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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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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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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一十八章

早起乘车途中,宁远和徐进主任闲聊。宁远本想问问他儿子病情,唯恐引起对方的不快和伤心,只好扯闲篇,谈及马上要冷的天气,兼任办公室副主任的徐进说,今年烧暖气可能推迟几日,并且还要提前停止。掐头去尾,有关部门能节省一笔不小的开支。是官方消息还是小道消息?土政策洋政策?坐机关的人,对此都比较敏感。整日不见个太阳,室内寒气逼人,冻得人们直流鼻涕。烧暖气前几天最难熬,人称:黎明前的黑暗。

候迎松亲自拟了份足有两页的通知,要宁远抓紧时间用电话通知各站。全段点多线长,有二十六个单位,而且铁路各部门共用一个线上的电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反正够宁远折腾的。他手捂话筒,在办公桌上整整爬了半天,方完成一半任务。下班铃声响了,才得以站起来松口气。刚站起来,后腰竟如被钢针猛刺一下。弯腰酸痛,直腰生痛,无所适从。他的办公室门正对着楼梯,忘了关门,室内还没烧暖气,肯定被风刺着了。他咬紧牙关走下楼梯,去食堂打午饭。后腰“突突突”直打哆索。那痛劲犹如一股寒气逼向胸口,钻心地痛啊。实在走不动了,便扶墙角站一会儿,好不容易挪到食堂,见打饭口前面排着一字长蛇阵,不得不忍痛排队等待。当时,那个难受,跟受大刑一样。吃毕饭,上楼梯时更难受。两条腿根本抬不得,只得扶着楼梯,借双臂的力量向上攀登。走到半截,宁远与候迎松走个顶头碰。他问宁远通知情况,听说才通知一半,很不满意,边往下走边嘟哝:“怎么还没完?”宁远嘴不说心里话,几十个单位用一条线路,打个电话比在食堂排队打饭难多了。需要耐心地等,见缝插针。有时线路忙,人多嘴杂,碰上有要紧事或急脾气的,还得给人解释。宁远下午接着通知时,一位车长等着与邻站报列车编组,嫌他占用的时间长,大发脾气,编组不报了,扬言要找分局长告状。弄得电话员啼笑皆非。

徐进听说后,叹口气:“这样的通知应该交给值班室办,值班室就是专门儿干这个的,名正言顺,节省时间,效率还高。遇到这头头儿了,你也没法,啥事都理不顺,窝囊!”宁远何尝没想到这层?只是唯恐落人闲话,说你“挟天子以令诸候”,让候迎松听说,未免要责你偷懒儿了。

宁远回家后,将一天的遭遇给于秀莲讲了,她赶忙拿出彩霞寄来的按靡乳,说这药特灵,然后亲自给他抹药按靡,又往患处放了热水袋,让他躺下,盖上被子发汗。他无意中看到那瓶按靡乳上书有“孕妇忌用”几个字,将于秀莲好一顿埋怨。

A站昨天又给捅了一起事故。候迎松照例大发一通脾气。问及事故概况,几位主任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候迎松勒令他们马上去查对核实,多咱弄清楚再来汇报。

交班会上,候迎松瞪一眼陆清风,气得皱着眉头,直摇脑袋:“咱们京南车务段的干部素质忒差!啊?局长书记来,前几天就与A站客运书记主任讲了,啊?好好打扫一下卫生。特别是副局长赵冬青这个人对卫生特别敏感。啊?昨天到车站接局长,你猜怎么着?那道心的脏纸白华华的,啊?像下了场雪!他们根本就没动!见了书记主任,我就这么说:‘我说的话是放屁了怎么着?’啊?”候迎松又瞪陆清风一眼,将双手一摊,“咱们的干部就这个素质!啊?昨天,分局几个科长找我们的主任站长谈谈,啊?人家说得清清楚楚,让他们谈一下咱们段安全被动的原因是什么,啊?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嘿!他们可好,冲人家发了一通牢骚,啊?驴唇不对马嘴。”他正讲着,忽然背后传来粗重的打呼噜声,乍一听仿佛乱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原来是退管会主任徐进不知何时已进入梦乡。他这几日一有空便去医院陪病重的儿子,可能是累的吧。候迎松无奈地笑笑,“瞧,这位,还在做黄梁美梦呢。”旁边的同事赶忙将他推醒。

临散会时,两位年近六十的职工闯进来,质问候迎松为什么不给他们长工资。劝了半天才打发走。他们边走边说:“我们五六年上班,工资才九十一块便说封了顶。这还有什么干头?他娘的,以后锅炉爆炸也不管了!”原来是两名锅炉工。候迎松说:“等着吧,这才刚刚开始,啊?好戏还在后头呢。说不定还有卧轨上吊的,啊?那可就热闹喽!”

候迎松又强调,务虚部门一定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政治工作。

田友云直接找到候迎松,要求改职。问她原因,她说:“干叉车司机低人一等。”“那你想干什么?”候迎松问她。她说:“干个人人看得起的工作。”候迎松说:“废话!国务院总理人人看得起,啊?你能干吗?”田友云嘟哝道:“如果我们乔云端是大段长,俺哥是大局长,你们敢这样对待我吗?”

宁远心里话,看来田友云真有点不可救药了。

宁远将交班内容当做笑话向于秀莲讲了。当她听说这次长工资,近两年内病事假超过三十一天不予考虑时,不亚于当头挨了一棒。她去年年底因人工流产,正好休了三十一天。于秀莲坐在床沿,长嘘短叹。继而诅咒制定文件者忒缺德,有意与她过不去。说着掏出手绢抹起眼泪。委实没想到,她竟成了宁远做思想工作的第一个对象。 

宁远心里闷得慌,抄起一把铁锨,到家属院的地里镏红薯。要是往常,于秀莲一准高兴地陪他一同享受意外收获的快乐。听说长工资无望,情绪十分低落,所以宁远没叫她。翻一会儿,见她站在远处,却不过来,还直冲他喊:“有劲没处使了是不是?家里正好没有煤土了,你给弄点行不行?”见他没有理会,便走过来,不屑地瞥一眼宁远的劳动果实,嘟囔道:“家属院都笑话你哩!”

在段机关,宁远碰见正给老付办后事的家属,心里面沉甸甸的。

当年D站站长老付荣升工会主席,使工会副主席魏善杰错过了第二次升迁机会,抵触情绪甚大。工会主席和副主席的办公室在一个套间,里外里办公。老付和魏善杰相处一段时间,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魏善杰时常取笑他,睡觉不洗脚,满屋子臭脚丫子味。办公室乱得像猪圈。老付满不在乎,一心扑在工作上。正在他春风得意之时,祸从天降。D站职工马跃前写密信奏了老付一本,说他隐瞒事故,倒卖钢材。经调查情况属实,老付被撤职。魏善杰幸灾乐祸,逢人便讲:“怎么样?咱早就看透了!”去掉年底,领导班子大调整,原来的段长陆清风任工会主席,魏善杰第三次升迁机会化为泡影。魏善杰埋怨上级领导:“他们还不吸取教训!”

乔小叶找魏善杰闲聊一会儿。一个打扮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老职工走进来,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老陆在不?”魏善杰用嘴向里间屋指指。宁远一眼认出,这就是前几日他和陆清风一块看过的那个老职工,即贾横的父亲。老职工把着头隔着门缝朝里张望半天,发现陆清风确实在里面,立时伸长赤铜色的脖子,张大嘴,一脸的惊喜。

陆清风也喜出望外,脱口而出道:“呀,老伙计!”

“老伙计......”

魏善杰冲乔小叶不屑地笑笑:“瞧那缩头缩脑的样,职务高不了。没派头。”

乔小叶会心一笑,白魏善杰一眼,冲一旁的宁远调皮地眨眨眼睛。宁远不觉心里又一动。

陆清风和老职工在里面说着说着,谈起气功来。老职工气功练得不错,陆清风有意跟他学学。

晚上宁远常坐的通勤车420次选线。这列车被新兵全包了。十几个通勤职工向最后一节车厢跑去,那是运转车长待的地方。从这节车厢“呼噜呼噜”下来一群人,大都是通勤职工。宁远、乔树风刚要上,运转车长在上面“叭”地放下脚踏板,不耐烦地说:“前面上吧。一窝蜂似地往这儿涌,还怎么工作?”他们硬着头皮往上闯,嘴里说:“都是自己人,好说,好说。”运转车长一边躲,一边嘟囔。

车厢里已满员,只好站在走廊。女列车长打前头挤过来,冲宁远他们笑笑说:“实在对不起啊!”她与运转车长在门口处啦咕起来。运转车长掏出一大把花生,塞进对方衣兜儿,又掏出一大把。女列车长也不客气,用手护着,任他往兜里装。

C站几个老太太结伴去A市铁路医院看病,没来得及开就医票。她们和下夜班的于游阔一块挤上火车。人多拥挤,没等找到补票车厢,列车已进入A站。几个老太太主动找到A站检票人员说明情况。检票员,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眼睛姑娘二话不说,命令她们先交十元罚金。老太太们朦了。

郑太太一拍大腿:“俺的娘吔!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啦!”

乔太太在一旁嚷道:“早知道这样儿,俺还不下车哩,坐到郑州到广州,花钱落个高兴!俺这是图啥哩?”

靳太太脸冲着围观的旅客,摊开双手,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于太太倒挺干脆:“给他们算了!弄得跟游街似的,丢死那人了。”

田太太冲于太太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说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十块钱是风刮来的?”,说着又斜一眼坐在一旁的女检票员,“像人家整天这样坐着闭目养神挣来的?”

“对!”乔太太说,“让咱们出钱得说出个理由来。”

在旁边观敌瞭阵的驻站公安不耐烦了,说:“谁能证明你们是在C站上的车?”

几个老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郑太太拍拍胸脯,带着哭腔嚎叫着:“这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哪!”

女检票员眯缝着眼,冷笑道:“哼!良心?谁看得见!”

郑太太盯着女检票员那双大眼,出会儿神,然后猛拍一下大腿:“小凤儿!你不是俺小凤儿吗?我是恁妈呀!”说着就要上前搂女检票员。

不等于太太上前阻止,那铁路公安早一步跨过来,不由分说将郑太太推向一边:“哎,哎!我说老太太,再有事说事,别瞎套近乎!”

郑太太一折腾,更热闹了。

“眼下真是没法子呀,认钱不认人,有奶便是娘啊!”围观的一个旅客感叹道。

女检票员愤怒地扫视一圈围观的旅客,搜寻不到目标,就把因受辱而双眼燃起的怒火喷向几个老太太:“没证明就拿钱,再啰嗦,加倍罚款!”

“我可以证明!”穿着一身便服的于游阔从人堆里挤过来,他对女检票员说,“我和她们一块上的车。”

几个老太太终于长出口气,如遇大赦。

女检票员上下打量着于游阔,像看一个怪物。

驻站公安倒背着手,非常严肃地审视着于游阔,然后冲他招招手:“你过来一下。”不由分说把他拖到附近的一间屋里。

于游阔大声抗议:“你要干啥?”

驻站公安双手插腰,横眉竖目,厉声喝道:“拿车票看看!”

于游阔乜斜他一眼,像电影中被俘的大义凛然的革命战士。于游阔异常沉着地从口袋里掏出有关铁路工作证件。不等他递上去,早被对方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扽过去。

驻站公安瞥一眼证件,一皱眉,一咧嘴:“这是何必哩?你咋儿不早说?你看,你看,唉!多不好!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把证件还给于游阔,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师傅,你不知道咱们这里头的事?堵漏保收,人人有份哩!谁不愿意多捞点?你可好,胳膊肘朝外拐!”

于游阔也不好意思了,头一歪,低声但十分有力地说:“那几个老太太都是铁路家属!”

“是啊?”驻站公安“哈哈”一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啦!”说着冲女检票员一挥手,“放行放行,赶快放行!”

宁远明天一大早要参加一年一度的新老兵运输组织工作。

当晚,宁远实在不愿去食堂排队打饭,随意吃点零食,把一天的工作从新理一理,便早早躺下歇息,很快进入梦境。

赵铁运突然打来电话,他和乔小叶邀他去新开张的一家美食城吃涮锅。真是,你正想睡,他给你个枕头。宁远欣然应允。赵铁运刚被任命为铁道报副刊编辑。在这之前,本来打算让宁远去来着。人走被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宁远心情糟糕透了,正好借酒浇愁。

这家涮锅店铺面不大,但生意异常火暴。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他们点了一锅涮兔。赵铁运照例要了一瓶高度二锅头。

宁远近期心里一直不痛快,备感压抑。和赵铁运、乔小叶的相聚,他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只是一见人家两口子,又不由想起他的《螳螂的爱》。宁远尽量多喝酒,尽量不去想它。烧酒尚未落肚,已浇胸中块垒。

乔小叶好像亦有几分憔悴。她不停地在滚开的涮锅里拨拉挑选着大块的兔肉,夹给赵铁运和宁远。她则专门找一些瘦小骨头,仔细地慢慢地有滋有味地啃着嘬着。

赵铁运在涮锅里搅和半天,夹出一块兔心放入乔小叶的小碟子,调侃道:“补补心眼儿!”

乔小叶“扑哧”一乐,反唇相讥:“再补也赶不上你!”

宁远不觉心里一动。于秀莲整天埋怨他没心眼儿,也没少让他吃动物心呀肝的。补了半天,白吃,还是那几个心眼儿。连梦中的乔小叶都责他“少心没肺”。

赵铁运和宁远碰一杯,颇为舒服地哈一口气,说:“宁远,我发现你最近写东西,文笔越来越犀利,好象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写杂文。”

“言为心声啊。”宁远非常谦恭地摇摇头,坐在他面前的毕竟是大报的副刊编辑呀。宁远重重地出口气,俨然要把胸中的污浊之气全都吐出来。刚吸一口气,旋即又感到沉闷和压抑。吐故须纳新,他去何处去吸纳一口新鲜空气?候迎松就像他前边一辆破旧的汽车,自始至终把他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

赵铁运说:“你在一篇随笔里有一个比喻:国人都往一只桶里倒水,倒了四五十年,才发现那只桶是漏的。你还把国人比做羊,说什么,当一只羊发生意外,被卷入车轮下辗死,羊群便纷纷效仿这只羊往车轮下面钻,义无反顾。我们领导看过后,颇不满意,说这是搞全盘否定,分明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我这个编辑好说歹说,在老总那里总算勉强过关了。”

宁远笑笑,和赵铁运对喝一杯:“赵老师,你知道,‘十羊九牧’,那是一句俗话,并非我的杜撰啊。再说,能发现漏水,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进步啊!”又想,往漏桶里倒水,还不如倒进C站家属院那十几亩菜地里。

宁远借着酒劲儿,朗诵起周涛的诗来:

羊由衷地感激人

是人赶走了它可怕的天敌

是人在保护它

并且派狗维持秩序

为了表示感激

献身是值得的

赵铁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得也是。可是我们还是要考虑某些人的心里承受能力。尽管这个社会确实存在着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甚至令人无法忍受,义愤填膺。前几天,省那位主要领导人的秘书来A市检查工作,前呼后拥,端的了得!他嫌坐的车没有空调,把陪同他的A市一位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在酒桌上又指着这位领导的鼻子尖大骂,这位领导吓得当众屈膝给他跪下。秘书骂了声‘真是晦气!’拂袖而去。”

宁远因此想起分局工会主席葛珊的遭遇,竟有些气冲牛斗了。他冲正低着头耐心啃着碎骨头的乔小叶喊一声:“哎!乔姐,你给评评这个理!以后咱这些平头百姓同这些官员该如何说话?给他跪下吧,他嫌晦气。你坐着和他说吧,他坐着,你也坐着,他又骂你不知深浅,竟敢和他平起平坐。站着和他说?他坐着,你站着,他能容忍你的居高临下吗?如果你做一只沉默的羔羊呢,他又责你‘腹诽’......”

  乔小叶频频点头,忍不住拍起巴掌:“来,为宁远精彩的演说干杯!”

赵铁运用手指厾点一下宁远:“愤怒出诗人啊。提及贪官污吏,国人皆曰可杀。可是有一样,杀一是为了儆百。如果只计耕耘,不计收获,对那些贪官污吏只管砍瓜切菜一般,一路砍将下去,实在有悖于‘惩前毖后’的初衷。又如大羿射日,他一口气射下八个,好在留下一个,普照大地,温暖人间。如果他一怒之下,把九个太阳统统射下来,后果同样是灾难性的。可不可以这样说,射杀前八个太阳,是我们改革必须付出的成本?”

宁远点点头:“赵老师,你这番话本身就是一篇好杂文。”说着和赵铁运对喝一个,“问题是,怎样保证剩下的第九个太阳能幡然悔悟?从此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果这第九个太阳依旧为所欲为,祸害百姓,那大羿面临的将是两难选择:要么射将下来,给人类带来永久的黑暗;要么手下留情,眼睁睁看着它‘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当然......”他忽然想起曾看到过的大山吞噬“金橘”的情景,心里话,与其让赖蛤蟆吃了天鹅肉,还不如一箭射将下来。

乔小叶开始往涮锅里下杂面:“行了,行了,都别发表精彩演说了,把杯中酒喝了,准备吃饭。就凭这一锅兔肉,外加两个穷秀才,还想改天换地?”

赵铁运故意沉着脸冲乔小叶不满地“唉”一声:“岂不闻‘治大国若烹小鲜’?”

乔小叶讥讽道:“少在这‘之乎者也’的,我听不得这个!”

宁远开怀大笑。他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赵铁运又问宁远:“看过剧本《幸福家庭》没有?如果没有,我建议你看看。我那儿有一本刊登了全剧的《钟山》杂志,很有超前性,高瞻远瞩啊!”

宁远摇摇头,说:“我只看过剧情介绍。”话剧《幸福家庭》原名《原罪》。前两年沙叶新主事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赶着排演,想尽快搬上舞台。就在准备上台公演的前几天,被通知禁演。今年才被解禁上演。据说,“演出异常顺利并圆满成功,剧场气氛罕见的热烈”,实现了那句“社会和经济效益俱佳”的常许诺言。

宁远的脸忽然一红。他想起那篇介绍文章中重点强调的一句经典台词:“你们中年人真脏!”不由他想起自己的尚未完成的小说《螳螂的爱》。他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可不怎么光彩,不怎么干净。可他毕竟还没有到中年。起名《原罪》什么意思?不可避免吗?历史的必然吗?时代赋予的吗?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吗?

赵铁运递给宁远一本杂志,忽然谦恭地问:“这个字念作什么?”

宁远仔细一看,竟是那个“原罪”的“罪”字。宁远以为赵铁运在和他开玩笑,看他一脸的认真,宁远被自己不无轻蔑的冷笑惊醒了。

第二天,A站走两列新兵。

新兵大都是本市的。唯恐家属送行耽误列车正点发车或发生其它意外,段机关抽调几十个人到车站帮助维护秩序,当地驻军也赶来相助。宁远他们一人带四个大兵,负责车站一切出入口的警卫工作。宁远负责检票口。四个大兵挺乖,一边站两个,直挺挺的站着,真像戳根电线杆子。

趁检票口放行旅客之机,“呼”地涌入一溜送行军属,急湍似箭,猛浪若奔。两个身体瘦弱的服务员如何抵挡得了?四个大兵扑将过去,又是推搡又是诈唬。服务员趁势关上铁大门,这才将这股急流拦腰截断。堵在外面的人群将铁门砸得“砰砰”响。有人爬上门,紧紧抓住门上的栏杆,拚命朝里面张望。有年长的,年少的,白发的,黑发的,黑白发相间的,在那里探头探脑。真像激流忽然遇到障碍,轰然迸溅的簇簇浪花。

几个铁路公安一边吆喝,一边驱赶着站台上的闲杂人员。一列客车徐徐进站。车刚停稳,排队的新兵在一名客运员的带领下,拉拉撒撒向车厢跑去。他们背着行李,拎着背包,有的干脆两人抬着,跑得满头大汗。有个小伙子,边跑边往背包塞着糖块。可能亲属刚给的,来不及装好,里里拉拉,像羊粪蛋子,撒了一路。检票门口上扒着的军属们,努力辨认着自己的亲人。因为全是草绿色军装,难免瓜里挑瓜眼发花。偶尔认出来,便扯着嗓子喊,彼此打个手势,说几句告别的话,便是莫大的满足。霍全顺和老伴也赶来为他们最小的儿子送行,好不容易在新兵队伍中找到自己的儿子,隔着铁栅栏,霍全顺老伴拚命冲孩子招手,刚说一句,就哽咽了,嘴唇哆哆嗦嗦,终于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车启动后,宁远他们长长松口气。这时,娇娇急匆匆赶来。娇娇是赶来送她弟的。宁远不无同情地说:“车已经开了。”她眨巴着那双大眼睛,不无委屈地说:“说半天,就是不让进。”说着眼圈红了。她赌气似地撇下他们,向已出站的列车走去,好像要跟着列车走到天涯海角。

宁远真想上前拦住娇娇,安慰几句。想一想,终未开口。尽管她是他的初恋,他对她早已心如枯井,“誓不起波澜”。

宁远他们将运送新兵的专列送走,走出候车室,只见门外的广场上,可世界都是香蕉皮,桔子皮,罐头盒,以及当座位的砖头,真像刚遭遇了一场洪水“洗礼”。

分局考核段领导班子,候迎松在上万字的述职报告中,讲到如何年过半百,服从命令,毅然离开温暖舒适的小家庭和繁荣昌盛的省会,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城市,宁远着实有些感动,并做到了不计前嫌。分局工作组组织机关干部对本段党政正职进行民主测评。在填候迎松的测评表时,宁远确实犹疑了一下。是在“基本合格”与“不合格”之间犹疑,最后还是心软了。他选择了“基本合格”。

分局来考察车务段领导班子,因没让魏善杰参加,他以口头形式提出最强烈抗议:“文件明文规定,要全体中层干部参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这是个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涉及到人格问题!他们有什么资格剥夺我的权利?”组织、人事及头头脑脑都赶来向他解释。 

中午食堂还得准备分局工作组二十几人的饭。宁远奉命前去帮厨。厨师正在忙活炒菜,有人传话,要求暂停。工作组只吃家常便饭。这一闹将计划全打乱了。原计划搞得挺周密。客人喝酒的时间,正是职工打饭时间。为两不耽搁,工作组喝酒,职工打饭,然后再给工作组上主食。领导不喝酒了,也要吃饭,无意中形成“与民争饭”的态势。权衡利弊,只有让职工受些委屈了。打饭口挤成个疙瘩,有的拿筷子有节奏地敲着饭碗。炊事员生气了,说工作组纯粹是鼻孔里插葱,装(算)蒜。打饭口大都是些小伙子,身穿破旧的工作服,衣服上面撒了点点滴滴的绿漆黄漆,好像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好不容易轮着宁远他们,又“呼呼”闯进来一群“油菜花”。他们一手举着饭盒一手攥着菜票,冲打饭口的工友喊:“哥儿们儿,给咱捎带一份!”站在宁远身后的徐进小声嘟囔道:“没有教养,不懂个四六!”旁边的同事们也纷纷骂娘:“这群野小子!将来国家到他们手里,可遭了殃了!”宁远听着心里不舒服,好像这话都是给他听的,谁让自己是“青年领袖”呢。再说,他心里也窝火,中午还有项任务。一天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 没想到这打饭竟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

送走分局领导,几个伙计将酒端上来自己享用。大伙都劝徐进主任多饮几杯。原来,他那患绝症的的儿子已经病逝。没想到这么快。

下午,宁远帮助退休职工送煤,他和段退管会商量好了一块去。退管会主任徐进提议用机关的客货车。到段出差的霍全顺也赶来帮忙,他冲徐进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小胡同根本进不去。”徐进反问道:“你咋儿知道?你用过?”霍全顺头一别:“啧,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俩人争吵不休,便一块到现场伸双臂测量。徐进惊喜地大叫:“正好!严丝合缝。”霍全顺乜斜他一眼:“你这个脑袋忒死板!那墙头是玻璃做的?就那么光滑?就那么整齐?我看和你的脸差不多,凹一块凸一块的。卡住了,可就歪泥了!”徐进的脸确实像只苦瓜,疙里疙瘩的。徐进不以为然地笑笑,没吱声。霍全顺发现新大陆的,说:“老徐头,看这儿!”原来他指的是汽车车门往外突出的把手。徐进这才心悦诚服。宁远他们只好借辆排子车。徐进“吭哧吭哧”给排子车轮胎打气,霍全顺不知从哪儿拣只避孕套,扔到徐进头上。

天气阴沉沉的,北风中甩来几丝毛毛细雨,继而下起了雪粒。于太太赶忙往屋里搬正在晾晒的蜂窝煤。昨天才打的,温呼呼软几几的,一搬直往外挤水。稍不注意便弄个四分五裂,像麻绳提豆腐。也顾不得许多了。总比被雨水淋个一遢糊涂强。郑太太、乔太太路过这里,二话不说,扭身回去拿了铁簸箕,帮着一块搬。一直在旁边“观敌瞭阵”的靳太太也撸胳膊绾袖子,参加了战斗。田沧海一瘸一拐赶来帮忙。可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战斗进入尾声时,乔太太用手背抹抹脸上直冒热气的汗珠,对靳太太说:“田嫂昨夜被凉风刺着了,腰痛得起不了床。听说于嫂有啥乳,专治腰痛的。”靳太太条件反射似地捶捶自己的后腰:“按摩乳,跟牙膏似的,哪疙瘩痛,挤一点,立时就不痛了,可灵了!前两天,没把我痛死!啧啧!多亏那药,啧,真灵!”

这都是彩霞送来的。

人们正在打扫战场,田太太端只簸箕,疾步赶来,说:“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说时迟那时快,将最后一块蜂窝煤抢到自己的簸箕里。

于太太见大伙都来帮忙,颇过意不去,早早备了温水。大伙儿嘻嘻哈哈,客气两句,各自回去。结果那水都被田沧海享用了。

忙活完,宁远对岳母说,田婶儿腰痛得厉害,想用咱们的按摩乳。于太太摇摇头,说:“没有了。”前两天,她还透露有五六瓶呢。宁远替田太太说情,就凭刚才田太太的“见义勇为”,也该借给人家。于太太沉吟半晌,嘟囔道:“你田婶儿这人忒虚。”然后极不情愿地从箱子里翻出一瓶来,摇摇头,叹口气。

尽管人们对小市民心理十分反感,但国人的小市民心理大抵都有一些。较小市民,大市民心理又是什么?好象还从未提及过。

工会副主席魏善杰一行几人下站检查工作。

魏善杰好吃好喝在全段是有名的。他每每是一下车,也不与站长打照面,便直奔车站两头的扳道房,检查道岔。行车业务他一窍不通,只能干些粗活,如看看道岔滑床板擦得亮不亮,有无油泥、锈迹,岔区有无杂草等。完成任务便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十一点左右,便开始嚷嚷:“吃饭!吃饭!”大伙在站长带领下,上饭馆撮一顿,中午再美滋滋地睡上一觉,一天的任务完成了。

这天他们检查的是C站。临近中午,魏善杰又喊叫着要吃饭。乔小叶站长提议到东风煤矿的“醉仙楼”。早已和东风煤矿联系好的一辆小车驶上站台。魏善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小车司机旁边。

饭馆主人的闺女及儿媳妇负责上菜,一个个五大三粗,身宽体胖。魏善杰能准确呼出她们的名字。大伙提议喝啤酒,唯独魏善杰没有表态。大伙儿会心一笑。魏善杰自我解嘲地笑笑:“喝啤酒也好,刚才还是尿黄的,几杯酒下肚,就尿白的了。”乔小叶赶忙要了一瓶白酒,并亲自给魏善杰斟上。

宴会接近尾声时,饭馆老板、老板娘一起过来和大家见见面。老板娘被魏善杰强迫喝了几杯,便一个劲求饶:“不行,不行,再喝就躺下了。”

众人皆笑,并打趣道:“有这么多垫底的,躺下也硌不着。”老板忙说:“不,不能躺下。”说着挺老板娘一拳,“傻蛋一个!”

乔小叶若无其事地说笑着。

魏善杰有个老主意,自我感觉喝得差不多时,别人再劝就是不喝,即使和他翻脸。

全段职工工资升级考试,宁远到C站监考。

监考完一个班,在站台上碰见巡诊的彩霞。她说,要给于秀莲检查一下妊娠情况。于秀莲后来告诉宁远说,嫂子忒差劲,她愣说摸不着头,听不见胎心。于秀莲又说,前两天,医生还说好好的。近几日,于秀莲忧心忡忡,唯恐腹内的婴儿有什么不测。宁远何尝不是如此。

于秀莲又突然对宁远说:“今天你猴拉稀就好了。”这话令宁远大惑不解。她说:“监考时,叫你光跑茅房,人家考试好偷看呀!”宁远心里话:你又不参加考试,操那闲心干啥?

在C站监考的宁远看过天气预报,晚上华北南部将有大雪。宁远和乔小叶早早打了招呼,只要下雪,到家里喊他一声。铁路讲究“以雪为令”。

凌晨,宁远听见贾横喊他,便知外面下了雪。外面尚黑,满院的积雪却看得分明,一脚下去,竟没过脚面。宁远没戴帽子,凭感觉,雪下得仍不小,才走几步,棉袄的载绒领上面已落了白华华一层雪。雪粒朝脸上脖子里衣服上扑打着,“沙沙”有声。因为道岔积雪过多,煤矿回来的一列车停在信号外面,等了近一个钟头了,火车头的大灯照得贼亮,直射不远处的汉墓群,稠密的雪片在刺目的光束中上下飞舞,一座座汉墓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圣诞老人。

宁远冒雪清扫着道岔。贾横裹着一件半大衣,未戴帽子,他的脑袋上,两个肩胛骨及前心处,落层厚厚的积雪,乍一看,像一具骷髅。宁远负责防护。京广干线,车来车往,几乎没有间歇。当列车“轰隆隆”风驰电掣从他们身边通过时,疾风将地面的积雪带起来,仿佛怒涛巨浪,眨眼将他们淹没了。清扫完毕,宁远和贾横到附近的道口房歇息。雪花狂欢滥舞,扑打得睁不开眼。北风刺得脸生痛。他们疾步走到道口,一头钻进道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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