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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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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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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二十八章

驻东风煤矿值班员徐进说不行就不行了。胃癌晚期。

徐进乃“一介布衣”,魏善杰自然不会露面。赵铁运站长陪同陆清风到医院探望。于游阔、贾横等都赶来向自己的老师傅作最后告别。宁远也去了。宁远上前握住徐进的手,喊一声:“徐师傅......”忍不住淌下一串热泪。原来的徐进哪儿去了?那个聪明干练、热情奔放、幽默风趣的徐进果真一去不复返了?宁远甚至渴望能再一次听到他“啊嘁啊嘁”的打喷嚏声。

徐进仰面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眼睛紧闭,额头原本布满了许多皱纹,一躺下,皱纹大都被抻展了,额头显得圆而饱满,就如草丛中一座汉墓,里面或许蕴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神奇的传说,数不清的珍贵文物,当然还有许多使他得以出口成章的诗词歌赋。这座“汉墓”已经与世隔绝,任谁也挖不开盗不走了。徐进脸色苍白,人已瘦得不像样子,张着嘴,可能痰堵得厉害,喘息声急促而响亮。

徐进尚未咽气,于游阔开着一辆中型面包车送他回百十里开外的山村老家。徐进姐夫,一个憨厚的农村汉子,负责照看吊针。徐进媳妇,那个矮小善良的女人,一路守护着丈夫,她一会儿向赵铁运诉苦,家庭如今失去了顶梁柱,以后会如何如何困难,希望能让她不满十七岁的女儿接班,一会儿又冲昏迷中的丈夫唠叨着,诸如“老徐,出院了”“老徐,上路了”等等。宁远心里掠过一丝难言的酸楚。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极普通的农妇,当年竟是个大学生哩?

天已擦黑,才赶了不到一半路程。他们中途下车到一家饭馆吃顿饭。徐进媳妇在车上照看着。于游阔、贾横、宁远默默地望着那桌酒菜,都不吭声。往日的说笑打趣没有了,备感压抑。吃过饭,徐进姐夫起身望望剩下足有一半的饭菜,嘟哝道:“可惜了的,拿个袋盛走吧。”一则没带塑料袋,二则急着赶路。徐进姐夫颇有些心痛,临走,一个盘又夹一口菜,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于游阔将喝剩的半瓶酒拿起来,说:“这个咱们带走。”

徐进媳妇非塞给赵铁运十几块钱做饭费,被赵铁运挡了回去。宁远心里话,她太客气了。再则,十几块钱又够干什么?下车吃饭的功夫,徐进媳妇边哭边和丈夫小声说话。从表情上看,徐进能听见,只是不能说话。

徐进那脱壳的灵魂极不情愿地渐渐地漂动起来,就如到了太空。他俯视着自己的躯壳,以及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同事,无奈地飘然而去,从此无牵无挂。或许那才是徐进梦寐以求的生活。

半路上,徐进媳妇让司机于游阔打着车内的灯,然后和她姐夫低语几句,她姐夫看看表,又冲她摆摆手。宁远心里“咯噔”一下。见那吊瓶依旧冒着泡泡,才稍稍踏实了些。

进入山道,汽车颠得厉害。半夜时分,将车开上一处较为平坦的麦场。四周漆黑一片。于游阔先下去了。徐进姐夫让赵铁运稍候,他去村里叫人。徐进媳妇将吊针拔掉,喊着丈夫的名子,轻声说:“老徐,到家了。”说毕用毛巾被盖住丈夫的脸。

赵铁运他们下车在一旁等候。他们小声议论着,徐进已不在人世矣。帮忙的乡亲打着手电筒,推着排子车一到,徐进媳妇这才敢哽咽着哭将起来。

交接完毕,有几个年长的村民对赵铁运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不行放鞭炮崩崩吧。附近有卖的。”

赵铁运摇摇头,表示不在乎这些。徐进媳妇说:“放心吧,俺徐进是个老实人,不会跟你们过不去。放心走吧。”

于游阔将喝剩的半瓶白酒统统浇在车上,说:“车上有味。”发动着汽车,于游阔又笑着自言自语道,“徐师傅,咱待你不薄,这次帮忙,咱是随叫随到,相信你不会与咱过不去。”

返程途中,于游阔下车吐了,呛的。

霍全顺和一个年轻大学毕业生协助宁远搞爱国主义教育。

青工教育第一节课由赵冬青开讲。他点头哈腰走入教室,从卫生脏乱差到爱国主义,从抗美援朝到课堂纪律,从学文化到学业务,无所不讲。说着说着激动地昂首挺胸:“我敢说,我们国家的一棵草比外国的都好!我就这么说!当你身处异国他乡时,你就会有这种感受。尤其逢节假日,那种心情......当你飞回祖国的领空,踏上祖国的土地,驶入祖国的海域......那种心情!不信你试试......”

 赵冬青临走又留下一道讨论题:调车作业中的稍行移动信号如何显示。因为这次办班,主要是政治学习,《技规》《行规》等业务书籍学员们都没带。大伙儿开始讨论,互相比划,气氛颇是热烈。赵冬青见好就收,向宁远告辞。宁远把赵冬青送出教室。赵冬青拍拍宁远的肩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宁远,以后学着点。你看我刚才出的那个讨论题,不算大吧,不算难吧。但至少眼下,他们谁也说不清,但特别感兴趣,愿意探讨。做为一个头儿,要学会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说毕做个鬼脸儿,一头钻进候在外面的吉普车里。宁远暗暗把赵冬青和陆清风做了个比较。陆清风洁身自好,谨小慎微,结果是寸步难行,作茧自缚,赵冬青外圆内方,谈笑风生,举重若轻,如履平地。在中国官场上迫切需要的是赵冬青,而不是陆清风,更不是他宁远。

年轻大学生讲完课,对宁远说家里有事,也请假回去了。

随后,工会主席陆清风来学校视察。他对宁远说,霍全顺老父病危,倘若赶不回来,他的课就由大学生和宁远代劳。陆清风问宁远:“明天的课备得咋儿样了?”

宁远迟疑一下,说:“霍全顺的教案忒缭草,看不清。”

陆清风极为宽容地看看宁远:“这样吧,明天我讲。一会儿把老霍的教案给我。”

宁远如释重负,亦有些愧疚,忙说:“实在不行,我明天给他们照本宣科念念。”

陆清风摇摇头表示反对:“哪能这样儿?大伙儿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下午陆清风闷在屋里备了半天课。宁远心里愈发得不好受了,自从他做了那个奇怪的似乎破解了许多迷团的梦以后,他感觉和陆清风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宁远和陆清风一起去食堂打晚饭。贾横笑着问宁远:“在哪儿打开水呀?”宁远指指食堂对过的锅炉房。贾横皱眉摇头:“那水有股异味。”锅炉烟囱坏了,烧出的水有股异味。宁远本想给他透露一个秘密,想起昨天和锅炉工马跃前的对话,欲言又止。昨晚,宁远拎着饭盒路过锅炉房时,马跃前迎出来说:“倒水吧,我烧了两壶,专门给你预备的。”宁远十分感激,说:“忘了带暖壶,算了!让学员们倒了吧。”马跃前摆摆手:“不行。刚才一位学员来要开水,给我挡回去了。不能开这个先例。就这俩壶,他倒不让他倒,闹饥慌不好。”

陆清风吃毕晚饭,又赶过来备课。

贾横、小胖几个学员来找宁远闲聊。有的围着床打扑克,有的看电视,颇是热闹。宁远不无谦意地冲陆清风笑笑。陆清风宽容地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说:“我到隔壁备课。”

田友云闯进来,迫不急待把电视频道调到中央五台,口里喊:“快看,快看,女篮决赛。”宁远说:“有啥好看的?那是重播,结果早出来了,中国银牌,独联体金牌。只十分之差。”“那也愿意看。”她们一边欣赏一边叹气一边拍大腿。田友云看一会儿,丢下一句话:“憋气!”走了。明知有了结果,偏偏不想看到这种结果,岂不是自欺欺人?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替古人担忧。历史是不容也无法改变的。宁远忽然想到自己在团委的遭遇,明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偏偏希望有奇迹发生。

不知何时又进来的田友云不由分说,从宁远手中抽去一把好不容易摸到的好牌:“去去去,一边歇会儿。”自己取而代之。

贾横边打扑克边说:“大学生那个兔崽子,他上课竟敢说不让我们小便,还说他上学时到部队搞军训,听赵师长训话,原地不动待了四个钟头。屁!他少给我来那个里格儿隆!他再来这套试试?我非把教室弄个底朝天!”宁远听后暗暗吃惊。为防止他胡闹,宁远有意封他个组长,没想到依旧这么放肆。宁远不得不旁敲侧击说了他几句。

晚上十一点左右,学员们才陆续告辞。陆清风正俯案备课,见宁远进来,虽面对着宁远,眼珠却被上眼皮完全遮住:“大学生啥时候回来?”旋即又睁开眼。

“后天吧?”宁远说。

陆清风耷拉下眼皮,微微摇摇头:“没说嘛,关键时候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水平。明知老霍有事,人员紧张,大学生就不应该提出回去。看事短,只顾眼前利益是不行的。你有好人主义,我也有好人主义。”

陆清风在学校一待就是三天。段党委打电话要他回段参加一个会议。陆清风讲完课,又嘱咐宁远几句。陆清风人刚走,贾横喷着一嘴酒气来了,扬言要找陆清风。贾横没请假私自回家,旷课一天,按旷工处理。贾横对此非常不满。他一再追问,是谁做的决定。宁远耐心给他解释,说这是组织决定,因为他违犯了学员守则,又批评他不该喝酒。他眯缝着眼,用阴险的口吻说:“一定是陆主席搞的,没错。”宁远心里不由掠过一丝恐慌。陆清风早就说过,贾横心恨手毒。尽管宁远和贾横在一个车站待过,关系还不错,但此时贾横喝了酒,混浊的眼球在血红的眼睛里,像火膛中燃烧的煤炭。贾横不知何时竟留起了小胡子,穿着短裤,大腿小腿长着一丛丛黑毛。这时,宁远才品味出当领导的难处来。

宁远和霍全顺及他的外甥一块上了火车。提及赵铁运站长被打一事,霍全顺的幸灾乐祸溢于言表。他逢人便打听赵铁运被打一事。上任不到半年的赵铁运被道口工贾横打了。据说小贾在站台上撵着赵铁运打,头上脸上挨了几纪重拳,头破血流,正住院治疗。

霍全顺的外甥说:“站长叫职工给打了,这话可是好说不好听。”

“全分局、全路局,恐怕铁道部也算是头号新闻。”霍全顺眯缝了眼,笑着说。

“咋回事儿?”宁远问。

“咋回事儿?不清楚。”霍全顺摇摇头,“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分为二呗!小贾在我手下干了两三年,调教得好着哩。可能干哩。......听说他们又要把贾横给弄进山沟支线,说人家上班好耍流氓,调戏妇女,手脚不干净。这个我了解,好开个玩笑,大大咧咧,没个心眼。这些人真够狠的!不管怎么说,贾横的父亲也算是咱们段的老职工,前两天找我了,他会气功,老头儿说了,如果把他的儿子调到支线,就用气功把他们的心捏碎!我说,现在就给他捏碎。老头儿说,不,真调动时再说。”

宁远心里话,也难怪,霍全顺和老职工是亲家,“亲向亲,邻向邻,折了骨头连着筋”哪。

不过,霍全顺也够窝心的。原来是一站之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是自己说了算。后来在服务公司任业务员,处处要受人家指派,弄不好挨一顿斥打。曾在霍全顺手下当副站长的乔树风,早已是服务公司经理,成为霍全顺的上司。一天,乔树风当了宁远的面扔给霍全顺一份文件,连讽刺带挖苦地说:“老霍你每天都干些啥?咱就不能主动干些工作?”霍全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笑着但挺认真地为自己辩护。

青工教育一个礼拜一期,轮流培训。每期结束后,宁远和学员们一道回去,他一出A站,见于秀莲抱着女儿在出站口候着。到跟前,女儿才认出宁远,高兴地向他挥着小手,又伸手指着他的书包,好奇地“嘎--”叫一声。宁远赶忙打开书包,举到她跟前,让她看个够。女儿在里面扒拉来扒拉去,像个考古学家。宁远接过女儿,亲亲那鼓鼓的娇嫩的小脸蛋。女儿为父亲粗暴干涉她的“考古”,中断她的研究非常不满,扭着身子“哼哼”着,把着脑袋,一只小手抓挠着,还要书包。女儿的“主权”完全被宁远那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近于不讲道理的父爱彻底剥夺了。

陆清风到车站送人,出来时看见于秀莲,赶忙迎上来。陆清风和于秀莲寒喧几句,伸手要抱宁远怀中的女儿,女儿望着那张虽慈祥却陌生的脸,咧一下小嘴,直想哭。陆清风笑着“哟哟”两声,对于秀莲说:“我就愿意看小孩儿哭啊笑啊,特别好看!”陆清风向宁远简单问一下教学情况,临走,冲孩子友好地招招手。

于秀莲要接过女儿,女儿赶忙搂住宁远肩膀,一拱一拱的,唯恐被抱走。

于秀莲说:“明天礼拜天,咱们中午包饺子。又到外面受罪了,趁这两天在家,赶紧享受享受。”

宁远心里掠过一丝难言的苦楚,凄然一笑:“明天上午还得赶回去。”

难得回家聚一次,本想陪妻子女儿痛痛快快玩一场,放松放松,无奈重任在肩。教案中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完善,只好先公后私、公私兼顾了。

C站的汉墓群被定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它的神秘面纱随着考古的不断深入已逐渐被揭开。(二十多年后,为配合南水北调工程建设,省考古工作队在C站附近进行考古发掘中,发现汉代遗址两座及战国至汉代时期的古墓葬104座。出土文物有铜带钩、铜璜形器、代铁钩、玉环、陶鼎、陶壶、陶坊、盒、陶俑等)。省里那个主要领导人的真面目也渐渐暴露出来,先是他的秘书因收受巨额贿赂,被执行枪决,继而他被撤职查办,一撸到底。他终于被葛珊两口子扳倒了!葛珊的老头成了闻名全国的“反腐英雄”。葛珊两口百感交激,喜极而泣,大呼“苍天有眼”!

赵冬青调京南铁路地区办事处任主任。分局工会领导多次出面做工作,年近五十八的工会主席陆清风终于答应退居二线。由宁远代理京南车务段工会主席。魏善杰的又一次希望破灭了。

送走赵冬青不到半年,京南车务段买了辆新皇冠。魏善杰对赵冬青颇不满意。说他被上级树为“廉政标兵”,干了一两年,单位啥家当也没置。如今他易地为官,单位这种寒酸相也该改变改变了。他又说,现在强调“为官一任,致富一方”,赵冬青可好,把我们都弄成穷光蛋了。

魏善杰曾用公款给赵冬青买了件价值两千多元的皮衣,被赵冬青拒之门外。赵冬青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问魏善杰:“究竟啥意思?啥意思?”魏善杰说:“主要考虑到您在外面住单身,很清苦,又经常下现场,穿上这件大衣可以挡挡寒。”赵冬青眯缝着眼笑笑:“住单身的人多了,一人发一件皮衣,就咱这家底,还不给折腾光?”不等魏善杰解释,赵冬青冲他摆摆手,“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代表单身族向你表示感谢。我建议你还是把皮衣退了,向咱们车务段伙食团投点资。把钱花在刀刃上嘛。”赵冬青一上任,就开始着手解决职工就餐难问题。紧接着,党政工联系会议研究决定,以后单位采购一律实行阳光采购,最少有两人以上参加。从那以后,魏善杰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工会主席宁远一上任,立即着手进行分工。副主席魏善杰明显受到冷落。他好象已“看破红尘”,开始到铁路俱乐部学跳舞。跳舞既是最好的消遣,又可以名正言顺与异性最亲密甚至零距离接触。魏善杰很快成为一个舞迷,而且有了固定舞伴,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越活越年轻,较以前,越发得红光满面。只是好景不长。魏善杰先是和乔小叶跳,赵铁运一气之下砸了魏善杰家的玻璃。魏善杰又找个固定舞伴,没想到竟是贾横的情妇,结果,魏善杰又被贾横打个乌眼青。后来便极少见魏善杰再去跳舞。

陆清风为官一任,基本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老伴及子女对他意见非常大,陆清风便躲在老家伺候年愈八旬的老父亲,平时深居简出。春节前夕,宁远代表单位专程去看了看这位老领导。风雨侵蚀的土墙头,三间破旧的砖瓦房。屋里生着煤炉,烟雾缭绕,光线愈发得暗淡,煤气夹杂着尿臊气,呛得宁远直流眼泪,在泪眼朦胧中他依稀看见一个老人在土炕上侧身躺着。陆清风披着一件铁路发的半大棉衣,围着火炉正在烤火。他与宁远聊几句,问问单位近日的情况。见熏得宁远睁不开眼,他们只好到院里说话。陆清风人虽精瘦,但体格好,气色不错。退休后,他专门拜贾横父亲为师学气功,坚持每天练,捧气贯顶,鹤翔桩,形神桩,已经有了明显的气感,大冬天,不穿棉鞋,两只脚居然烧得厉害。

那天好象是火车司机老沈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夜班。也是列车运行图重新调整后的第一个班。

老沈拉的是一趟客车。

旷野上夜行的客车,远处看,即像个飞速流动旋转的舞台,又像深海中发光的水母,在慢慢地移动着。

男列车员手举几本杂志,又拍拍胳膊上厚厚一沓报纸,边走边吆喝:“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著名作家宁远的新作《C站古墓丽影》,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C站古墓挖掘又有重大发现!经过专家签定,那具完整的女尸原来是个人妖!卖报喽!卖报喽!”

胖货主马上掏钱买了一本,迫不及待,如饥似渴翻看起来。没想到,他和老九竟成了这本书的主角。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沿车叫卖着。

司机老沈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偶尔看一眼时张时开的炉膛口,火红的炉膛映红他表情复杂的黑脸庞。他思忖:那炉膛真像一个火葬厂。人一退休,火葬厂就开始渐渐进入他的视线啦。这就叫“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开火车开了整整三十五年,除了开火车,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机车不停地摇晃着,时而左右,时而上下,但幅度不大,富有节奏感,还透着一股温柔,犹如婴儿的摇篮。各种手把被老沈熟练地操纵着。放风,泵风,跳动的汽压阀,......满耳朵都是“呲儿呲儿”声,仿佛车胎撒气。还有风笛、汽笛。这里是风和汽的世界,是风和汽的协奏曲。经过压缩的风和汽所产生的力量,雷霆万钧,足以排山倒海。机车的力量也就是他老沈的力量。他与机车血肉相连,浑然一体。机车是他的血液,他的灵魂,他的太阳。一旦离开机车,他的生命无疑将黯然失色,并迅速衰老。由机车司机老沈突然变成退休职工老沈,给人的印象虽不能说天壤之别,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就如说一个钢铁战士和一个退伍老兵,落差太大了。老沈一时半时还适应不了这种角色上的转换。前边是一溜绿灯。他希望碰到减速的黄灯或停车的红灯。以往开火车他最讨厌黄灯,更讨厌红灯。今晚,他宁愿那奔腾的马儿慢些儿再慢些儿。他要像个即将卸套的老黄牛那样,一边悠悠地拉着犁,一边有滋有味地反刍咀嚼。倘不再拉犁,还反刍咀嚼个什么劲?他要把三十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全都凝聚在这最后一趟的出乘上。他要把怀念的泪水撒在机车上,而不是别处。

凌晨三四点钟。

老沈手持无线电对讲机:“C站有没有?请回答。”

“C站有!”

“客车157次接近。”

“客车157次C站一道通过!”

“客车157次C站一道通过,司机明白!”

一声长长的鸣笛,激动了湖泊一样平静的夜空。机车即将驶出C站,突然前方距机车五十米处传来一声巨响。老沈以为谁点的起警报作用的响墩,本能地将手伸向制动手把,那手尚未伸出去,机车像受惊的野马,先是猛地抖动一下,继而脱轨颠覆。有一节车箱正好砸在一座汉墓上。这个“飞速流动旋转的舞台”不及落下帷幕,便以突入其来的具有革命性颠覆性的“悲剧”而告终,没有任何悬念、任何铺垫。又如天上的星星,眨眼的功夫,说不定哪颗会突然变成流星,甩下一道亮得闪电般刺目的尾巴。那爆炸的一瞬间,又像发光的水母为保护自己放射出强大的电流,击打的四周浪花翻滚。老沈被巨大的惯性甩出机车,头碰钢轨,当场身亡。副司机、司炉被严重变形的机车卡在里面,碰撞得晕将过去。后边的车厢有翻到一边C站家属院菜地的,有飞到隆起的汉墓上的,有摞到一块的。紧挨机车后边的那节车厢被挤成“手凤琴”。哭的喊的,痛苦呻吟的,此起彼伏,湖水似寂静的夜晚一下子沸腾起来。

C站职工及家属院老头、老太太们都闻讯赶来,加入到抢救伤员的行列。在C站出差的宁远马上与有关部门及当地政府联系,请示救援,然后匆匆赶到事故现场。天不知不觉已经亮了。 

于游阔、宁远从一节变形的车厢抬下那位年轻的女列车长,放到菜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等待即将到达的医疗队。女列车长胸前一片血迹,脸色惨白。郑太太爬在她跟前,一边拿手绢给她擦着血迹,一边伤心地抹着眼泪儿。奄奄一息的女列车长慢慢睁开那双大眼睛。郑太太眼睛一亮,猛拍一下胸脯:“俺的娘吔,这不是俺小凤儿啊?”说着老泪纵横的脸不停地蹭着女列车长娇嫩的脸,“我那可怜的闺女唉,我那可怜的小凤儿唉......我是恁妈呀!”

女列车长冲郑太太轻轻地吃力地喊几声“妈妈”,头一歪,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宁远看着不觉眼圈一热,心想,郑太太没的想了,没的念了,又如吃了“定心丸”,或许她的病因此会好些。 

宁远和贾横又把挤断两条腿的男列车员抱下车。脸蜡黄的男列车员显然认出他们,勉强笑笑,又痛苦地咧一下嘴:“谢谢你们......”,他有气无力地问,“贾横,你还好吗?对不起了......还有......乔树风,乔师傅,他......他还好吗?我想......握......握握你的手,求你了......贾......”不及宁远、贾横伸出手,男列员已停止了呼吸。贾横忍不住躲一旁兀自抽噎起来。

经公安部门现场堪察,这是一起人为破坏事故。钢轨被事先安装的雷管炸断,缺口有一米来长,断口处呲牙咧嘴,好像鳄鱼的牙齿。

事发后个把来月,京南车务段按计划召开职代会。

魏善杰又成了十分活跃的人物。文体用品已勿须他出面购置。他依然闲不住。布置会场,安排代表住宿,甚至与会人员大会餐的座位,都一一安排好了,为此忙得不亦乐乎。人们都感到奇怪。往届职代会,魏善杰除了购置东西,基本是甩手掌柜。这次如此卖力,着实少见,人们都感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魏善杰对工会主席宁远表现出少有的尊重,又是请示又是汇报,又是出谋划策。

大会预备会上,做为大会秘书长人选的魏善杰,西装革履。魏善杰在大会上主持讨论通过主席团成员及各专门工作委员会名单时,一个议题,他居然举了三次手。同意的,他举手,不同意的,他又举手,弃权的,他还举手。代表们哄然大笑。代表们私下里议论说:“魏主席真成了‘三手代表’了。”当然,更多的是疑惑。在这样的场合,魏善杰一向以严谨甚至苛刻著称。这次是怎么了?仿佛丢了魂儿似的。

第二天上午,开正式职工代表大会。魏善杰作大会发言时,只见公安老雷走进会场,直冲他而去,非常严肃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魏善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他的发言。老雷并没有走,始终站在魏善杰身边,神情十分严肃。大伙愈发地疑惑不解了。

魏善杰的发言接近尾声时,又进来两个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一左一右,笔挺地站在魏善杰跟前。

魏善杰笑笑,突然振臂高呼:“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

大伙十分吃惊并发愣的功夫,魏善杰被公安人员戴上冰冷的手铐,带出会场。

原来那起铁路爆炸案就是魏善杰所为。为制造这起爆炸事件,他蓄谋已久。他以到水库炸鱼为借口,找站长霍全顺帮忙找了几十枚雷管。那些雷管的型号和在爆炸现场发现的雷管一模一样。

证据确凿,魏善杰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亦供认不讳。临上刑场被执行枪决时,随行采访记者问魏善杰:“你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发泄!”魏善杰依旧笑容满面,“不发泄,我可能会自杀。横竖都是死。”

魏善杰的“发泄观”令宁远暗暗吃惊,并有一丝幸运感。关键时候,人人都有发泄的欲望。控制不好就会走极端。看来“合理发泄”是多么重要!蒸汽机车就是经过精心设计,使蒸汽得到了“合理发泄”,蒸汽得不到合理发泄,就意味着锅炉爆炸。宁远写作也是一种发泻。小说《螳螂的爱》就是他在精神上对爱情的一次放飞。

魏善杰是个“公款购物狂”,升官无望,但有实权,公款购物,使他在物质上精神上都得到极大满足。这个权利被剥夺后,他耐不得一点寂寞,又去舞厅找刺激,谁知遭遇了赵铁运和贾横。平时,这个人不读书不看报,他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就如浇水种菜是田沧海唯一的精神寄托,权力寻租也是魏善杰唯一的精神寄托。他眼中只有权力身份待遇。魏善杰没有了权力,就等于失去了灵魂。他无所适从,但又颇不甘心,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怨天尤人,甚至大骂自己的老祖宗没积下阴德。久而久之,难免变态,利令智昏,不惜以生命为赌注,搞惊人之举,以引人注目。他的所谓“发泄”无非是“哗众取宠”。

田沧海老两口几乎是同时患病,同时住院。头天,田沧海还和老太太比赛挑水浇地,第二天晚上去鸡圈拉屎,一头栽到,口吐鲜血,哼哼着不省人事。连夜送医院抢救无效,凌晨三点去世。当时田沧海在医院三楼田太太住二楼。田沧海去逝后,都瞒着病重的田太太。田太太做完手术,要回家了,想瞒也瞒不住了。为预防万一,家属院早早准备了汽车,彩霞早早过来候着,严阵以待。女儿如何相劝都事先酝酿好了。田太太的精神尚好,自己走下火车,也不要人搀扶,还笑着和人们打招呼。只是脸蜡黄。田太太闻听老伴儿已不在人世,竟出奇的冷静,好象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长长叹口气,说:“死就死了吧。我还顾不住自己哩。”第二天一大早,人们隐隐听见田太太在哭。没多久,田太太也跟着老伴儿去了。

郑仁喝酒喝得胃出血,诱发心脏病不治身亡。料理完郑仁的后事,郑太太随即离开C站家属院,和大女儿彩霞住在一起。

在A市,车务段给靳太太分了一套房子,算是对烈士家属的特殊照顾。

宁远以车务段领导干部的身份到C站包点。

宁远这个人还是那个急脾气,向赵铁运站长说明来意,便着手检查。先奔两头扳道房,继而到行车值班室翻看有关资料。陪他检查的赵铁运笑笑说:“着鸡巴啥急哩!走,跟我吃饭去!”说毕,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车站东侧高高的长长的货物站台上,挤满了装卸工,正在装车。大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个个穿红着绿的,排了一长溜。赵铁运不无得意地指指他们:“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的委外装卸队,五六百号人哩。”这才是名符其实的人海战术哩。宁远暗暗称奇。赵铁运说,他这个人不干则罢,干就一定要干出个样来。他的委外装卸队在全分局是有名挂号的。货台上一座座小山似的煤炭,是车站从东风煤矿购买的。赵铁运上任后,在既是领导又是妻子的乔小叶的亲自指导下,找煤矿矿长“谈判”,连软带硬加磨,矿长终于和他签定了“丧权辱矿”的“不平等条约”:矿方允许车站每月从煤矿购买一万吨平价煤,然后车站以高价自行销售,车站里外里每月可净赚一百万元。另外,车站收取煤矿每吨四元钱技术咨询费或培训费,东风煤矿一年在C站发煤二百万吨,单这项,C站“纯收入”就达八百万元!宁远心里话,于游阔他再会算计,远比不上赵铁运。于游阔毕竟是单打独斗,小打小闹,在乔小叶和赵铁运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雕虫小技”罢了。赵铁运有着强大的后盾--整个铁路,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生意。或许这就是“集体的力量”吧。

“走,吃饭去!”赵铁运冲宁远一挥手。车站伙食团就在跟前,赵铁运却越过铁路,窜上货台。爬过高高的煤堆,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向不远处的马路走去。宁远感到不大对头,便问上哪儿。他身子一晃:“跟我走吧!”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宁远忙说,上级三令五申,严禁喝酒。赵铁运压根不听,只管在前边晃。土质街道上,因常年运输煤炭,路面积了一层细细的厚厚的黑土,走在上面,“扑扑”直响,荡得厉害。

赵铁运招手截一辆拉煤炭的大卡车,拽着宁远一起钻进驾驶室。赵铁运说:“附近都是饭馆,都瞪大眼睛盯着咱们哩。在车里面他们谁也看不着,省得打架。”他让大卡车停在“醉仙楼”跟前。他们顺身边的水泥台阶走上去。隔着五颜六色塑料条的门帘,见里面摆着六七张圆桌。赵铁运双手插兜,朝西边宽大玻璃后面的主人打个招呼。宁远一看老板、老板娘都认识,他们曾多次招待过魏善杰。魏善杰享受的可都是“贵宾级”待遇,如今这“楼”虽未空,但魏善杰却已去矣。不免令宁远有些许感慨。赵铁运从旁边的小门晃进去,一头歪在一张床铺上:“来点好吃的!”这间小屋兼做小卖铺,货架上摆满了烟酒之类。赵铁运一声吩咐,男妇老少有五六人开始忙活。赵铁运在货架上挑一瓶酒,说:“走,咱们先喝几盅。”随他拐进一间小屋,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好像是雅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尾随而来,抹桌子,摆酒杯酒壶。赵铁运故意沉着脸,说:“丫头,来两盘菜,做好点!”姑娘应一声出去了。赵铁运给宁远斟杯酒,又冲门外喊,“丫头,先给弄点水喝!泡一壶上好的茶!”姑娘提来个暖瓶。“是不是西湖龙井?”赵铁运问。“是。”丫头一人给他们倒一杯,碧绿的茶水,漂溢着阵阵芳香。吃饱喝足,宁远想掏钱付帐,赵铁运用手挡了回去,“算了,早算了。”走半路,他冷笑几声,“哼,老子下馆子都不掏钱,别说吃他个烂西瓜!”

宁远回到京南车务段机关以后,心里渐渐地也平衡了。又如负重爬坡,好不容易爬到一处平坦的地方,身心疲惫的他,想好好歇息一会儿。偶尔看看脚下的路,俯瞰一下经历的风景,就如牛的反刍,未尝不是一种享受。他把近几年写的东西翻出来,粗粗浏览一下,觉得还有点意思。因为大都是生活的片断,经过整理加工,串到一块,又写篇序,书名就叫《碎片》。

那篇序写道:“倘没有那些支离破碎的梦,以及不间断的写日记,断不会有这本厚厚的书稿。当初只为练笔,从不曾回头看过。如今,从头细细读来,还真有些意思。那是一段自己真实的人生历程,其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思想变化,前因后果,发展变化的脉络异常清晰。读日记的最深感受或最大感悟就是,自己当年真傻。总以为‘只有一棵树上才能吊死人’。为了能按期转干,在试用期前后两年,自己谨小慎微,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坐针毡。愈是怕鬼,偏偏遇鬼。到期不仅未能转干,还被削职为民。

这个跟头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家给你一个棒槌,千万别认作针,

这不由使我想起老家过年时的情景。

只要在大街上给年长的磕个头,大抵都赏你一颗‘黄金叶’,他们实在没得给,这便是唯一的最高奖赏了。尽管那时我才七八岁。饭桌上,大人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端起酒盅,也劝你抿抿那火辣辣的高粱酒。逗个乐子,游戏而已。倘平时你叼只烟卷,或大模大样的喝酒,大人定呵斥你‘不学好’。过年了,皆大欢喜,大人异样的宽荣也在情理之中。又如在夏季的海边,大家都着泳装,都袒胸露背,挺自然。倘在集市上,同样是夏季,你着三点式或三角裤头,难免要令人侧目了。不过,那异样的宽荣弄得我们竟有些受宠若惊,反倒浑身不自在。这‘宽荣’,也可能是一种下意识。大人的‘劝抽’‘劝喝’无非是象征性的,应个景罢了。你的浑身不自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倘给你个棒槌,便认作针,猛抽海喝,定要骂你‘不识趣’了。

我们不妨将这种早期教育视为‘启蒙’教育,即听话听音,要善于理解领会精神。如今学习文件或领导讲话,特别强调要‘领会精神’。我想所谓的‘领会’,无非是人家给你个棒槌,千万别认作针。权当是游戏的‘潜规则’吧。

小时候,只要我在母亲面前露出自己的小脚丫,母亲总是或绷紧脸或微笑着说:‘二姆指长,不孝顺娘。’我总是固执地辩解道:“不长呀。”还郑重其事地将小脚丫伸至母亲跟前。我仔细审视或欣赏着自己的脚指头,由高向低,呈斜坡状,根本不存在参差不齐的现象。谁知我一辩解,母亲便岔开话题,或干脆不再理我。对此我有些愤愤不平,备感冤枉,也颇是不解,几乎成了千古不解之迷。

近日的一次午休中,忽然想起母亲的责备,便又抬起自己的那双大脚板,仔细端详着,果然发现二姆指格外长,尽管比大姆指要短一点,模样却有些不服气,显然是屈居亚军。此时我才有所觉悟,当年母亲的责备不无道理。说你二姆指长,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要比大姆指长。正如有人说你个子高,并非说你就是天下第一高了。再说,小时候颇调皮,经常惹大人生气,这是不是一种不孝顺?单纯幼稚,难免 形而上,直线性思维,别人给个棒槌,便认做针了。

在转干问题上,我就把棒槌认作了针。自己把这些看得太重了,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几乎是‘载不动许多愁’,神经紧张得近于崩溃。又如一个运动员,思想包袱太重,发挥肯定失常,甚至大失水准。再说,你的乌纱帽在别人手里攥着,一厢情愿不行。这与农民种庄稼还不一样。农民种庄稼,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官场上,种瓜未必得瓜,种豆未必得豆,谁哄地皮,他的肚皮未必挨饿。你播的龙种,收获的可能是跳蚤。又如一则漫画,一个人骑着一头驴子。那人手举一束稻草,伸至驴嘴不远处,驴老想够稻草吃,咫尺天涯,总也够不着。够,就得往前走,你走,稻草也跟着往前走,你老得往前走。你走呀走呀,走到天涯海角,那稻草累死也吃不到嘴里。结果正中了骑驴者的圈套,他省了力气,看够了风景,游哉悠哉过足了瘾。为什么老盯着那束稻草不放呢?前后左右看一看,天涯何处无芳草!

多年后,我在《读书》杂志看到李皖在他的一篇文章《这么早就回忆了》中,援引许晖关于对我们同龄人亦即“60后”的议论,很有见地,简直就是对我的自画像:

我曾经提出过“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概念。这个概念是想说:我们诞生在六十年代,当世界正处于激变的时刻我们还不懂事,等我们长大了,听说着、回味着那个大时代种种激动人心的事迹和风景,我们的遗憾是多么大。我们轻易地被六十年代甩了出来,成了它最无足轻重的尾声和一根羽毛。崔健一九九四年出版的专辑,其实是对我们这代人下的一个精到的定义和总结:红旗下的蛋;但是,它下得太晚了。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宿命:一方面,我们不甘平庸,因为我们毕竟赶上了大时代的尾声,它使我们依然心存向往而不象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样一张历史白纸;另一方面,我们又有劲没处使,因为所处的是日益规范化、组织化的当下社会,大环境的平庸有效地制约了人的创造力。

那么,我们就“只有回到内心左右看看”(张楚歌词),在内心寻找一种渴望已久的历史完整性。时代是前定的,它恰巧轮回到了这一圈:我们出生的时代也是前定的。这就是困境所在。

所以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是“碎片”,所以我们是“碎片之中的天才一代”,所以我们集体转向个人体验,等待着一个伟大契机的到来。

《碎片》封笔后,《螳螂的爱》好象也应该有个结局了:

乔小叶对宁远的优柔寡断忍无可忍,她决定放弃。首先放弃A市,继而借助时空的阻隔淡化与宁远的感情,最终把他忘掉。特别是当乔小叶把她回省会的决定告诉宁远时,宁远居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千方百计的阻拦。宁远态度暧昧,不置可否,这更加坚定了乔小叶出走的决心。

宁远的心里极其矛盾。他离不开乔小叶,但又渴望某种解脱。乔小叶远走高飞固然给宁远在感情上以沉重打击,但遥远的距离却凭添了一种安全感或轻松感。宁远渴望喘一口气。

乔小叶临行前的晚上,宁远和她共进或许是最后的一顿晚餐。吃毕饭,乔小叶开始给宁远剥一只柚子。在黄色柔和的灯光下,乔小叶拿一把小刀极有耐心在柚子上划几道缝,撕开皮,把一瓣瓣肉择干净,送进宁远口中。柔和的灯光,柔柔的黄发,朦胧秀美的脸庞,灵巧纤细的手指,宁远感觉美极了,比“红袖添香夜读书”还要美!宁远触景生情,信手写下一首诗《柚子独白》:特别保守的我,面对明亮的眸子/居然也动了心,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或被她吃掉,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们相对无言,她开始用纤细的手/抚摸我,温柔而光滑/我被桔黄的细雨打湿被壶口瀑布淹没/她解开我的衣扣,略带几分强悍/也许想看看里面的心/我感到细长的指甲触摸到我的心瓣/撕去一层层伪装如裂帛一样扣人心弦/

乔小叶和宁远开始做爱,一想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宁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忧伤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任他淌在乔小叶的脸部、乳房以及肚皮上。乔小叶没有吱声,只是不停地用双手抚摸着他。

第二天,宁远亲自把乔小叶送上火车。乔小叶在车窗向宁远挥手告别时,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这种极度的压抑又化作一首诗《牵挂》:列车带着我的牵挂驶向迷茫/断线的风筝随波逐流/清晨的一轮圆月虚无缥缈/太阳,你能不能慢些走/列车,我希望你永在旅途/多情而守时的列车还是离我而去/苍白而美丽的月亮默默向我告别/没有风浪的碧波义无反顾涌向岸边/太阳也晒不干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失去灵魂的躯壳轻飘飘的/死沉死沉/

宁远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诗人。

乔小叶回省会以后,宁远“失恋”一般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尽管乔小叶临分别时,一再解释并劝慰宁远,这是她迫不得已也是她人生中一个重大选择。她有意给宁远一个宽松自由的空间,让他和她都有机会冷静思考,从而做出更加明智的选择。宁远还是担心乔小叶在不远的将来会变心,将他慢慢忘掉,彻底抛弃。省会是乔小叶的故乡,乔小叶重回故乡,如鱼得水。家人能允许她长期独身吗?乔小叶天资聪颖美丽,不乏追求者,做为一个单身女子,她能抵挡了这百鸟朝凤的诱惑吗?省会虽不能说距他宁远十万八千里,但毕竟两地分居,他鞭长莫及。宁远认为这个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必须采取行动,尽最大努力,把这个他无法接受的结局往后推。就如他以前苦苦等待他的转干结果。乃至明知是个苦果,也不轻易放弃。正如《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里面所讲:“我只是因这个女人而活着:怀疑她,就等于是怀疑一切;诅咒她,就等于是否认一切;失去她,就等于是毁掉了一切。”

这或许就是宁远的性格吧。

宁远每隔半月往省会跑一趟。他要尽力使乔小叶不感到寂寞。他不怕辛苦。唯一感到缺憾或无能为力的是,经济实力不够雄厚。乔小叶到省会后没多久就找了份工作,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她先是与父母一块住,每到过年过节,乔小叶的情绪非常低落,所谓“节日恐慌症”。她宁愿天天上班,什么都不想。可是一放假,一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面对家人们的好心提醒,她心烦意乱。在一次家宴上,她喝多了,家人又老调重弹。若不是她拚命控制自己,定会失声痛哭。她觉的这个世道太不公,为什么对她如此苛刻。偶尔与宁远约会,乔小叶每每忍不住要伤心啜泣一番。

两年后的春天,乔小叶忽然给宁远打电话,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尽管在宁远的意料之中,他仍然如雷轰顶。他在电话里千方百计予以阻挠。这次听口气,乔小叶好象对他颇失望,大有“吾意已决”之势。宁远放下电话,脑袋一片空白。此时窗外正刮大风,带着唿哨,格外刺耳。宁远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万物复苏的季节/唯有我迷恋冬眠/多情的种子在窗外呻吟/夜猫交欢一般夸张/真不知春暖花开/会是什么结果/

宁远或许一辈子都不能觉悟。“问题的本质全在于人们不善于及时挥手作别,将网撕破。”“你应当惧怕女人的爱情,惧怕这样的幸福,这样的有毒的东西......”(屠格涅夫:《初恋》)

宁远当晚做了个梦,一个到他醒来还一直以为是真实生活的梦。明知是梦以后,他依旧泪流满面。

乔小叶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据说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

乔小叶躺在鲜花丛中,温柔的灯光下面,还像生前一样那么美丽,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似乎在轻轻眨动着。宁远来了,那个物理老师和于游阔也来了,乔小叶生前的几个男朋友都来了。他们个个淌着一脸的泪水。宁远默默背诵着冯至的那首《十四行诗》: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生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乔小叶生前几个男朋友将宁远团团围住,愤怒地向他挥舞着拳头:“都是你把她害死的!”

宁远流着眼泪,任他们诅咒着,推搡着。宁远想:倘乔小叶还活着,一定会挺身而出护着他的。

赵铁运赶紧上前把他们拉开。

料理完乔小叶的后事,宁远瘦了一圈。晚上他邀赵铁运出去坐坐。因为身边没有了乔小叶,好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欢乐。他们觉得十分孤单。两个人喝着闷酒,任泪水四溢淌入酒杯。

宁远擦一把眼泪说:“如果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有些锁是否注定要用生命去打开?难道生命是一把万能钥匙?她咋儿会这样?咋儿会这么脆弱?按说她不是那种遇事想不开的人哪。”又一想,“或许乔姐并不脆弱。她的选择恰恰说明她的坚强。她或许在努力寻找一种人生答案。为了找到这个答案,她不惜以生命去演绎推理......她太投入太执著了。”

此后,乔小叶也偶尔进入宁远的梦乡,但大都是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激起他的创作热情了。

田友云至今不能看迷彩服,甚至电视节目《动物世界》里的猎豹、老虎都不能看。一看,眼睛就发直,就流泪。乔云端已成她永远的心痛。

于游阔跑运输跑成一个千万富翁,并荣升A市政协委员。于游阔开着新买的奥迪,去市里开会,在当天中午的招待宴会上多贪了几怀,回来时以为开着拉脚的拖拉机,把油门踩到最大限度,结果出了车祸,成为植物人。当宁远去看于游阔时,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那双小眼睛依旧睁得圆绷绷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明和神秘,仿佛还在算计拉一趟煤能挣多少钱。

赵冬青刚调走那年,宁远到京南铁路地区出差,他去拜访老领导赵冬青时,没想到在他办公室竟遭遇了时任办事处副主任的候迎松。赵冬青反应相当快,忙给宁远使个眼色,口中说:“宁远主席,来来来,看候书记有什么事没有?”

宁远想起陆清风也曾遭遇过候迎松,而且对他非常冷淡,宁远也不想理睬他,关键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他主动且很自然地向候迎松伸出手。候迎松习惯性地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鼻孔儿却没有像往常往外“吭吭”地吹气,可能是喝酒少了,底气不足了吧?犹如听他讲话突然卡了壳,或简化程序或偷工减料,未免令宁远有些遗憾。握着宁远的手,候迎松笑得有些勉强。不久,候迎松中风偏瘫。

赵冬青年初参加分局职代会,会后不出一个月便去世了。就如火车司机老沈拉着的那列“飞速流动旋转的舞台”的突然爆炸,人们都感到特别突然。其实,赵冬青早已知自己患了绝症。倘谁患了绝症,大抵都是家人瞒着病人。赵冬青正好相反,是他瞒着家人。这不免又使人对他增添几分敬佩之情。

参加完赵冬青葬礼,宁远又踏上新的工作岗位——全国铁道团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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