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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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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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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二十四章

于仁智仰躺在沙发上,感觉四肢无力,直喘粗气。攥着馒头愣往嘴里塞,嘴唇只是在馒头上无力蹭几下,馒头渣子撒了一胸。不能说话,问他话,只能点头或摇头。睡了一夜,仍不见轻,宁远赶紧联系120入A市铁路医院抢救。急救车窗户外面,不知是毛毛雨还是雪粒抑或雾气,柏油路面湿漉漉的。路边田野里的残雪露出已泛青的麦苗,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彩霞出门进修去了,即使拍了加急电报,来回也须三四天。于游阔在医院攥着一把条子,跑前跑后办理住院手续。他的脸苍白,胡茬子黑胡胡的,扎里扎煞。他十分客气几乎是赔着小心问值班女护士。女护士只顾埋头写,带理不理,问烦了,“回敬”于游阔几句,那话硬帮帮的,弄得他无所适从。给于仁智插针管的女护士,说话挺温和,于游阔竟有些受宠若惊。

晚上,由宁远和于秀莲陪床。于仁智平躺着,张着嘴,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嗓子眼瘀积着痰块。高烧三十九度五。宁远往他宽阔的秃脑门上覆了冷毛巾,又用掺了白酒的水往他胸口及四肢涂抹。听他嗓音痰堵得厉害,赶忙推来吸痰器。同房探病的纷纷上前帮忙。于仁智的大小便由侍候人一手料理。于秀莲每每是手足无措。宁远不慌不忙,在于仁智的生殖器上拴个塑料袋,屁股下面垫只小褥子,可以随时撤换。

于游阔是个急脾气,刚给媳妇拍了电报,便巴不得人马上就到。他说,如果今天或明天,彩霞再不露面,他就要与她离婚。

入院以后,于仁智粒米未沾。宁远找护士插胃管。护士耷拉着眼皮说:“找医生下医嘱吧。”宁远问:“什么是‘医嘱’?找哪个医生下医嘱?”护士朝旁边摆摆下巴。值班室?办公室?宁远见她们嘻嘻哈哈,再问定讨一场没趣,只得摸着石头过河。一位医生淡淡地讲道:“早下医嘱了,找护士插吧。”宁远车转身找护士说明情况,她们摇摇头,说:“你找护士长吧。”一个个哭丧着脸。宁远真想指着她们的鼻子大骂一通。

晚上,于秀莲向母亲大声控诉于游阔。近几日,于游阔脾气暴躁,看谁都不顺眼。一会儿面对不省事的父亲唉声叹气:“这可咋儿办?这可咋儿办?我是没办法了。”一会儿又扬言,上头只给他四天假,早歇完了,他要上班。一会儿又埋怨彩霞不懂事,电报发了,电话打了,都几天了,仍不见回音。他发誓,天天给媳妇发加急电报。

宁远对于游阔亦有看法。于游阔财大气粗,趾高气扬,缺乏人情味。前天,宁远骑自行车到他家,商量老人住院事宜。那天,密集的雪粒扑打的马路泥泞不堪。宁远来到他家走廊,一瞥客厅光洁的人造革地板,再瞧自己那双沾满泥水的皮靴,竟有些踌躇了。这时,夏夏、洪洪赶忙搬来一把折叠椅。于游阔正在厨房炒菜。宁远坐在折叠椅上,望望咫尺天涯的客厅,备受冷落,好象受到某种侮辱。于仁智的弟弟曾到他家拜访,两口子见对方穿得土里土气,竟把自己的亲叔叔拒之门外。尽管这位亲叔叔一再给他们解释。当初,宁远只是当笑话听,如今,竟在他身上应验了。

彩霞赶到A市铁路医院。她向于秀莲解释迟到的原因:“第一封电报没收到,电话里说不清道不明,我正参加大学考试。”同病房的人都不满地冲她撇嘴,对着她直夸宁远,都以为是老人亲儿子哩。于游阔一时无言。

医生私下里告诉彩霞,于仁智没有多大希望,一切都是维持。

宁远抱着昨天冻好的几块冰,踏着柏油马路泥泞的雪向医院走去。

于仁智病情明显恶化。持续高烧四十度,张着嘴,呼吸短促。眼皮微肿,半睁的眼睛露出浑浊的眼球,如两点淡淡的墨水。陪床的游阔媳妇冲宁远摇摇头。宁远随她来到外面的走廊。彩霞低声说:“恐怕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于仁智躺在病床上不得动弹,压迫肺部产生大量的痰,却排不出去,导致肺炎引起高烧,所谓“并发症”,这是最令人可怕的。本来身体就弱,又吃不得食物,长期高烧消耗热量,岂不成了无源之水?

第二天,宁远向霍全顺站长请个假,又匆匆赶到医院。于仁智呼吸越来越微弱短促。每呼吸一次都要艰难地仰一下下巴。查房的护士从远处瞥一眼,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点头呼吸?哦,够呛。估计过不了今天中午。”

于太太含着眼泪给老伴儿擦洗着身子。于游阔手持剃须刀,耐心地给父亲刮着胡子。十几天,那雪白的胡须钻出一寸来长,麦茬一般。

宁远感到心里堵得慌。他与岳父相处几年,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他独自来到医院走廊的尽头。清冷的风从不太严实的窗户吹向他的脸。外面是一处幽静的院子,一棵高大的塔松枝头压满了一朵朵沉重的积雪。房檐滴滴嗒嗒流着融化的雪水。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哀和压抑涌上心头,他的眼泪就像房檐融化的雪水,不停地流淌着。彩霞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默默地递给他几张卫生巾。

于仁智停止了呼吸。家人们嘤嘤啜泣着,吸溜着鼻子,他们带着七分悲伤三分紧张给于仁智穿着寿衣。此时,于仁智好像真的升入天堂。他终于摆脱了病魔的煎熬。他的面容虽渐渐地黄起来,却显得十分安详十分轻松。先前佝偻的身子也变得舒展了。他任家人摆布。同病房的人有的小声嘀咕,有的依旧慢慢地吃着饭,啃一口馒头夹一口菜,从容地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给于仁智穿着停当,家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于太太俯在于仁智身上,“呜呜”痛哭。

陆清风胸前抱着一大包慰问品,走进病房。宁远赶紧迎上去,尚未张口,那眼泪早忍不住涌了出来。陆清风惊讶地睁大双眼,眼圈也煞时变得红润起来。

晚上,宁远翻出岳父的几本日记。因为是用左手勉强写的,像蚯蚓,字迹很难辨认。不过其中有几句话,还是引起宁远的好奇和不解。如“宁远好玩洋火枪”(宁远直到上初中,还热衷于玩洋火枪。这句话不难理解),“候迎松拉稀”,“侯迎松现行反革命”,“革命文物被盗”,“宁远是个孩子,不应对那起枪击事件负责,更不应该也没有能力对历史负责”等等,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岂止是语焉不详?简直就是“天书”!当夜,宁远硬着头皮通读了这些“天书”,又经过前勾后连,条分缕析,加上合理想象,居然给他破解了十之八九。大致情况如下。

(一)

好象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铁路沿线,不管站区大小,家属院都是住得满满的。铁路职工在这里成家立业,子女上学就业或下乡插队,好象与城市无甚区别。职工家属犹如职工的裤腰带,职工调哪儿,她们跟哪儿。铁嫂们大都没有工作,是天然的过日子的好手。她们一心一意服侍丈夫,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如开荒种田,养鸡养鸭,倘有条件,到车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装卸活,挣点外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尽管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路职工调动也比较频繁,由于铁嫂们的形影不离,那营盘始终像一个村,锅碗瓢勺,家长里短,吵架拌嘴,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生机昂然。这种火热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C火车站家属院几排坐北朝南的瓦房,五六十年代还不像现在各家各户都围着墙头,那时没有,每家对四周的田野几乎是全方位的开放。唯独最南一排靠东的七八间瓦房,围着高高的墙头,小院里面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一棵较低但枝叶繁茂的核桃树,核桃树旁边还有一棵树,好象是柞树。这些树高低不一,把狭窄的院子层层遮住,密不透风,浓荫遍地,由于终日不见阳光,潮湿的土质地面滋生着一片片苔藓。院子西南角是一处封顶的厕所。据说那里曾吊死过人。可能因这缘故,一进这个院子,人们的头皮就发麻。别人都嫌瘆得慌,宁愿住得挤一些,也不来这个小院住,靳太太不怕,一家子搬入小院,单门独院,院里还有自来水管,简直就是首长级待遇了。靳太太的男人在C站北头看道口。白天上十二个小时,上夜班时,分前后夜,夜里三点交接班。

(二)

一九六三年底,候迎松在北京某运输中专毕业后,要求留在北京。组织部门答应了他的要求,将他分到北京铁路局。候迎松非常高兴。当他接到人事令时,立时傻了眼。他的工作单位竟是北京铁路局京南铁路分局京南车务段下属的C站,具体工作是扳道岔。距北京有千里之遥啊。候迎松极不情愿来到C站实习。因为单身宿舍实在紧张,就安排他和靳太太住一个院。一看来了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靳太太很高兴。靳太太胆子再大,毕竟是个女人。遇男人上夜班时,这处格外幽静的院落确实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恐慌。刚吃过晚饭,她便匆匆收拾一下,也早早关门睡觉。候迎松的到来,好赖能给她壮个胆。靳太太为人热情,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招呼候迎松一同享用。靳太太的男人憨厚老实,见了候迎松友好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很少开口讲话。

候迎松是实习生,C站没有安排他上固定的班次。相对比较自由些。他没事便到处蹓跶,尤喜到那汉墓间转悠。车站职工都笑他是书呆子,爱去坟堆里面与古人对话。

候迎松不仅白天去那土丘间“凭吊古人”,晚上甚至深夜也敢去,简直就像个探险家。候迎松读过历史,特别迷恋于盗掘古墓的小说、传奇故事,他对那些为此一夜暴富而成英雄而伴美人的主人公羡慕不已。他时常梦见自己在一堆堆古墓中穿行探险,那阴森恐怖的坟墓忽然变成金碧辉煌的北京故宫。他想回北京,做梦都想。如今,眼前这些神秘的汉墓很可能使他的梦境成为现实!“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古墓里面那一具具冰冷的白骨,或许可以向他这个大活人输送“新鲜血液”。就如枯木堆积化为煤炭,重新燃烧,又变成他的体温。当然,他更希望能看到一具保存特别完整、最好与原来一模一样的长相俊俏的“女尸”,对他来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艳遇啊。他会毫不迟疑地把那美丽的女子从上到下吻个遍,用他那贪婪的口水为她沐浴,用他那厚厚的湿漉漉的嘴唇去浇灌滋润她性感无比的樱桃小口,用他那发自肺腑如饥似渴的心声,唤醒她青春靓丽的生命,倘能嘬出甘甜的乳汁,说不定他会幸福得晕将过去,他有可能当场给她跪下求婚,并请月老做媒,“汉墓花烛夜”,做鬼也风流!

候迎松像只嗅觉灵敏的秃鹫,经过好长时间的精心观察,他终于发现某座汉墓被掘过的痕迹。尽管那处痕迹上面杂草丛生,还有几棵小酒杯粗细的酸枣树。某天夜里一点来钟,候迎松抱着白天早已准备好的麻袋,盗墓工具,带一只手电筒,溜出小院,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三点半左右,背着麻袋的候迎松满载而归。这时上后夜的靳太太老头刚走。候迎松顺手将这些古董儿掩埋在小院中那株核桃树下,把一只事先备好的粗瓷大瓮放在上面,又马不停蹄续了半瓮水,跑屋里端出一个玻璃鱼缸,连水带里面的几尾金鱼一块倒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家属院的太太们在一块议论,说昨天听见小院儿里有动静。郑太太好失眠,胆又小,吓得一晚上没得合眼。她们问靳太太,她摇摇头,居然什么也没听见!

(三)

靳太太那时也不过三十来岁,身段好,模样也好。候迎松有二十三四,还是个童蛋子。在候迎松看来,自己年纪轻轻,凭核桃树下那几件宝物,当个百万富翁已是绰绰有余。百万富翁是什么滋味儿?金钱美女加咖啡?他忽然想起靳太太,美女没有,一个年轻俊秀的太太可就在自己身边,唾手可得啊。只是那古坟堆是死的,可以任他挖掘,靳太太可是个大活人,能任他摆布吗?那几天,这些古怪的念头一直缠绕着,挥之不去。他怀疑自己是否鬼魂附体,总之是浮想联翩,激动得难以入睡。

因为和靳太太朝夕相处,一来二去的,候迎松对靳太太确实有了非分之想。尤其到夏天,院里闷热难耐。穿着少,暴露得多。靳太太那嫩滑的肌肤,丰满的前胸,候迎松都看得分明。候迎松的五脏六腑被一阵阵欲火灼得坐卧不安。他真想像老鹰抓小鸡那样猛扑过去。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征服欲,苦于无从施展,“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住在靳太太卧室的隔壁。半夜靳太太那时断时续的呻吟,伴随着木床不堪重负的嗝吱嗝吱声,每每令候迎松想入非非,一夜无眠。他巴不得穿墙而过,“彼可取而代也”。他候迎松可是名符其实的百万富翁啊,他没有任何理由受这种委屈!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候迎松开始精心策划了。他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靳太太,并博得她的欢心。

一天晚上,靳太太的男人上后夜。被靳太太销魂小夜曲折磨得几乎发疯的候迎松,耐着性子听完,继而听到她男人开门关门,然后“橐橐橐”出了东边的小门,他一跃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决定提前采取行动。当他不顾一切做贼一样轻轻来到靳太太门前时,五脏六腑缩成一团,脑袋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叫,心脏“别别”跳。他敲门的手直哆嗦。靳太太问:“谁呀?”候迎松机械地答道:“我,开门。”沉默,令他十分难堪好像也在他意料之中的沉默。此时,或许是徐徐凉风的吹拂,他有些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或许明天就会令他臭名远扬无地自容的傻事。对于一个百万富翁来说,多栽面子啊!他车转身,想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靳太太的门竟开了,尽管只开了一道窄窄的缝儿。可他从那条窄窄的缝儿里分明看到了太阳即将喷薄欲出时射出的万道霞光!靳太太就是那轮金色的太阳!

(四)

候迎松与靳太太幽会的第三天夜里三点,靳太太的男人下班顺着道心行走,被一列进站的客车撞死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那天晚上他下前夜,当他按惯例顺着下行一道,踩着道心的轨枕富有节奏地由南往北向家里赶时,身后有一趟在本站停车的客车也在徐徐进站,而且进的正是他脚下的一道。往常这列客车都是进的三道,待避后边的快车。每次下前夜,他都是顺着一道道心,踩着轨枕有节奏地往家里赶。即使客车在他身后照得亮如白昼,也象征性地鸣几下笛,他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根本没想到此时死神正在向他悄悄逼近。身后的客车通过岔区时,因为进的直股正线,蛇一样的身躯并不像往常那样扭动得那么剧烈。火车头的大灯离他越来越近,强劲有力的灯光像一把把利箭,呈扇面形向他飞来,那情景分明就是“万箭穿身”,惊心动魄啊。其实司机早就发现前面的道心有人在行走,也曾鸣过笛,进站停车,速度也不快,想那行人有充分的时间躲闪。但他们错了。彼此越来越近时,司机发现情况紧急,拚命鸣笛,那行人就是不回头。再刹车时,为时已晚。

针对靳太太男人的横死,人们对靳太太居住的小院愈发地感到神秘和恐怖,一致认为那是一所凶宅。失去亲人那久久抹不去的忧伤,还有一丝无助无奈和淡淡的失望,以及对未来命运的迷茫无法把握,迫使靳太太很快离开了那所几乎彻底改变了她命运的小院。从此,这所小院成了C站招待所,除招待上级领导,还可以为偶尔来车站探亲的单身职工家属提供临时住所。

十个月后,靳太太产下一女,取名靳慧敏。家属院生性多疑的太太们掐指一算,靳太太男人死了十月零几天,顺理成章,天衣无缝。靳太太男人临死又为靳家留下一脉骨血。也赶巧了,乔太太、田太太、于太太,工区巡道工郑仁的太太和靳太太同年同月分娩,而且都是女儿,人们戏称“五朵金花”。 

“五朵金花”两三岁时,结伴出去玩耍,郑太太的女儿小凤儿不幸走失。太太们都极力安慰郑太太,说小凤儿的一双眼睛大得特别,好认,总会找到的。郑太太哪里听得进去?急得神经了好几年。没多久,C站霍全顺调其它站任站长,原党支部书记徐进接任站长。霍太太抱着女儿娇娇,到家属院含泪一一告别。 

小凤儿走失后,被拣破烂儿的鳏夫二摸虎领回家。二摸虎正愁没人养老送终。

二摸虎以拣破烂儿为生,经常出门在外。如何照看才两三岁的小凤儿?请保姆断雇不起,也不敢雇。他实在不愿声张此事,万一传到小凤儿亲生父母耳朵,他的计划全泡汤了。把孩子锁进屋,又怕她哭闹,引起邻居的猜疑。二摸虎再拣破烂儿,只好不往像铁路那样的远处去,在村子附近转悠,快去快回。二摸虎在村边住,院墙只有一扇破栅栏,也没锁,临出门关上破栅栏,任吃饱喝足的小凤儿在院里玩耍。一天,二摸虎拣破烂回来时,竟不见了小凤儿的踪影。原来小凤儿从破栅栏儿的缝隙处拱出去,又走失了。二摸虎边拣破烂儿边找丢失的孩子。二摸虎顺铁路拣到C站家属院一带,听说郑太太刚丢了一个小女儿,他打个冷战。如果让巡道工郑仁知道了,还不把他给剁成八瓣?二摸虎决定就此罢手。孩子也不找了。听天由命吧。

省会驻军某师乔副团长乘212吉普车回乡下老家探亲。路过一片低矮的洋槐林时,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在一棵小树下哭哭啼啼。再看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大中午的,小女孩儿怎么会跑这儿呢?乔副团长让司机停下车。乔副团长来到那女孩儿跟前,亲切地问:“小姑娘,你妈妈呢?”那姑娘也不看乔副团长,只顾抹眼泪儿:“我找妈妈。”不用说,肯定是走失了。乔副团长见这小姑娘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非常可爱,竟和自己有几分相象,便抱上车,让司机开到附近村落。打问半天,都说不知道。乔副团长想,也可能是搞“男尊女卑”,狠心的父母有意扔下这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家长,即使找到,对孩子也不会疼爱的。他决定抱养这个孩子,并取名乔小叶。这孩子正是丢失的小凤儿。

(五)

乔副团长抱养小凤儿即乔小叶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初,省会驻军某师宁副营长即宁远的父亲即将转业,他在家中举行告别宴会,赵团长(后晋升师长即前文赵师长)、乔副团长是他的老乡、战友加上级,自然都是他的座上客。那天晚上,这三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在宁副营长家相聚,好不热闹。赵团长生性豪爽,乔副团长耿直倔强,宁远父干练果断,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汉子,百分之百的军人作风。这在酒场上就能看出一二,彼此谁也不劝,杯杯见底,话题大抵都是工作上的事。三个太太在一边拉家常。他们的三个刚三四岁的孩子吃饱喝足了,被大人轰进宁远的卧室随便玩耍。

赵铁运和宁远爬在地上玩坦克、飞机、大炮。这个拿起坦克朝对方“阵地”象征性地用力抖动几下:“咚--咚咚咚!”那个拿起大炮照样回敬对方“阵地”:“捣-捣捣捣!”与其说他们在使用武器,还不如说在用小嘴互相攻击。尽管是在打“口水战”,但打得特别投入,特别卖力,个个脸红脖子粗的。赵铁运右手大拇指还包了块胶布,看来是轻伤不下火线啊。

小姑娘乔小叶爬在桌子上眨巴着一双稚嫩的大眼睛翻图画。书里面有一道用几株小树组成的数学题。乔小叶掰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这边一、二、三、四、五棵,那边一、二、三、四、五棵,加起来应该是......”她掰着手指算一会儿,说:“等于十棵树。”她不敢肯定,扭头问赵铁运和宁远:“五加五等于十,对不对呀?”

赵铁运和宁远不约而同放下武器,好象在实行“奥林匹克休战”。俩人一边掰着指头“手算”,一边念叨着“口算”。

赵铁运数到第十时,发现大拇指有伤,便没有数,对乔小叶说:“五加五等于九!”

宁远说:“不对!五加五等于十”

“等于九!”

“等于十!”

两个小家伙互不相让,嗓门儿一个比一个高。赵太太以为他们在格气,忙跑进屋。赵铁运、乔小叶、宁远争先恐后将赵太太围起来,仿佛见到了能为他们解惑释疑的老师。

赵太太笑笑,关上门,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铁运说得对!五加五等于九。好了,不要吵了!”

赵铁运又掰着指头算了算,因为急于表现自己,数到第十时,竟忘记那指头是有伤的,掰一下疼得直咧嘴,他忍着疼痛说:“妈,不对,五加五是等于十!”

赵太太不耐烦地朝孩子们挥挥手:“好了,好了,我们铁运说了,五加五等于十,那就等于十!”说完,又回到酒桌上和乔太太、宁太太闲聊起来。

乔小叶撅着小嘴儿对赵铁运说:“你妈不是老师。她不会算数。”

赵铁运立即予以反驳:“我妈是老师!我妈会算数,我妈知道五加五等于十!”

“那是你告诉你妈的......”乔小叶颇为不满地嘟哝一句。

赵铁运不服气,一别脑袋说:“我妈本来就会嘛!”

“不会!”宁远说。

“会!”赵铁运提高嗓门儿说。

“不会!”宁远的嗓门儿更高。

“会!我妈是老师!”赵铁运冲乔小叶、宁远挥舞着小拳头,看来真有些急了。

赵太太又跑过来劝解一番,临走又压低嗓门儿,不无威严地说:“我们铁运说得对,我就是老师!好好玩儿!听见没有?”

宁远、乔小叶别着脑袋,保持沉默,但不像默认。赵铁运乖乖地点点头,得意地自言自语道:“我说我妈是老师嘛。”

宁远父转业后不到一个月,赵师长所在师部奉命迁往偏僻的山区。为使一家老小能留在省会,乔副团长申请转业,独自回了老家。

宁远父转业后,任京南铁路派出所所长。于仁智是C站驻站公安。虽说那个时期号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必要的防范还是要搞的。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每天都在暗地里磨刀霍霍。“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宁远父经常率领公安民警到沿线各站巡视,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特别是防止敌人破坏铁路设施。

宁远父和于仁智晚上例行公事到各处巡逻。当他们路过C站家属院时,发现候迎松光着膀子从靳太太屋里溜出来,然后匆匆钻入自己房间。

(六)

文化大革命中的拉帮结派,已是一种公开行为或政府行为,如保皇派,野战军派,太行派,不一而足。各派都坚持真理在自己一边,都认为自己名正言顺。C站扳道员马跃前出身不好,嘴又不把门,哪派都不愿意要他,经常被揪斗。这派斗了,那派斗。各派都勒令他交待反革命罪行。面临严刑拷打,马跃前只好胡乱编造一气。一会儿说,赵冬青某年某月某日几时几分要炸铁路大桥,参与炸桥的还有徐进、霍全顺......凡是他认识的,都上了“黑名单”。

马跃前的口供震惊公安部、铁道部,上级很快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对马跃前重新进行审问时,因为又一次面临严刑拷打,他不打自招,赶紧承认上次口供是自己的恶意诬陷,罪该万死。接着又开始胡编滥造,驴唇不对马嘴。

各派一看马跃前“死猪不怕开水烫”,在他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一脚将他揣了出去。马跃前因祸得福,又恢复了人身自由。

有几个职工听说马跃前栽赃陷害他们,异常气愤,摩拳擦掌,找马跃前理论。马跃前吓得借把梯子,爬上C站家属院菜地里那座一丈来高的水塔顶上,说啥也不下来,扬言要杀身成仁。站长徐进赶快叫职工从单身宿舍拿来几付厚厚的床垫放在下面,以防不测。由于站立不稳,马跃前摔将下来。幸亏下面垫着床垫,没有伤及骨头。

( 七)

宁远童年时,正时兴玩洋火枪。洋火枪的构造颇简单。用一根八号铁丝握成手枪状,弄十几枚自行车链子扣,两头孔与孔对齐,重叠起来,皮筋固定,一头穿入铁丝,另一头做枪筒。辐条帽镶在最外面的链子孔上,再加一枚铁丝做的撞针,便是一把“地地道道”的手枪了。一根火柴由细处插入辐条帽,拽出来,里面的火柴头堵死辐条帽的“屁股眼”,长长的火柴杆裸露着。借助皮筋弹力,撞针直击火柴头,随着一声脆响,火柴杆能射出三四米开外,枪筒还像模像样冒出几缕青烟。持枪者给鼻子就上脸,也像模像样地用嘴吹吹那冒烟的枪筒。

为拥有这样一把手枪,宁远四处搜罗零件。见了修自行车的,比什么都亲。一个普通修自行车的,就可以主宰他的命运。谁能想到,他的幸福曾经与一枚锈迹斑斑的链子扣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把洋火枪,曾一度成为他生活的全部。攒鸡毛凑掸子,链子扣凑齐了,却不曾找到辐条帽,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宁远 偶尔在家中抽屉里面翻出一颗子弹,银白色弹壳,铅头,沉甸甸的,小巧玲珑。那是宁远父退伍时带回来的。宁远想利用那子弹壳代替辐条帽。尽管这是一颗货真价实的子弹,但他更看重的是子弹壳。要不怎么叫单纯幼稚哩。此时,尽管这是一发真正的完美无缺的子弹,在宁远眼里,那子弹头却是多余的,纯属“画蛇添足”。当时若真有一支真手枪和一支洋火枪,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洋火枪。就如当时送他一个美女和一块糖果,他会不假思索地选择糖果一样。“初生之犊不畏虎”,并非“不畏”,而是不懂,不知虎的厉害。那时,他眼里只有子弹壳,幼小的心灵可能还容不下一颗完整的子弹。为利用那枚弹壳,宁远一心想把铅头弄下来。先是用牙咬着子弹头往下撕扯,感觉软软的,在上面咬了许多牙印子,怎么也弄不下来。只好动用钳子,强行做分离手术,“杀鸡取卵”。拽出子弹头,迫不及待将弹壳内黄米似的弹药倒干净,好象那是一堆垃圾。宁远父知道后,直“夸”宁远命大。为实现这点小小的理想,宁远几乎以生命为代价。

(八)

马跃前的事刚刚平息,紧跟着候迎松也栽了。那天晚上,他跟马跃前学习扳道员。

可能是高度紧张,身心疲惫,那天深夜候迎松跟着马跃前出来扳道岔着了凉,肚子里叽里骨碌,随着一阵钻心的腹痛,犹如发生滑坡泥石流,势不可挡,下面的“闸门”被冲击得实在难以招架了。他赶紧跑到路基旁边就地解决。没带手纸,向马跃前讨要,马跃前也没带。候迎松随手从酸枣丛中摸出一张废纸蹭几下。他感觉那张纸颇硬且十分的光滑。

第二天,巡道工郑仁路过此地,蓦地发现路基旁的酸枣树上挂着一张印有主席头像的纸片,主席头像竟涂抹着污秽之物。这立刻引起郑仁的警觉。把伟大领袖的头像当手纸,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郑仁小心翼翼取下那片纸,立即向养路工区领导进行了汇报。工区工长高明又马不停蹄向铁路公安报了案。驻站公安于仁智等迅速奔赴现场,拍照,取证,力争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然后又找C站有关人员了解情况,特别是马跃前,急于洗清自己,主动向派出所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公安不到半天便结了案。下夜班正在睡觉的候迎松,被派出所几名公安勒令穿好衣服,不由分说,五花大绑给捆走了。调车长陆清风看到后,撒腿向站长室跑去。站长徐进闻听,赶忙向京南中心站汇报。京南中心站向铁路派出所要人,所长宁远父就是不放。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哪。他不能容忍候迎松这样的败类为所欲为。宁远父要办他个二罪归一。

候迎松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三天两头开他的批斗会。候迎松头上扣一顶高高的纸糊的帽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用红笔打的×粗重有力。郑仁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候迎松!”下面的群众跟着高举拳头,喊声震天。开完批斗会,紧接着游街示众。才四五岁的宁远,手持那把洋火枪,对准候迎松的脸,扣动扳机,只听“叭”地一声脆响,那根火柴像射出的箭,一下击中候迎松的眉心,顿时浸出一片蚕豆大的血,仿佛一个刻意打扮装饰自己的印度妇女。宁远像模像样地吹一下枪筒里冒出的一缕青烟。候迎松抬起眼皮斜一下宁远。宁远心里一哆嗦,他隐隐地有一种不安。在旁边押解候迎松的于仁智有些生气,将宁远扯到一边,朝他屁股上象征性打一巴掌,笑着骂道:“宁远你个兔羔子!他又不是死刑犯,你有啥权利对他执行枪决?我还没这权哩。”候迎松尽管始终低着头,这一幕却被他眼睛的余光扫个正着。

(九)

C站调车长陆清风,不到二十岁,便有些秃顶,呈“农村包围城市”之势,人长得精瘦精瘦,不仅调车是把好手,跟着火车飞上飞下,身轻如燕,落地又稳,而且还善于爬树。他经常伙同养路工郑仁到C站家属院爬高大的白扬树,掏麻银雀的窝。郑仁又胖又笨,每每是爬到半截便气喘嘘嘘,不得不像只笨拙的猫,一边小心地往下看着,一边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有时干脆大撒把自行滑下来。下面的田沧海“噢噢”地起哄:“老笨鸭上槐树,一上一突碌!”

攀到树顶的陆清风,掏了一窝鸟蛋,在麻银雀“吱吱”凄厉的叫声和玩命的攻击中,慌慌张张往下爬,因为天热穿着裤衩,不小心蛋包子被尖硬的树杈挂住,这节树干比较光滑,上没有抓手,下没有脚蹬的地方,根本动摊不得,他只得死命抱紧树身,衣兜里的鸟蛋早给挤得破碎不堪,那鸟蛋汤子顺着大腿根往下流,如膏了油,下身愈发地光滑。麻银雀在他头顶盘旋着尖叫着,不失时机地发动着一次又一次攻击。情况万分危及。到家属院巡视的于仁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让陆清风千万别动,然后,“噌噌噌”飞快攀上树,轻舒猿臂,将他往上一推,陆清风才得以够着上面的一个树杈,终于脱离险境。

事后,陆清风买几包点心专程到于仁智家以谢救命之恩。一只小狗迎上来冲他高兴地摇着尾巴。

于太太开玩笑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必有后福。等你将来做了大官,甭忘记我们就行了。”

于仁智和陆清风闲聊一会儿。陆清风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于仁智问:“候迎松平时在车站怎么样啊?”

陆清风做认真思考状,说:“他这个人平时话不多,好像不太和群儿。”

于仁智轻蔑地“哼”一声:“叫狗不咬,咬狗不叫啊。”

邻居家的宁远手持洋火枪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对着不远处的那只小狗“叭”就是一枪。小狗吓得“哇儿哇儿”直叫,浑身一个劲哆嗦。于太太佯装生气,训斥道:“这孩子!小心咬你一口。什么叫狗脸儿,知道不?翻脸不认人。”说着冲陆清风笑笑。陆清风从衣兜儿掏出一把糖块装入宁远的小口袋:“噢,要听话。”然后摸摸宁远红扑扑稚嫩的小脸儿。陆清风提为段长后,还时常说,他就愿意看小孩儿的脸,或哭或笑或生气,都特别招人疼爱。

于太太经常唠叨,愿意叫老伴换个工作。当公安净得罪人,后患无穷,弄不好,殃及后人哩。

(十)

C站家属院的太太们在家里闲着无事,集体动手在车站附近开垦了一大片荒地,种菜种粮食。令她们十分头痛的是,玉米即将成熟时,每每被那夜里出没的猪獾糟践不少。信奉“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于游阔,还不到十岁,整天在C站家属院菜地里忙活,自觉向农民学习。后来到附近农村当起了“知青”。一天,于游阔持一把小锄头在玉米地锄草,发现一头猪獾飞快钻入一座汉墓。那猪獾把他的棒子也折腾得不轻,对这些难觅踪影的野兽恨之入骨。他很快在那座汉墓脚下几株酸枣树丛中找到獾的入口处。他用锄搂些毛草树枝堆放在出口处,点着了。滚滚浓烟招来了好奇的车站家属院的太太们。她们同仇敌忾,靳太太、郑太太等纷纷在周围拣拾着干柴投进火堆里。于游阔手持小铁锄在洞口严阵以待。熏了半天竟不见踪影。

于太太、乔太太绕汉墓转一圈,发现旁边不远处的一截土墙根儿还有个出口。那几头猪獾早已闻烟而逃了。气得于游阔用铁锄朝那洞口猛一戳,只听呼啦一声,洞口坍塌了,洞口不足一米高,挡着些破砖烂瓦,显然是人工堆垒,里面像个防空洞,由呈三角形的木板支撑着,黑古龙冬,阴森可怕。几个太太脸都吓白了,离那洞口远远的站着,唯恐窜出个比花面猪獾更可怕的东西。于仁智闻讯赶来,看看现场,断定最近又有人盗掘了这所古墓。

经省市文物专家现场堪察,认定隆起的土丘是东汉时期的墓群。眼前这座汉墓已被盗多次。除了几具凌乱的白骨,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至于最近的盗墓者是谁,根据人们提供的线索,怀疑对象集中于候迎松身上。经过于仁智提审,候迎松矢口否认。由于没有抓住证据,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候迎松不傻,倘承认了,办他个几罪归一,真的被枪决也未可知。那时他面临的再不是宁远的洋火枪,而是地地道道的不吃素的手枪了。打死也不能承认!他的百万富翁的美梦彻底破灭了。他宁愿那掩埋的几件宝贝赶快烂掉。它们的出土之日或许意味着他的掉头之时。

整理完这些日记,宁远长出一口气。他终于有机会看清了候迎松的本来面目。只是时过境迁,即使看清了他真面目,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说,认识了解一个人,是何等的难啊,倘没有这些天书似的日记 ,候迎松对宁远将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迷。都说候迎松忘性大,他遭宁远“枪击”一事虽说已过二十多年,仍记忆犹新。还有乔小叶,那古怪的表情,含糊的语言......他仿佛终于找到答案了!又未免有些为难,郑仁老两口,特别是郑太太为自己丢失的女儿,都想成了神经病。如果现在把这个并不确切的推断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样?尽管或许是喜从天降,郑太太脆弱的情感,还能经受得起这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折腾吗?倘因此心速突然加快,“心潮逐浪高”,严重硬化脆化的心血管,还能承受得了这心潮涌动、“惊涛拍岸”的猛烈撞击吗?宁远真担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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