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远又马不停蹄写出了《螳螂的爱》第十三部分“被爱情撞了一下腰”(上):
一想起楼上的狗男女,宁远就感到恶心。
宁远实在不甘心。只要他有一口气,就不能允许他们在自己的爱巢里为所欲为。他在楼下电话亭又拨通了乔小叶的电话。断了,再拨,不停地拨。他希望不停的电话铃声成为自己的传声筒,出气筒。他要尽最大努力干扰破坏他们的情绪,最好使他们阴衰阳萎。
宁远又拨通了乔小叶妹妹的电话。平时他对这个人并不感兴趣甚至还有点偏见,此时,听到小妹的声音,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安慰。她毕竟没有伤害过他。他劝小妹赶紧让乔小叶回省会。他得不到乔小叶,这个城市的任何人都休想得到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宁远始终认为,只有他对乔小叶的爱是真心的。
打毕电话,宁远又三步并做两步登上七楼。那被撕破的窗纱在小窗户日光灯的映衬下,像一张揉皱的破烂不堪的纸。他又掏出钥匙,想不到那门竟顺利地被打开。不大的客厅里面,有四个男子分别坐在两张沙发上,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其中就有魏善杰和于游阔,于游阔曾当众搂抱乔小叶,如今竟明火执仗和他抢女人!新仇旧恨涌上宁远心头。隐隐约约,他仿佛还看到那个物理老师的影子。乔小叶坐在一旁。宁远的心一沉,有一种身陷魔掌的惶恐。屋子里面弥漫着刺鼻的酒味儿。宁远故作镇静地看看魏善杰那阴险的目光,说:“小叶,你气死了我你!”说着直奔卧室。于游阔站起来,想拦住宁远,并说,有事在外面说。宁远心里话,这可是我的家!乔小叶随后跟宁远到卧室。宁远在床边刚刚坐下,那个物理老师不由分说冲上来对宁远一阵拳打脚踢,骂道“你他妈小子又来找事!明天找你们单位去!”宁远本能地护住脑袋。乔小叶赶忙用身体护住宁远:“不要打他!我们以后还指着过呢。”宁远又羞又急又怕,快步冲出去,将门猛地撞上,义无反顾。心里话,他与乔小叶算彻底完了。她竟敢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鬼混。乔小叶简直就是个魔鬼,一个非常可怕的魔鬼。
回家,回家 他宁远没有任何理由再懒在这里了。在这里,他已是一个多余的碍手碍脚的人。他忽然想起,应该给妻子于秀莲打个电话。在电话亭给于秀莲说了几句话,宁远感到异乎寻常的轻松。好长时间没像这样温柔地给于秀莲打过电话了。在这之前,他好象总是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宁远拖着异常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女儿早已入睡。宁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乔小叶的弃他而去,宁远固然感到如释重负,但他并不感到丝毫轻松。宁远已习惯了“负重爬坡”。那沉重的十字架好象已成了他的血肉,乍一割下,他感到撒心裂肺的疼痛。他与乔小叶的温馨浪漫嘎然而止,结束了,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剩下的,是如何尽快舔好自己滴血的伤口。或许,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吧。睡吧,睡吧。阳光总在风雨后。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宁远的宅电突然响了。肯定是她,乔小叶。宁远不想椄。接不接都已没什么意义。就如一幕电影,事先已知道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哪还有什么意思?宁远希望尽快落下帷幕。
电话固执地响着。唯恐吵醒女儿,宁远只好接了。乔小叶求他去一趟。她有话跟他说。
宁远颇为生硬地说:“我还想多活几天。”
“他们已经走了。”乔小叶说。
“走了?走了就完事大吉了?”宁远冷笑两声。不知乔小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如果说上次的遭遇被宁远成功地防止了,那么这次眼看着一门之隔的他们生米做成熟饭,这比凌迟他还难受百倍。在宁远心目中,乔小叶既是无恶不作的魔鬼,又是只任人欺负蹂躏的柔弱的羔羊。
宁远忽然想起赵铁运。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于同性朋友在感情上不会给你致命的伤害。同性朋友的感情断不会像异性朋友那般脆弱。同性朋友的感情是单一的或精神的,异性朋友的感情却多了一份肉体的,互相的占有欲,使彼此的私欲无限膨胀,肉体上精神上都想据为己有,一旦失去,就意味着遭受精神肉体双重打击。对精神肉体的难以把握或不可控制,注定要遭受精神与肉体双重打击。又如江山与美人他都要,失去其中任何一个,都意味着全部失去。
二
靳慧敏干内勤值班员没多久,便荣升B站副站长。
宁远正打算今天干些什么,陆清风主席走进来,问宁远,田友众是青年还是团员。宁远说:“大龄青年。而且是团支部书记,当然是团员了。”又问:“有啥事啊?”陆清风说:“C站昨晚又出了一起工伤,你不知道?”“谁?”宁远的心一下提溜到嗓子眼。真是祸不单行。A站货场那起死亡事故才过去一个月,轮流守护伤者,巡回检讨,把他折腾得几乎散了架。好在经过推托抹赖,未列单位责任事故。过后,本以为可以过几天消停日子,没想到......“责任者是......”宁远问。心里默默念道:千万别再是团员。又一想,正如烟酒不分家,团员青年在某种意义上讲,没什么区别。陆清风说:“就是田友众。”宁远的头“嗡”一下,这太突然了。宁远脑海中又飞快闪过一个念头,田友众是不是前些时伺候乔云端累得,干活走神了?
田友众正在A市铁路医院治疗。工会主席陆清风与宁远一块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一下车,他们直奔医院。
田友众躺在病床上。左腿小腿肚子裹着厚厚的药棉,已被鲜血浸透,下面是一摊血迹,露出的那只脚蜡黄且肿。小伙子挺坚强,一声没吭。经X光拍照,系粉碎性骨折。须进行截肢手术。做手术须亲属签名。此时,田沧海老两口没在跟前,女儿田友云不敢擅自做主。好话赖话说了一大车,他们才勉强答应。吃毕中午饭,田友云要单位开汽车回去接她父母。在她旁边的工会副主席魏善杰沉着脸说:“不行!”口气很硬,且耷拉个脸,“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们的司机还休息不休息?真是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惊讶担忧的目光看他,这话太刺耳太不合时宜了。田友云默默地盯了魏善杰好一会儿,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她忽然大叫一声:“如果我们乔云端是大段长,我哥是大局长,借你个胆儿也不敢这样胡说八道!你不是人!”继而疯了似的朝对方扑将过去,众人赶忙死死拦住。田友云竭力想挣脱,声嘶力竭地喊道:“俺哥被轧成这样了,你连个车都舍不得出,还想和我翻脸。给,你把我打死算了!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说完又像只猛兽,拼命地踢腾。见这位闹得死去活来,没完没了,段上马上派车将田沧海接来。田友云把父亲从车上扶将下来。田沧海没走几步,便用双手捂住眼,呜呜咽咽哭起来。见他如此伤心,都劝他先歇息片刻,稳定一下情绪。田沧海一屁股坐在医院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边呻吟一边哭一边念道:“老天爷呀,我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不让我死呀?孩子才二十多岁,我最心痛他......呜呜......哎呀,哎呀,这可咋办呀,落个终身残疾,等俺俩死了,剩下他可咋办呀......呜呜......我还是先看看他吧。”他擦把眼泪,慢慢站起来,田友云搀扶着,来到病房。刚做完手术,田友众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田沧海慢慢撩起盖在儿子下身的被子。左膝盖以下三分之一被截去了,伤口处裹着厚厚的纱布,他看一眼昏睡中的儿子,双手将脸一蒙,也不要人搀扶,磨转身疾步走了出去。一出门,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候迎松吩咐宁远把田友众那条残腿放入太平间。当时候迎松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倘那腿是古墓里陶俑的残肢就好了。继而他又把田友众想像成一具残缺不全的陶俑。
乔小叶在电话里面给工长郑仁干上了。贾横和娇娇休婚假,田友众在替贾横调车作业时超速上下车,结果被脚下废弃的旧钢轨绊倒,倘不被绊倒,断轧不了腿。废弃的旧钢轨是这起工伤事故的罪魁祸首。郑仁也不急,慢慢道来:“乔站长,咱说话得有根据。我放的旧钢轨并不侵限哪!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应该是田友众上下车没有选择好地点。说句难听话,火车头撞了人,能怨火车头太硬吗?鸡蛋撞石头,能怨石头太硬吗?”
“你废话!”乔小叶大声反驳道,“说半天,还怨我们不长眼了。火车头离开钢轨不能跑。你废弃的旧钢轨离开股道间,难道就没地儿放了吗?”说毕“砰”放了电话。
候迎松也十分气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这个高明段长就不行!历来就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啊?以邻为壑,啊?邀功请赏。”
听说是养路工区放的废弃钢轨把田友众绊倒轧残的,田太太一家围着郑仁工长家门口骂了半天。
第二天,田友众高烧40度。彩霞说,手术后发烧是正常现象。田友云拿了些棉纱醮凉白开与病人擦洗,这样可以降温。田友众嚷着要解小手。陪床的职工端来便壶。等了半天,尿不出来。彩霞在一旁催他:“你使劲尿呗!”田友众说:“尿‘白’,尿‘黑’也出不来呀。”彩霞笑着骂道:“奶奶个腿,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见田友众平躺着,人们便将他搀扶起来,费好大劲才尿出来。当时,田友众一丝不挂。彩霞也不回避,小淑嫂,没大小嘛。见田友众为撒泼尿,憋出一身汗,彩霞忍不住“哏儿哏儿”直乐。
中午,乔小叶和宁远陪病人家属到那家“醉仙楼”饭店吃饭。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他们边吃边聊。田太太抹一下眼泪对宁远说:“宁远,咱们是邻居,不说你也知道,我和你田伯伯当牛做马,给他们拉了一辈子套。那时,家里六七口人,全靠你田伯伯那五十元钱度日。记得上学时,同学们交学费,人家大都交现金,我们的孩子都是打白条。脸红?有啥办法?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结婚的结婚,工作的工作,本该老人家享几天清福了,没想到友众他......”
田友云沉着脸斜了乔小叶一眼:“妈!你别跟他们废话!我们乔云端要是大段长,我哥要是大局长,他们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田沧海瞪田友云一眼:“这孩子!净胡说些啥?”又不好意思冲宁远、乔小叶勉强“嗬嗬”一笑。
三
田沧海又赶到医院,见儿子说说笑笑,还吃了不少东西,女儿及各位领导都在跟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与儿子说会儿话,忍不住又吸溜鼻子又擦眼睛。田友众的眼睛煞时也红了,他拿手背抹一下溢在眼角的泪水。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流泪。听说在调车作业中刚被火车轧了时,伙计们与他包扎伤口,眼见得脚脖子血肉模糊,骨头都酥了,他愣是没吱声,还开玩笑说:“他娘的,这下更搞不上对象了!”见父子俩暗自垂泪,宁远赶忙安慰一番。这场面未免让人伤心,宁远独自溜出来。信步来到一个类似花园的地方。较脏乱差的病区,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甬道两旁花草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院里每条道路都是绿色走廊,好几处是用枝繁叶茂的葡萄搭的拱顶。走廊极干净,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几乎没有纸屑痰迹。护士的态度也好。正在悠悠地踱着方步,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噼噼叭叭”的鞭炮声。眼下不是过年过节,想必是哪家在办婚事了。
中午,候迎松和C站领导陪同田友众亲属来到昨天就餐的“醉仙楼”吃饭。乔小叶说,这是他们的老关系户。真是财大气粗,一张口,便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东首四张桌子,男男女女坐得满满的,猜拳行令,好不热闹,这里正在举行婚宴。一对新人胸前佩戴红花,头上落一层五彩缤纷的花屑。他们不时在四张酒桌间来回周旋应酬。
田沧海端起酒杯,说:“领导对孩子照顾得一百一,没说的,女儿也尽心了,孩子能吃能喝。我高兴。是呗?嗬嗬。”田沧海说着,又用双手抹眼泪。大伙正要举杯饮酒,乔小叶不无惊讶地小声喊道:“你瞧,那新郎肯定是安了假腿。”人们仔细一看,可不,新郎上身胖胖大大,下身又细又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还隐隐听见假肢“咯吱咯吱”的声音。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打量新娘,高挑个儿,年龄比新郎大一些,但细皮嫩肉,周周正正,看半天,看不出任何缺陷。乔小叶借题发挥:“等咱友众好了,安个假肢,一准比他强。人家还能搞这么好的对象,我们还愁啥?”
候迎松端起酒杯,笑笑说:“老田,祝你儿子早日康复,啊?早日娶上漂亮媳妇,啊?早日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田沧海点点头,二话没说,一仰脖将那酒干了。
彩霞私下里对乔小叶说,田友众手术后有炎症,弄不好,得重新做截肢手术。
宁远与乔小叶一行几人赶到医院。陪床的除了一名职工,只有田沧海。田沧海哭丧着脸与他们一一握手。碰巧护士要换药。那厚厚的纱布被一层层揭开。里面的几层仿佛脏水泡过,湿漉漉的。每揭一层,田友众忍不住“呀--呀--”地叫几声,渐渐地露出血肉及一截骨头。骨头被烟熏了一般。骨头四周的血肉已有些腐烂。伤口处的皮肤明显收缩,皱巴巴的,颜色发青。那半截腿直打哆索,那血肉粉团似地跟着颤。田沧海心痛得直皱眉头。宁远看着胸口堵得难受,胃也一翻一翻的,赶紧到外面走廊散了会儿步。
下午,田沧海找到乔小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刚才他听病房的一个病号讲,医生说了,准备给他儿子做第二次截肢手术。田沧海使劲扯着自己胸前衣服,声嘶力竭地喊:“谁敢再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我老头子就跟他拚命!”说毕又吭吃吭吃地抽噎起来。哭一气,便对他们诉说,医院如何不负责任,孩子高烧几天,本是炎症,医生愣说是手术后正常现象。田沧海恳求几次,才给拆线,果不其然,往外挤了一大摊脓血。更可气的是,拆线时,了了草草,残存的线头也不拣,便又匆匆包上了。田沧海说着,又哭起来,“没想到,我老头子在这里侍候几天,孩子的腿竟越来越短了。哎呀,我可咋儿活呀!”
田太太又找彩霞,好一阵理论,并指责彩霞不怀好意,借机报复。气得彩霞找候迎松哭诉一番。
四
京南铁路分局本打算仿照处理上次C站抗停客车事故来处理此事:还搞“稀释法”,二一添作五,各打五十大板。谁知高明段长在分局事故交班分析会上,据理力争,大喊“冤枉”。陆清风亦唇枪舌剑,丝毫不让,他几次都忍不住想站起来,旁边的副局长赵冬青暗地里使劲拽他的衣服。赵冬青又对着慷慨陈词的高明段长敲了好几次“惊堂木”,却无法制止他的“申诉”。赵冬青对他的“咆哮公堂”“目无领导”,“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将责任全推到工务段头上。
事后,赵冬青专门找高明段长谈话,责他没有一点政治头脑,C站即将迎接铁道部先进中间站的验收,分局还决定推荐京南车务段参加部级优质站段的评选。关键时候,希望他能做些让步,顾全大局。
由于高明段长意气行事,等于白拣了个事故,自然十分地不情愿,私下里净发牢骚:“人家车务段有多种经营,有服务公司,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礼送。咱工务段可是清水衙门呀。”
因为这次工伤者田友众是名青年团员,而且是团支部书记,宁远这个代理团委书记自然脱不了干系。宁远照例陪C站有关领导到沿线二十六个车站巡回作检讨。
事后,徐进把宁远拽进他办公室,悄声说:“宁远,我老头不是给你喊冤叫屈的,这事太过分了!团员青年出事,让你做检查,快退休的老职工出了事,也让你做检查。撑死,你就是个小小的团委书记,你的责任比段长书记还大,你担得起啊啊嘁!如今,全世界那么多国家都在打仗杀人,咋不见联合国秘书长做检查哩?学生闹得恁厉害,咋不见大校长做检查哩?他们这不是拿你开涮嘛?太过分,太过分,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乱点鸳鸯谱!”
自发生那两起团员青年工伤事故,宁远连做了两次巡回检讨,好像落下病根了,他几乎不能听人家议论团员青年的问题,一听便心惊肉跳,说他人仿佛在说他自己,就如过去的右派分子一见报纸,就吓得跑茅子。
宁远回到办公室,见魏善杰手持剪刀,将那株君子兰焦黄部分统统剪去。不知是干旱抑或被剪的缘故,这花如大病一场,从此一蹶不振。宁远希望那半截的叶子能像蜥蜴断了的尾巴,迅速复原。
五
年初,车务段新领导班子调整以后,工作刚刚有些起色,好景不长,近日接二连三发生问题,工伤,机外停车,偷盗,打架,防不胜防,堵不胜堵。
单位领导顶讨厌的莫过于在安全上发生问题。忒腻味,忒麻烦。上级领导走马灯似的,到你这儿检查、诊断、分析。按说领导帮助支持你开展工作,犹如联合国派谴维和部队,求之不得。但是,因为这些上级领导急功近利,恨不得揠苗助长,立竿见影,刚刚写了检查,又要你马上出经验,坏事立即变成好事,毒草旋即化作肥料,就如戏中的变脸,每每弄得你疲于应付。
上午碰头会,候迎松发了脾气。下午,段机关召开全体干部大会,中心议题是组织纪律问题,特别是跑风漏气问题。这次C站发生的工伤就不沾这光。上级准备调整C站领导班子,尚未拍板,下面便知道了,能不影响班子及职工情绪?上面管得松了,职工落个自由自在,结果乐极生悲。另外,机关干部素质差,难怪下面职工反映,说有些干部是棒槌。
候迎松对陆清风旁敲侧击:“啊?职工一上班就给弄进山沟里修仙,啊?你看看都给修成什么了?啊?都给修成了弱智蠢材,井底之蛙,事故大王!啊?”
祸不单行。C站的工伤尚未处理清,A站紧接着又发生了挤岔子,可谓“危机四伏”。乔树风连连摇头:“职工的素质忒差!那不是一点半点。一问三不知啊。咱都替他脸红,真是。随便从马路上拽一个也比他强!”说毕,拿粉笔,就地“蹭蹭”几下,便勾画出A站的线路示意图,并将那天作业过程前前后后有条不紊讲了一遍,然后像个指挥官,对事故进行分析,头头是道,滴水不漏,一听便知是个行家。
为迅速扭转安全生产被动局面,京南车务段全体机关干部下站蹲点,保安全。
宁远做为工作组成员,进驻C站。
昨晚到现在,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没停。宁远和徐进披上雨衣,踏着路旁柔软的小草向车站南道口走去。扑面而来的雨丝中,不时有大且硬的水滴,就如和风中夹杂着的沙砬。渐渐的,那水滴愈来愈多,对脸的攻击也愈发猛烈了,睁眼都困难。不知何时,他们已被白茫茫的斜飞的水帘包围了。坑坑洼洼的积水溅起喷泉似的水花,宁远、徐进的下半截裤筒淋得水湿,紧贴着皮肤,十分惬意。
道口处的行人裹着花花绿绿的雨衣,或打着五彩缤纷的雨伞,酷似飘来飘去的彩色汽球。“轰隆”而过的火车,喷出的一团团蒸汽眨眼和低空中白中泛黑的云团融为一体。一身油包的司炉把着车门栏杆,扯着嗓子向铁路旁边的于秀莲打情骂俏:“大妺子,跟我走吧!”休班的于秀莲打一副白底撒红花的雨伞,由于有孕在身,上身穿着肥胖宽松,下身穿着燕瘦苗条。任司炉喊破嗓子,于秀莲只是不理,侧着脸非常专注地欣赏着雨景。目不转睛的火车司机老沈,也忍不住往下看一眼。一看认识,忙拽一下司炉。
这是位于镇中心的有人看守平交道口,又正值赶庙会,车水马龙,人流不断。京广干线列车密度大,平均几分钟一趟。当栏杆一落下,便像两个刀片,将车马行人拦腰斩断。眨眼儿,两旁车马行人排队近百米。规规矩矩候车倒也罢了,偏偏有人不怕死,眼见火车风驰电掣驶来,硬往道心里闯。更可怕的是,道口处时常发生交通堵塞,疏散不开,在道口替班的贾横疯了似的,连推带搡往外轰,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见贾横忙得首尾难顾,宁远、徐进上前帮着维护秩序。徐进倒背着手,看见有硬闯道口者,便厉声训斥一番。他挺着胸,歪着脑袋,很有派头,总是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事后他说:“当道口工不错,没好气可随时撒。今天痛快,在机关,领导净训咱,在这儿,咱就狠训他们。”
雨愈下愈大,两旁行人车辆也愈来愈少。贾横活泼开朗,话也稠。他说,叫他干道口工,不管行人是谁,大都得看他的颜色行事。遇到俊俏的姑娘或媳妇,他便冲人家说些虽调皮却无伤大雅的粗话,对方要么给他飞个媚眼,要么回敬两句。遇到小学生,又拿出大人的腔调,故意拉下脸没头没脑地训斥一番,逗得小学生们那个乐。他还向宁远谈及看道口的种种不易。椐说,他在火车轮下救了不少人命。他还利用手中权力,把那些骄横的官员或官太太,还有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部门,拾掇得服服贴贴。有一次,一个副镇长坐小车硬闯道口,被贾横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宁远心里话,一个普通的道口工都比他强。
六
晚上宁远正要睡觉,乔小叶在门外唤他。原来贾横被扣奖金,正闹情绪。乔小叶要宁远和她一块去做工作。到北道口,需走一里地,天黑,路不好走,所谓路,只是铁路两边窄窄的路基,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乔小叶绊了一脚,险些摔倒,宁远赶忙象征性扶一下。这毕竟不是在梦境里呀。路面上不是石子就是废钢轨。踉踉跄跄走了一半路程,借火车的灯光,发现前面不远处的路基旁蹲着几个人,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些人大抵不是什么良民。他们带着几分警惕,到跟前一看,有两三个人穿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席地而坐。再仔细一瞧,竟是徐进、汽车司机于游阔等几个人。他们也是下来检查工作,暗中盯梢的。乔小叶和他们边热情握手,边不无讥讽地喊道:“哟喝!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徐进跺一下脚,低着头点着一颗烟,深深吸一口,说:“又暴露目标了!这个月的发牌任务完不成了。”乔小叶说:“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你们绝对放心!”说着对他们又推又搡,“去去去,先到我办公室歇会儿!我随后就来。”徐进拽一下于游阔:“走吧!发那愁干啥?实在发不出去,就让乔站长随便找些问题,照顾我们几个牌。人家是大站,还在乎啊嘁--在乎这个?”乔小叶笑笑说:“总算说了一句人话!此事包在我身上了。可是有一样儿,以后不能在背后对我下手了!更不要把我C站当成棉花地哟!”“看你说的!”徐进不好意思地“嘿儿嘿儿”一笑。于游阔说:“有咱乔站长在,我们才不希罕那棉花地哩!”乔小叶朝他啐一口:“呸!王八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乔小叶和宁远摸黑来到道口房跟前,见里面亮着灯,乔小叶蹑足潜踪,走近窗户,探头朝里张望。望一眼,冲宁远挤眉弄眼地笑笑,拿下巴直向里面厾点。这时,宁远忽然打个响嗝儿,准是夜里着了凉。怕暴露目标,他赶忙躲到一边。乔小叶瞪他一眼,然后仰头朝里看看,贾横正津津有味看一本书。宁远又忍不住打了个响嗝儿。乔小叶忍不住捂嘴笑起来。贾横听见有动静,随手将书掖到被子下面。可惜晚矣。宁远、乔小叶一同进去,将他如此这般数落一顿,书被没收。宁远扫一眼那书,竟是他写的那本自传《曾经沧海》。而乔小叶竟对此视而不见。曾几何时,她还鼓励他多写东西哩。这人说变就变啊。就上次奖金被扣问题,乔小叶和风细雨对贾横进行了开导。对他这次当班看闲书,又进行了严肃批评。贾横看着宁远笑笑,笑得极不自然。宁远顿起恻隐之心,深夜,道口颇冷清,能不闷得慌?看看书报,打发时光,人之常情。乔小叶似乎看透了宁远心思,在回来的路上,说:“手下近二百人,不严不行。慈不带兵啊。”宁远忽发奇想,倘眼前不是乔小叶,而是他,又会怎样?做文与做官确实不一样,就如厨师与减肥专家。这是否从另一侧面预示着他宁远根本不是当官的料?
七
不久,B站又发生一起事故苗子。
宁远和工会主席陆清风又进驻B站。
中午,宁远和陆清风主席一块到B站食堂就餐。陆清风看见马跃前也来打饭,拍拍他的肩膀说:“哟!这不是老马呀?从Y站过来快一个月了吧?”马跃前说话时,耷拉个脸,不见一丝笑容:“妈的,车务段都让我走遍了!唉,现在跟你说这也没用。你不当头了。”陆清风满脸堆笑,没吱声。宁远听出马跃前话里有话,直拿眼睛看他。马跃前依旧绷着脸:“你早就该下来!”他用筷子厾点着陆清风,歪着头,“为啥?你不办事,哎,你不办事。”陆清风一脸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宁远听着心里那个别扭。马跃前边说,那挺大的眼睛边咕噜咕噜四下里看,等一会儿,他伸一下脑壳,像个知己一样叹口气,冲陆清风俯下身子,“你不办事。”较刚才语气缓和许多。陆清风这才笑着开口:“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马疯子,你他妈小子,净说疯话!”马跃前打好饭菜,朝陆清风跟前一推,“炒鸡仔儿,吃不?现在你不是大头儿了,咱不怕人家说巴结。”陆清风“嘻嘻”笑着,“你他妈小子,这毛病带进棺材也改不了!”
为更好稳定B站干部职工队伍,刚上任没多长时间的B站原站长霍全顺被免职,任Y站站长。霍全顺仍在该站协助工作。霍全顺请假回家探亲,未予批准。他没事便到车站转一圈,聊天或翻翻报纸。宁远正和徐进闲聊,霍全顺走进来,笑着望他们一眼,没吱声,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在宁远的心目中,他仍是这里的主人。此时,霍全顺双手交叉着顶住下巴,浓眉微蹙,凝目沉思。一个女职工抱着小孩闯进来,逐个扫他们一眼,问:“新来的站长在哪儿?”宁远脸微红,看一眼霍全顺,说:“出去了吧?”霍全顺泥塑木雕似的。那女职工转身走了。一会儿,胖货主、瘦货主走进来,脸上都有几处明显的疤痕,看模样恢复得不错。胖货主看一眼宁远,勉强笑笑,瘦货主满脸堆笑地向他打问新上任的站长。将他们打发走,霍全顺问宁远A站挤岔子事故处理情况。宁远草草讲了一下。霍全顺手支着下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素质太差,别看是个大站,比我们小站差远了!我当站长给他们培养了多少人才?”说着又摇头,站起来伸个懒腰,边往外走边摇头,“唉,没用,有什么用?不管你干了多少工作,只要一出事,百屁不是!唉,没用!人比人气煞人哪!”
八
工作组初来乍到,阵容强大,闹腾了几日,热乎劲下去后,分期分批收兵回营。今天,只剩宁远一人了。他午睡起来,将几天来的摸底情况整理一下。徐进推门进来,将文件包朝桌上一扔,脱了鞋,上床便撂平了。宁远闻到一股酒气。徐进刚从县里回来,中午和他在县委组织部当部长的儿子还有几个朋友撮了一顿。提及B站领导班子调整,特别是提及霍全顺,徐进好象格外激动。他仰面躺着,边比划边说:“前面有几任站长,包括我,都与他打过交道。谁到底咋儿样,一比较就看出来了。”接着向宁远讲起了他的遭遇。可能喝多了,徐进较平时判若两人。
徐进曾担任过C站支部书记,霍全顺任站长。“想起来令人寒心哪!”“我老徐脾气直,又有个老主意。再说,站长也好,支部书记也罢,如果没个主意,也没人看得起你呀。当然,都是为了工作。打伙计的,只要尿一个壶里,啥事都好办。就怕互相拆台。如你在职工大会上讲话,你霍全顺不同意,有意见,下来咱们面对面咋儿说都行啊嘁!他不,当着职工的面将手一挥:‘你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连个台阶都不给。其它的难题给你出多了。不过我不在乎。说一千道一万,反正我问心无愧。”
九
京南车务段机关大院鱼池旁的葡萄熟了,一嘟噜一串的,晶莹饱满,玲珑剔透,格外稠密诱人。这些葡萄是在大伙热切企盼的目光中长大成熟的,工间休息时间,人们围着鱼池,一边观赏游鱼,一边欣赏葡萄。说归说,大都十分自觉,“君子动口不动手”。也有个别胆大的如乔小叶,偶尔拣几颗尝尝。这一天,徐进主任摘下十几串,吩咐办公室人员给领导班子成员一人送一串,尝尝鲜。迎面碰见准备出去采购文体用品的魏善杰副主席,他不由分说,笑着从办公室人员手中抽出两串。徐进开玩笑说:“明天开站长会,要吃赶紧吃,那些人可是一群土匪。”大家依旧笑,见主任带头吃,于游阔、乔小叶几个胆大的开始摘着吃了。有的人放开手脚,爬到假山上够着吃。宁远等几个老实些的,躲到假山后面偷偷享用。
魏善杰把那两串葡萄放入自家的冰箱,然后招手叫宁远和他一起去搬文体用品。一路上,魏善杰对于擦身而过或路旁站立的年轻女子,频频回首。他们来到一家文体商店。那个黑黑的脸、亮亮的眼有几分轻佻的女子迎上来。宁远感到恶心。他故意躲一边,猫腰看柜台里的商品。魏善杰挑几副扑克当样品,又提议去库里面看看。那女子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宁远犹疑了。尾随着去吧,怕碍手碍脚,不去吧,万一需要个帮衬,显得自己没眼色。最后心一横,也跟着去了。见那女子吃力地倒腾着几个沉甸甸的纸箱子,宁远急忙上前帮忙。魏善杰让宁远清点货物,他则凑到那女子跟前,指指她细嫩的手:“怎么样?我给你买的那化妆品不错吧?”女子盯着自己的手看一会儿,点点头。
第二天魏善杰住院了。他享用冰箱里的葡萄时,没有用水清洗,连冰箱菌一块吃进肚里,引起腹泻。陆清风听说后,摇摇头:“真是没出息透了!”他硬着头皮上街买些慰问品,和宁远一起到医院看他。魏善杰一见陆清风,直抹眼泪,说:“唉,平时哪个领导病了,咱们听说后,再大的事,即使天上下刀子,咱顶口锅也要去看望他。这可好,咱自己病了,却不见一个头头来。唉,才住院两天,领导就把咱给忘了。想起来真令人寒心哪。”弄得陆清风哭笑不得,只得安慰他几句,回来当笑话和班子成员讲了,领导们赶紧到医院进行“安抚”。
十
宁远回家路过C站那处小院外面时,见贾横在那棵核桃树上挥舞着竹杆打核桃,并招手叫他过去一同享用。于游阔在树下拣,已经拣了一大堆。他们却发愁不知怎么吃。那核桃皮与核粘得异常结实,就如筋骨连着血肉。正巧宁远刚看过电视“百事通”栏目,里面讲,才打下的核桃,须埋进土里,“沤”个两三天,再刨出来,核桃皮会自动脱落。他们如法炮制,朝手心吐口唾沫,用铁锹在那株核桃树下开始挖坑。挖了两尺来深,感觉下面好像有几块砖头,用铁锹撬几下,竟露出一颗人头,把于游阔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贾横胆大,用铁锹敲敲那人头,“当当当”,像瓷器的回音。贾横惊喜异常,大呼:“咱们今天可发财了!这是个兵马俑!”他说着,猫下腰用手抱住那人头来回晃几下,拽了出来。那是一颗陶质老人头,微张着大嘴,弯眉笑眼,额头的几道皱纹水波浪一般,酷似弥勒佛。继续挖,又挖出同样质地的两只断臂,一臂夹着鼓,一手握着鼓槌。接着又挖出一块青砖,上面刻画着五六个古人,好像正忙着收割粮食。
他们的大呼小叫早惊动了家属院的老太太们,听说小院里挖出一颗人头,都争着来看,还悄悄议论道:“我说那院子是所凶宅吧?怎么样,今天挖出个人头,明天说不定挖出个啥怪物哩。啧啧啧......,”
乔小叶站长闻听,也急匆匆赶来。此事非同小可,乔小叶赶忙向车务段值班室报告。
候迎松和陆清风正在听分局召集的紧急安全电话会议。段值班室人员接到C站报告后,马上到隔壁的电话会议室向段长书记进行汇报:“宁远他们在C站发现几件文物,站长向领导请示,看如何处理。”
正在喝着茶水闭目养神的候迎松,猛地眼开眼睛,紧盯着值班室人员。
陆清风还没有反应过来,问:“宁远发现文物?什么文物?哪儿跟哪儿,这都是?”
值班室人员不急不慌地说:“是这么回事......宁远回家路过C站家属的那所小院时......”
候迎松忽然打断他的的话,十分生气的样子:“这宁远也是不务正业,怎么忽然想起去挖什么文物了?啊?这不是节外生枝没事找事给领导瞎添乱吗?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怎么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啊?”说着从鼻孔里喷出一口粗气,又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心里话:宁远是不是天生和我犯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陆清风反倒来了兴趣:“你别说,还真有点意思!宁远挖出了什么宝贝?总不至于是马王堆女尸吧?”
值班室人员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陆清风看看候迎松,对值班室人员说:“啥也不要说了,赶紧给文物局打电话,说不定,这是个惊人的发现,轰动全国呢。到那时,C站不单单在全路,在全国可就出了名喽!”
经省市有关文物专家签定,宁远他们挖出的几件东西是出土文物,系东汉时期“击鼓说唱陶俑”的残存部件,还有那块画像砖,都是国宝,价值连城啊。而且根据现场堪察,显然是盗墓者有意藏匿在此处的。
因为C站有着极强的保护国家文物意识,受到省市文物局表扬和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