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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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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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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一十七章

宁远一回家,于秀莲就嘟囔,这几日肚里的胎儿一点动静没有。以前一直是活蹦乱跳的。再说,七个月的胎儿应该是闹得最凶长得最快。原来A市铁路医院时常有大夫到沿线各站巡诊,就如农村的赤脚医生。如今受利益驱动,大夫大都跑较大的车站候车室兜售药品,做生意挣大钱去了,巡诊大夫,像游阔媳妇彩霞,只有来车站探亲时,顺便到车站巡诊一次。于秀莲只好到附近地方乡镇看医生,没超声波,摸不准,只说羊水多,听不着胎心跳动。宁远本来心情挺好,一听这,好象当头挨了一棒,心里沉甸甸的。午休,老做恶梦。于秀莲唉声叹气。

宁远、于秀莲到外面散步,遇见郑太太。于秀莲向她道出自己的忧虑。郑太太说:“没事!我怀两个丫头时,都快生了,才咕容了几下。”说着,不由想起失去多年的女儿小凤儿,郑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嚎啕大哭起来。宁远瞪于秀莲一眼,两人赶忙又是拉又是劝的。

C站家属们将红薯全刨了。宁远休礼拜,下午没事,拿只铁锨,提只小篮,镏红薯。他非常喜欢镏红薯,就如那汉墓群对某些人有着巨大的诱惑。主人刨过的红薯地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主人遗留下的红薯对宁远充满了诱惑。镏红薯实际上就是不断地探索和发现。

宁远知道乔树风马虎,专拣他的地镏。没剜几下,翻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红薯,通体红润,仿佛娃子的脸。剜到边边角角,竟发现有几颗根本没刨。这老乔也忒马虎了!一锨下去,翻出一窝,有的圆滚滚的,像娃娃头。一会儿便拣了多半篮。后来好像有幽灵故意捉弄他,剜了一大片,竟一无所获。正要罢手,冷不丁冒出一块,顿时干劲倍增。直到将那片地翻完为止。手心磨出了几个血泡。收获不小,小篮冒了尖。宁远提着篮子,直奔乔树风家,开口便让他管饭。及至弄清原委,都笑起来。

C站养路工区工长郑仁退休后,他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几乎整天在院里放着,却极少骑。郑仁时常仰靠在一把躺椅上,静静地欣赏彩电。

晚上,宁远和于秀莲一块看电视。前苏联影片《机车乘务组》。宁远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自始至终欣赏一部影片了。以前,铁路俱乐部隔三差五到沿线各站免费放映电影,附近十里八乡的农民也纷纷涌来,赶集似的,好生热闹。如今,沿线车站好象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据说,嫌放映电影不挣钱,把位于A市的铁路电影院改建为舞厅。

虽说国内电影市场日益疲软,但对于那些译制片宁远还是非常喜欢的。他认为,凡是能够达到进口层次的,大抵都是优中选优的精品。宁远和于秀莲不时就《机车乘务组》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发生争执,而且这种争执富有实质性。他们很像剧中的那对主人公。男方是飞行员,女方对男方常年在外不理解,一见面就大吵大嚷,尽管难得一聚,每每闹得举家不快乐。最终分道扬镳。宁远骂女方是个混蛋。于秀莲百般替她辩护,说她一个人既要操持家务,还要上班,着实不易。宁远想,看来,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宁远又想起他的《螳螂的爱》来。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否预示着他未来的命运?

即将成为全路先进的京南车务段,不惜花巨资统一更新办公用具。当然先从领导班子开始。

车务段办公室给领导班子成员买了新式大衣架,分发时,原来的大衣架一律回收。办公室大小人物,每人拥有一个旧的大衣架。工会副主席魏善杰颇为不满,对宁远说:“一个破衣架,他们也看在眼里了。段机关有几个科级干部?他们别逞能,有他们哭爹叫娘的时候。他们别求到咱手下。告诉你吧宁远,工会这地方,谁也离不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魏善杰那副急赤白脸的模样,宁远心里乐开了花:魏善杰,你以为你是谁?不过,老魏讲得不是没有道理,工会就是管生老病死的,谁能躲得开?不过拿这些去要挟人家,犹如医生拿手术刀要挟病人,实在算不得什么能耐。

魏善杰终究咽不下那口鸟气,找办公室理论一番。退管会主任兼办公室副主任徐进笑着出来打圆场,说:“魏主席,别着急,消消气。不能怨弟兄们,都怨我这儿没把话说到。这样吧,新大衣架按人头买的,确实没有了,旧的你也不稀罕。刚给领导班子成员联系了一批藤椅,还没发哩。你和陆主席一人一把,不知意啊嘁!意下如何?”魏善杰眼睛一亮:“行!咱也享受享受段领导待遇!”“看这话说的,咱本来就是领导嘛!”徐进主任头一梗,打个哈哈。

魏善杰一手抓一把藤椅,有些不自然地冲宁远笑笑:“我一把,老陆一把。”

魏善杰把陆清风那把变了形的笨重的铁转椅推到宁远跟前:“你坐这个,也享受一下领导待遇。”

下午,工会党小组召集会议,开展“三查五反”整顿机关纪律活动,以便迎接铁道部对优质站段的验收。

魏善杰唠叨了一大堆自己的好处,诸如“任劳任怨”“吃苦耐劳”“有事请假”云云。

徐进掏出一盒黄菊花烟冲诸位让让,说:“昨天头儿说了,现在机关秩序较乱,吵架,上班打台球,不请假私自外出,要治理整顿。在遵章守纪方面,咱能按时来,按点走。有时抠两盘军棋,超几分钟。但不像打台球。我们是关起门来抠,影响不大。”说着又掏出一盒火车头牌火柴,点着一颗烟,抽一口,“当然了,说起干部作风,我还想啊嘁--还想说两句。咱们有些干部下去检查工作,办事欠考虑。我们到C站检查完毕,我问一个年轻干部,扣多少分。他张口就是:‘六分吧。’我说,我们才扣了一两分。他说:‘已经填好了,就这么着吧。’我说,还是改改吧。心里话,要是霍全顺站长在跟前,早给他翻儿了。你又没有发现什么实质性问题,还不是扣的印象分?见我再三劝说,他又改成了0.5分。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你说说,这不是拿工作开玩笑嘛。”众人大笑。徐进却一脸的苦恼。宁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儿,谁让他是青年领袖哩。

徐进用手抹抹满是枯皱纹的前额、脸颊,接着说:“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想起来真伤心!今天上午跑分局给退休职工报销药费,本来托熟人说好了,对方愣是装糊涂,说不知这事,害我站了半天队才给签字。我见好几个退休职工问医生啊嘁!其中就有贾横父亲,打听哪个科室在哪儿。其实,每个科室门前都挂着小牌牌,上面有科室的名字。可惜他们不识字,当面错过竟不知道,腿脚又不好使。唉,明天还得跑。跑三趟哩。”

最后就廉政建设,纷纷表态。

魏善杰说,到基层车站,他大都是自觉吃食堂。如果人家非要拽着下馆子,跟绑架一样,他也没办法。一句话,人家叫咱吃啥,咱就吃啥,绝不勉强。

徐进说:“咱党群口廉政较好,因为没人尿你。业务口大都是跑单帮,吃喝最凶。不过也有例外。”徐进冲大伙笑笑说,“还是那个年轻干部,就拿他做靶子吧。”说着看宁远一眼,宁远脸有些烫。徐进继续说,“有一次,他下站检查工作,到B站下车换乘小客车进支线,正赶上中午,他跑B站食堂抓了两个馒头就跑,急着赶车哩。可把食堂管理员气坏了。年轻人办事太欠考虑。更玄的是,为了一个馒头差点把命啊嘁--把命搭上。”

大伙儿都睁大疑惑好奇的眼睛看着徐进,就如在听传奇故事。

徐进掏出一只烟,又冲诸位让让,见大伙儿都摆手,笑笑说:“就我没出息。”说着点着烟抽一口,接着道,“那个年轻干部手抓两个馒头,低着头也不往两边看,边吃边顺着平过道往二站台上跑。要不是在客运帮忙维护秩序的靳慧敏副站长玩儿命喊,他早被上行通过的特快撞死了。”

陆清风打电话时,魏善杰耷拉着脸,“哼”一声:“下站检查,一律不准下饭馆?站长们巴不得我们多去几回呢,要不,他们哪有机会大吃大喝?”

 事后,徐进悄悄对宁远说:“魏善杰心眼儿活,也做得出。给车站分发文体用品,都是根据车站财力状况来发,像一穷啊嘁!啊嘁--一穷二白的D或Y站,最多给你两副扑克牌,还得站长亲自来领。其它像B站C站等,凡有服务公司的有钱的车站,站长要啥给啥,而且都是魏善杰亲自送货上门。这也不能怨人家魏善杰势力眼。现在就这风气。领导用人不也是这样?提拔你重用你,就把你安排到有钱的车站。不重用或降职使用时,就把你贬到偏远的没钱的车站,发配沧洲!很明显,领导也是个钱心儿。还是钱权不分哪。谁富谁光荣,谁穷谁狗熊啊--嘁!”

田沧海老两口吃顿饺子,唯恐人不知道。邻居们见面礼节性或友好地相互打个招呼,如“吃了没有”,彼此点点头或哈哈一笑就过去了。老田两口子不,不仅一本正经回答“吃了”,还给你解释,吃的是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今年的大白菜特别便宜,一斤还不到一分五,田沧海老两口买了一大排子车。这一年种大白菜的大都“赔了夫人又折兵”。听卖大白菜的瘦货主哭诉,他父母去年包了十几亩菜地,苦心经营,今年白菜大丰收。谁知大白菜供过于求,加上物价控制,税收上涨,一分五愣是没卖出手,眼看着一堆堆大白菜一天天在腐烂,束手无策,老两口一气之下悬梁自尽。

老田老两口听说后,叹息一番,也是无奈。大白菜再便宜,他们也不可能全买下来。何况老两口省俭是有了名的。

老田老两口解手,极少用手纸,要么找块土坷垃取而代之,要么在厕所的墙上一蹭了事。时间长了,那公厕墙上仿佛抹了浆糊。家属院的人们颇是反感。于秀莲如厕时,田太太正撅屁股准备往墙上蹭呢,见有人来,吓得一哆索,差点来个嘴啃地。等回过味来,赶忙抽起裤子,冲于秀莲不自然地笑着。于秀莲当笑话给宁远讲了,宁远心里话,他在山村老家念小学时,如厕都是这么着,哪用过手纸?

铁路维修部门进驻C站搞装修,连C站家属院也一块维修。车站职工对他们开玩笑说:“这次你们算捞着了。到家属院干活,他们准拿香烟糖果招待你们。”对此,老维修工们早有体会。

这次搞维修的,大都是刚分来的年轻职工,仿佛不知天下还有“客气”二字,对家属院的盛情款待,好象理所当然。大吃大嚼大抽,还擅自打开主人的录音机,放得山响。家属院的人们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采取防范措施,一切“最惠国”待遇依次取消,一直降到白水一杯。真是不吃敬酒吃罚酒。

家属们听说纱窗能使用,便不换。本是同一窗户,只有一处窗纱坏了,只换这处,像个补丁。再说新的旧的,搁一块,也不谐调。为能统一更换,不管那窗纱是好是赖,能否使用,家属们统统用棍子戳坏。倘维修工问,家属们不约而同地回答,都是耗子咬的。C站职工闻听,都对着于游阔哈哈大笑,说“耗子”胆大包天,竟敢偷钻家属院的窗户。

听说 还要粉刷墙壁,每户一应家具都须搬出去。宁远家里只他一个壮劳力,又远在市里上班,那高大笨重的家具着实让人发愁。于秀莲说,几个油漆工愿意帮忙,不过有个条件,事后要给他们单位写封表扬信。宁远满口答应,心里话:能做到这一点,已是难能可贵了。

一大早儿,宁远听家属院的老太太们议论说,那个削职为民、调到C站的老付死了。昨天夜里老付休班,一个人在小院里睡死的。老付老伴刚好没在,说是回家拿几身换洗衣服。老太太们断定那小院就是一所凶宅。

车务段交班会上,对于老付的死,候迎松十分生气。因为车站职工竟武断地讲是中煤气死的。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一则死者患有心脏病,前两天还突然发作一次,正跟人说笑,忽然一头栽倒在地,过了两三分钟才醒来,说是像叫人猛地砸了下脑袋,眼睛一黑便不省人事了。二则,宿舍通风状态良好。外间屋生着火,窗户畅开,他在里间屋里睡,里屋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三则,死者并无一痒化碳中毒迹象。如拉呀尿呀等。须知,为防止煤气中毒,单位每年检查火炉,组织考试,不贴合格证,不允许生火。考试不合格,不允许上岗。在这种情况下职工中煤气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是责任事故啊。站长无意中将风放出来了,闹得满城风雨。上面抓住不放,一个劲追问。候迎松瞪一眼陆清风,俨然这一切都是他这个前任段长造成的,候迎松两手一摊:“瞧瞧,咱们的职工个个都是榆木脑袋!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为吸取教训,车务段机关干部全都下去再次检查取暖设备。

宁远晚上回家,于秀莲一脸不悦,不时唉声叹气。她今日去看医生,彩霞说情况不好,有可能早产。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哪。

近几日。天气陡变。冷嗖嗖的西北风,像沙粒扑打在脸上。前天,迷迷濛濛飘起了雨丝,继而“沙沙沙”撒起雪粒,好象在与阴雨连绵的秋天特意举办一次交接仪式。雪粒落在柏油马路上,立时融化。路两旁狭窄的土质人行道上,铺了白华华一层,仿佛柿饼晒出的白糁糁。房顶瓦片的沟沟里面有薄薄的积雪,拱形顶部干干净净,乍一看黑白相间,整个房顶酷似一盘围棋。

宁远晚上睡觉时,又听见窗外下起了雨夹雪。扑打得树叶“沙沙”响。

宁远时常与徐进主任结伴而行。他家住农村,大抵四室同堂了吧。他常发牢骚:“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不如回家拿根鞭子,赶上一群羊,没事就躺在草地上看云彩,多姿儿!‘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椅杖候荆扉’啊嘁......”宁远心里话,他即将退休,这个美梦即将成真,他宁远呢,还得熬多少年?媳妇熬成婆,靠的是时光啊。如果现在允许他退休,他会毫不犹豫地办理退休手续。

上午分局召开电话会议,对京南车务段安全不稳定进行了不点名的批评,针对某些单位在“三查五反”活动中边查边犯问题,分局领导表示不可理解和愤慨。副局长赵冬青斥责这种行为是对这项活动的抵制和挑战。又说,目前,各单位之所以接二连三捅漏子,险象环生,不能不说是某些领导的无能,搞花架子,跑龙套走过场。上面是“沸腾的群山”,下面是“冰山上的来客”,上面是“红旗飘飘军号响”,下面是“军港的夜啊静悄悄”。宁远想,倘领导再点一下“血染的风采”问题,或许更有针对性,效果会更好一些。

电话会议后,车务段大交班。

发现陆清风迟迟没有露面,候迎松把他好一顿嘟囔。他说,陆清风一天忙忙碌碌,却不知忙个啥。让他到几个没有副业的中间站搞调研,快叁月了,还没有着落。心里没谱,怎能干好工作?实在不行就挪摊。

话音刚落,陆清风走进来。候迎松不自然地笑笑。

宁远想,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领导凑一块,何尝不是一台戏?女人的舌头再厉害,唾沫毕竟淹不死人。而领导的舌头却关系到某些人的前途命运,更具杀伤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

人老腿先老。田沧海走路一瘸一拐的,愈来愈厉害。晚上人家大都睡了,他独自在外面转悠,咳嗽咳得山响。就像他原来有意拿一根小棍捅自己的鼻孔打喷嚏逗乐子,但愿这咳嗽也是故意的。然后,一跛一跛地来到车站候车室。晚上旅客少,颇有些冷清。他双手揣着袖筒,坐在墙根处的长木椅上,不吭不哈,像个旅客。见旅客将售票窗口砸得山响,却无人理会时,田沧海忙给人解释:“小莲(于秀莲的小名)正吃饭哩,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嗬嗬。”田沧海有个串门嗜好,东道主赏他一些好吃的,每每受宠若惊,却从不推辞。 

维修工在田沧海家油漆门窗。第一天没干完,把一应的油漆及工具放在他家里。田沧海见门窗油得明光锃亮,那原本破旧的家具愈发得暗然失色,又见有现成的油漆,且是公家的,不用白不用,他拿几张破报纸卷巴卷巴,沾着那油漆,往身边的小圆桌涂抹一番。油漆与小圆桌的本来色调不一致,且有很好看的水曲柳。经他一折腾,小圆桌成了猛张飞。田太太见了,和他好一顿闹。田沧海不服气,说:“等把我烧了,你与那骨灰吵去吧!”

一场秋风一场寒。树上的叶子愈来愈黄,一阵风过来,飞飞扬扬落一大片,好像谁捅了马蜂窝。为赶上早起的通勤车上班,宁远每日天麻麻亮就得起床。路过田沧海门口,他要么一瘸一拐往外倒垃圾,要么在吭吃吭吃打煤球。见了面,冲宁远“噢噢”两声,然后“嗬嗬”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乔树风的慢性子实在让人受不了。宁远思忖,他乔树风在会议上发言是何等利索,与会下相比,竟判若两人。

宁远和乔树风一块下站,搞一个服务公司团支部建设调研。眼看那趟客车十几分就要进站了,乔树风非要再等一会儿:“即便进站了,再往外走也不迟。再说,大冷的天,干嘛非要在站台傻冻着?”宁远心里话,这个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好几次因为走得迟,差点赶不上车。他本人肥胖,又偌大年纪,每每跑得“忽哧忽哧”喘粗气。见他像一尊佛,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宁远只好硬着头皮等他。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不值得。见他仍稳如泰山,忍不住又催促。他极不情愿地慢慢站起来,上下左右打量一遍,然后又着手整理办公桌上的杂物,关柜橱锁抽屉,去外面关窗户,返回来拿起皮包,又上下左右打量一遍,然后拍拍衣服,自言自语道:“没事了,没事了。走吧。”半路碰见熟人,又和人家聊天。开车铃响了,他还在和对方拉咕。听见列车员“碰”地关门声,宁远那颗心也跟着一跳。乔树风如梦方醒,赶忙往车门处奔跑,拿皮包拚命地砸车门。在男列车员甚为不满的斥责声中,乔树风陪着笑脸嘟哝道:“真他娘的玄乎。”倘碰上列车晚点,乔树风又有话说了:“冷呵呵的,来这么早干嘛?活受罪。”

列车上碰见霍全顺。谈及退管会主任徐进,原本人丁兴旺,美满幸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马上要退休了,全家却弄得五零十散。母亲去年刚去世,今年二小子又患绝症。家里数老二有出息,在县委组织部当部长。一天同事们到医院探望,徐进啃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又扯到前两天C站猝死的老付,他们叹息不已。老付刚续了弦,便撇下老伴走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上班的上班,成家的成家,可没一个亲的,跟谁过?真让人发愁。

霍全顺看一眼乔树风,叹口气,说:“像咱们有一大把年纪的人,有无老伴差事大哩。有个老伴,啥话都可以说,没有哩,给谁说?给儿媳妇说?能吗?”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不管车厢人多人少,女售货员的嗓门都是这般响亮。今天旅客少,女售货员的吆喝声震得车厢嗡嗡的,有些聒耳朵了。

男列车员的吆喝声还是那么大:“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丑女变美女,美女变妖精!变性手术圆了小伙子美女梦,婚后产下双胞胎!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C站家属院挖出一具无头女尸!市长雇凶手刺杀穿防弹衣的市委书记!”

宁远、乔树风听到后,都“哈哈”大笑。乔树风说:“什么他娘的挖出无头女尸?现在的报纸就是不能看,睁眼说瞎话,净胡编滥造。我算是知道了。”

 八

车务段开站长会议。候迎松在大会上布置工作时,特别强调,在今后一段时间,党中央将在全体党员中开展“学党章”活动,并说:“啊?据说,党中央开展这项活动,是借鉴我们铁路的做法。啊?具体讲,是借鉴了我们铁路系统一位专职团干部的建议,啊?我们应该为拥有这样一位,啊?能够为党中央决策提供好的直接的强有力依据的优秀团干部,啊?而感到自豪。”

与会的宁远低着头,脸微红。那个所谓的“优秀团干部”就是他。宁远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此事。按说,做为一级团组织,这么大的事,应积极主动向党组织汇报。可是宁远思量再三,还是压下去了。汇报了又怎样?他的教训还少吗?在候迎松面前,做一个无名英雄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与会几十口人要在食堂吃饭,食堂人手少,党委派宁远去帮厨。平时他几乎不曾与锅台打过交道。一上锅台,不知从何下手,只好任人摆布。看火,择菜,抬笼屉,打杂。大师傅让他择芹菜。一位年轻的师傅见他极有耐心地一片一片地择,笑着说:“我教你个绝招儿。”他手抓一捆芹菜,拿双筷子,在他手中,那双筷子如一把利刃,“刷刷刷”几下,芹菜叶被削得干干净净。

在食堂打饭时,宁远碰见徐进。十几日不见,他明显得消瘦了。原本面色红润,此时变得苍白,透着蜡黄。不知他的儿子,即那个县委组织部部长病情如何。

晚上回家的通勤车晚点太多。宁远本不想回去。乔树风挺坚决,好象与谁赌气似的,说:“等到明天也得等!”宁远刚下车,值班的于秀莲迎上来说:“原想给你打电话,车晚这么多,就甭回来了。工作挺乱捣,抽不开身。电工给咱家安灯泡,折腾了半截,家里有事,拍屁股走了。”言外之意,晚上看书写字甭想了。推开家门,一片漆黑。于秀莲赶忙“噌”地划着火柴,点燃茶几上早已备好的蜡烛。屋里的家具被挪得横七竖八。截断的电线头,在墙壁上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仿佛垂柳的枝条。宁远肚子里“腾腾”燃起火苗子,正要发作,于秀莲陪着小心说:“电工见咱们家电线像蜘蛛网,且安装得马虎粗糙,本来想甩手不管的,我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宁远心里话,他就是干这个的嘛。等了半天车瞌睡虫直在脑子里面咕涌,写不得日记,看不得书,正好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第二天宁远一踏进门槛,便粗声粗气地问:“安好没有?”

“安好了!”于秀莲笑着大声说。

屋顶及墙壁原来蜘蛛网似的电线整理得有条不紊。线路上面覆盖着光滑的刷了白漆的木槽板。

于秀莲说:“这个电工干活就是利索。家属院都知道。”

“听口气,你们好象早就认识?”宁远问。

“就是那个娇娇!贾横的媳妇儿!人家前段时间才结的婚。”

“噢,娇娇。”宁远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宁远确实感到自己陷入《螳螂的爱》太深了,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写起来再不分章节,信马由缰:

宁远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正在做爱的雄螳螂,时刻准备为雌螳螂贡献自己的一切。

临睡前,宁远喝几口酒。他想借酒一浇胸中块垒。一想起自己竭尽全力维护的所谓感情上的“平衡”,总是险情不断,那载不动许多情的诺亚方舟几乎颠覆。宁远颇感无奈伤心和失望。血管里面涌动的酒精使他的大脑变成一个报喜不报忧的小官僚,一切烦恼似乎都忘却了。只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乔小叶坐在沙发上,宁远半躺在乔小叶怀里。宁远说,他从小就缺乏关爱。四岁忙于工作的父母把他扔给外祖母。十一岁回到父母身边时,他对父母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和恐惧感。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参加工作。他好象天生没有亲情,像个冷血动物。于秀莲经常埋怨他对她不亲,给他缝补衣服,针刺了手,却不出血。乔小叶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后,才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压抑在心中的爱。

乔小叶也向宁远透露了自己鲜为人知的一段身世。乔小叶三岁那年,母亲怀上她的小妹。那年他们全家从省会回到老家小住几日。一天,祖母领她出去玩一会儿,回来时竟不见了父母。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独自一人跑到外面,默默地用两只小手抠挲着墙缝儿里的泥土。奶奶叫她回去吃饭,她就当没听见,只是不停地在墙缝儿里抠呀抠呀。保护皮肉的小指甲磨平了,继续抠,指甲与皮肉面临着同样坚硬的“敌人”,她丝毫没有退却,指甲缝儿的皮肉磨破了,渗出了鲜血,仍不罢手。奶奶拽住她的小手,心痛地抚摸着,没有说话。那次狠心的父母一走就是两年。她恨死他们了。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乔小叶身体异常瘦弱,只剩下一把小骨头了,但脸蛋却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依旧水灵灵的,穿上衣服,竟像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那时,上帝好象就对乔小叶的容貌格外垂青。

宁远与乔小叶紧紧拥抱在一起。没想到乔小叶小时候的命运也如此坎坷。

又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过后,宁远终于又能喘息片刻了。

宁远继续在家庭与乔小叶之间走钢丝。在精神或情感上,宁远难以摆平,在物质或肉体上,他亦难以摆平。

郑仁给小儿子办喜事,出了不少笑话。

郑仁年轻时那张嘴不把门,吃了不少亏。用他的话说,干了一辈子铁路,与领导闹不对,自己只好一生浪迹天涯,直到快退休才得以落叶归根。老了,那毛病依旧不改。小儿子结婚那天,他逢人便讲,谁谁送他什么礼物,结识的麻将朋友给他送了绸子被面。又指名道姓说谁谁没给他送,到时断不会请他。因为大喜的日子,难免有贪杯的。工区一个职工喝醉了,躺在床上,说啥也不走,并扬言要郑太太的儿媳妇赔他。郑太太是有名的厉害茬儿,那容得了这个?当时,那巴掌就轮圆了,朝他脸上左右开弓,好一顿打。 

郑太太聘请乔太太为婚事总管,靳太太受到冷落,非常不满。身为寡妇,竟无半点自知之明。

第二天,于游阔一家赶到C站家属院看望老人。于秀莲赶忙到街上给夏夏、洪洪买了一篮无核蜜橘。于秀莲问彩霞要不要玉米面。今年C站家属院玉米大丰收。彩霞客气地笑笑,说:“要,要。”如今他们全家都吃皇粮,难得吃上新鲜的玉米面。当于秀莲把刚磨好的一袋玉米面交给彩霞时,身旁的于太太笑着看看儿媳,说:“给你乔婶儿也留点吧。”对此彩霞耿耿于怀,背后说:“这和八杆子也打不着的邻居有啥关系?”对于秀莲的慷慨大方,彩霞十分感激。

夏夏、洪洪看到于秀莲买的那篮橘子,都伸手抢着在篮里乱抓一气。见他们一人摸一只黄澄澄的橘子,于太太故意绷着脸说:“那是给我买的!”洪洪调皮地歪着脑袋:“不是,给我们小朋友买的。”夏夏更霸道:“不对!这是给我买的!”于秀莲笑而不语。

洪洪拽着宁远的手,一会儿要鞭炮,一会儿要吃头。宁远待的屋子尚未生火,能清楚看见呼出的一团团白气,阴冷难耐。他拿起一本书,翻几页,手脚冻得隐隐地痛。洪洪却玩得挺起劲,忽儿捣腾冰凉的火炉,忽儿写字画画,忽儿翻箱倒箧寻觅吃头。唯恐孩子冻出毛病,宁远又无事可做,炒菜做饭,都插不上手。闲得无聊,便带着洪洪到外面家属院的菜地玩。洪洪在屋里翻出一把玩具汽枪。一路上,宁远给洪洪拉枪栓,洪洪只管开枪。洪洪专门找那残垣断壁、荆棘丛生的去处做掩体。见洪洪脖子上挎着崭新的汽枪,夏夏问:“哟!谁给你买的?”洪洪不无自豪地说:“是小姑夫给买的!”夏夏用新买的图片做交易,换下了洪洪的汽枪。宁远想,孩子的交易是多么单纯。他拿什么能换到他的那张正式转干令?此时的转干令即在天边又在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总是在他眼前晃呀晃。

该吃饭了,宁远拿出一瓶老窖,给于游阔斟一小杯。宁远知道,有彩霞在,于游阔不敢多喝。宁远用的杯子呈倒置的圆锥形,上面刻着温度计一样的重量单位,第一次倒了一两,却用小杯饮。一会儿,一两酒全下肚了。又倒一两。他说,这几年他在酒场上也算锻炼出来了。一天不喝一两,好象缺了点什么。于游阔不无自豪地说,他自己弄了个运输站,从此成了大忙人,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足迹几乎遍布全国。没白闯荡,比上班强多了。彩霞直拿白眼翻他。夏夏、洪洪见宁远喝得有滋有味,嚷嚷着也要喝。宁远一人给他们斟了一小杯温开水,彼此猜拳,洪洪煞有介事地一仰脖喝个净光,又吧嗒吧嗒小嘴,又叫斟,看样儿非要喝个“一醉方休”。

于游阔的话无疑是对着矬人说矮话。宁远心里颇不是滋味儿,目前他的状况可谓一遢糊涂。如果说于游阔是天高任鸟飞,他就是笼中的颇不安分左冲右突伤痕累累可怜巴巴的鸟。他宁远在官场上可以说举目无亲,全凭他自己折腾。能混到现在这种地步,令多少人刮目相看哪。可谁又知道,或许他马上又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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