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宁远到京南铁路分局职工学校参加文化课补习班。他们原来的初中或高中毕业证,国家不予承认。
宁远非常清楚,尽管即将补发的这个文凭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迫于形势的压力,他必须得背起这个包袱。那一年铁路有规定,铁路职工起码应是初中毕业。他们此行的目的非常清楚,拿初中文凭。没有这块敲门砖,以后休想踏入铁路门槛。而且,类似这样毫无意义的包袱,他还要背很多很多,就如传说的那个西西弗斯,玩命地把一块块巨石搬上高高的山顶,然后又让它滚落下来。几年后,当宁远像考地下工作者一样拿下一张函授大专文凭时,铁路又有明文规定,铁路的最低门槛儿设为高中毕业。水涨船高啊。
一纸后补的初中文凭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命运。他必须拿下来。
职工学校原是赵师长所在部队的驻地。赵师长随部队辗转祖国各地,后来落脚家乡A市,最近又奉命参加了自卫反击战。职工学校宿舍原是部队弹药库。厚厚的土质平房顶有一丛丛枯黄的茅草。
宁远住的宿舍有五个铺位,目前已住进四位,都是C站的,有货场车间团支部书记、装卸工小胖,运转车间团支部书记、助理值班员田友众,还有货场装卸工乔云端,一个胖胖的穿着一身迷彩服的黑小伙,胸前挂着一枚周恩来银质头像。只有临窗的那个铺位还空着。眼下正值冬末春初,乍暖还寒。风依然凉嗖嗖的,门口宽大的仿佛某单位的大门,那扇绿棉布门帘被寒风卷起多高。临窗的铺位,天时地利都不沾边。床上的那套被子原本是崭新的,给田友众换去了。小胖乜斜他好几眼。同宿舍的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床铺。那个被冷落的床铺像个没娘的孩子。收拾完毕,各自躺在床上歇息。
宁远靠着被子独自想心事。临床的田友众笑着问他:“咋儿,想家了?”
宁远不置可否地笑笑。
田友众口吻颇神秘,好像他讲的每一句话、每件事都具有莫大的魅力。
“你知道咱们的校长是谁吗?”田友众问。
宁远没吱声,等着田友众回答。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宁远,足有半分钟功夫,宁远才反应过来,忙摇摇头:“不......不知道.”
“他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生,叫赵冬青。是从咱们段里出来的。”他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前两年还是个普通教师哩。这年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能少啊。”
宁远对面床铺上的小胖,个子不高,挺敦实。他用特别专注的目光望着田友众。
开学典礼上赵冬青校长详细介绍了本校情况。他个子不高,五十来岁,方脸,皮肤黝黑,时而笑眯眯的,像介朴实的老农,时而又阴沉沉的,像个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老奸商。言谈举止幽默风趣,不乏热情。精神饱满,思维敏捷,干练洒脱,口才也好。大伙儿不时报以热烈的发自内心的掌声。
临窗的那个铺位终于有了着落。听老师说,它的主人就是C站调车长贾横。田友众听说后,脸色很难看。本来就严肃的一张脸,愈发得阴沉了。瞧那付煞有介事多少有些夸张的面孔,令人忍俊不禁。
“那小子最不是东西了!”田友众说。
“看来你们认识喽?那小子怎么样?”小胖顿时来了兴趣。
“我们在一个车间。”田友众的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十分严肃,“这小子好打架,你们可提防着点。”
田友众躺在床上,眯缝着眼,再也没有吭声。
晚上,宁远他们正准备休息。突然,宿舍的门“砰”被踹开了。贾横随后闯进来。他手拿提包,脑袋跟钉住似的,只好用眼珠四周扫动。因为脖子短,仰头颇感吃力,又只好将力气转移到两只端端的肩膀上。当他的眼珠扫到熟识的几位时,干巴巴喊了一声:“哥儿们,都够积极的!”
贾横把提包扔到空铺上,然后整个身子“腾”地滚到床上。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学习,算倒霉透了!”贾横说,“这年头,当个铁路职工还不如老农民哩。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姿儿!哪像咱们这些穷哥儿们,谁不是打半辈子光棍儿?”
为缓和气氛,宁远硬着头皮点点头。
“哎?”贾横好像发现了什么,“哈哈,你们真不够意思。让哥儿们睡在这儿?雷锋精神哪儿去了?”他一边唠叨,一边拿眼珠上下左右踅摸着,当看到门口那扇绿棉布门帘,发现新大陆似的,洋洋得意地晃过去摘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这玩艺儿也可以挡挡寒嘛!”说着,使劲抖动几下,铺在自己床上。
小胖始终拿不屑一顾甚至带点敌意的目光盯着贾横的一举一动。这时,忍不住“骨碌”一下翻过身去。
“哎?”不知贾横又发现了什么,只见他低着头,眼珠四下转动着,“尿盆儿放哪儿啦?憋死我了!”
“大家都说,不用那东西。附近就有厕所。”宁远赶忙说。
“傻瓜!”贾横跺一下脚,“大冷的天,老婆又不在。冻坏了,谁疼你?”说完,领便壶去了。
贾横一举一动都像个黑老大,宁远心里着实有点慌乱。
田友众一直目送贾横一摇一晃走出门去,然后回过头,像个老太婆使劲抿抿嘴,皱着眉,冲宁远直点头。好象在说:咋儿样?我没说错吧?
过了大约一刻钟,只听“嗖”一声,从门外飞进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继而“砰”落到地上,弹跳几下,正好落在小胖的床头。大伙儿吓一跳,仔细一看才知是只胶皮马桶。
贾横骂骂咧咧走进来:“妈的,领个破马桶也要押金!”
小胖翻身下床,不说三七二十一,把马桶“腾”蹲在贾横床前:“谢谢哥儿们关照!”
贾横用奇怪的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小胖:“哎?我说哥儿们,这可是公用的啊?”
小胖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像一头豹子。这对贾横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挑战。
“你小子想干什么?”贾横冷笑道。
“你小子想干什么?”小胖的嗓门儿又粗又高。
“嘿嘿!”贾横冷笑两声,“脱了裤子露见你了!”
“脱了裤子露见你了!”小胖高声喊道。
贾横骂一声:“找死啊你!”说着向小胖扑过去。小胖伸手不凡,连摔贾横几个跟头。大伙儿都看呆了。宁远本想上前拉架,被田友众一把扽住。
贾横跑到床前,从书包里面飞快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足有半尺多长。小胖大吃一惊。贾横像头被惹恼的野猪,攥着水果刀,一边骂着:“我操你妈,今天非弄死你不可!”一边没命地朝小胖刺去。小胖真吓呆了,张大嘴,泥塑木雕似的。宁远没命地扑向贾横,搂住他的后腰。乔云端赶快上前,夺下刀子。
宁远和乔云端苦口婆心,对双方进行劝解。劝了半天,贾横总算平静了些。宁远趁机给小胖使个颜色。小胖不失时机地给贾横赔礼道歉。由“龙虎斗”而“将相和”。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田友众,没事人的似,趿拉着鞋,“呱哒呱哒”来到那便壶跟前,先用为快了。
事后,小胖和贾横对宁远、乔云端表示由衷地感谢。关键时刻,如果没有他们出面干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们等于救了两条命。不过提起田友众,都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宁远在职工学校感到虽不能说唯一但却是最大的收获,也是意外的收获。
二
团委书记乔小叶找于秀莲说闲话时,顺便也和宁远谈谈心。她鼓励宁远多写东西,把笔杆子好好练练。
宁远爱好文学,有一定的功底,他坚持利用工余时间写小说,写作为宁远心灵的自由驰骋开拓了一片辽阔的疆域。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曾经沧海》,已经公开出版发行。宁远的作品频频见报,成了铁路小有名气的作家。和于秀莲尚未度完蜜月,宁远被抽调到京南车务段团委助勤(帮忙),给乔小叶当助手。宁远自觉好笑,真是无独有偶啊。他上高中时,曾给班里的学习委员乔小叶当过学习干事。
刚刚踏入仕途的宁远心里非常清楚,对他来讲,这只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心里没有一点底数。他从未涉足过官场,他只能随波逐流,跟着感觉走。他单知自己的身份地位肯定大大提高了,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而且无疑是一种荣耀。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是带着三分新鲜两分无知更一份慌恐涉足官场的。
宁远乘火车去车务段上班。上下车或到外面散步时,他每每要在田沧海苦心经营的菜地前逗留一会儿。种菜是田沧海退休以后唯一的嗜好。C站家属院前边足有几十亩闲置的土地,全被家属院职工及家属们种了蔬菜及五谷杂粮。田沧海个大,块足。除了冬天,他好象总是赤着上身,下穿齐膝的中式大裤衩子,和老伴在菜地里忙活。因为女儿田友云搞了令他十分满意的对象,田沧海的精神头格外足,浑身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人勤地不懒哪。全家属院数这块地长得好。枝叶繁茂的架子上,露出长长的白嫩鲜亮的豆角,跟密集的雨丝一样。西红柿、茄子,水泠泠的,着实喜人。紧挨老地,田沧海又向外开垦了一块新地。他赤着上身,在地里挑了几条沟,又用挑沟的土弄几条埝子,用锨拍得整整齐齐。
原来各家地与地之间,纤陌纵横,路是极宽的。后来,那地如涌动的水,渐渐向四周漫延,彼此间有的已相互接壤,必经之路变得极窄,有的仅容立足。
田沧海只顾埋首干活,没看见宁远。宁远主动与他搭讪:“种这么多菜,除了自家吃,还可以卖些零花钱吧?”
田沧海闻听,皱着眉,连连摇头,他用下巴指指菜地:“就凭这仨瓜俩栆,还不够自家吃哩。再说,种得再多,咱也不卖。差起这俩钱了?只是没事干,图个热闹,图个新鲜。闲着干啥?是呗?嗬嗬,嗬嗬。”
晚上,宁远一家正看电视,田沧海推开门,先探进头,冲宁远“噢噢”地打过招呼,继而像个害羞的孩子挤进来,双手插入袖筒,左右踅摸。宁远赶紧起身往里让。于太太正伏在茶几上吃饭,笑着让他坐。他把硕大的屁股对准沙发,欲坐又不敢坐,口里说:“你坐,你坐。你们还吃饭哩。”不等于太太回话,早一屁股歪进沙发了。他身旁的于仁智艰难地往一边挪挪。于仁智患脑血栓偏瘫多年。于太太给田沧海抓把瓜子,他嘴里客气,早伸手接了。
电视正演《大闹天空孙悟空》。“蓦”地听见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田沧海靠在沙发上竟睡着了。于秀莲指着他,笑着说:“模样像猪八戒,成色更像。”全家都笑起来。田沧海被笑声惊醒,揉揉眼,也“嗬嗬”笑两声,然后慢慢地一手扶沙发侧着站起来,用另一只手遮住灯光看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道:“十点了,该回去了。”临走,才郑重其事地道出真情,乔云端在家做客,田太太嫌他没眼色,碍手碍脚,把他赶了出来,十点以前不得回去。田友云于心不忍,临出门指名让老爷子到于秀莲家“政治避难”。
三
赵铁运长相英俊,深眼窝,高鼻梁,微卷的黑发下面,露出宽宽的亮亮的前额,就像草丛中一弯明净的湖泊。看模样,远不像二十多岁。只是稍有些驼背,身体瘦弱。一休班便带着他的妻子乔小叶逛商场。宁远一见乔小叶,尽管十分熟识,近视镜片后她那双亮丽的大眼睛还是令他如梦似幻,不由想起诗人晓雪的一首诗来:
你的心灵,
一定是一颗珍珠,
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
或者是一轮月亮,
一轮最圆最美的月亮......
要不,你迷人的眼睛,
--这心灵的窗口,
怎么会闪射出
如此明亮而又温柔,
如此妩媚而又迷蒙,
如此使人心跳而又
使人消魂的光芒!
当时,乔小叶也落落大方地盯着宁远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眯缝着眼若有所思。
乔小叶犹如一只蝴蝶飞进宁远的窗口。进而使他想到梁山泊与祝英台,想到一切美的东西,他的初恋......
宁远刚进铁路,有人便开始张罗着在铁路给他找对象。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叫娇娇,就在他们家门口的火车站上班。上学时,宁远经常见她扎一双小辫,背只书包,在眼前晃来晃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许是女大十八变,或许是心态的迥异,通过几次近距离的见面接触,宁远才发现娇娇有一双迷人的丹凤眼。走路姿式也好看,像一个模特儿,走猫步,轻盈飘逸。
当时宁远在偏僻的支线,娇娇在干线。宁远一个来月才回家一次。没有对象时,宁远无牵无挂。刚入路到车站报到后,近两个月没着家,连个电话都不曾打过。急得父母跑到车站打电话寻问他的下落。介绍对象后,宁远才体会到距离的遥远,感情的压抑,所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那时还不知手机为何物,路电,一个人讲,一条线的电话都能听到,容不得你说半句悄悄话。如果说距离产生美,娇娇本来就漂亮,距离的遥远,时空的阻隔,使宁远将娇娇想像得愈发美若天仙。宁远将这种想像视为莫大的满足,莫大的享受。这想象陪他入睡,伴他失眠。
宁远喜欢画画儿。画画儿还使他有了意外收获。那时,社会处于封闭或半封闭状态,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了解人的生理知识。临摹人体素描,使他得以揭开“异性世界”的神秘面纱。尽管那是名正言顺的,甚至你可以说那是一种高尚的艺术的情操,仍不免使人有一种犯罪感。宁远是个照猫画虎的业余作者,他不可能将一个赤祼祼的异性画面,纯粹视为一件艺术作品去欣赏,而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何况正值青春年少,所谓“哪个少男没有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画饼充饥”亦是一种享受。他宁愿相信,这也是艺术享受。宁远在单身宿舍对着自己的素描发呆。他时常把心中的娇娇想像成他画笔下的模特儿。
宁远还想起许多描写爱情的诗词,诸如“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由于娇娇的存在,使这些诗句愈发地透着一缕脉脉温情,透着一丝融融暖意,愈发地形象生动感人。犹如爬得愈高,摔得愈重,想象得愈美好,一旦破灭,打击愈发得沉重。那种失落感,那种无助无奈忧伤,是无法想象的。又如泡沫经济,尽管破灭是早晚的事,造成事实上的损失却是巨大的。感情泡沫的破灭,同样会给身心以毁灭性的打击。悔恨几乎绝望的泪水,陪他入睡,伴他失眠。
说来好生奇怪,宁远与娇娇断断续续接触一年有余,失恋后,当他在脑海里努力捕捉她的身影时,竟如雾中看花,无论你怎样拂拭,总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晰。但丝毫不影响宁远对她的一片痴情。宁远对她的爱就像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尽管手把在她手里握着,尽管她已将放风的手把一下推到底,采取了紧急制动,凭借那巨大的惯性,使这列满载着宁远强烈火热的爱的火车并没有立刻停止,它依旧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运行着。宁远坚持每周至少给她写一封情书,却始终不曾利用打电话等形式和她联系过。他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只计耕耘,不计收获”。明知是一场没有任何结局的梦,却迟迟不愿清醒。他那或许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的爱,如果不释放出来,就会如不给奶牛挤奶,憋得难受。何况这爱是因她起因她发,因她而滋生而膨胀,必须“物归原主”,其他任何人无法也无权分享。爱情就是这么自私。人们或许都有这样的体会。某件平时经常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东西,当你急需它时,那东西像施了障眼法,穿上隐身衣,“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越着急越找不着,徒唤奈何。待你不需要它时,忽然又出现在你面前,命运就是这般会捉弄人。宁远与娇娇分手近一年后的某一天,宁远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也是唯一一封回信,几乎被她折磨的近于麻木的心此时象征性地或机械地条件反射似地跳动两下,旋即恢复平静。那封信很短,意思简短明了:像我这样的人,还值得你爱吗?原来,娇娇与贾横在一个站上班,他们俩的事,宁远已有耳闻。但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他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娇娇这封迟到的信又如一阵风,将宁远心中残存的丝丝缕缕的神秘吹得一干二净。从那刻起,这段情事才算落下帷幕,并意味着将永远成为尘封的历史。宁远想,有朝一日,他朝思暮想的转干问题一旦有了结局(不管是什么结局),他是否也会如此面对?
四
宁远在段机关与乔小叶接触一段时间后,经常梦见她。那梦稀奇古怪,倒也合情合理,且缠绵悱恻,每每令醒来的宁远汗颜不已。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他忽发奇想,为何不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梦记下来呢,或许将来是很好的创作素材哩。记着记着,宁远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或萌发了创作灵感。他决定改写小说,名字暂定为《螳螂的爱》,算是长篇小说《五朵金花》第一部吧。为了写起来更方便顺手,感情更细腻真实,小说主人公就叫宁远、乔小叶,涉及的人物都是真名实姓,成篇后再改。小说尚未写,宁远又为如何发表发起愁来。这要是让赵铁运看到,还不把他剁成八瓣?又一思忖,毕竟是梦,当不得真的,权当是练笔吧。
当天晚上,宁远提笔写下了《螳螂的爱》第一部分:“奇缘”:
乔小叶不是在京南车务段,而是在铁路俱乐部经营一家书店。宁远经常去买书,找资料,彼此一来二去的认识了。乔小叶年轻漂亮,宁远唯恐吃不住诱惑,再闹出什么笑话,和她打过第一次交道,便决定不再去这家书店。可是,宁远老梦见乔小叶。风姿绰约,飘忽不定。心里说不去,那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迈进乔小叶的书店。宁远开始给乔小叶打电话。有事说事,没事闲聊。倘一天不通电话,便没着没落。后来,乔小叶对宁远说,当时,她多少对他有些警惕,但不反感。起初是为了生意,只好应付。像宁远这般粘糊的人,她见得多了。不过她觉得宁远有些特别。她对他充满了好奇。她想了解。
宁远送乔小叶一本书,就是他那本《曾经沧海》。宁远的书使乔小叶对他有了基本的了解,或产生了某种好感。对宁远的频频约会,乔小叶几乎是有求必应。
饭店。小单间。推杯把盏。乔小叶抿几口,脸微红。乔小叶的脸色微黑,非常标准而美丽的健康色。再染些许的红晕,真是个绝代佳人。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吃喝毕,乔小叶照例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面镜子,抹一层淡淡的口红,自然色,然后抿抿嘴唇。收拾完毕,两人同时站起来。乔小叶刚要走时,宁远出其不意一下攥住乔小叶的手。乔小叶任她抚摸,并不像宁远想像中的那样赶紧抽回去。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激动不已。
宁远又坐回原来的位置。乔小叶依旧站着。她穿着牛仔裤,粉色短袖背心,含情脉脉地俯视着宁远。换上博士伦隐形镜片的乔小叶,眼睛愈发的亮而有神。宁远将乔小叶搂住。乔小叶略微弯着腰,任宁远浑身上下轻轻抚摸。宁远想吻她。她别着脸没有答应。后来乔小叶说,那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她怕上当受骗,怕陷进去拔不出来。当她终于决定接受宁远的亲吻时,她想这一生恐怕休想再摆脱他了。她肯定惹麻烦了。但她乐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她和宁远接触有一种中电的感觉。
宁远和乔小叶频频相约。彼此长时间地接吻。乔小叶说:“感觉嘴唇麻酥酥的都有些肿胀了。”宁远说:“看来我们的亲吻注定破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身体素质不行。”十几年后,宁远看到一份资料,1999年4月5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拉宾广场举行的情人接吻比赛,卡尔米特.特祖白纳和恋人德诺尔.欧帕兹以站立拥吻30小时45分钟,一举夺冠。荣获2500美元外加一次环绕世界旅游的最高奖赏,尽管他们比赛后被立即送进了医院。宁远想,当时,即使他和乔小叶有机会参加这场接吻比赛,他有这个勇气吗?
见宁远穿戴整齐,有告辞之意,乔小叶帮宁远整理一下衣领,朝宁远肩膀轻轻捣一拳:“以后待我好点!”乔小叶与丈夫赵铁运感情不合,刚结婚就闹离婚,无奈有孕在身。生了孩子,离婚更是提不到正式议程上了。
五
宁远踏上回家的列车,见走廊里也挤满了人,只好站在车门处,四处不通风,一会儿便出了身臭汗。车徐徐起动后,才稍觉舒畅了些。隔着玻璃,看到外面随风摇曳的绿油油的庄稼,郁郁葱葱的树木,浑身似乎也感到些许的凉意,或许是“望梅止渴”吧。
男列车员,一个胖敦敦的小伙子,身着脏得已辨认不清底色的白大褂,怀里抱一撂杂志和报纸,手举一本,边走边吆喝:“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楚霸王是孟姜女生哩,白毛女闹离婚哩,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女扮男装六十九年,她是咋儿过来哩?戴手铐的新娘,正在典礼被抓起来了!卖报喽,卖报喽!”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在列车走廊边吆喝边艰难地行进着。
宁远到C站一下车,潮乎乎热烘烘的风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蒸汽之中。路边的蔬菜,红薯蔓子纷纷耷拉了脑袋。浑身汗水似毛毛虫在蠕动。在热气涌动中的汉墓群,犹如电视里变形的图像,时而膨胀,时而缩小,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乍一看轻飘飘的,自想飞起来。热浪中好象还弥漫着一股腐臭气息。
天真热!宁远刚踏进门槛,于秀莲迎面拦住他:“走,走,买西瓜。”她手拎只编织袋,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向家门口西边的一大片西瓜地走去。田沧海在宁远他们身后大声问:“多少钱一斤?”宁远冲他打个手势,示意不知道,他竟误认为是一毛,也跟了来。
于秀莲边走边和宁远讲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昨晚,她哥于游阔和田友众、贾横几个人,合计偷几个西瓜解解馋。他们悄悄摸到附近的西瓜地,也不知熟不熟,摸着大个儿的就摘。他们一人怀抱几个,快速撤离时,被一位年轻的铁路驻站公安发现。驻站公安大喝一声:“谁!”这三个人扔下多余的西瓜,一人只抱一个,飞快向车站相反的方向跑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摸黑迂回到车站。驻站公安的喊声惊动了西瓜地的看守。他们打着手电筒,直射向驻站公安。只见站在地边的驻站公安,怀抱两个西瓜,傻傻地站着,埋怨道:“是你呀!想吃提早说一声。晚上黑灯瞎火的,西瓜蔓子还不都给折腾断了?哎呀呀,可惜了的,都给糟蹋了。”
驻站公安知道误会了,但有口难言。瓜田不纳履,他可好,竟抱着两个大西瓜。“人赃俱获”。因为这件不明不白的事,他被调离C站。听说刚调走一年的老雷又要回来。
于秀莲和宁远聊着,不知不觉已来到西瓜地跟前。
西瓜蔓子非常旺盛。圆丢丢的西瓜如天上的繁星。瓜把式们笑着对宁远说:“上午东风煤矿来了辆大汽车,非要买,勉强挑了几百斤。”看样不愿意再卖了。宁远说:“我们可是看着这瓜从小长这么大的。”他们笑起来。瓜把式们对田沧海有些反感,说他忒小气。瓜把式们要去摘瓜,宁远自告奋勇做帮手,被婉拒。他们怕不小心将瓜蔓弄断。瓜把式之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摘了熟瓜,像传球一样互相往外传。地陇处专门有人接应。
他们摘瓜的功夫,宁远来到瓜棚下歇息。里面有好几个人在闲聊,都是C站家属院的。田沧海也一瘸一拐地跟来,拣了个座坐下,又问:“多少钱一斤?”别人都笑他,他也哈哈地笑。他从衣兜儿里摸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了,刚抽一口,又笑着不无歉意地说:“我这烟赖,拿不出去,知道你们也不抽。是呗?嗬嗬。”怕人们不信,掏出烟盒让大家看,“红满天。嗬嗬,嗬嗬。”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乔树风说他是拿着金碗要饭,装穷。乔树风绰号“小炉匠”,大抵脸盘酷似“小炉匠”吧,有五十来岁,一脸雀斑,高鼻梁,浓眉小眼,细细的眼睛像松树皮裂开的缝,穿着非常整齐。徐进嚷嚷着要吃田沧海女儿的喜糖。田沧海看着徐进直摇头:“没有,没有。”大家又笑。田沧海脖子一梗,十分认真的样子:“真的,真的没有。”人们笑得前仰后翻。乔树风说:“老田,那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干啥藏着掖着的?”乔树风一边说着,一边从上到下拍打着衣服,好象刚刚一路风尘赶过来似的。田沧海脸一沉,“不是,说了,怕有人给你破。”大家笑得愈发起劲了。“真的!”田沧海怒形于色,“上次,俺友众搞了个对象,高高大大的,挺好,眼看要结婚了,不知为啥,一句话给吹了!”乔树风说:“那也不见得是人给破的。”“咋儿不是?人家问他老田家条件咋样,他给你瞎说一气。要不是俺友众早结婚了。”
徐进冷笑一声,“田老翁啊田老翁,咋说你哩,咱也不是那种啃了冰凌化不出水的人。心眼咋就像针尖大。”
乔树风凑宁远耳朵跟前说:“老田可有意思了,大跃进吃食堂,听说腌咸菜随便吃,他要了一大碗,嘎嘣嘎嘣全给报销了!”
乔树风原在部队,退役后任C站副站长,现任京南车务段服务公司经理。
六
C站养路工区郑仁工长在饭桌上和郑太太闲聊,流露出对C站霍全顺站长的不满。田沧海的违章建筑,直接影响到郑仁一家人的正常出入。郑仁向霍全顺反映近一年了,直到现在也没提到正式议程上来。又由于儿女间对象搞吹,彼此矛盾日趋激烈。
郑太太叹口气:“亲向亲,邻向邻,折了骨头连着筋。人家都是车务段的,就咱家是工务段的,人家胳膊肘还能朝外拐?”
“哼!”郑仁工长骂道,“他别不吃敬酒吃罚酒!”接着,又不无幸灾乐祸地谈及一件事,有关部门最近对C站非常不满,不及时交纳电费,还私拉乱接线头,他们计划以电力检修为名,行惩罚之实,起码要停C站半个月的电。
郑仁吃毕早饭到位于A市的京南工务段开会去了。
郑太太忽然想到老伴儿提及的停电一事。她首先想到的是吃水问题。这个车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电,水塔便上不得水,这半月可咋过?那电可是说停就停,来无踪,去无影,不容你有任何思想准备。郑太太赶忙抄家伙。时间就是水,水就是生命啊。郑太太把自家的坛坛罐罐、刷牙杯子、脸盆儿、洗衣机,凡是能盛水的家什,都打满了。这时她才想起不能蒙着被窝放屁,独吞,这满满的一水塔水,想必也独吞不了,于是风是风火是火告诉了亲家于太太,于太太又通知了几家不错的邻居。很快使这条小道消息家喻户晓。
家属院的几个公用水管前很快排起长蛇阵。郑太太像位吃饱喝足的富豪在对一群可怜兮兮的叫花子进行施舍。不是么,是她最先知道这条消息,是她给他们带来了福音。虽不能说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声菩萨”,起码做了一件令全家属院刮目相看的大善事。水桶间的碰撞声仿佛敲锣打鼓,甚是惬意地叩击着她的心扉。郑太太正在那儿得意洋洋地浮想联翩着,忽然发现老太太们正手提肩挑,纷纷去浇自家开垦的菜地。她猛拍一下大腿,失声道:“俺的娘,咋就忘了这茬儿了?”她急忙车转身,迈着小碎步,竞走似地,摇晃着矮且胖的身子向家里奔去。她穿过小院里满满当当泛着破碎阳光的坛坛罐罐,提起那只沉甸甸的水桶,往尚不太满的盛水家什里匀了匀,也赶去排队。她边走边骂:“这群忘恩负义的小人,竟给老娘我留了一手。真是狼心狗肺兔子肝花......”老头子不在,女儿们都上班。抢水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老太太一人肩上。那八九分菜地浇了不足三分之一,郑太太有些气喘嘘嘘了。见水管依旧“哗哗”地流淌着,老太太们依旧挑呀提呀,大有水管不息战斗不止之势,郑太太浑身也立时来了精神。她哪点比她们差?别看快七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硬朗着哩。她们能干,她为什么不能干?再说,她在全家属院哪样落后过?她最先买的电视,最先看上彩电,最先坐上沙发,最先知道家属院要停半个月的电!
午饭成了郑太太最好的歇息机会。何况下午还有一场恶战哩。老头子坐晚上八点多的火车回来。到那时,说不定早停电了,水也给抢光了。她一个人匆匆吃毕饭,又抢着去排队接水刷锅洗碗,打好的水,除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多咱水管枯竭了,再慢慢享用不迟。一想起下午还要浇剩下的三分之一的菜地,那腰杆便隐隐做痛,腿也跟着直打哆嗦。此时,她倒希望那水管赶快打住。不然,这把老骨头真有些受不了啦。继而又恨那些见水不要命的老太太们,犹如去烧香拜佛,多高的山也爬得上去,简直是着了魔了!折腾得她也不得安生。谁让她多嘴多舌哩,真是罪孽哟!
浇完菜地,郑太太的骨头几乎散了架。老太太们想必也和她一样,也该歇息歇息了罢。谁知,她想不到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田太太仗凭有个在她家度暑假的十四五岁的侄女帮忙,浇完菜地,又弄了一大盆脏衣服揉搓起来。这不由使她想到丢失多年的女儿小凤儿。如果小凤儿在她身边,该多好!
这对郑太太不仅在精神上是沉重的打击,在体力上也无疑是一次无声的更加严峻的挑战。她家里尚有一堆积攒了两天的脏衣服,被褥也该拆洗了。
水管仿佛催命鬼儿似的,依旧“突突”地流,郑太太的心脏亦跟着“突突”狂跳。白华华、毒辣辣的阳光几乎吸干了她的汗水。为什么同样在阳光曝晒下的水管却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郑太太把那堆脏衣服及拆洗的被褥统统用肥皂搓洗一遍,一直到夕阳被汉墓群上面一座小山似的乌云遮住,才洗涮好。这时,郑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脑袋“嗡嗡”叫,眼睛“嗖嗖”地迸溅着金星,几次都险些晕倒。
稍有点气象知识的人都知道那句话:老云接驾,不是风就是下。也许郑太太对此无甚研究。也许当时的“水”已占据并淹没了她整个心田,容不得她考虑其它咸淡事。也许,满眼的金星使她根本看不清那是一片乌云。
郑太太拖着异常疲惫的身体,正忙着做晚饭,突然一阵狂风从西北卷来,搅得塑料袋子、碎纸片子、枯树枝子满天飞,有不少落在郑太太满院子盛水的家什里。凉晒的衣服被褥吹落了一地。不及郑太太反应过来,天地已是一片昏暗,那乌云就像锅里沸腾的水在旋转翻腾着,随着电闪雷鸣,密集的大雨点子夹杂着乒乓球大小的冰雹砸将下来,霎时,那坛坛罐罐、衣服被褥给折腾得一踏糊涂。十几分钟的功夫,又雨过天晴。
郑太太像是做了场恶梦,只是未从恶梦中醒来。她一手指着蓝天上的那道彩虹,一手不停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竟昏厥过去。邻居们闻讯纷纷赶来相救,于太太又是给郑太太捶背又是掐人中,见不济事,赶忙上马路截辆汽车,送到A市铁路医院。郑太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还打了吊针,那“嘀嗒嘀嗒”的吊针在她眼里突然变成“哗哗”流淌的水管,便有气无力地嘟哝道:“水管咋还流呀?咋还不停电呀?”
待郑太太精神好些时,郑仁告诉老伴儿,今天C站请有关部门撮了一顿,双方在酒桌上已握手言和,不停电了。郑太太闻听,悲喜交集,她巴不得马上把这个迟到的好消息告诉几家不错的邻居,一想这是在医院,只好作罢。
郑仁把老伴儿好一顿埋怨:“你呀!没说嘛,娘儿们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停电停水,你怕什么?停半个月,有本事他停一年!看谁草鸡?自有人给咱打水,还用你动手?唉,娘儿们,到底是娘儿们啊。”
这都是事后于秀莲给宁远讲的。宁远听后激动不已,家属院的人们大都把此事当做笑话,但宁远对郑太太却充满同情和理解。郑太太对水格外敏感,情有独钟,那是客观环境造成的。就如他宁远对于自己提干问题的格外重视,甚至“走火入魔”。这种足以改变命运的机遇对他可谓“千载难逢”,而且可能是唯一的一次。他没有理由不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当然,对他的文学创作,这件事无疑又是一次天上掉馅饼。他以此为题,连夜赶写了一篇小说《水命》。很快在铁道报副刊发表。
宁远心里异常激动,但表面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于秀莲说:“看看呗?刚发的。”于秀莲一副十分惊喜的样子,迫不及待地接过报纸,坐在床边看起来。宁远边踱步边看于秀莲的反应。他希望于秀莲能耐着性子看完,然后再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料她才看几行便撂下了,只象征性地点点头:“嗯,不错。写吧,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不过,要想成名,就得写点爱情的呀黄色的呀......”
宁远忽然想起他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螳螂的爱》,脸一红,心想:我要真写出来,你受得了吗?
不管怎样,对于C站家属院,宁远心存感激,对他们苦心经营的几十亩菜地,宁远也格外有兴趣。他们在那里收获新鲜的蔬菜,宁远在那里汲取创作营养。那里好像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是他心灵自由驰骋的辽阔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