷又冲正在道心拣破烂的二摸虎招招手:“二摸虎!过来,过来。”二摸虎正捧着从货车上扔下的一块西瓜大口啃着。听见老雷吆喝,用衣袖擦擦嘴,乖乖走过来。二摸虎小鼻子小眼,手腕却戴着手表,腰间别着牛皮纸钱包。二摸虎是个老鳏夫,以拣破烂为生。据说年轻时颇风流,他到山西锻磨,挣了不少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他得意地说,他玩过的女人,不下一个连。二摸虎在道心边走边蜇摸,又弯腰拣了半拉西瓜,掰成两半,啃起来。老雷骂道:“给他娘的你介绍对象哩,你就这样?你他娘的就不能争口气?”又冲老九喊:“怎么样?让他领你回去。给他做碗饭,看个门。二摸虎有的是钱!不愁吃不愁穿。怎么样?”二摸虎将啃完的西瓜甩到一边,用手背蹭蹭嘴巴,小而亮的眼睛盯着老九,眨巴眨巴眼,又拿起另一半西瓜啃起来,边啃边盯着老九。他将残存的西瓜瓤扑噜扑噜吸溜干净,干笑两声:“她要愿意,我给她介绍一个。人家有三个孩子。”说着,一瘸一拐地凑近老九,身体前倾,问:“你愿意不?”老九笑着,眉头微蹙。“二摸虎,你他娘的藏啥嘎咕心眼,我不知道?猴戴帽子,你充啥好人哩?愿不愿意,说句痛快话!”二摸虎跺一下脚,小眯瞪眼可怜地眨巴眨巴:“人家不愿意,咱有啥法?强扭的瓜不甜哩。”

老九已不在养路工区做饭,据说和胖货主一块捣腾什么生意。

宁远抽空写下《螳螂的爱》第八部分“投石问路”:

果然不出宁远的所料。

乔小叶开始埋怨爱巢憋闷得慌。她愿和宁远一块出去散步说话儿,像真正的小两口。特别是和宁远幽会后,宁远每每是匆匆离去,她受不了。“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宁远宁愿舍近求远陪她外出旅游,也不愿陪她下楼散步。宁远利用出差采风之机,携乔小叶下了趟西藏。他们观布达拉宫,游雅鲁藏布江,泡谷鲁温泉,登雪域高原,此次大西南之行,乔小叶着实激动了一阵子。

他们是随团旅游的。在外人看来,宁远和乔小叶郎才女貌,出双入对,不失为一次浪漫温馨之旅。

不过令宁远意想不到且心惊肉跳的是,他和乔小叶跟旅游团在一家餐馆吃饭时,无意中发现乔树风还有另一个乔小叶,她由赵铁运搀扶着随着人流上了二楼餐厅。当时,宁远不仅害怕,且怅然若失。乔小叶终究还是离他而去。

很显然这家餐馆还负责招待另一个旅游团。幸亏他们只顾说笑,没有发现宁远。一会儿,那乔小叶忽然变戏法儿似站在他面前,宁远定睛一看,于秀莲正在无比惊讶地看着他和乔小叶。他恨不能一下子钻入隐形飞机里面。于秀莲那双监视他的眼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果说,比天空宽阔的是人的心灵,由于他和乔小叶特殊的关系,难免使宁远心理上产生种种障碍。即使海阔天空,宁远依旧无法做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因为受到这种近于病态的心理暗示或潜在影响,几乎导致了他们的分道扬镳。

宁远非常喜欢疼爱乔小叶。他希望乔小叶对他始终是小鸟依人。乔小叶生性活泼开朗健谈合群。乔小叶很快和旅游团融为一体。宁远性格内向,言谈举止要矜持一些。宁远希望他和乔小叶相对独立。他认为这样更安全。再说,宁远喜欢清静。

乔小叶的无拘无束令宁远感到一丝恐慌。须知,树大招风,言多有失。加上乔小叶天生丽质,本就“引人注目”。不管在乘汽车观光路途中,还是大家聚会的餐桌上,乔小叶总是和宁远不停地聊着,宁远真想用亲吻堵住她那张小巧玲珑、特别性感的两片薄嘴唇。

乔小叶聊着聊着就说漏了嘴。诸如“我爸说了......”“我妈说了......”“你孩子......”“俺孩子......”而乔树风分明就坐在她对过。宁远心里话:你就不能改口“咱爸”“咱妈”“咱孩子”?他希望乔树风能出面澄清此事,并当面称他“女婿”。

对乔小叶的无所顾忌,宁远颇是难堪,他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他害怕遭遇不解或嘲弄的目光。他仿佛听见人们在交头接耳,不怀好意地低声议论着他们。

乔小叶竟全然不觉,还在“我爸我妈”地聊着。宁远一脸不悦,低着头胡乱应承着。乔小叶见宁远心不在焉,答话时直皱眉头,不高兴了,责问道:“烦了不是?不说了!不说了!”乔小叶就此打住,扭头定定地看着车窗外面,很败兴的样子。

彼此出现难堪的沉默。他们说话时引人注目,他们的突然沉默想必更引人注目。宁远坐卧不安。宁远试图打破僵局,但又怕因此又打开乔小叶的话匣子,一发而不可收,只好忍着。心想,有什么话、有多少话,回去不能说呢?在他们的爱巢,可以无所不谈。

乔小叶显然耐不得寂寞,转身和后面的于游阔聊起来。宁远受到明显冷落。后来,乔小叶干脆起身离开宁远,和于游阔坐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使宁远感到了某种侮辱。若不是拼命忍着,他会当众和乔小叶撕破脸皮。

乔小叶好象在有意气宁远,在一个观光景点,他们谁也不理谁,各走各路。更令宁远无法忍受的是,乔小叶竟又和魏善杰肩并肩走在一起。宁远气得头发朦脚发软,迷了性一般。看完这处景点,上车。若不是一个好心老太太,好像是乔太太的劝阻,乔小叶又要和魏善杰坐在一起。在那位乔太太的精心安排下,宁远和乔小叶又坐在一块。那是汽车的最后一排,就他们两个人。彼此先是谁也不理谁,宁远还是忍不住一把搂住乔小叶。他太爱她了,他根本离开她。如果任由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他说不定会气得休克过去。

宁远不希望乔小叶变成梅里美笔下的嘉尔曼,他更不想做那个唐.何塞。

每次和宁远亲热后,乔小叶都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能属于我?反正我是出来了。就看你的了。”

宁远和乔小叶不一样。尽管宁远对妻子于秀莲一直不太满意,小日子过得还平静。表面上还和和美美。唯一对家庭构成威胁的,就是这次婚外恋了。一开始接触,宁远就向乔小叶郑重声明:彼此的接触以不损害对方的家庭为前提。当时他还不了解乔小叶,根本不知道她正急于摆脱自己的小家庭。宁远初次婚外恋尝试的出乎意外的顺利,不能不说这是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在这方面,宁远的确是个幸运儿。乔小叶常说,宁远钻了她的空子。在某些方面,乔小叶对宁远并不满意。乔小叶毅然走出婚姻,还有一个想法。她对宁远好不掩饰地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刚认识宁远时,她只是想找个异性朋友说说话,好有个精神寄托。随着发展的不确定性,或者说迫不得已,她才决定离开家庭。尽管她与丈夫与公婆有很深的矛盾,但并没有到无法容忍非走不可的地步。即便她晚早会离开。宁远的出现促使她过早采取了行动。尚未水到渠成,尚未瓜熟蒂落。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主动的突然的行动,显然对她不利。协议离婚,家里的财产她分文未带,包括已上学的儿子。只有近两年自己积攒的几万块钱。离开家庭时,她仍未下决心嫁给宁远。凭她的条件,嫁一个年龄相当的大款,不成问题。她很自信。宁远属工薪阶层。和她一样,宁远也属于家庭型。他离不开那个家。起码一时半时还离不开。当她察觉到,越来越离不开宁远时,竟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赵铁运离异后不到一年,娶了一个十七八的黄花闺女。这对她又是一个打击。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讲,宁远已成为她生活上的绊脚石。几乎形影不离的宁远能允许她随意交异性朋友吗?离婚前宁远对她几乎是放任自流,不管不问。离婚后,经常旁敲侧击,少去跳舞,少与异性接触。有几次,竟对她搞突然袭击。明察暗访。乔小叶心里话,你不想娶我,管这么多干嘛?她背着宁远,曾找过不少男朋友。特别是前夫刚结婚那阵。她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女人的资本是什么?年轻漂亮。乔小叶已二十多岁,转眼就是老太婆了。到那时谁还爱她?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看样,宁远是越来越指望不上了。肉欲,不断变换着花样的肉欲,除了肉欲还是肉欲。她必须采取行动。

乔小叶曾试探着问宁远:“我想有个家。”宁远抱着她亲一下:“这不就是咱的家吗?”乔小叶说:“我想有个完整的家。”宁远叹气。“宁远,”乔小叶说,“假如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你反对不反对?”宁远说:“不反对。只要你找到自己的真爱。”宁远过于自信。他以为乔小叶根本离不开他。乔小叶说:“真的,假如有一天,我突然领个对象回来了,真怕你受不了。”宁远拍拍胸:“受得了!”他没往别处多想,只是借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宽容大度,展示一下自己男子汉的云水情怀。

京南车务段武装部组织机关干部打靶比赛。一张窄窄的纸条,上面画一个茶碗大的黑圆圈,钉在十米开外的一块木板上,权当是靶子了。打中黑圆圈,就可以揭下纸条去领奖。

只有两只汽枪,大家只好耐着性子排队。一人五发子弹。宁远一枪未中。在一旁观战的候迎松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心里话:这小子当年洋火枪打得可真准而且真狠哪。

宁远把汽枪交给别人,回办公室时,碰见陆清风。陆清风问宁远获什么奖品。宁远笑着摇摇头。陆清风不无嗔怪地“啧”一声:“你呀!太死心眼儿了。你就不能在上面捅几个眼儿?”魏善杰也笑话他,不开窍。他们大都是后来在纸条上面捅的眼儿,反正没人监督验收。再说,奖品也不值个钱,闹个高兴罢了。言外之意,宁远缺乏幽默感。宁远想,倘是真正的战场,对面的敌人大抵不会等着你到跟前刺他的肚皮吧?又一想,可惜这不是战场啊。难道他希望来个第三次世界大战不成?宁远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不过有一点,车务段武装部部长始料不及。因滥竽充数者太多,几乎都成了“射击冠军”。

宁远觉得无聊,拐进退管会,找徐进唠嗑。

徐进说:“武装部,说起来有利于国防建设,上边好赖还肯出钱搞个活动。谁把退管会放在眼里?在职的看不起,看不起便谈不上重视。组织退休职工开展什么活动,都是拚命压缩开支。咱分局有俩领导,退居二线后,叫他们管离退休职工,说啥也不干。他们退啊嘁--退休后,却成了退管会的常客,有啥活动也不肯落下,还嫌东西发得少。在位时,用不着,便想不着。用着了,却没有权力了。都是这,没法儿。”

尽管宁远年纪轻轻,对退管会好象“情有独钟”,在段机关,那里是他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对于他来讲,退管会就如C站家属院的菜地。宁远和徐进说话一点不犯别,随便啦咕。徐进说话虽不能说句句是真理,毕竟都是掏心窝的话,耐听,解渴。徐进和霍全顺边抠军棋边抬杠,就如说相声。徐进问:“为什么小孩的屁股不怕冷?一年四季经常露着。”霍全顺看一眼徐进:“对,就像你的脸,也不怕冷,一样道理。”宁远乐不可支。他很少如此开怀大笑。霍全顺看一眼宁远,指指埋头抠军棋的徐进,说:“知道吗?他老伴会跳芭蕾舞。”“是吗?”宁远颇感惊讶。芭蕾舞可是地地道道的高雅艺术。“看不出来吧?”霍全顺问。“真看不出来。”宁远说。霍全顺说:“老徐长期住单身。每到礼拜天,他老伴便爬到房顶上,踮着脚尖朝村口看,看见老徐,赶紧下去煮饺子!”

退管会还是大伙儿的娱乐场所。老年人聚一块,闲聊下棋。极少下象棋,大都是抠军棋,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工兵,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游戏规则,在棋盘上变成了真正把玩于股掌的游戏,简单省心,却十分有趣。老头儿们玩得十分投入。宁远时常为他们“观敌瞭阵”,“呐喊助威”,或者说,简直就是“坐山观虎斗”。霍全顺黄瘦的脸与徐进胖圆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尽管两人都是满脸的枯皱纹,但霍全顺皱纹大都竖着长,像老丝瓜。徐进的皱纹纵横交错,像核桃。他们边抠军棋边对骂。这个说:“就是你老婆给我跪下,也不饶你!”那个说:“唉,你老婆见了我,就搬石头。”对方不解了,抬起头问:“搬石头干啥?”“让我坐会儿呗!”他们又拉咕起援建坦赞铁路时的趣闻,诸如,一到晚上,当地的黑女人便围住车站,双手拖住裸露的肥大的乳房,上下抖动,还“噢噢”地叫。徐进说:“可叫老霍开了眼界了,当时,那俩眼都直了!”霍全顺说:“徐进还害羞哩,吓得躲屋里面,半天不敢露头。”徐进说:“谁跟你一样啊,老没出息,见便宜就想沾。”

宁远偶尔也抠两盘。有时,见霍全顺那抠棋子的手竟激动得打哆嗦,唯恐翻出一枚对自己不利的棋子来,宁远心里那个乐!翻棋子的声音虽不像“玉子敲枰,香绡落剪”那般动听,那“毕毕剥剥”的划拉声,在机关楼道里却听得分明。工间休息只有二十分钟,因老头儿们的兴致颇高,每每一抠而不可收,关起门来,继续鏖战。

有时,宁远故意逗他们,在退管会外面将门敲得山响。乔小叶也过来凑热闹,她用脚“哐哐”揣几下门,喊道:“老混蛋--开门!”你立时会听到里面像打麻将胡了,“哗啦啦”一阵乱响,想必是慌作一团,忙着往抽屉里收拾棋子,而且还隐隐听到徐进、霍全顺相互催促埋怨声。宁远此时的感觉好极了,比什么都开心。霍全顺和乔小叶打个招呼,借故离开了。

于游阔闻声跑过来,待徐进一打开门,顺手把乔小叶推进去,随后关上门。于游阔在后边搂住乔小叶。乔小叶边挣扎边喊叫:“小王八蛋,快松手!候迎松--陆清风--你们这些王八蛋......”因为夏天穿得单薄,乔小叶极力想挣脱于游阔,上衣弄得翻卷上去,雪白的前胸裸露出来。于游阔大胆地在她胸前乱抓乱摸一气。直看得宁远心里“忽腾忽腾”狂跳。他又想起梦中那个迷人的乔小叶。那个虚构的却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乔小叶,只属于他自己。而眼前的这个乔小叶呢,好象属于大家的。

结果,于游阔为此付出十元的代价。宁远他们几个看客亦被乔小叶“罚款”两元。宁远按照乔小叶指令,到外面买了几根冰棍。

于游阔回车站帮忙,到楼下当外勤,如鱼得水。如果说信号楼是座孤岛,楼下外勤室就是热闹的集市。于游阔爱闲聊,楼下外勤室人来人往不断,侃不完的“大山”。接发客运列车,还可以和年轻的女子们打情骂俏。

接完一趟客车,于游阔顺便拐新建的车站文化室兼团支部办公室。贾横也在里面,正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田友众的杰作。于游阔指着那幅画,自言自语道:“这是一匹马?羊头,牛腿,狮子屁股,真是一幅杰作!”众人哈哈大笑。贾横说:“啥他娘的玩艺儿,还贴在这儿搞展览?纯粹是个四不像!”于游阔说:“那脸倒是跟田友众一模一样。”

田友众三十多岁的人了,尚未成家,一天到晚挺乐和。在站台上接发车,见了年轻女子,大老远的便大呼小叫。一次,他见一个姑娘戴着大口罩,只露两只亮亮的眼睛,田友众不错眼珠地看着对方。那姑娘走到他跟前,“蓦”地将口罩撕下来:“看吧,看吧!让你看个够!”原来是贾横的女朋友娇娇。田友众的脸立时红到耳朵根。

霍全顺身体状况欠佳,几次向段长申请要到北戴河疗养。

于游阔私下里对人说:“这次百分之二十五长工资,没有霍全顺,也闹情绪哩!”

C站要创建共青团车站,乔小叶是C站专职党支部书记,和他霍全顺平起平坐,霍全顺感到了某种潜在威胁,正如他所料:哪有老头儿当儿童团长的?

宁远写了一篇C站建设全路先进中间站的报告文学,在铁道报副刊发表。文章发表后,候迎松专门找宁远谈了一次话。他用手抚摸着眉心间的疤痕,用鼻孔出口粗气,宁远闻到一股酒味。候迎松对这篇作品不太满意。他说:“现在讲究这个......啊?领导决策,特别是党的领导!啊?方向对了头,一步一层楼......啊?你这个......啊?”候迎松边说边用手不停地摸着眉心的疤痕。在这篇报告文学里,宁远主要强调了C站的集体领导,而对候迎松,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

分局工会给先进集体C站一个去无锡疗养的名额。本来计划让站长霍全顺去疗养,因病住院,未成此行。全站只乔小叶一人支撑着,离不开。叫职工去,没有合适的人选。经车务段研究,决定让服务公司经理乔树风疗养。

乔树风十分高兴,搓着手说:“干了大半辈子,除了单位就是家,从未出过这圈。有时在家休息,想出去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车站。唉,习惯了!”

魏善杰副主席交给乔树风一张表:“去卫生所检查一下。”乔树风受宠若惊地接过,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用手背揩一下脑门上的汗珠,说,“低压84,高压130。我说:‘血压平时正常啊!’医生说:‘你跑这一路,血压还能正常啊?’嗬嗬嗬......”

魏善杰沉着脸说:“你可不能过分激动呀,这是有教训的!这你知道啊,C站霍全顺,前几天听说要他去疗养,高兴得不得了。一激动,医生说血压高,不能去。第二天,就得脑溢血昏迷过去了,幸亏抢救及时。”

乔树风擦擦脑门上的汗,笑笑,说:“看你说的,咱再激动,也不至于那样。”

魏善杰拿过那张表,叫宁远专程送分局工会审批。下火车,往分局还须走一段路程。天空飘着柔软的雨丝,雨丝落在柏油路面一汪汪的雨水里,一圈圈的涟漪,消而复生,变化无穷,但始终像奥运会会徽。

乔树风出了一趟远门后,才知“外面的世界好精彩”,从此便耐不得一点寂寞了。

全国铁道团委召开电话会议,对青年读书会开展情况进行总结表彰。京南车务段团委被评为“全路青年读书先进单位”。作为先进单位的代表,宁远在电话会议上作了经验介绍。会议一结束,宁远当天坐火车专程跑分局团委拿奖牌。由于种种原因,宁远没能见着胡耀邦总书记题字的奖牌。根据上级团委要求,分局团委从新购置了一批奖牌,宽约两尺,长约两米,玻璃镶着木框。牌匾上尚未写字。毛书记让宁远先把奖牌拿回去,自己写字,反正不盖公章。宁远觉得不妥。自己给自己写荣誉牌匾,名不正言不顺,有“自吹自擂”之嫌。起码这荣誉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不要掺水的荣誉,一点一滴也不行。倘叫候迎松看见,他会怎么看?宁远的荣誉要经得起推敲,不能让外人说闲话。

宁远托人在分局写好牌匾,然后独自扛着去赶火车。那牌匾足有二三十公斤重。宁远扛着那块沉甸甸的牌匾,上火车下火车,又扛着回到车务段机关。如果说宁远肩上的这块牌匾是个包袱的话,他感觉比它的实际重量要轻一些。宁远毕竟是带着几分心甘情愿去背这包袱的。走到机关一楼楼梯处,宁远放下牌匾,喘口气。他那件T恤的胸前背后已是一片水湿。霍全顺走出办公室上厕所解手,发现靠在楼梯扶手上的牌匾,便猫腰眯眼读上面写的字:“‘青年读书先进单位’......”他冲宁远竖起大拇指,“好!好样儿的,小伙子!”

宁远出差十几日,回来发现君子兰叶子的上半截已有些焦黄,赶紧往花盆里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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