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没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但毕竟春天到了。湿润凉爽的空气,犹如美酒佳酿,诱惑着宁远张大口,“过屠门而大嚼”。敞开裹了一冬的棉衣,任春姑娘那麻酥酥的手把浑身上下撩拨个够。松软干燥的地面有淡淡的白白的一层,碱面一样。不知何时,白杨的枝枝杈杈已长出嫩嫩的幼芽。
车务段今天要到C站检查工作。霍全顺站长没在,乔小叶副站长将几个打日勤的都叫来,虾兵蟹将一块上。他们正在忙活,霍全顺推自行车进来。听说上边又要来检查,他挤出一丝厌恶与无可奈何的笑。他一边支车子,一边说:“不让过个安生年倒也罢哩,年已过了,又来折腾。真他妈的受不了。”又自言自语道,“唉,真不凑巧,昨晚大师傅中煤气,今天伙食团还没人做饭哩。”他又问宁远,“附近的饭馆开张没有?”“过年才几天......闹不清楚。”宁远说完,才回过味来。霍全顺是有意透他的话哩。在段机关时,只要段里有人来,只要宁远在家,大都是由他做东。这次车务段来检查工作,他是否有意让宁远请呢?刚离开段机关,请他们,宁远实在没兴趣,甚至有一种厌恶。大抵是“恨屋及乌”吧。霍全顺旁敲侧击,宁远装疯卖傻。见宁远始终没开口,霍全顺笑笑,没吱声。
宁远继续打日勤。贾横被抽下来正式盯助理值班员。宁远怅然若失。这想必是霍全顺有意安排的。宁远现在巴不得赶快上岗盯助理值班员,累死也不愿意打日勤,整天跟着站长屁股转悠。不能不承认,宁远的要求标准越来越低,而且越来越难以满足。刚走马上任的贾横,得意洋洋,见站台上有漂亮姑娘,就吹口哨,大呼小叫。
信号楼上。徐进接通楼下外勤室的电话:“客车568开过来了,六道停车!”
“噢!”助理值班员贾横应道。
“复唱!”徐进喊道。
“噢!”贾横应一声,放了电话。
“这小子,和田友众一个德性!真真气煞我也!”徐进“叭”撂了电话。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就这样还愣有人欣赏,你没法!”于游阔笑笑,说。
“这就叫机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想,田友众不就是死一次吗?偏叫贾横赶上了。这年头,前赴后继的有几人?有福之人不慌不忙啊。”徐进一手拿着烟卷,另一只手倒背着,在信号楼边来回踱步,边感叹道:“我已是老朽不可雕也!无所谓了。可宁远哩?千载难逢的机遇啊!他错过了。这回宁远栽得不轻!文人莫当官啊......啊嘁!文人爱面子,脸不厚心不黑,那咋儿行?现在当官的,喜欢啥不喜欢啥,他从来就不琢磨。不过,像候迎松这混蛋主儿,也确实不好打发。”
于游阔说:“我早说过,宁远忒老实,官场上他根本玩儿不转!当然也包括咱们。”
徐进接了一个闭塞电话,与邻站办理完闭塞,放下电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为啥?没主意,优柔寡断。你看宁远,想当官,又不愿应酬,对上不会察言观色。不当官了,还放不下那官架子。你看他,没事就去家属院菜地里转悠,一心想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这就是逃避现实!要真是叫他经营三分菜地,他行啊?不行!家属院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为浇那几分菜地,三天两头吵架。宁远会和人家吵啊?不会吵架,就抢不到水,或者不屑于、不好意思和人家抢水,没有水他咋儿种菜?文人!前瞻后顾,患得患失,叶公好龙。鱼和熊掌,江山和美人,都想要,脚踩几只船,他能站得稳?别看宁远是个文人,在他心目中,做官的份量远远大于做文。可以这样说,他做文啊喴--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进一步巩固和提高自己的官位。他还把做文视为官场上的一种消遣,调料。其实做文和做官,完全是两码事。做官莫做文,做文就莫做官。嘿嘿......我可能说得绝对了些。大凡文人,都是书呆子,爱较真,做官能较真吗?难得糊涂啊。文章既给宁远带来了官运,又给他的仕途设置了障碍啊嘁--啊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何况,又遇到个混蛋领导......”
接过568次客车,唯恐与段检查人员“遭遇”,宁远格外小心,不时前瞻后顾,以便“敬而远之”。谁知旅客“呼噜呼噜”下完后,他们才从前边的车厢下来。此时躲已经来不及,再说,宁远这身打扮太扎眼。他们主动热情与宁远打招呼。魏善杰等同事较以前亲近多了,有意安慰他似的,又是握手拍肩膀,又是问长问短。此时,宁远的眼圈火辣辣的,简单寒喧几句,便躲一边了。
这次检查由赵冬青段长亲自带队,足有十几口子。职工们说,这哪是检查,分明是打狼的。为准备他们的午饭,转了一条街,别说卖肉的,连个猪毛都没发现。后来托人借了几斤肉,才算给站长解了围。
中午吃过饺子,赵冬青马不停蹄,启程到下一站检查工作。霍全顺起身挽留,他握着赵冬青的手说:“住一天吧,明天再去。”赵冬青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也不想走,天天中午吃饺子,多好!”众人大笑。
二
平时只听说霍全顺站长的脾气不太好,动辄训人,年纪再大,资格再老,也会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宁远曾在他手下干了两三年,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今天早起接班会上,才得以体验了一回。
接班会上,就宁远拒绝重操旧业干调车一事,霍全顺旁敲侧击,那话头像冰凌茬子,又冷又硬又尖刻。这是宁远第一次挨剋,而且是在落魄的情景下,当然难以接受,甚至视为“落井下石”。会后,宁远板着一副冷冷的面孔走了。他在会上曾隐隐约约听见霍全顺说,B站调来一名连结员,安排他们这个班。肯定是顶宁远的。不用说,今天宁远又是打日勤了,尽管霍全顺没有明确。霍全顺正在气头上,宁远本来应主动请示一下,也是赌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宁远检查旅客行包时,从货运室出来的贾横边戴“检查员”袖章边问宁远:“今天上啥班?”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宁远正为此事闷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哩,说出的话自然冷冰冰硬帮帮的:“不是调车就是日勤!”
天地一片灰白,像煮熟的蛋青。光洁的石灰板站台上,疏疏密密洒落着细细的雨点。也许是风吹的缘故,有的已连成湿润的一片,有的还是一片空白。雨点小蜜蜂似扑向地面,一会儿便挤成蠕动的一团。宁远眼前一亮,这可是今年第一场春雨。一会儿,那雨又变成雪片。正面或侧面看,雪片洁白无暇,晶莹剔透,俯视地面上的雪,更是璨然夺目。倘仰着脸看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天空俨然是从未清扫过的房顶或锅底,往下抖落着暗淡的灰尘,又如一片铺天盖地的飞虫,充斥着整个空间,憋得人透不过气。一味的仰视意味着什么?黑暗恐怖压抑咄咄逼人......
接完车,宁远又钻进外勤值班室闲聊。值班室那座落地蹲火炉,有着小水桶般粗细的火膛,燃着冒尖的煤块,蓝色的火苗竞相摇曳,东扑西窜,“忽忽”作响。贾横紧紧裹着半大棉衣,仰靠着木椅,双脚翘到办公桌上。下夜班加班帮助搞春运的于游阔,边烤火,边嘟哝道:“幸亏没有灭火。多咱也是,麦子不倒,不脱棉袄。”宁远偶尔提及他学习外勤的事。于游阔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一番。本站外勤值班员包括三个工种,有选择余地。问一问哪个工种不错,摸摸底,宁远认为是嘴边上的话。于游阔说,最好能学学计划。于游阔没文化,一直没捅过这摊,至今引以为憾。
下午,霍全顺将宁远叫到办公室,开口便问:“你今天干啥?”他的声音虽低沉,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张黄脸也阴沉沉的,布满了乌云。此时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宁远皱着眉没有吱声,心里话,曾几何时,彼此还是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在一起开会的同事。如今是上下级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一站之长,一个是他手下极普通的职工。宁远只能感叹“今不如昔”,今非昔比啊。不过,这种默默的面对面的不无敌意的对抗,还是他们接触以来第一次。宁远的心不知是激动抑或担心,“砰砰砰”直跳。这沉默就如战前短暂的令人难耐的寂静。“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暴发”。那震耳欲聋的炮声终于打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宁远压来。霍全顺那“蓦”地睁大的眼睛像炮弹出膛闪着刺目的光:“C站这座庙小,盛不下你这个神灵了?不是调车就是日勤,你是天皇老子,啥都是你说了算?(真没想到贾横竟成了田友众出色的接班人了)外勤哪个工种好?这也是你问的?(站长的耳目之多,真是防不胜防啊),你太幼稚了!”后面的话便颠三倒四,不得要领。或许是霍全顺气得昏了头。一会儿说不要宁远了,一会儿要他马上跟师傅学习外勤值班员,一会儿又要他替调车,长期替。宁远听着山雾云罩,无所适从。当时宁远想,他和候迎松闹得那么僵,候迎松也没有像这样当面鼓对面锣地训他,真要这么劈头盖脸地训宁远一通,他反倒更踏实一些。明枪易躲,暗剑难防啊。有人说,挨训未必是件赖事,起码说明他心里还有你,把你当回事。
当时宁远又急又气亦有些恐惧。腿肚子直筛糠,脑袋一片空白。宁远真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不等霍全顺说完,宁远一摔门走了。人们纷纷劝宁远,站长就是这脾气,正在气头上,口无遮拦,过后就没事了。
宁远一生都在寻找卢梭常说的“那种状态”:“我从以往的经验中发现:要想过美好幸福的生活,只有保持我目前的状态才行,只有这样我才能对谁也不依靠,才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去损害他人。” 他希望自己能像刚刚离开背叛自己的女人的拉夫列茨基(屠格涅夫:《贵州之家》),回到故乡时的所思所想:“任何时候,这里的生活永远是宁静和从容不迫的,谁进入这个生活圈里,你就服从认输吧;这儿没有事值得你激动不安,也不会让什么东西躁动不安......愿这里的孤苦寂寞使我清醒,给我慰藉......”可现实总使他不得清静.
下站检查工作的魏善杰,拉住宁远悄悄说:“你的下场我早有预料。我毕竟在官场混了多少年,有一定经验。”他又直言不讳,不无幽默地说:“我会拍,会溜须。你们不行!”
于游阔向宁远透露,车务段人事主任打来电话,要他和宁远一起到分局职工学校学习。宁远一听,又惊又喜又忧。刚到车站便出师不利。他急欲摆脱这种环境,又无能为力。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到职工学校学习,一则可以名正言顺摆脱这种环境,尽管是暂时的,起码可以换一个环境,吸吸呼吸新鲜空气。二则及时防止或避免了宁远的走极端。三则此事甚合他意。宁远如此想,口里却说:“我才不愿去哩。”话一出口,后悔不已。这话万一传到霍全顺耳朵,又是“弥天大罪”:“你不愿去就不去了?”
三
宁远去职工学校报到。贾横见宁远在站台上闲蹓跶,高声招呼他到外勤室暖和一会儿。贾横背靠木椅,见站台上过来一位身着路服的年轻女同志,立时来了精神:“嘿!够刺激!肯定找咱来了,啦咕啦咕。”只见那女子头戴大幨帽,帽子颇有风度地略歪一些,只看清脸的侧面,呈瓜子状,皮肤细嫩,步履轻盈。当她手搭凉棚朝窗户里面张望时,他们才认出是女列车长。女列车长推门进来,将大号黑色提包往桌上一扔,掏出几块糖果撒在桌子上,聊一会儿,又掏出几张彩照,让宁远他们欣赏。都是家庭生活照。经贾横介绍,宁远方知,女列车长的父亲是东风煤矿第一任矿长。
春节前后,旅客拥挤不堪。女列车长让宁远跟她走,到后边上车。宁远说:“算了,石家庄一会儿就到了。”贾横冲宁远摇摇头:“你呀,脑袋瓜忒死!没事给列车长啦咕啦咕,没坏处。”
男列车员在里面将车门开个小缝,下车的旅客像便秘,吃力地往外面挤着。下面的旅客拚命地往上扒,砸门窗。宁远看实在上不去,后悔自己没跟着女列车长。贾横将他推向车门,喊道:“不让他们上,还不让咱上啊!这可是咱的一亩三分地!列车员--让他上去!都是自己人!”完全是命令的口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搬住宁远的屁股就往上推。男列车员迟疑一下,车门被宁远撞得宽了许多,他趁势“刺溜”钻进去,又趁男列车员关门的机会,抢占了靠门的位置。尽管是站座,可以凭窗欣赏外面的景色。身后的胖货主直冲宁远翻白眼,以示抗议,因为宁远抢占了他的位置。宁远心里话,这地方可是“公海”。
男列车员一关好车门,便开始随车叫卖:“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原是同性恋!卖报喽,卖报喽!”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像蜗牛在爬行,“劳驾,劳驾,请让一让!让一让!”
宁远下车后,已是晚上二十一点左右。幸亏今晚的月色好。干调车长时,他曾在职工学校学习过,路比较熟。若先前没来过,摸黑步行六七里地,且是荒郊野外,真有些害怕哩。原来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如今铺成宽阔的柏油马路,月光下,这路犹如明晃晃的一道河流。
与宁远同宿舍的都是熟人,其中有于游阔,赵铁运。能看到梦中的几位或情敌或好友,宁远自然十分激动。
赵铁运买两瓶酒,弄几个菜。宁远特别留意那酒,一看并非他经常梦到的二锅头。又一看于游阔在场,宁远就先怯了三分。于游阔胃病有所好转,加上近期路走得不顺,又开始喝酒了。在酒场与他说话,须格外小心。在段机关时,宁远已领教多次,教训多多。一次宴会接近尾声时,于游阔突然又斟两大杯酒。大家都奇怪地看他。他竟将那杯酒往宁远面前一敦,笑眯眯地说:“把它喝了。”当时宁远颇有些不解。“请你把它喝了!”于游阔的脸竟“刷”地撂下来,简直令宁远莫名其妙。于游阔说:“你有啥资格呀,竟劝我喝酒!把它喝了。”“咋儿回事呀?这.....”“你喝不喝?”于游阔把头一别,沉着脸儿,“咱可把丑话说在头里,你要不喝,我泼你脸上!”宁远知他又喝多了,只好遵命。一朝被蛇蛟,十年怕井绳啊。
宁远暗暗叮嘱自己:只许胡吃,不许胡说。酒场上,谈及在本校当支部书记的候迎松,大伙都说他不学无术,是属猪的。继而谈了各自的所见所闻,于游阔小饮一口,目光斜视着,脑袋跟着一歪,显得特别有派头。说起现任学校党支部书记的候迎松,他慢慢讲道:“候迎松干了多年车务,居然连‘待避’都闹不清。纯粹他妈的草包一个。下站检查工作,放着正事不干,把外衣一脱,穿一件紧身小棉袄,腰间掖一把毛巾,找一把铁锨,‘走,翻地去!’闲得蛋根子痛!中午吃饭,见酒桌上没鱼,就小声嘟囔‘怎么没鱼?’坐陪的站长赶忙找人弄鱼。一会儿又嘟囔,‘怎么没有海参?’站长连连点头:‘有,有。’”于游阔给段领导开过小汽车,这样的场合经常参加,自然都是眼见为实的事。陆清风也曾向宁远讲过候迎松的劣行。陆清风在宁远心目中,工作作风一向很严谨,身上有一点周恩来的影子。除了说说那个“臭名昭著”的魏善杰,宁远还从未听他在背后说过别人的闲话,谈及候迎松,竟破了例。陆清风说,候迎松调走以后,职工反映大了。好吃懒作,贪得无厌,太没成色。见了酒就走不动。候迎松还不止一次向陆清风暗示,想到他家里喝一壶。陆清风说:“你要说去,咱好吃好喝好招待,让我请,没门儿!这是啥作风?就这样能把工作干好了?他们折腾了一年,你扳着指头数一数,出了多少事故?出了事还怨天尤人。职工生活搞得一遢糊涂!”陆清风翻翻桌上几份油印材料说,“这不,正筹备职代会。总结去年工作,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事实求是嘛。去分局开职代会,我碰见候迎松,只是点一下头就过去了。很冷淡!跟你没啥可说的。你不知道,他还想把我这个工会主席拿了,叫副主席魏善杰顶。报告都打到分局了,结果被分局压下了。”宁远心里话,拿人,可是候迎松的拿手好戏。宁远好像有一丝醒悟。候迎松嘴馋了,想喝酒了,好赖还和陆清风打个招呼,也算一种“提醒”和“看得起”吧。他从未向宁远提过喝酒的事。宁远也从未请他到家里喝过酒。或许候迎松根本看不起宁远。宁远应主动盛情相邀才是。
根据个人填写的简历,老师提名组成了学习班班委会。宁远是学习委员,于游阔是体育委员。班长是个大个子,兄弟站段的。
每个星期天,赵铁运都要回去和妻子乔小叶团聚。见他第二天无精打彩的样子,于游阔开玩笑说:“我们正准备组织打捞队营救你哩。”下午,赵铁运又借机溜了。于游阔说:“罐满了,又回去倒罐了。”
课堂上,赵铁运老想与宁远聊天,弄得宁远总也静不下心来,难免说他几句。赵铁运不情愿地扭过身去。一位同学与宁远商量一篇作文时,宁远摇摇头,说:“长时间没读过报纸,认不清形势了。不知如何下笔。”赵铁运立时又扭过头,不无讥讽地说:“如果你能认清形势,能被拱下来吗?”噎得宁远一时不知说啥好。
赵铁运心直口快,多少缺点心眼儿,出口伤人也是难免的。不过和他梦中的赵铁运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啊。于游阔整日嚷嚷着要喝酒,赵铁运也跟着起哄。宁远私下里提醒赵铁运,于游阔好耍酒疯,千万小心。这本是一番好意,赵铁运竟当笑话与于游阔讲了:“听说你好耍酒疯,今晚,让咱欣赏欣赏你的表演!”于游阔脸一沉:“谁说的,这是谁说的?”赵铁运此时方知失口,赶忙说:“让我出卖朋友,你甭想。”于游阔继续追问:“谁说的?纯属造谣!”
当晚,职工学校党支部书记候迎松召集党员开会。会后,于游阔揶揄道:“扳着指头数一数,教职员工有几个党员?这回把我们几个抓住,他可算是捞到发泄的机会了!”
宁远极力避免和候迎松发生正面“冲突”。
四
这个培训班还有一名女学员。女同志干行车值班员,犹如女兵驾驶坦克车,凤毛麟角。宁远想,倘靳慧敏还活着,说不定也会参加这个培训班。那个女学员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到脖胫,刀割一般整齐。女学员座位离宁远他们较远。与他同桌的是赵铁运。那段时间,全班好像数赵铁运活跃。提问题,回答问题,数他的嗓门高。插科打诨,数他的笑话多。多少人向他投去羡慕嫉妒的目光。大伙的视线每每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女学员。人修七世住街头,多吃多少好酱油。本来一个挺平常的人儿,因为摊上引人注目的“邻居”,竟成了全班的眼球人物。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了。
后来,那女学员因视线问题,又把坐位调到别处,那儿是正中,距离黑板较近。人们的视线又集中到这里。赵铁运立时被冷落在一边。赵铁运神情好不沮丧,话也少了。
那女学员颇健谈,或许是职业习惯吧。不管与谁,凑一起便嘟噜个没完。于游阔一下课,也与女学员闲扯。同伴和于游阔开玩笑,问他进展如何。他笑笑说:“淫而不乱,色而不迷,这就叫水平!你看那些老师们,哪个不愿和异性拉呱?其实这人哪,都是小孩玩鸡巴,一个屌样!”
宁远在课堂就座前,照惯例举起课本欲掸去桌上的灰尘。只听身边的女学员小声说:“用这个吧。”她递过一团湿乎乎的抹布。宁远诚慌诚恐,赶忙报以十分感激的笑。
晚上开毕班委会,于游阔一进宿舍,便提议喝几盅。赵铁运积极响应。于游阔边喝边发牢骚。在今晚的班委会上,大个子班长当着班主任和校长的面,说他的不是。临散会时,班长嘟哝说,学习班跑操队伍不整齐,邋里邋遢。他说,跑操应该体现铁路半军事化特点。须知,跑操都是于游阔组织的。于游阔歪着脑袋,撇着嘴说:“有啥了不起?人家都要散会了,他来了这么几句。好象他是唱压轴戏的,作总结发言的,发表重要讲话的。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少来这套!他这号人,我见得多了!纯粹傻屄一个。什么半军事化?就咱们这帮穷哥们儿,都是从现场来的,谁比谁尿多高?咱认为,连糊弄带比划,叫大伙儿凑凑合合,高高兴兴,跑完操就算烧高香了。谁知这小子竟认了真了!纯粹傻屄一个!”因为宁远也参加了班委会,对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当时,于游阔把口哨从钥匙串上摘下来甩给大个子班长,请他明天做个示范。于游阔喝一口酒,抹抹嘴唇,摇摇头:“这小子真他妈傻屄一个!也不事先给班主任打个招呼,一下子就捅到校长那儿。这叫越级上告!这不是有意拆班主任的台吗?”于游阔说着,歪头一笑,“这小子刚打完小报告,校长就立即下指示,要班主任一定要抓紧整改。真他妈傻屄一个!”
第二天早起,起床铃刚响过,大个子班长便挨个儿敲门。
大个子班长早早候在操场上。于游阔一声没吭,站在队伍最前头。跑操前,班长作了几句简短的训话,然后喊口令。随着班长的口令,队伍跑得挺整齐。班长一再强调,围绕操场跑两大圈。可能是心存不满,有意挑衅,第二圈才跑了一半,领头的于游阔竟改弦易辙,绕道而行,走了条捷径。宁远心里“咯噔”一下,偷觑一下班长。班长没言语,只得顺水推舟。
跑完操,于游阔一改往日的好说好动,蔫不拉唧的。宁远他们正在宿舍洗漱,大个子班长推门进来,放着口哨的手掌往于游阔面前一伸,笑着说:“交权!”于游阔立辞不收。班长笑着解释几句,于游阔才接过来。大个班长临走时,不无歉意地拍拍于游阔的肩膀。
于游阔总算有了笑脸,自我解嘲道:“这小子,当了他妈四年兵哩!”
五
晚上没事,于游阔、赵铁运他们聚一起或打扑克或喝酒。宁远则摸出笔记本,歪在床上盖上被子写日记。于游阔边饮酒边说:“宁远又在记一天喝了几碗粥,吃了几块臭豆腐。有啥意思?”赵铁运说宁远是钻被窝,一绝。
赵铁运多喝了几杯,话也稠了。他说,A站曾发生这样一件事。火车司机老沈开车走神,冒进信号。这可是险性事故啊。老沈直奔车站值班室,到值班员赵铁运跟前就磕头,求赵铁运手下留情,不要报事故。可惜老沈忒称不住气。就如那天在食堂打饭一样,是个急性子。倘当时将机车退回去,再上来找值班员求情就好了。机车轧着信号,犹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出站信号无法开放,后边跟着的火车就无法通过。结果事情愈闹愈大,无可挽回。老沈绝望地“呜呜”哭将起来。
宁远半夜出去解手,听窗外“吧嗒吧嗒”,房檐上直往下滴水,敲更一样,懒洋洋的,节奏很慢。这时才知外面下雨了。这是今年的第二场春雨了。宁远早早起来,隔着窗往外看,水泥甬道还湿辘辘的,坑坑洼洼积着一汪汪水。看样雨刚住。松软的土面湿得干净新鲜。白杨梧桐,远处看光秃秃的。近处看,枝皮细嫩,展绷绷的,泛着些许润润的绿。枝杈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球球,仿佛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美丽豆。甬道两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上面有一层因干旱而枯死的叶子,而下面的叶子郁郁葱葱,水灵灵的,乍一看好象绿水泛起的白沫沫。墙根处,那一星星绿莹莹的草,愈发得密集了。校园外面是一大片泛青的麦田,上面笼罩着白茫茫的水汽,绿云扰扰,浑然一体。
宁远休完大礼拜返回学校。校门外的麦苗绿油油的,泛着一片娇嫩的淡淡的黄,柔柔的,新鲜极了,真想爬在上面打几个滚儿。白杨缀满了流苏一样的穗穗,在和煦的春风中荡着秋千。柳树也已吐出一片片嫩绿的幼芽。
当晚于游阔、赵铁运和几个同室的又聚一起喝酒。尽管有宁远百般相劝,于游阔还是喝多了。赵铁运不知深浅,嫌于游阔死气百赖劝他喝酒,说话也不好听,以教训的口吻对于游阔说:“以后你少摆点臭架子行不行?酒场上咋儿了?都该听你的?”于游阔在酒场上最忌讳这个。看来赵铁运要捅马蜂窝。果然,于游阔开始反击了。他用手厾点着赵铁运:“你他妈小子真不识逗!才喝麻雀屄点酒,也值得这样?嫌我说你了,我不配说你?你看在座的,除了我,谁说你?才喝了麻雀屄点酒。唉,你可算了。没他妈出息!不就说你回家,每天早起喝一个鸡蛋吗?有啥了不起?喝一个鸡蛋顶屁用!只能说明你没出息!吃饱喝足了,净干那事。打肿脸充胖子。没那金刚钻,别拦这瓷器活。还他妈的喝鸡蛋,而且就喝一个。有本事喝两个?成篮成篮地喝。碍我们啥事?真他妈的不识劝!真是,长这么大,还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家伙哩!”
赵铁运哑口无言,终于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了。
趁着酒劲,几个伙计都撂平了,却不见于游阔。宁远想,反正他还清楚,不至于闹笑话,便兀自睡了。睡得正香,只听“咣当”一声,门开了。只见于游阔坐在床檐,却没脱衣服,脑袋扎勾着打盹,突然突碌下去,仰面朝天,脑袋“咚”地磕在水泥地上,微微地颤。宁远闻声,赶忙起来去扶他。原来他出去又应付了个酒场,被灌醉了,吐了一地。
六
宁远一到家,于秀莲拿出许多他的信件,还有一件奖品,说是全国铁道团委发的。奖品是一支包装精美的英雄钢笔,包装盒里还有一小瓶香水。难免使人遐想,英雄伴美,红袖添香,不由使他想起乔小叶来。倘是在段机关,宁远会不大在意。如今,却格外地看重和珍惜了。宁远把它重新包装好,存放起来,好象那是一株含羞草,捅不得,用不得。
于透莲苦笑着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前两年,他们颇顺。而田太太一家屡遭磨难。听说,若不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烛香,田太太早瘫痪在床上了。田友众跳楼自杀。田友云痛失未婚夫,卧轨自杀,大难不死。宁远表面上的“春风得意”,对田太太的事事不如意,本身就是一种强烈反差。加上彼此关心不够,说话办事不注意,难免“得意忘形”,人家自然由羡慕而愤恨而恼怒。“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
乔树风经理在市区分了一套只有中层以上干部才能享受的三居室。京南车务段专门来了辆大卡车,帮他搬家。乔树风心细,敝帚自珍。有一把只剩下框架且东扭西歪、残缺不全的凳子,乔树风当成宝贝,几次吩咐叫装车上。于游阔不无嘲弄地笑笑,趁乔树风没在,将那破凳子扔进家属院的菜地里。见门后破烂堆里面有一篮苹果和鸭梨,于游阔不客气地抓起一个,大嚼起来。宁远拿一只破脸盆往车上装那些苹果鸭梨。于游阔笑道:“尿盆也装走啊?”
这情景使宁远心里不由酸溜溜的,不知自己啥时候能回到段机关。
临走时,乔太太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个老太太也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乔树风把喂养多年的群鸽转送给田沧海。乔太太把经营多年的几块菜地,按关系厚薄每家赏赐了一块或两块不等。于太太获得的赏赐最多,共三块。田太太对乔太太的厚薄不一耿耿于怀,对于太太嫉妒得眼睛出血:“麻雀吃蚕豆,也不和屁眼商量商量,她家谁是干活的主儿?”她对于太太的几块地虎视眈眈。于太太十分生气,说:“宁可撂荒也不给她。”
于太太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除一块菜地闲置外,其它全都种上蔬菜和庄稼。那块闲置的土地,长满了野草。像个孤苦伶仃的老处女,特别扎眼。宁远想,这是他们的耻辱。同时,又如他们与田太太之间的一道阴影。如果不及早开垦,说不定会随着那野草的日益茂盛,两家的隔阂愈来愈深。做为女婿,做为田太太的邻居,做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进一步改善两家关系,进一步巩固家属院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他决定开垦那片“老处女”。休班时,他拎一把铁锨,一口气将那“老处女”弄了个翻天地覆。那“老处女”十分满足地平躺着,裸露着暄腾松软的黄皮肤。又如“他褐色的胸脯是充满了野性和爱情的平原/让那些女人在上面自由地耕种不死的信念”。
乔树风转送给田沧海的鸽子把于太太家的菜地啄了个乱七八糟。
于仁智去世后,于太太闲着无事,把更多的功夫用于收拾自己的菜地。浇水施肥,好不容易盼到那娇嫩可爱的菜芽拱出地面。为防止禽兽糟践,于太太特意在地垅处插几溜棍子,拴上丝丝缕缕的破布条,那破布条像万国旗帜迎风招展。不成想,那鸽子根本不吃这套。或许它们误认为这是什么国际和平组织。鸽子是和平的象征,和平的天使,哪会想到这是人类对它们表示戒备甚至某种敌意呢?
鸽子偏偏是田太太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田太太通过间接渠道获悉后,对于太太蒙受损失表示理解和同情,同时深表遗憾。常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鸽子本就是天上飞的物件儿,你奈它何?
于太太闻听,表示强烈愤慨,反驳道:“她平时就不喂!人家老乔在时,那鸽子咋就不糟蹋菜地哩?”
于秀莲说话更难听:“啥人养啥鸽子!净和邻居过不去。”
七
陆清风托宁远给他买两篓苹果。那两篓苹果在岳母家已放了好几天。
苹果已有腐烂现象。黄元帅,久放不得,说腐烂,如瘟疫一样,一发而不可收。倘不采取措施,不出十天,将不可收拾。宁远催于秀莲赶紧想法送去。于秀莲冷笑两声:“你自己找的事,自己想法儿!我哪有那闲功夫?”
“都烂了。”宁远说。他拣了几只烂苹果给于秀莲看。于秀莲皱着眉,低着头,看都不看,说:“烂就烂吧,我有啥办法?”
当时,宁远真有些气恼。后来一想,也就释然。宁远摔跟头,做为段领导的陆清风,关键时候,一点劲都没吃上。
后来,宁远灵机一动,几步远就是火车站,用行李车捎过去,多方便!
宁远到火车站办理完托运苹果的手续,回到C站家属院。
自从车站供水正常后,田沧海把排子车上的水桶卸下来,用排子车拉草积肥。夏夏拉着尚有半车毛草的排子车玩耍,洪洪在车上坐着,彩霞在一边和于秀莲闲聊。彩霞无意中发现夏夏突然扔下排子车。车上的洪洪失去重心,几乎是倒栽葱摔将下来。看样摔得不轻,加上受到惊吓,大哭大闹。彩霞边哄洪洪,边厉声斥责夏夏不像个哥哥样子。于游阔闻声赶来,把夏夏好一顿数落。夏夏受到轮番轰炸,感到十分委屈,也哭起来。田沧海边干活,边冲他们“嗬嗬”笑:“没事,让孩子们玩吧。”宁远劝几句,走开了。于太太也来相劝。田沧海填毕粪圊,推起排子车,夏夏爬上车。洪洪挣脱妈妈,也跳上车。彩霞上前往下扯。夏夏、洪洪死活不肯下来。田沧海依旧“嗬嗬”傻笑,却不知所措。于游阔呵斥媳妇松手。彩霞瞪丈夫一眼:“多热的天!”于游阔说:“孩子们愿意玩会儿就玩会儿,咋儿了?”于太太说:“让孩子去吧,热不着。”彩霞根本不听,一把将洪洪扯下来,洪洪没有站稳,又碰了一下,大哭不止,洪洪扭过满是泪水的脸,向爸爸求援。于游阔好象忍无可忍了,冲彩霞吼道:“逞起你来了,是不是?”
事后,于太太嘟哝道:“彩霞撒没好气哩。你看那样?孩子摔着了,怨你没操心儿。”
宁远暗暗好笑:家庭不仅是社会的细胞,也是一个单位的缩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