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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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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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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二十七章

于游阔接替徐进第一个班,好象有意给他一个下马威。十六七个人,参差不齐站了短短两溜,仿佛刚从战场撤退下来的残兵败将。有的风尘仆仆,浑身上下沾着因忙乱而不及拂去的麦秸麦芒,脸上汗津津的,个个晒得黑里透红,眼睛布满血丝,透着极度的困倦。眼下正值麦收季节,雨水又勤,抢收一点是一点。

C站大都是工农户。往年一到麦收,霍全顺站长格外强调安全,“照顾”二字,只字不提。委实困难的,私下里调一两个班。今年赵铁运新官一任,欲密切干群关系,还没到麦收,就大张旗鼓地宣传,车站尽最大努力支持麦收,保证让工农户职工的麦子颗粒归仓。进入麦收期,有个远乡僻壤的工农户打了头一炮,一歇就是仨班。在职工中引起不小震动,其他工农户职工纷纷找赵铁运站长调班。先打招呼的,颠颠走了。车站人手不够,宁远不是工农户,只好哪漏哪补,替了这个替那个,累个一遢糊涂。都说“好汉怕三秋”,宁远也间接地体会到这点。宁远算明白了,只要你是某个集体中的一员,你的命运就无时无刻不受到集体的影响。倘你既不想脱离这个集体,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依赖这个集体,自己又想独立和自由,时常埋怨集体限制了自己的自由,就如“小船埋怨河流限制了自己的自由”,那他只能去陆地上寻找自由了。当然,卢梭的那句话令他十分向望:“我所需要的惬意的幸福生活,指的不是我能尽量做我愿意做的事,而是我可以尽量不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恐怕宁远一辈子都做不到。

有时,车站实在拉不开拴,站长副站长只好亲自顶岗。有好几次,都险些凉台。车站的局面近于失控。找的多了,赵铁运再不敢轻易答应了。结果调班的,高高兴兴,没有调班或调班较少的,牢骚满腹。这是赵铁运未曾料到的。后来,赵铁运定下铁规矩:鉴于特殊情况,公家欠过谁的班,麦收期间还清。没有欠过的,不再调班。

宁远正在和赵铁运商量一个汇报材料,贾横在点名室门口截住赵铁运要求调班。“公家欠你的班没有?”赵铁运口气有些生硬。

贾横有些难为情了,土黄的小脸有些红晕,眉头微蹙,嗫嚅道:“好象......欠过......一个班,那天干啥了,记不清了。”声若聚蚊,明显得底气不足。赵铁运将有关规定又重申一遍,特别强调“公家欠谁的班”几个字。

贾横仍不死心,嘟哝道:“一年还不就这一次啊,照顾照顾‘同志们’吧。‘同志们’的麦子才割了四分之一。你看这天!”

眼见得西天黑压压,如滚滚浓烟或充满杀气的妖雾。贾横也学着于游阔一口一个“同志们”,好象不是为他个人,而是为整个工农户职工在请愿。

赵铁运沉吟半晌,还是同意了。宁远想,倘搁他头上,面对赵铁运的“冷若冰霜”,他断不会像“大鸟儿”那般软磨硬缠,来个“拂袖而去”也未可知。

此时,一阵狂风突然袭来,压得那树枝无论如何挣扎也直不起腰。东边107国道上的破烂儿飞快地朝一个方向滚动、飞驰。逆风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拚命地蹬。贾横顺风,竟得意忘形,骑着车子大撒把,竭力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按说“风高放火天”,煽风点火,而此时的风太大了,火苗太孤独太弱小了。就如引滔滔河水灌溉一株弱小的花苗,反被河水冲走淹没了。但是贾横的那份兴致,宁远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灰白的柏油马路开始出现不均匀的发亮的雨点。间或闪电忽闪一道暗淡的光,雷声遥远沉闷。风愈来愈猛,雨愈下愈大。密集的雨柱砸在地面急促流动的雨水上面,直翻白泡,反射起雪白的雨丝,相互交织,如烟似雾。附近,冷不丁爆炸一个响雷,几乎在同时亮出一道刺目的闪电,仿佛谁甩了个脆亮的响鞭,带着几分颤音。

坐在信号楼值班的宁远,心情又如外面的暴风雨难以平静。既使农民也不像他想象得那么自由。开汽车的怕交警,做生意的怕工商税务,农民最怕的可能就是反复无常的老天爷了。暴风雨再惊心动魄,在宁远心目中毕竟是欣赏的风景,就如躲在海中的铁笼子里观看鲨鱼。而在农民心目中,则无疑于天上下刀子,或落入海水,直面鲨鱼。

宁远早起去上白班时,见贾横从对面走来。他穿一身油包工作服,左手按着衣服下摆,腰间鼓鼓馕馕的。宁远一看便知这小子又鼓捣公家东西了。严打期间,车站接二连三丢东西,经查实都是贾横所为。老雷准备抓他个典型,严打接近尾声了,依旧不见任何动静。贾横也没有任何收敛,每次干完活,都要顺手牵羊,往家里鼓捣些东西。用他的话说,一天不往家里弄点东西,总好像缺了点什么,没着没落的。暖气片,破木板,废铜烂铁,真怀疑他家开了杂货铺。宁远和贾横打个招呼。贾横磨磨蹭蹭走到宁远跟前,淡着脸笑笑,然后撩起衣摆,神秘地指指露出的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压低嗓门儿说:“弄了只鸡。”

宁远和于游阔打伙计,竟有些惶恐不安。再说,那毕竟是他的大舅子啊。他想劝劝他,见好就收。只要上夜班,只要站内有“货”,于游阔的塑料桶肯定不会空着。面对宁远的好言相劝,财迷心窍的于游阔根本听不进去,而且在千方百计堵宁远的嘴。待避车也好,保留车也好,只要有好吃的,于游阔便偷一些,硬塞给宁远。一次,于游阔抱着一包鲜橘,逼着宁远拿回家:“快点,一会接班的一来,可就来不及了。我还等着用包哩。”调车组刚干完活,正在站台上说笑,外勤值班室亮着灯,机务段两个查夜的,不时出入于候车室。为了那包鲜橘,宁远只好舍近求远,绕道而行,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没膝深的草地时,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宁远忽然发现有两个人迎面走来,那颗心“忽腾忽腾”狂跳着。那两个人东看西瞧的。宁远一看便知是过路人,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宁远带几分警惕,拿刺眼的信号灯朝他们晃晃,喝问道:“干啥的?”他暗暗有些好笑: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走在前面的拿手挡住脸,不无胆怯地说:“我们是......我们是等车的。”因为天黑,宁远穿一身路服,戴着大幨帽,对方或许把他当做警察了。宁远愈发胆大了,又盘问:“等车,在这里转悠什么?”他们匆匆打他身边过去。宁远发现后边那位,慌慌张张,再看那走路姿式,步态轻盈。原来是个女子。宁远感觉好生面熟,忽然想起来,一个是胖货主,一个是老九。宁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未免有些唐突冒实。

宁远不知,这胖货主和老九两口子正在伺机做案。胖货主和老九准备今晚动手掘墓。他们已经选择好了目标。其实,他们的反常举动早已引起老雷的注意,经常蹲坑跟踪,这天晚上胖货主和老九刚下手做案,被老雷逮个正着。然后老雷又顺藤摸瓜,问及“小院文物盗窃案”,他们发誓对此事毫不知情。老雷受到铁道部公安局嘉奖,并荣立三等功。老雷私下里向宁远透露,审讯老九时,老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口口声声称她是陆清风的大女儿,并哭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经核实,竟是真的!老雷和宁远都叹息不已。宁远想,这要是一场恶梦就好了。

习以为常的于游阔,在例行公事般“作案”时,终于被查夜的车务段领导当场“抓获”。盗窃国家运输物资,属刑事犯罪,内盗性质更恶劣。本来应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考虑到C站是全路先进中间站,移交司法部门,意味着此事的公开化,势必还要定为严重路风事件,这样的话,C站先进中间站的牌子难保。车务段,分局、路局乃至铁道部,谁愿意丢了这块响当当的牌子?丢了牌子,大家脸上都无光。经过慎重研究,不报案,内部消化。给予于游阔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撤消班组长职务,调偏僻的D站任扳道员。

于游阔随即办理了劳务输出手续,停薪留职,回家名正言顺跑起了运输。这可是他的梦想啊。只是为实现这梦想,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他本想熬到退休后,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想到提前“实现”了。于游阔愈干愈大,自己成立了运输队,京南铁路地区的用煤几乎全部被他承包。

宁远和于秀莲生下一个活泼健康可爱的女儿后没多久,宁远调车务段工会任青工教员,主抓爱国主义教育。如今车务段的青年大学生愈来愈多,他撑死才是个函授大专生,给科班大学生们讲课,是否有“班门弄斧”之嫌?他能行吗?他忽然想起文革时学校在农村或工厂请的校外辅导员来。他就像那校外辅导员。他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基本是参加工作后挤时间吮吸啜饮的。

宁远去车务段机关报到时,在车上碰见霍全顺,他沉着脸说:“我给你使了百分之二百的劲!我早给段里打过招呼,只要段机关里要人,你是第一人选。”

“我知道。”宁远会意地笑笑。

“你只知道一点。”他长出口气,沉吟道,“现在的人哪,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越是捧你抬你,你越得小心。”

乔小叶对宁远说:“你的事,我给段长提过多次。”

宁远又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在车上,他碰到过陆清风,也曾提过这件事。

宁远考虑女儿入托上学等问题,在市里跑户口,要房子,又给于秀莲办理了调动手续。于太太随他们一块入住A市。

C站家属院的十几亩菜地并没有因主人的离开而荒废,C站开始动手在那里挖一口鱼溏。谁知挖着挖着,竟挖出数十件文物来,有画像石,画像砖,各式各样的陶俑,如陶杵臼人像,献食人像,婢女像,持帚箕陶俑、提壶陶俑,更奇的是,还有一座保存完整的绿釉陶楼阁,楼高三层,里面还有主仆人物,看家护院的武士,周围有鱼池花鸟等。据专家考证,这是一所东汉时期豪族地主庄园的缩影。C站为此真的闻名全国了。

C站家属院的人们闻听此事,后悔不已。他们在这里整天翻地种菜,怎么就没有想到下面还有如此丰富的宝藏呢?如果再深挖一锨,或许就能碰到那些宝贝。他们的眼里只有土地蔬菜。这种单一“浅薄”的认识注定他们不会往深处挖一点点。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小农”意识。即使在强调“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他们也不会往下深挖那么一点点。

C站的名气愈来愈大,家属院的人烟却愈来愈稀少,愈来愈荒凉了。

宁远每次到C站出差,总要到自己原来的住所看一看。他那两间瓦房看模样有好几年没人入住了。门锁锈迹斑斑。门板上亲手刷的绿漆,剥落得已看不清本色。他隔着墙头,看着自己当年苦心经营的“安乐窝”,熟悉而又陌生。院子里落层厚厚的枯枝败叶,窗户玻璃几乎完全被尘土覆盖,未免有一种沧桑感、失落感。

 四

宁远重返车务段机关后,心理上平衡了许多,睡觉也踏实了,做的梦好象也有些甜蜜了。

宁远一进阔别近两年的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邀乔小叶、赵铁运坐坐。宁远非常想念他们。特别是做了那个“破解”了许多不解之迷的长梦后。

赵铁运有些憔悴。乔小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乔小叶拿起菜谱抢着点菜。她说:“今天要好好给咱们宁远庆贺一下。”酒水还是二锅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开始闲聊。

赵铁运尽管看着宁远,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次‘二进宫’让你搞爱国主义教育?‘能把天性中的最真诚的爱奉献给祖国和道德,那是很伟大的,但也是很难做到的’。你打算怎么搞?”

乔小叶抢着说:“咳!这有何难?报纸上电视上,都是这个。照抄照搬不就得了?”

赵铁运摇摇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这不是单位领导做报告,下面乐意不乐意听,必须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必要的话,再拿出点实际行动,记记笔记什么的。宁远是给青年工人讲课,他是解疑释惑的老师啊,假如下面给你提些敏感的问题,你如何回答?”

“没什么神秘的!”乔小叶说,“电视里面那些新闻发言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无非是白菜豆腐,豆腐白菜,都是老套路。让我去,保准比他们讲得好。”

赵铁运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

乔小叶讥笑道:“你不是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嘛!”

“白菜豆腐算不得小鲜。就如狗肉包子上不得宴席。”赵铁运故意拉着长调,打着官腔。

乔小叶俏皮地冲他撇撇嘴。

宁远分别和乔小叶、赵铁运碰一下杯说:“赵老师的意思我明白。有一点请放心,起码我不会应付。”

“问题就在这里!”赵铁运突然“叭”地放下筷子。

乔小叶吓一跳,机械地闪一下身,细眉微蹙:“你轻点好不好?别人还以为你喝醉了呢。”

赵铁运说:“宁远,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因为我知道你现在转行写杂文了。我在工人日报上看过你写的一篇杂文,‘爱国热情哪里来?’笔锋甚利,简直就是‘扬眉剑出鞘’啊!这样写文章行,讲课恐怕就得仔细斟酌了。再说,你的角色变了,往讲台上一站,你是政治老师,你现在代表的是组织,你就等于是一个组织的新闻发言人。你不是那个由着性子耍枪弄棒的杂文作者了。如果你只为自己一时痛快,信马由缰,口若悬河,小青年们想必产生的不是更多的爱而是更多的恨了。”

“恨也是一种爱。”宁远说。“恨铁不成钢。如果连恨都没有了,证明他已经麻木,成了没有一点感情的冷血动物,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没有恨哪有爱?没有黑哪有白?没有糊涂哪有明白?”乔小叶在一旁哼哼叽叽唱了起来。

赵铁运和宁远对喝一杯,摇摇头:“与其这样,我倒宁愿你吃别人嚼过的馍。我不想再看到你摔跟头。懂吗?你还没有闹清你的角色,或者说,你还没有跳出你个人的小圈子。说严重些,就是目无组织。组织派你去干什么?就如成立消防队是干什么的?灭火!而不是去煽风点火!懂吗?即使有人迫切需要火种,你也不能去送火。你的使命决定了你必须去送水。岂不闻‘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自有人去送火种!”

这时乔小叶才听出点味道,马上说:“对,你说得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宁远仿佛看到有人举着蜡烛不停地出入于汉墓群间。

“叮铃铃”,宁远在一阵欢快的电铃声中睁开双眼。

宁远当晚继续写他的《螳螂的爱》:

宁远被提为A站副站长。几位站领导轮流值班。宁远每星期在车站值两个夜班。由于于秀莲对宁远紧盯死守,丝毫不敢懈怠,宁远只好充分利用那两个夜班来放飞与乔小叶的感情。他要尽其所能陪伴呵护乔小叶,虽不能使她天天或随时享受一个男人给予她的温存,却可以尽量令她不感到孤独寂寞,免得“红烛背,绣帘垂,梦君君不知”。

乔小叶几乎是恳求宁远,他值班那天由她给他做饭送饭。她要不失时机地去尽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她渴望能给自己的爱人亲手做点什么。这就是她的精神力量。倘老是一个人“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实在无聊。

宁远答应乔小叶只送晚饭,而且只能送到离单位门口百米开外的车站广场。宁远专程去迎接。

尽管宁远有条件答应了乔小叶,她依旧十分激动。乔小叶骑着自行车给宁远送饭,风雨无阻。宁远将那沉甸甸热呼呼的饭盒装进一只提前准备好的提兜儿,回到办公室便迫不及待打开,犹如猎豹抓住一只羚羊,唯恐被狮子或鬣狗抢走,赶忙拖向比较安全的地方,独自美美地慢慢地享用着。

吃毕晚饭,宁远手提着空饭盒,大摇大摆走出单位门口。见了同事或手下职工,便说:“出去买点饭。”待走到摆满小吃摊的车站广场,猫腰钻入一辆面的,径直驶向他和乔小叶的爱巢。次日凌晨,再打面的返回。顺便到车站各岗位巡视一遍,然后回单位宿舍睡个回笼觉。

为避免或尽可能少地和于秀莲发生正面接触,宁远一回家就埋头写作。当然,那天宁远确实有点其他想法或私心杂念。足有半个月没和于秀莲温存过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会主动向于秀莲靠拢,明示也好,暗示也罢,反正都是示爱。倘说笔是宁远消极自卫的武器,那么于秀莲的嘴则完完全全是主动攻击的利剑。

“你的内衣十几天没洗过了吧?”于秀莲边往洗衣机里面扔脏衣服,一边兀自嘟哝着。

于秀莲一句话把宁远的思绪全打乱了。宁远可能落下病根儿了,他不能听于秀莲说话,不管是好听的还是难听的,他一听就头大,而且怒火中烧。

宁远扔下笔站起来,也不看于秀莲,沉着脸说:“我去一趟书店。”

于秀莲“哼”一声,说:“书店还是窑子店?你说清楚!”

“不许放屁!”宁远忽然想起一句著名的诗词来。

于秀莲咬紧牙关说:“不知哪个说话带着一股臭味儿!你以前可没有口臭呀?”

宁远“蓦”地想起乔小叶也曾因此揶揄过他,不免恼羞成怒。他迈着大步冲向门口。于秀莲试图阻拦。宁远推她一把,于秀莲险些摔倒。于秀莲就势搂住他的后腰。俩人又扭打在一起。于秀莲咬住宁远左手的大拇指下了死口。当宁远把于秀莲摁倒在地,拚命挣脱她的伶牙利齿时,发现于秀莲嘴中有殷红的鲜血。宁远捂着伤口,在于秀莲的叫骂声中冲出家门。宁远赶到附近铁路卫生所,声称被疯狗咬了。包扎好伤口,彩霞建议打一针狂犬疫苗。见宁远死活不肯,彩霞说:“那你最起码要打一针破伤风。”

宁远本想和于秀莲示爱,谁知阴差阳错,竟成了示恨。

真是无独有偶。不久前,宁远在与乔小叶的一次幽会中,又提起难言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并“借古讽今”。乔小叶有口说不清,一气之下,摔碎手中的水杯,又抓起宁远的右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那一圈乌清的牙印子深深的,硬硬的,酷似盖了一枚钢印。这一点,于秀莲和乔小叶何其相似乃尔。

宁远那杆犀利的笔在女人锋利的牙齿面前自愧弗如,前者如“批判的武器”,后者则如“武器的批判”。

宁远矛盾极了。对于秀莲,宁远是又恨又怕,有时又觉得她非常可怜,未免又有些内疚。说来说去,她毕竟是他的原配。因为宁远对于秀莲太了解了,所以才有了太多的顾虑和无奈。不管宁远内心如何矛盾如何愧疚,在于秀莲面前,他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宁远明知给于秀莲点阳光就灿烂,只是灿烂是暂时的,她的嘴巴犹如炽热的太阳雨,不是将他淹死,就是将他烤糊烧焦。宁远那丝毫的怜悯顿时变成极度的反感。为了能镇住或稳住于秀莲,宁远唯一的选择就是阴沉着脸,乌云密布,冷若冰霜。他宁愿背个“冷血动物”的恶名。

乔小叶耐不得寂寞,时常把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接到家里。无意中又使宁远对“继父”有了切身体验。儿子是乔小叶的亲骨肉,自然疼爱有加。宁远也想有一个“合格继父”的表现,无非经常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或“循循善诱”,教孩子一点文化知识。乔小叶对宁远的表现还算满意,断言他们结婚后,宁远肯定对孩子好。宁远嘴不说心里话,他的所做所为,无非是想表现一下自己,多少有点勉强。人家孩子调皮了,出格了,尽管心里反感,还得强颜欢笑,每当给人家孩子买了好吃的好玩的,他便想起自己的亲生女儿。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在尽义务,而非亲情使然。“继父”的角色实在不好“演”,他是这块料吗?他怀疑。

乔小叶时常埋怨宁远,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并断定他根本不想走出他的小家庭。

听说宁远回车务段工会搞青工教育,徐进拍拍他肩膀说:“你是才离龙潭,又入虎穴!唉,反正我是跳出那个火坑了......”宁远知道他指的是车务段那个魏善杰。对于魏善杰的为人宁远早有耳闻。明知这个人很难相处,因为宁远还是一介普通工人,能来到这样一个干部岗位,以工代干,已属不易,还有几分幸运。宁远的身份决定了他还没有任何资格挑肥拣瘦。再说他任代理团委书记时,兼任党办干事,曾和魏善杰打过交道。不过那时他好赖还算是和魏善杰平起平坐的中层干部。

如今宁远却是魏善杰手下一个兵了。备课时,宁远和魏善杰面对面相处了两个来月,彻底领教了魏善杰的怪癖。好在宁远已有比较充分的思想准备。宁远是能忍则忍,不能忍还忍,虽不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毕竟没有撕破脸皮。宁远把那段难挨的日子视为“寄人篱下”“苟且偷生”。在火车上,徐进碰见宁远,笑着问:“咋儿样?有体会了吧?”

可能是同样的感受给了他们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愤慨给了他们同一首歌。宁远大骂魏善杰欺人太甚:“哼!让他闹吧,等退休了,看谁还理他?!”

徐进笑笑:“别看你现在说得厉害,到时候儿你就心软了。”宁远就如一汪清水,别说徐进,谁都能一眼把他看透。

老实人不恼,恼了不得了。那次,宁远实在忍不住,和魏善杰当面锣对面鼓干了一仗。原因很简单,宁远正在紧张备课,第二天上午,段领导班子要集体审阅他的讲义。魏善杰非要宁远马上坐火车往省会跑一趟,给他一个亲戚送张火车票。宁远给他解释半天,魏善杰根本不听,说送火车票也是工作。

宁远和魏善杰吵翻了天。宁远往日对魏善杰可谓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对于宁远的一反常态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魏善杰起初采取强硬姿态,企图以势压人。见宁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竟乱了方寸,变得语无伦次。

在里间屋办公的陆清风主席赶忙出来劝架,让他们俩都消消气,但闭口不谈谁是谁非。

魏善杰又不满地嘟囔两句,然后摆出一副委屈的面孔说:“说实话吧宁远,你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即使咱们吵了一架,这种印象我仍然不会改变。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同志居然会和我吵架。我真想不到......我对你可是寄予厚望的......”可能是过于激动,魏善杰不停地唠叨着,一会儿嗓子竟有些沙哑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眼泪儿。或许是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宁远对魏善杰的专横跋扈采取了不应有的忍耐克制,从而误认为是对他莫大的尊重。就如把一棵树强行压弯,以为那棵树在真诚地向他鞠躬。当那树被压弯到一定程度,不是压折就是反弹回来。反弹的力量极大而且非常迅猛,每每对施暴者给予意想不到的打击。

起初,宁远一直认为魏善杰的落泪儿无非是鳄鱼的眼泪,过后,宁远又有些后悔。或许魏善杰的“哭诉”是难得的“真情告白”,所谓“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宁远依旧为窗台上那株君子浇水。不管怎样,绿叶依旧在,倒不失为办公室一道景观。一天,来办公室闲聊的乔小叶说,你这花养得好。宁远说,啥好,干打雷,不下雨。乔小叶说,这不是马上就要开花了嘛!宁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天浇水施肥,却不知何时,在绿叶丛中,那呈古钟状的花穗已窜起老高!对于她的开花,宁远已不存任何幻想,所以,对她的那怕是特别显著的变化,也不曾注意到。这种熟视无睹是不可原谅的。可以说,原来他的所谓的对她的“不忍割舍”,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做做样子罢了。在骨子里却是小觑她的。这种伤害或许比魏善杰剪去她的枝叶还要严重。能否注意到她的那怕是细微的变化,无疑是证明你是否真心爱她的试金石。宁远忽然想起他的《螳螂的爱》来。一株普通的花草,被你忽视了,被他人注意到了,好象都无所谓。倘是人呢?是你朝夕相处的爱人被你忽视了,被他人注意到了,你会怎样?他虽注意了,能像发现花草开花那般当着你的面赞叹一番吗?即使如此,你听得进去吗?何况爱人的优点并不像一株花草开花,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宁远见乔小叶还在专注地欣赏花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宁远为整理教材绞尽脑汁,他把原来积攒的剪报、资料全都翻出来,揉进讲义,当然也重点考虑了梦中那个赵铁运的意见。经过段领导班子集体审阅,一致通过,并决定让宁远首先在段机关中层以上干部大会上进行试讲。面对下面大大小小的干部,宁远起初还真有些紧张。不过“腹有诗书气自华”,他讲着讲着,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因为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大伙感觉挺解渴。

魏善杰也说:“小伙子讲得真不错!”接着又道出了自己一点忧虑,“只是有一样,代表一级组织给青工上课,却大谈自己的体会,是不是狂了点?”

赵冬青听说后,在一次干部大会上针锋相对地讲:“谁有本事讲自己的体会,也可以上来讲嘛。我保证洗耳恭听!吃不着葡萄就是吃不着,不要一口咬定它就是酸的。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开完会,陆清风拉住宁远,悄悄问:“谁把魏善杰的抽屉撬了?昨天对着我,好发脾气,急得都跳起来了。”宁远脸一沉,说:“活该!”

青工教育原由工会负责,为加大教育力度,现由党委亲自抓这项工作。魏善杰的青工教育学校“校长”自然退出历史舞台。由于党委没有明确,魏善杰仍以校长自居。在教学基地搞什么活动,涉及备品交接,他总是给你留几处死角,诸如钥匙不给全,备品明细账不让看,总是要你有求于他。为此与同事闹了不少别扭。宁远走马上任时,陆清风再三对他交待,这次务必交接彻底,再不能给魏善杰留小尾巴了。宁远他们几个人都盯着魏善杰,盯着教学基地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是进行了拉网式检查。交接完毕,自以为没有一点疏漏了,魏善杰的“校长”权力已被完全彻底“剥夺”了。等魏善杰告辞后,宁远他们开始打扫办公室,才忽然发现办公桌有两个抽屉还上着锁。魏善杰太过分了,纯粹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大伙儿一气之下,将那两把锁砸了。抽屉里面也没啥宝贝,只是几个空白笔记本,一本《新华字典》。

魏善杰听说后,大骂宁远他们是土匪。言外之意,并非是魏善杰的疏忽,而是有意留下的。

后天教学基地要正式开课。宁远今晚须赶到教学基地做各项准备工作。于秀莲抱着女儿执意要送宁远。下了一天雨,刮了一天风,已有些许的寒意了。在站台上候车时,又飞飞扬扬飘舞起毛毛细雨,像打着旋儿的雾,静静的听不见一点声音,一会儿竟把头发打得水湿。见女儿穿得单薄了些,依偎在妈妈的雨伞下,瑟缩成一团。宁远几乎是勒令于秀莲马上回去。

登上火车,天已漆黑。车窗玻璃上的雨点白华华的,仿佛被击裂的花纹,又像结得很好看的霜花。仅凭那“霜花”忽儿凋谢零落,忽儿又含苞绽放,便知外面的雨愈下愈大了。

  一切教学工作准备就绪,宁远带领着第一批学员近二百名名青工进驻教学基地。教学基地在支线的某个站,须在B站转乘一列小客车。老沈担当本务司机。上午十点,蒸汽机车杀猪似的鸣一声长笛,缓缓启动。宁远本想借欣赏车窗外面的景色,打发一路旅途的劳顿,一看车窗玻璃像发黄的塑料布,或小孩的屎布介子,外面什么都看不清。只好拿出一本杂志,闲翻起来。学员们有闲聊的,打扑克的,或叽叽喳喳或大喊大叫,毫不热闹,震得车厢嗡嗡响。

走到半路,车速忽然慢下来,而且愈来愈慢,比老牛拉慢车还要吃力,简直就如蚂蚁爬。原来是煤质不行,里面掺了不少煤干石,炼炉炼得厉害,司炉拚命地往外勾熘子,玩命地往炉膛添煤,但始终没有超过十个汽。这个区间按正常运行往返须四个半钟头。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单程尚未到达教学基地。同学们闲聊的山穷水尽,打扑克也已尽兴,肚子里却不安生了,咕噜咕噜乱叫。大都没有带饭,准备下车在车站就餐。学员们开始不满地议论起来。宁远也有些急。倘学员们给他出点啥难题,或闹出点啥乱子,那该咋儿办?

“老沈真他妈肉!”有个学员骂道。

“他不是肉多吗?一下车先把老沈炖巴炖巴吃了!”贾横说。

“这车算是开出了国际水平,比自行车慢骑还要慢。晃得同志们自想睡着。”去车站联系运输业务的于游阔说。

“你可甭睡!”贾横说,“万一弟兄们饿急了,都抢着吃耗子肉,岂不是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耗子肉再香,也敌不过鸟肉儿香啊。”于游阔说。

贾横笑着说:“我在南方当兵时,每天吃蛇肉。抓住蛇当腰带。”

于游阔反唇相讥道:“到学校说啥也得逮一条,给你拴腰上。”又看看贾横,“你可别害怕哟!”

贾横说:“你这鸟人!”

宁远在一旁听着直乐。周围的学员们也大笑不止。

宁远想,大凡公众场合特别需要这样的人来缓和润滑活跃气氛。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社会的融化济。爱国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化解矛盾增强国人的凝聚力吗?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人都是宁远的老师。

小客车慢慢腾腾,一路大喘气。分局调度员小林征求火车司机老沈的意见,是否半路折返。反正支线不比干线,车少得多,来回也方便。老沈唯恐上头给列机故,机故即责任事故,他老沈吃不消。老沈没有答应,豁着老命也得把这趟车跑下来。副司机和司炉轮流往炉膛添煤,浑身上下已经水湿。他们一边往炉膛添煤一边骂出煤的卖煤的买煤的,良心都让狗吃了,真该枪毙。老沈说:“使劲干弟兄们!就当是在火葬厂烧这些乌龟王八蛋哩!”副司机、司炉大笑,浑身顿感一阵轻松。

老沈这趟车真跑出了国际水平,创了世界纪录。四个多小时的行程竟跑了十四个钟头!上午十点出发,夜里两点才回来。司炉一下机车,忍不住拧着头哭将起来。

宁远听说此事后,不由想起于游阔说过的话。他曾对宁远直言不讳地讲,为了赚钱,只好往煤里掺大量煤干石。老沈烧得莫非就是于游阔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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