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据上级团委要求,宁远动员全段团员青年为老山前线将士义务捐款。给老山前线将士捐款,就等于给陆清风的儿子捐款,很富有现实意义。当然,说是义务捐款,宁远给各站团支部都下了指标。总共收集一千元余元。宁远先找乔云端了解到,前线将士经常钻猫耳洞,闷热难耐,迫切需要不时更换的裤头和鞋垫。他和乔树风一合计,决定都买成裤头和鞋垫。乔树风一拍胸脯:“包我身上,保证便宜质量又好。”
礼拜天,乔树风领着宁远到东风煤矿洽谈生意。
随乔树风来到煤矿生活区。高高的家属楼,天蓝色的防震棚,自己盖的简陋小屋,高低不齐。不时瞥见低矮的房门处,钉着小方木牌牌,诸如“裁缝处”“理发馆”“饭馆”等,只是轻易不见一个顾客,颇有些冷清。十几天,老天爷不肯撒一滴尿,又闷又热。满耳朵都是聒耳的蝉鸣以及麻银雀尖利刺耳的“吱吱”声。高大挺拔的钻天杨下,人们三五成群,男人大都赤着上身,下着裤衩,要么下棋,要么打扑克。家属们在一旁边忽扇着扇子边聊天。嬉戏玩耍的顽童们一丝不挂,细嫩的皮肤晒得黝黑,和农村的孩子一样野。
来到一间天蓝色的防震棚前,乔树风上前敲门,没有应,一看上着锁呢。一个熟人帮他们找人去了。宁远、乔树风拣个阴凉处坐下。四周都是这样的房子,只是有些许的破旧。院落内的蔬采挺旺盛。瓜蔓子爬上房顶。辣椒、茄子、西红柿,一垅垅的,整整齐齐。渠里的水满满的,正徐徐朝菜地流动。身边是十几米高的汉墓群,全是土夯而成,上面长着一人高的毛草,有些墓上因地制宜盖了水塔。有几个半大小伙子在那儿玩耍。
乔树风指着那些汉墓群说,六十年代,他们曾在这儿熏猪獾,一次就抓了四五只。因为一到晚上,这些猪獾就去糟蹋车站家属种的棒子。
那熟人领着一个三十来岁身着水绿色裙子的妇女。宁远一看竟是老九。宁远心里话,看来老九的生意是愈来愈大,愈来愈红火了。乔树风笑着迎上去,与她说话。老九边笑边点头。看模样儿彼此已尽释前嫌。乔树风说明来意,老九请他们到屋里坐。屋内光线较暗,地方倒是挺宽敞。摆放着几台缝纫机。乔树风拿草帽忽扇着说:“这屋里挺凉快。”又仰首看看薄薄的屋顶,“那是什么材料做的?”老九笑笑说:“啥好材料,屋顶有稠密的瓜蔓子遮凉,太阳晒不透。”乔树风似有所悟地“噢噢”两声。
听说要她做的裤头鞋垫是送给老山前线的,老九满口应承,并说:“保卫祖国,人人有份。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事后,于秀莲告诉宁远,当年郑太太和乔树风关系可好了。乔树风一下班就钻郑太太家里。那时彩霞还小,见了乔树风当众就喊爸爸。郑太太脸可红了,朝彩霞小腿狠拧一下,都拧紫了。有一次,于游阔发现乔树风在郑太太家里,竟光着屁股,就傻乎乎地凑人家窗户跟前看希罕,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为此事,于太太把于游阔狠揍一顿。后来,家属院的老太太纷纷猜测说,小凤儿说不定就是乔树风的种儿,一则郑太太和乔树风关系特殊,二则,小凤儿模样与乔树风相仿。甚至有人断言,小凤儿的丢失,是乔树风有意弄走,给一家亲戚抱养了。
如今,乔树风好象和老九又好上了。
宁远想,都有犯混的时候啊,哪个不曾干过傻事?对此,他宁远已有“深刻体会”。
二
分局团委本来拟于七月底召开团支部基础工作经验交流会。因收到的调研报告及论文寥寥无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好推迟。分局团委为此大为不满,要求每名专职团干部必须写一篇,同时对宁远进行了表扬。因为宁远一人就写了两三篇。
宁远经常下站搞调研,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一出车务段机关就是A站,宁远时常深入A站跟班作业,参加点名会碰头会,有意识锻炼自己。同时,通过体验生活,搜集不少创作素材。
宁远那篇如何提高客运服务质量的调研报告,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
宁远认为,铁路客运部门是铁路系统的一个服务窗口,A站客运团员青年占职工百分之七八十。如何树立好窗口形象,是基层团支部工必须面对的一个课题。如果说管理的最高境界是平淡无奇、返璞归真,那么团支部思想政治工作的最佳状态也应该是不显山、不露水,正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3月份,路局原计划在A站召开现场办公会。为迎接这次会议的召开,树立好窗口形象,客运车间团支部组织团员青年加班加点整治环境,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可在会议即将召开的前一天突然接到通知,因本次会议与即将实施的列车调度计划发生冲突,会议日期被推迟。相当一部分团员青年怅然若失,甚至以为自己白忙活一场。宁远及时给车间团支部支招,并利用一次团员大会亲自做思想工作。他告诉大家尽管会议日期推迟了,但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了。因为在关键时刻,团员青年经受住了考验,不但得到了锻炼,也使车间环境更加干净整洁,基础资料更加规范齐备,队伍素质得到明显提高,这些都是通过你们艰辛劳动取得的成果。你们所做出的各种努力,并非单纯为了迎接一次会议,而是借这次会议的东风,促进车间整体工作水平的提升。在宁远他们的劝导下,团员青年不但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劳动成果,还自觉加强车间内部环境的管理,车间整体面貌焕然一新。
宁远协助客运车间团支部组织团员青年,分期分批到全国文明窗口——北京站参观学习,在对北京站进行参观学习的同时,还组织大家到北京故宫进行参观。部分团员青年意犹未尽,要求经常组织职工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对此,宁远他们既没有满口答应,也没有一味拒绝,而是从侧面给大家讲清道理。旅游参观,可以开阔眼界,激发爱国热情,的确是件好事。但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不可能经常出外旅游参观。正因为出去一趟不容易,所以才安排大家顺便多走走、多看看。眼界开阔了,胸怀宽广了,回到服务岗位上,才能对旅客更宽容、更谅解,从而达到提高服务质量的目的。
客运出站口涉及堵漏保收的敏感问题,这影响到职工的自身利益,也涉及旅客的切身利益,彼此很容易产生摩擦,导致旅客投诉发生。宁远一方面要求团员青年们要认真执行有关规章制度,一方面教育大家,在查堵工作中要端正工作态度,讲究方式方法,因为堵漏,不是单纯的为堵漏而堵漏,其根本目的是要通过堵漏,促使旅客自觉遵守乘车有关规定。这样坚持下去,自觉遵守规定的旅客肯定会越来越多。当然,随着堵漏机会的减少,车站的收入肯定会相应地减少。对此,大家应该正确看待,即便“飞鸟尽,良弓藏”,又有什么不好?表面上看失去了一些收入,但从深层次来看,得到的则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起码,减少了与旅客发生摩擦的机会,也不必再为苦口婆心地劝说旅客而花费太多的精力,更不必为旅客的不理解、不主动配合,甚至和你大吵大闹而产生不必要的烦恼。你轻松愉快,旅客心情舒畅,这就等于为大家创造了一个和谐、文明的旅行环境,这不正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吗?
宁远认为,在车站干部与职工之间,如何才能做到围绕安全,干部诲人不倦,职工群众百听不厌,且牢记于心,自觉付诸行动呢?关键取决于干部能否把道理讲得新颖,透彻,到位。
搞调研时,宁远发现相当一部分团员青年,盲目和社会攀比,好高骛远,这山望着那山高,怨天尤人,不安心本职工作。整天三心二意,胡思乱想,怎能保证安全呢?对此,宁远利用车站点名会、团员大会或个别谈心等形式,给他们讲道理。田友云一心想当歌唱家,宁远找她谈心时,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小时候,经常玩一个游戏,用卫生球在一只蚂蚁身边画个圈,那蚂蚁一心想闯出去,但处处碰壁。什么意思呢?某些职工因为长期拴在某个岗位,不同程度产生了“审美疲劳”,总想找一点刺激,总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又没有勇气离开铁路到外面闯荡一番,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或不具备这个能力。但又不甘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果你真有能力,这是一个开放的相对自由的社会,你可以辞职,另择高枝嘛。一旦闯出去,就如蚂蚁闯出用卫生球给你画的小圈圈,对你或许就意味着“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了。大部分人却没有这个胆量或勇气。打死也舍不得这个“铁饭碗”。即使给他机会,想必也是“择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州冷”。
三
宁远到家属院前边的菜地散步,见头顶的电线上有四五只麻雀,冲它们打个“唿哨”,其中一只正拿喙挠痒痒,神经质地挺胸歪首,警觉地四下里看看,见没什么危险,又拿喙挠痒痒。挠至哪个部位,那里的羽毛一准奓开。身边的几只,要么啁啁啾啾,要么像个刚面世的婴儿,左看右看,仿佛周围皆是一片新奇。仔细一看,果然是雏鸟,眼睛小而圆,黑且亮,喙边镶着金黄的边。或许是刚出窝,第一次试飞吧。幼稚得非常可爱。
瘦货主推着自行车到C站家属院卖菜,他穿一身仿制警服,光着脑袋,问宁远:“谁买俺芹菜来?你知道不?”他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后椅架担着两只菜篓。宁远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们这儿有个人,买俺芹菜。拿了芹菜,说回来拿钱。等了半天不见露面。”
“长啥模样?”宁远问。
“高个儿,卷发,朝这边来了。”
宁远脑袋里闪现着家属院几个女人的身影。田友云?靳慧敏?一想,又自觉好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找事嘛。这与自己何干?宁远搪塞几句,赶忙躲了。
瘦货主继续吆喝着,夹杂了气愤的骂骂咧咧:“谁买芹菜哩?日他娘哩,差俺一块多钱哩!”一直吆喝了小半天,见吆喝不济事,干脆挨家挨户查问。仍没结果,才极不情愿骂骂咧咧走了。
午睡的宁远,被一阵争吵惊醒。原来是郑太太与田太太,两家吵得昏天黑地。郑仁的小儿子被田友云甩了以后,自己又搞了一个,人长得不错,听说彼此还沾点亲。一次,郑仁小儿子的对象出去散步,与田友云遭遇。田友云拿白眼直翻她,她不知何故,回去问郑太太。郑太太径直闯进田家,对田太太提出严正警告:以后不许她再拿眼睛翻我们的儿媳!
宁远擦把脸,想出去散会儿步,刚一出门口,听见头顶洋槐树上,有两只长尾巴麻银雀,伸长脖子冲他“吱吱”地叫,声嘶力竭,站得位置很低,离他头顶大抵不足一米。那劲头,仿佛谁要掏它的窝。这种极具挑衅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式,令宁远慌恐且不解。麻银雀性情比较温顺,且有几分愚蠢。早就听人说,倘掏了麻银雀的窝,那窝会盘得愈来愈低。可能是气糊涂了吧。眼下宁远没招它惹它,发哪门子火呢?正纳闷儿,忽然发现脚下躺着两只毛融融的小麻银雀。这时他保持高度警觉,唯恐被已红眼的大麻银雀揪去一撮头发。等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弯膘拣起来。小鸟通体暖融融的,小肚圆鼓鼓的,像只皮球。羽毛尚未长全。树上的麻银雀叫得愈发凶了,透着一股悲哀绝望,极度的痛楚。宁远毕竟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母子连心。他将那对小生命轻轻放在门楼上,便悄悄退去。但愿它们一家能平平安安。
家属们在外面乘凉。于太太给老伴儿于仁智搬了把滕椅。乔树风拍拍于太太的肩膀,叹口气说:“没人心痛咱呀。”在一旁的乔太太,脸红得跟猪肝似的。有时,也有弄假成真的。听说,前些时,乔太太回娘家一住几个月,乔树风有些耐不得寂寞,一天吃过晚饭径直奔寡妇靳太太家,不由分说,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想递给靳太太,结果挨了一顿臭骂,落荒而逃。
郑太太在水管下冲洗一只白条鸡,一边洗,一边嘟囔。靳太太、于太太闻声过去,也跟着“啧啧”称叹。郑太太说着说着激动地站起来,她提着那只鸡说:“你瞅瞅,俺这鸡长得多肥!下蛋下得可勤哩,个儿有恁大!”说着,张开拇指和食指,颤抖着打着比方,“生生叫那只大公鸡给压死了!那公鸡也是,那么多草鸡,偏偏往它身上压,半天不下来。俺又是哄又是撵又是打,就是不躲。愣给压死了!肚里还有个囫囵蛋没下出来,可惜了的......”
四
宁远写《螳螂的爱》第十一部分“公开较量”时,感觉到了某种无奈和伤感:
乔小叶在宁远心目中,愈来愈不可捉摸。
在日益严俊的事实面前,宁远不得不主动一些,试探性采取行动了。
和乔小叶相识后,他极少与妻子于秀莲有过亲密接触。于秀莲知道他身体不好,工作又忙,晚上写作每每写到十二点多才入睡。于秀莲根本没往别处想。宁远提出和她分居,她竟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住三居室。女儿住一间。他们有地方,在家里就具备分居条件。宁远、于秀莲各处一室。一天早起,宁远见于秀莲仍在熟睡,轻轻叫醒她,说:“分居这么长时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要不,干脆离了得了。”于秀莲睡眼惺松地看看他,问:“你咋儿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他轻轻抱抱妻子:“没什么,我考虑很长时间了。”宁远有意将这个本来特别沉重的话题,搞得轻描淡写。他希望在轻松的环境中完成一次家庭中重大的变故。他着实没想到从此引起于秀莲的种种猜疑。于秀莲说啥也不跟他分居了。这令宁远非常反感。于秀莲经常在枕边审问他:“是不是有第三者插足?不然,你不会对我如此冷淡。”自从宁远突然提出离婚,于秀莲开始反省自己。她对宁远不薄。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即便平时说话厉害些,也不至于闹到这份上。除了有第三者,他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对待她。宁远实在经受不了于秀莲的反复盘查。他好失眠。于秀莲一到晚上就没完没了地审问他,搞疲痨战术。一问及此事,他就头大。睡不着觉。在家里睡不着,在单位值班,亦睡不着。成夜成夜地失眠。一个同事听说他失眠,便说,睡前不妨喝几口酒。试了试,还真管用。不过第二天难受得厉害。空腹喝酒,烧的。后来,在喝酒时,顺便喝一杯水,第二天,竟没有什么感觉。老这样折腾,何时是个了?而且,于秀莲有言在先,只要他承认有第三者,便证明确实不再爱她了。她会同意离婚的。一天晚上,于秀莲故技重演。宁远颇有先见之明地先灌了几口酒。可能多喝了几口,竟有些醉了。酒后未必吐真言,但酒后变得好像格外宽容了,说话胆子也大了。他把他和乔小叶的情况虚虚实实,要而言之,讲了一遍。于秀莲好像立时变了一个人。她说:“平时,我太高看你了。我太大意了,太善良了。”从此,宁远便不得安生了。他正在值班,于秀莲半夜突然往他办公室打电话。一会儿说恨他,一会儿说爱他,一会儿说叫他马上回来,她想他,怕失去他。她害怕。经常做恶梦。睡不着。电话不停地叫。他烦透了。她逼得愈急,他愈想跟她离婚。她愈想跟他亲热,他又愈担心她离不开他。真是左右为难。于秀莲曾对他说:“不要逼我也干出傻事来。”宁远真担心,于秀莲被逼无奈,后院着火。到那时可是什么都完了,真的要鸡飞蛋打了。宁远一提离婚,于秀莲便失去了理智。寻死觅活的,扬言要找单位领导评理。找对方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要跳楼。遗嘱都写好了。
平时说话,于秀莲自觉不自觉就拐弯了。旁敲侧击。宁远颇敏感。他一听就头晕目眩。发脾气。对骂,摔东西。临近过年了,于秀莲发现宁远躲着她打电话,剜他一眼。然后开始叫板:“狗改不了吃屎啊。”宁远问她骂谁。她说:“骂谁谁清楚。”宁远说:“实在不行就离婚。”于秀莲说:“休想!离婚?为什么?你说出理由来。说不出,你就死了那心吧。我熬也得熬死你。”宁远咬牙切齿地说:“熬死我之前,先打你个半残!”于秀莲说:“我在宾馆工作时,结识了不少黑社会的‘英雄好杰’,看谁把谁打个半残。”宁远忍无可忍,冲上去,一把揪住妻子的胳膊:“我现在就打你个半残!”于秀莲将餐桌上的几个碗碟稀里哗啦推到地上,摔个粉碎。彼此扭打到一块。女儿正在里屋做作业。唯恐影响女儿学习,宁远多次警告于秀莲,女儿在家,不要吵。这次的影响看来是不可避免了。宁远生气就气在这儿。女儿闻声走出来,一边拉架一边哭着,说:“放个假你们也不安生。还让我拉架。”说毕,蹲下去收拾撒在地上摔碎的碗碟。“你们就闹吧,邻居早有反映,都知道你们在吵架。多光彩的事?!你们不管我吧,还得让我管你们。”孩子的话,使宁远的眼圈一红。于秀莲瞪女儿一眼:“将来谁也不会管你的!”孩子何辜?宁远最痛的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自己女儿,偏偏自己女儿受到了伤害。见于秀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宁远上前一把掐住妻子的喉咙:“我弄死你!”女儿赶忙将父亲推开,怒视着她妈:“妈,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过不到一块就离呗,有啥呀?”于秀莲说:“打死我也不离。”宁远撸胳膊绾袖子,又要冲上去时,女儿推他一把,顺手将宁远关在卧室门外。
看到女儿在这场混战中的无奈和悲伤,宁远愧疚地淌下一串热泪。心里一个劲骂于秀莲是个泼妇,没有人性。不一会儿于秀莲从女儿卧室走出来,火气好象消了一些,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结婚这么多年,他会恨心掐死我。”
宁远心里话:你的嘴太欠!嘴上一点亏都不吃。她的嘴就是战争的策源地。
家里妻子闹,外面乔小叶净给他出难题,把宁远折腾得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曾几何时,在他们的爱巢发生的那虽有惊无险却足以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原来,只要没事,宁远便劝乔小叶赶紧回家歇息。他以为,那是他们避风的港湾,是最安全的处所。没想到最安全的处所竟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宁远感到特别疲惫,力不从心。这更加重了他的失眠。
如果说,此事以前,乔小叶对宁远的威胁只是想像中的,面对的只是虚构中的敌人。这次遭遇,却是实实在在的。乔小叶无疑就是卢梭笔下那个华伦夫人了。这是他最担心的。看来,他的那部《曾经沧海》,下得结论未免过早了些,现在他宁远的遭遇才称得上是“沧海”。对乔小叶,他既爱又恨。他拿她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竭尽全力去呵护乔小叶,最大限度地防止她再次“红杏出墙”。搞几次突击抽查,她说在家,却并不在家。说一会儿就回来,每每是等上半天。又说是陪朋友喝咖啡了。在这期间,宁远几次想与她分手。乔小叶实在太可爱了,他的放弃等于拱手相让给别人。比如那个胆敢在他们家洗澡穿他们睡衣的魏善杰或于游阔,此时巴不得他赶快离开乔小叶。于游阔曾对乔小叶说过,他比宁远有钱。只要她没成家,他就有权与宁远竞争。前段时间宁远去外地参加笔会,邀乔小叶一块去,被她婉拒,原来那时,他们就开始频频接触了。魏善杰或于游阔所以胆敢闯入“禁区”洗澡,确实有非分之想,于游阔对乔小叶说,他相中的,就想尽快把她套牢。宁远问乔小叶:“还与那小子有无接触?”乔小叶说:“你想吧,自从遇到那事,他还会来吗?再说,真有那事,你想甩也甩不掉呀!”凭第六感觉,宁远不相信。那家伙不会死心的。做为男人,他清楚自己的“同胞”都是什么德性。当然,宁远也耍了点小聪明,对乔小叶说:“他们明知咱们的关系,还要死气百赖插上一脚,能是个好人吗?他能真心跟你过日子吗?难道他有戴绿帽子的瘾?”乔小叶点头称是。于游阔不是扬言要和他竞争吗?他必须拿出自己的实力来。
五
正在外地出差的宁远,下午四点接到段值班室电话,要他火速回段。
原来C站货场职工乔云端在装卸车时,爬上被本站职工盗过的那辆装橘子的敞车,当他一脚踏上那个被掏空的篓子时,就如踩了陷阱,一下失去重心,从车顶坠落,头朝下摔到下面坚硬的水泥地上,生命垂危,现在正在A市铁路医院抢救。田友云一听险些晕过去,田沧海一家迅即炸了窝。
宁远急速赶往A市铁路医院。停车场停了好几辆小汽车,都是车务段领导。他们围成一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又是打手势。看情景够戗。
陆清风拍一下手,叹息道:“完喽!铁道部说过两天就要去C站验收全路先进中间站,后天十八点是咱们段第二个安全百日,局长答应亲自来给我们祝贺,这下全泡汤了!”
候迎松瞪一眼陆清风说:“我已经给分局打了招呼,啊?发生问题后,我们车务段领导班子高度重视。分局领导讲了,只要能拖过这几天,怎么都好说。啊?事在人为嘛!啊?再说,路局对此事也高度重视,如果这次列人身伤亡事故,今年路局的标就会被突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宁远尾随他们七拐八拐上了一橦楼,推开印有“病区肃静”的大玻璃门,顺走廊疾步走着。两旁散步的病人或探病的,赶忙躲到一边,并向他们行注目礼。至走廊尽头,往西拐,又是一条约百米长的走廊。这里热闹得仿佛集市。病房住不下,走廊两侧支满了病床。乔云端就躺在走廊东端北侧一张临时病床上。胸前依旧挂着周恩来头像。脑袋裹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一张脸。绷带好几处渗出鲜血。正在输液,做人工呼吸。随着对呼吸器慢节奏地一摁一松,乔云端的胸部也跟着一起一伏。手攥呼吸器的职工就是主宰乔云端命运的上帝。前来探望的,有干部职工,有亲朋好友。身着连衣裙的田友云,不时抹着眼泪,眼圈都哭红了。田友众歪在一旁的床上,无精打彩,眼睛有些红肿。乔云端母亲,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儿子身旁,哆索着摸摸他的身子,眼泪早像断线的珍珠。宁远等好不容易才将他们劝走。
这下,宁远可有事干了。
候迎松点名叫宁远和陆清风与几名职工轮流值夜班,轮流摁呼吸器。候迎松的话:“发生问题后不要怕,关键是要高度重视!啊?高度重视体现在什么地方?啊?关键时候关键场所,要有主要干部盯控!啊?”
彩霞手把手教宁远他们使用呼吸器。因为是第一次摆弄这玩儿,且是人命关天的事,着实有些心慌。要么快了,要么慢了。从口中插入喉管的皮管与呼吸器之间有个活的接头,一不小心,接头便开了,乔云端立即停止呼吸。每每吓得手忙脚乱,心脏忽腾忽腾狂跳。摁几分钟,衣衫就被汗水湿透了。两条腿“突突突”直打哆索。护士隔几个钟头才出来一次,量量血压体温,然后一声不吭,钻屋里休息去了。
小胖等几个年轻人,横七竖八躺在临时搭建的钢丝床上,睡着了。这是外科病区,深夜出奇的寂静,打开门的病房不时传来如雷的鼾声,或小孩梦呓般的啼哭。
宁远进段机关一年多,几乎没熬过夜,有点不习惯。有时实在闲得无聊,或困得没法,便到外面散步。走廊的两侧,楼梯的旮旯处,房檐下面,水泥地板上,有不少人打了地铺。
天凉好个秋。眼下正值夏末秋初,虽有秋后一伏之说,一早一晚,毕竟有了些许的凉意,“寒风微透薄罗裳”。高空中的一轮圆月略显黄瘦。甬道旁的花草丛中,秋虫的鸣叫,断断续续,稀稀落落。
陆清风见宁远困得厉害,便催他回去,说:“你回去吧,这儿有我哩,我们不能都耗在这儿。”宁远让他回去,看陆清风十分诚恳,只好先回单位休息。宁远刚回到办公室,候迎松推开门,不无责怪地问:“不是让你在医院守护伤员了吗?”宁远只好实话实说。候迎松走进来,语重心长讲了番此事的重要意义,接着说:“宁远啊,乔云端是一名团员,你是团委书记,啊?关键时刻要体现出对团员青年的关心,啊?再说,我是段长兼书记啊,你该听说谁的?啊?”宁远连连点头,又立即摸黑赶到医院。陆清风颇是不解,问他怎么又回来了。宁远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也睡不着。”
六
宁远值前夜,守护乔云端。
前半夜,大家聚一起闲聊。送往迎来。后夜渐渐地“门前冷落车马稀”。一同值夜的年轻后生,又横七竖八地躺下,呼呼入睡。宁远也有些困,却不敢躺下。人命关天,马虎不得。分局长有令: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并请来铁路最高级的外科专家到医院会诊。病人状况每天晚上十八点向分局汇报。听说,只要能挺过这几日,便不列单位死亡事故。所以,不排除“死马当做活马医”。彩霞私下里告诉宁远,很多症状表明乔云端实际上已经死亡,如持续性深昏迷、中枢性永久性呼吸停止、脑干反射完全消失等。
宁远困得不得了,就出去散步。走廊一头传来一片杂踏的脚步声。迎面过来十几个熟悉的同事,前面两人当中夹着一个中年男人,定睛一看,竟是于游阔,赶忙起身。于游阔看样病得不轻,垂着脑袋,两条腿悬空耷拉着,软得像面条。经过身边时,宁远发现于游阔的眼角鼻尖,有擦伤痕迹,脸上好几处青的青、肿的肿。后边簇拥着的同事,边说边笑。一打听,原来是喝醉了,从自行车上摔下碰的。同是磕碰得鼻青脸肿,倘喝醉弄的,便丝毫引不起人们的同情怜悯,反而有些好笑,酒后的累累伤痕就象是化装演戏的。宁远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一则是吃醉了酒,好说不好听,二则并无大碍,只好作罢。于游阔胃病稍有好转,酒瘾又上来了。宁远只好两头照顾,公私兼顾了。
凌晨四五点,天气有些许的凉意。乔云端父亲又来探视儿子。田友云在床前守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她机械地摆弄着乔云端胸前的周恩来头像,眼睛呆呆的直直的。不时小声给乔云端哼哼几句《血染的风采》,见老人过来,田友云起身给老人让座,不时抹抹眼泪。老人看看田友云,相对无言,唯有泪满腮。老人撩起乔云端身上的床单,上下摸摸,俯在胸前听听,边摇头边说:“不行了,不行了,身子都凉了。”说毕,伤心得直吸溜鼻子。
第二天晚上,宁远临来时,落了场小雨。柏油马路的坑坑洼洼处聚满了雨水。风凉嗖嗖的。在城市,难得吸上这样的新鲜空气。可惜好景不长,慢步几分钟,便到了医院。一踏进医院走廊,一股混杂着各种难闻气味儿的热浪迎面扑来,尤其那股刺鼻的尿臊气呛得人喘不过气。
一同来值班的,大都换了新面孔。原先小胖等几个年轻人熬病了。
外面传来“滴哒滴哒”的下雨声,雨愈下愈大,粗大的雨点把走廊西边的玻璃窗户砸得“叭叭”直响。房檐上的雨水瀑布似地“哗哗”流淌着。
陪床的亲朋好友们,上上下下,雨衣雨伞把走廊淋得水湿。卫生本来不好,一蒸发,气味更难闻。外面下着雨,无处可躲,宁远只好忍着。
只见胖货主、瘦货主互相搀扶着,从走廊一端拐过来。他们的衣服上血迹斑斑。瘦货主用一只手捂着脑袋,鲜血顺脸颊鼻沟往下淌。眼角处的血已经凝固。原来他们贩运西瓜,雨天路滑出了车祸。总共撞伤四个,这两个算轻的,两个重伤现在楼下等候抢救。医生冲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到别的医院。两个轻伤大眼瞪小眼,愣在那儿。彩霞悄悄向医生建议:“是不是先给他们包扎一下?”医生点点头:“包扎完,马上让他们走!”胖货主、瘦货主站着未动,哭丧着脸儿说:“那下面两个咋儿办?他们......他们快死了!”医生为难地将两手一摊:“你让我们怎么办?还是快些到别的医院吧。”医生说毕扭身就要走。这时,那个“娃娃脸”交警手里攥张纸条,急匆匆赶来,对医生说:“主任已批准了。”医生接过条子扫一眼,皱皱眉说:“主任批了又怎样?没地方就是没地方嘛。”医生返身走进值班室,拨通电话。外面的雨愈下愈紧,加上人声嘈杂,没听清医生讲些什么。医生撂下电话,冲胖货主及“娃娃脸”交警挥挥手:“去吧,你们马上去急诊室!”又对瘦货主说:“你就在这儿做手术。”彩霞早已穿戴整齐,捂个大口罩,拿着剪刀镊子之类,将瘦货主领进手术室。所谓“手术室”,不过是间极普通且非常潮湿的房间,按彩霞吩咐,瘦货主躺在屋地上的一付担架里,头部左侧有一条一乍长寸许深的口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约半小时光景,手术完毕。瘦货主一瘸一拐走出来,纱布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他依旧哭丧着脸,朝四下里看看,不是拥挤的临时病床,就是湿漉漉的洋灰地。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了,他慢慢往下突碌着席地而坐。一个同事用下巴厾点着他说:“现在家里人哪知道他在这儿受罪呢?就这样让风吹一夜,够他戗!”
过一会儿,瘦货主手扶墙壁颤颤微微站起来,又一瘸一拐找彩霞想要张床。彩霞说:“那床都是人家自己带的,这儿没有多余的床位。”瘦货主站一会儿,哭了。彩霞拍拍刚做完手术的担架说:“你要是不嫌脏,就躺这儿吧。”担架是棕色皮质的,上面雨水掺杂着血水。瘦货主颤颤微微走过去,像遍体鳞伤的野兽拉扯着自己的猎物,把担架扯到比较清静的地方,躺在上面。
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从那股热烘烘的气体中又闻到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宁远忽然想起瘦货主曾说过,他和赵铁运是亲戚,便急忙到医务室通过A站给赵铁运打了个电话。很快,赵铁运派人把胖货主、瘦货主接走了。事后,宁远又有些后悔。他忽然想起徐进的“经验之谈”。此举算不算多管闲事呢?你知道瘦货主和赵铁运到底是什么亲戚?倘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人家躲还躲不及,谁希罕你打电话,没事找事!
一会儿,又抬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也是让汽车撞的。今晚,宁远算是“大开眼界”了。
七
夜里三点左右,来了一拨人马替换了宁远他们。外面还在下雨。宁远打把雨伞,摸黑赶到段机关,走进办公室,灯都懒得开,上床便撂平了。
宁远睡得正香,徐进敲门进来,说候迎松让他马上起床参加会议。昨天党委扩大会议商量好了,今天开全段干部会议,传达党委扩大会议精神。内容宁远已经清楚了。无非是截止明天十八点,车务段将胜利实现第二个安全百日,如何安排庆祝仪式。再说,昨晚他又值班,不参加,领导也会谅解。没想到......都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匆匆擦把脸,来到会议室门口,里面严重超员,便借一把超员凳,在门口就座。会议原计划开半天,内容多,没灌完,下午接着开。候迎松说,今天刚下雨,天凉快,就不必午休了。又说,在外国,向来没有“午休”一说。宁远心里话,他候迎松口口声声反对“崇洋媚外”,这算不算“崇洋媚外”?
会议持续到下午四点才结束。宁远找到陆清风,商量晚上到医院值班一事。还没谈妥,便听段值班室人员向候迎松汇报,说乔云端病情危急。宁远跑下楼找了辆自行车,准备往医院赶。段各科室人员闻讯聚到楼下,随时听候调谴。宁远的任务是,马上找辆车,将乔云端家属送往医院。乔云端父亲登上自行车先去了。家里都是些妇道人家,和几个前来劝慰的家属。田友云她们个个抹着眼泪,哭做一团。
乔云端已经断气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人工呼吸时贴在脸上的胶布全揭了,面色蜡黄。较以前显得干净利索多了。田友云不顾别人劝阻,俯下身亲吻着乔云端胸前的周恩来头像,亲吻着乔云端苍白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着:“铁蛋!我的铁蛋......”他们的爱情最终还是被魔鬼分享甚至完全剥夺了。
陆清风向乔云端遗体告别时,特意拿起乔云端胸前的周恩来头像,看一会儿,叹口气说:“一个战斗英雄,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却倒在我们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都怪我这个主管安全的副段长,没有保护好我们的英雄啊。”
候迎松看到乔云端胸前那枚周恩来头像时,心里怦然一动。千年以后,这头像或许也成了古墓里面价值连城的文物了。
田友众给乔云端擦洗着身子。这几日他一直守护着病人,脸煞白,明显的消瘦了。其他病房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擦洗完毕,开始换衣服。宁远他们给乔云端穿着衣服,乔太太在一旁不时大声喊着:“铁蛋,快点穿,看这衣服多好!”乔太太又抓一把饼干,用手绢包好,塞进死者口袋。宁远几个都是外行,手忙脚乱,多亏乔太太在一旁指点,才勉强给乔云端穿戴好。临送太平间时,将家属请了来,一则看一下死者穿戴还有什么不合适,二则,也算是向遗体告别吧。亲属们在人们的搀扶下,来到遗体旁,个个嚎啕大哭,泪流满面,只匆匆看一眼,便被拉一边了。
八
刚过十八点,京南车务段大门鞭炮齐鸣,一则庆祝本段实现第二个安全百日,二则,据说也崩崩邪,去去晦气。第二天上午,段机关张灯结彩,召开庆祝大会。副局长赵冬青到会祝贺。会后举办了联欢会,徐进、魏善杰合演的京戏《智斗》博得满堂彩,魏善杰扮演刁得一,简直就是个天才,形象极了。候迎松即兴和乔小叶唱了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考虑到田友云的情绪十分低落,这次联欢会,宁远决定不邀请她参加。候迎松非常严肃地说:“不行,必须让她来!啊?关键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觉悟,啊?我们经常强调,要舍小家保大家,啊?怎能因个人的感情问题而影响工作影响大局呢?啊?”
在联欢会上,田友云几乎是突然闯上舞台,声泪俱下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宁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陆清风心领神会,颇是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出口气,神情有些悲伤,想起了前线浴血奋战的儿子?还是想起了刚刚死去的他儿子的战友乔云端?不过在田友云唱完后,陆清风还是带头鼓掌。候迎松却笑得极勉强,巴掌拍得也极不情愿。
事后,候迎松把宁远叫到办公室,狠训一通:“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啊?为什么不及时制止田友云?啊?这个田友云也是!整天阴阳怪气的,啊?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血染的风采》?他乔云端的血能染出什么风采?啊?我平时经常强调,党政工团齐抓共管,我不知道你这个团委书记是怎么抓安全的!啊?”
宁远听着极不舒服,甚至有点反感。心想:对于团员乔云端的死亡,做为团委书记,他宁远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乔云端的血怎么就染不出风采?参加自卫反击战,他光荣负伤,还立了三等功!即使这次高空坠落是个意外,不算工伤,他的血也不能白流啊?
见宁远低垂着脑袋像个闷葫芦,不仅一声不吭,还耷拉个脸,显然有抵触情绪,候迎松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去吧,去吧!啊?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啊?真是的。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啊?”
车务段开毕庆祝大会,同时也强调了居安思危。为吸取这次乔云端伤亡的沉痛教训,车务段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决定,C站货场有关领导到沿线各站巡回检讨。候迎松提议,让代理团委书记宁远一块巡回检讨,发生团员工伤事故,他这个团委书记怎脱得了干系?陆清风沉吟片刻,说:“让宁远交一份书面检查行了,至于巡回检讨,我看就免了吧。”候迎松沉着脸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啊?团委书记做检查,怕我这党委书记没面子,是不是?不要怕!啊?为了尽快地彻底地扭转我段安全生产被动局面,啊?我们决不能手软!关键时刻,就是要大义灭亲嘛!特别对青年干部,更要从严要求!啊?”候迎松心里话:宁远啊宁远,我让你小子也尝尝“游街示众”的滋味!宁远也这么想:宁远啊宁远,本来苗红根正,而且是在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的今天,他居然被批斗了。
九
C站外勤值班员田友众患重感冒,持续发高烧。因为怕扣奖金,休班输液,上班硬撑着。
刚吃过中午饭,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田友众,双手各持一把卷起的红绿信号旗,上站台接一辆通过的客车。远远地发现那火车头左右摇晃得厉害,田友众以为看错了,睁大眼睛仔细看,火车头确实在晃,他赶忙展开手中的小红旗,冲司机老沈拚命地挥舞着。老沈紧急制动,摩擦着车轮迸溅出一簇簇火星。列车极不情愿地一耸一耸地停在站内。
火车头摇晃得那么厉害,老沈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田友众对老沈的麻木迟钝颇是不解和愤怒。一看田友众信誓旦旦,恨不得剖腹挖出心来给他看,急赤白脸的老沈也犹豫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陆清风闻声,早早驱车赶到现场。
高明段长亲自坐阵指挥,郑仁工长带领他的一班人马,像探雷工兵,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节钢轨,甚至一个螺丝都不放过。
谁都没有发现问题!一切正常!
根据现场汇报情况,分局调度员小林发布命令,本客车以不超过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行驶,后续列车不得超过20公里,再后续列车不得超过30公里,如没有问题,恢复正常运行。
一列列火车在诸位领导的眼巴皮底下慢慢通过,一切正常。恢复正常运行后,还是一切正常!
在随后的分析会上,工长郑仁断言:“肯定是田友众看花了眼,如果真如他所说,列车晃动得那么厉害,为什么司机老沈没有一点感觉?为什么机车线路都一切正常?为什么后续列车没有出现晃动?难道大白天真见鬼了?”
乔小叶说:“自己不干净,不要把屎盆子往别人身上乱扣!谁敢保证你线路没有问题?我的职工发现问题,采取果断措施,防止发生事故,责任心如此之强,应该大张旗鼓地表彰,何错之有?”
“如果随心所欲地拦车就是防止事故,我就让我的职工每天拦个十列八列的,这还不是小菜一碟?哼!”郑仁针锋相对。
乔小叶说:“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职工!”
“好了!好了......”主持分析会的副局长赵冬青举起双手,向他们俩做个向下压的手势,“在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们都没有指责对方的权力,我也没有拍板定责的权力。总之,安全稳定是压倒一切的。站在这个角度讲,田友众没有错。”
候迎松耷拉着眼皮,点点头,又乜斜坐在对过的高明段长一眼。
高明段长颇不服气地“哼”一声。
赵冬青谁都没看,只管自己说着:“我们坐在一起是为了解决问题,吸取教训,不是吵嘴抬杠。伤和气的话还是少说。更不能说气话。家和万事兴。我们铁路本就是一个大家庭,谁也离不开谁嘛。”
“......”
分析会没有分析出任何结果,只好不了了之。
候迎松回段以后马上召集段务会,提议树田友众为保安全标兵。并指定由宁远负责撰写上报材料。
宁远驻C站开始搜集材料。经过采访,实际情况对田友众非常不利。于游阔一针见血指出:“那天他头晕,看啥都是重影。”
宁远回段,如实向陆清风做了汇报。陆清风沉默一会儿,长出口气:“我早就料到了。我也是没办法呀。宁远,我看就将错就错吧,你说哩?”陆清风向宁远投去的目光有歉意有恳求,还有些许的调侃。
宁远被这真诚的眼神彻底感化了。他用力点一下头:“行!”
在车务段领导班子民主生活会上,工会主席陆清风主动做检讨,职工病了好几天,他居然不知道,说明他关心职工生活不够。候迎松点点头,表示认同。
宁远私下里找乔小叶,从侧面提醒她,近期对田友众兄妹须格外关照。乔小叶双手交叉腹前,在镜片上方调皮地盯着宁远:“田友众刚被树为安全标兵,让我如何关照?多表扬还是多批评?嗯?”宁远心里话:如果换了博士伦隐形镜片,就不必如此费力看我了。
十
宁远半个多月不曾着家。往日回家,迎接他的除了妻子于秀莲,便是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银雀了。它们居住在数十棵高大的白杨树上,几乎每棵上面都有一个鸟巢。“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自然是种享受。这次回来,那树上竟如过皇帝一样寂静。寻半天,竟不见一只麻银雀,鸟巢也不翼而飞了。于秀莲说,前两天来了两个小伙子,手持汽枪,对这几棵树进行了空前绝后的大扫荡。大鸟被打死,衔毛炖肉。连窝巢里的雏鸟也不放过,就地摔死了。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宁远站在小院里,仰望着一棵棵寂静的白杨。待慢慢垂下头即将做默哀状时,忽然发现粗壮的树身与墙头间缝隙处,一只老麻银雀绻缩着。翅膀受了伤,羽毛被结痂的血粘在一起,伤口爬着不少蚂蚁。宁远往它跟前端一碗凉水,还撒了些米粒。这家伙不吃不喝,被逼急了,便绕院雀跃,欲振翅高飞,均以失败告终。它仰望着大树、天空发呆。它誓死不愿接受这严酷的现实。人类伤害了它,它没有理由不对人类表现出应有的蔑视和敌视。倘是只雏鸟,或许更容易接受人们的爱抚。有时,成熟未必是件好事。宁远打扫院子时,扫到门口,又发现靠在影壁墙上的一把铁锨头上,站着一只丑小鸭似的小麻银雀,仰着头,端端着两个翅膀,活像个绅士。当宁远接近它时,它惊恐地张大嘴,“吱吱”地叫。宁远弄一只空纸箱子,在里面横担着一根木棍。小麻银雀站在那棍上,起初对他表示出极度的惶恐,待给它捉了些蚂蚱,喂一天便熟了。一有动静,便张开嘴,却不叫。吃饱喝足,用手抚摸它,竟温顺地梦呓一般“唧唧”地撒娇。较有一身干净漂亮羽毛的大麻银雀,这只小鸟羽毛还有些驳杂,小翅膀参差不齐,已隐隐有些麻银色。先前还站在那横担的木棍上,或张嘴嗷嗷待哺,或歪着头睡觉。拿手指头沾些水喂它时,它竟高兴地抖动着翅膀,好像在拿你的手指头当奶头嘬,令人非常惬意。后来,可能是给酷热的阳光晒的,也可能是喂馒头噎着了,也可能先前就有的腿疾日趋严重,小麻银雀越来越蔫,嗓音也嘶哑了。拿在手中,方见到它的右腿及半拉身子竟肿得汽球似的,摸摸,“刺啦啦”响。渐渐地,在木棍上竟站立不稳,睡觉时,那圆圆的光光的脑袋再也弯不成一百八十度,悠闲地枕在翅膀上,而是扎勾着脑袋,一栽一栽,终于从木棍上迭落下来,拿长长的喙抵住纸箱,奓奓着双翅,拚命支撑着弱小的身躯。临死还保持着这种姿式。小麻银雀那圆圆的漆黑而明亮的眼睛一直在宁远脑海里闪现,变成一抹久久抹不去的悲哀。
宁远偶尔翻《郑板桥集》,发现里面有一段话,写得挺好:“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沿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睱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可惜,起码在这段时间,这种享受对宁远已成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