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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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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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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一十九章

车务段徐进主任又调到C站任内勤值班员。宁远颇是惊讶。临走时,宁远去帮他打点行装,并执意送他到车务段大门口。偌大的院子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给徐进送行的只有宁远一个人。这一令人伤感的场面,自始至终都处于段机关大楼玻璃窗后面候迎松的监视之下,

徐进告诫宁远,眼巴皮活一点,这帮家伙可是翻脸不认人。后来才听说,是候迎松决定把他拿下的。原计划调徐进去D站任副站长,徐进死活不肯,宁愿回C站干老本行。宁远想,不管怎么样,徐进毕竟即将退休,无所谓了。而他宁远却还年轻,来日方长啊。

徐进还向宁远透露,宁远恐怕也坐不稳。候迎松嫌他蔫,不活泼。宁远没有徐进那么大能耐,说走拍屁股走人。他只好听天由命。陆清风主席是个痛快人,他告诉宁远,分局团委又点名要他,他很可能被上头抽调走。陆清风说,他已征求党委成员的意见,同意放人。眼下只剩下候迎松最后一道关口,他这几日没在。候迎松的影子在宁远心目中,愈来愈模糊,宁远对他已有几分厌烦和恐惧。

陆清风对候迎松颇有看法。一次候迎松不在办公室,陆清风将一个会议通知放在他办公桌上。过几日,候迎松大发脾气,嫌没有通知他开会。陆清风赶忙去找那张会议通知。候迎松说,他根本没看到什么会议通知,又“噔噔噔”去问其他几个党委委员,知不知道这件事。气得陆清风在背后直骂娘。也难怪,候迎松忘性大,又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为此宁远受了不少委屈。

召集团支部会议,宁远每每提前一天向候迎松汇报(太早怕他忘记,太晚又怕挨批评)尽管如此,仍避免不了挨批评,有时候迎松竟大发脾气:“你老是弄这紧张事!啊?有什么事提前打个招呼,啊?让人准备一下啊。你们年轻人以后注意一些。啊?请领导讲话,啊?事先拟个发言稿,领导工作很多,很忙。啊?”

宁远听到不少议论。候迎松原在生活段抓生活,练就了一副好嘴头,走哪儿吃哪儿,偶尔到公寓食堂打饭,也是吃小灶。他自称不拘小节,还与人们传授经验:“十几个人,弄十几个菜,看着挺扎眼,其实不就是一个人一个菜嘛。”可谓“三句话不离本行”了。但他为什么不抓一抓车务段的生活问题?公寓食堂曾是他的下属单位啊。

候迎松有一个“口头禅”:看谁不顺眼,开口便是“拿了”。

为尽量与候迎松接近,搞一些感情投资,宁远在擦楼道时,顺便拐他办公室,硬着头皮给他擦地板。一次,宁远正低头擦着,候迎松说:“以后把墩布涮干净,有味。”候迎松心里说:宁远啊宁远,你也尝尝劳动改造的滋味吧,小的!

陆清风主席和魏善杰副主席大吵一架。就因为陆清风单独去车站和分局工会领导见面,没和他打招呼。分局工会在京南铁路地区办事处举办工会干部培训班,路过A站,并不曾下车。乔小叶来到工会门口听见他们在吵架,磨转身回去了。

第一节课由分局工会顾问“老主席”葛珊讲。

葛珊讲得非常好。谈及如何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举了一些生动事例。某站党委书记批评某职工,在大会上点错了名子。被点错名的职工找他办公室,要他公开赔礼道歉。那党委书记死不认账。结果彼此戗戗几句动起手来。那党委书记把这个职工打伤住院后,居然没去医院看过一眼。人们后来才听说这是候迎松的“创举”。又谈到某些单位发生工伤事故后,首先考虑的不是职工的切身利益,而是如何掩盖事故,保住他们头上的乌纱帽,用职工鲜血染红他们的“顶戴花翎”。某女工哥哥发生工伤,单位为隐瞒事故,没列工伤。那女工到单位门口抗议,结果单位以干扰办公为由,将那女工拘留十五天。真是岂有此理!大家一听就知道说得是京南车务段,那女工就是田友云。谈及反腐败,葛珊怒形于色,矛头直指省里那位主要领导人,说他肆意践踏蹂躏国家法律,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北京大天晴,省里阴沉沉,县里下大雨,乡里淹死人!”不过她始终坚信,共产党的天是晴朗的天,她最后说的一句话可谓“掷地有声”:“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大伙报以热烈掌声。

人们私下里议论,说葛珊所以敢放开讲,是因为退居二线,无所顾忌。

葛珊的讲课引起人们强烈反响,候迎松听说后,说她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并专程到分局党委做了汇报。后来分局工会办培训班,再不敢请葛珊讲课了,就因为她老爱讲真话。

葛珊脸盘大而黑且皮肤粗糙松驰,不仔细看,辨认不清眉目,乍一看,就如《红楼梦》里的刘姥姥。魏善杰私下里对人说:“这个主席长得不好看,现在选干部,一点不注意这个。”他根本没听出葛珊话里有话,更不会深刻反思自己的言行。谈及腐败,魏善杰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大抵是“羡长江之无穷,渺沧海之一粟”,“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吧。

尽管魏善杰是副主席,但常以主席自居。别人请他一块去看病号,他先问病号是谁,再问哪个领导去。他说,只有段长书记露面,而且那病号必须是中层以上干部,他才跟着去,其他一概由宁远出面张罗。

趁魏善杰不在,陆清风指指自己办公室墙壁上的“工会主席责任制”,对宁远说:“你看看,那都是些啥玩艺儿?当初,主要是针对原工会主席老付弄的!”宁远一直以为那是形式,从未仔细看过。陆清风一说,才引起他的注意。仔细一看,宁远忍不住笑起来。这哪是什么“责任制”,分明是一篇批判文章,诸如“不能当官做老爷”,“不能搞独断专行”等等。而工会副主席的“责任制”,内容则翔实务实得多了,财权物集一身。一个副主席竟大权在握,搞起了名符其实的专断,责人严,责己宽,这对魏善杰不失为一个绝妙的讽刺。

候迎松老父病逝。陆清风联系一辆小车,叫宁远和他做伴,到候迎松老家吊唁。临上车,宁远向陆清风请示,是否和魏善杰打个招呼。魏善杰去市里购置东西了。陆清风看看表,等了大约一刻钟,冲宁远一挥手:“走罢,不等了!再说,他不是早夸过海口了吗?除非段长书记露面,看的除非是中层以上干部,他才露面。候迎松在老家。他老父亲又不是啥中层以上干部。”宁远会心一笑。

事后,魏善杰跺着脚骂娘。魏善杰从单位找一辆客货车,又往候迎松老家跑了一趟。顺便捎去一台大彩电、一个冰箱,还有一套高级音响,直接从商店装的货,神不知,鬼不觉。但这可不是给死人送的纸糊的东西,货真价实。魏善杰打道回府时,出了车祸,幸未伤及人的安全,但那辆汽车几近报废。汽车司机于游阔直埋怨魏善杰“太会来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丧事毕竟不是喜事,哪有送这些东西的?你此行是吊唁还是庆贺?想讨好上司,啥时候不能送,偏赶这个时候!于游阔断言,出车祸肯定不沾这光,候迎松老父不领情,因为在阴间他只认纸糊的东西,而魏善杰打着看死人的名义送的那些彩电、冰箱等高档商品,却分明是送给大活人的,连只花圈都不曾送。魏善杰的心里哪有候迎松的老父?候迎松对这些东西的笑纳,也说明他心里没有老父,只有他自己,起码是喧宾夺主吧?后来由候迎松出面,京南车务段服务公司出了十几万元才摆平此事。那都是小金库的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怪候迎松说,服务公司是车务段的“聚宝盆”,难怪他对服务公司经理乔树风呵护有加。

宁远到Y站出差。他和刚调到C站的徐进一块在站台上候车。霍全顺搀扶着老伴从一站台下去,横越线路来二站台,后边跟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霍全顺脑袋落枕似的歪歪着,徐进热情地上前和老两口握手。霍全顺老伴欠欠身子,皱着眉说:“老霍拉俺上站台时,一下脱了手。俺又胖又沉,整个都压到一只脚上,谁受得了?这腿肚子疼得都不能走路了!”徐进笑着说:“胖啥?都是虚胖!看着胖胖大大的,其实是纸老虎。”霍太太皱着眉笑笑。

娇娇和贾横叽叽咯咯说笑着,从车上跳下来,从低头候车的霍全顺老两口不远处走过,竟未发现二老。宁远提醒他们:“小心点!别摔着了。”贾横开玩笑说:“摔死了,我再找一个。”娇娇瞪他一眼:“你找呀!你找一个我马上就死。”宁远心里一阵悲哀,并掠过一丝醋意。他忽然想起《螳螂的爱》,于秀莲不是娇娇,更不是乔小叶。于秀莲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无非是谩骂诅咒报复,以牙还牙。她根本不会去感化人。宁远被他的《螳螂的爱》弄得神魂颠倒,甚至在牵着他的鼻子走。

午饭在车上吃的。宁远买了两块面包,只嚼两口,便噎着了。客车上条件差,连口水都喝不上。闲着无聊,打量一下车窗外的景色吧,那玻璃窗像小孩的尿布,一片模糊。只好闭目养神。

宁远和霍全顺一块下车,他老伴回家了,那个男孩儿跟他到车站玩耍。霍全顺说,那是他的小孙子。

霍全顺领宁远来到站长室,那小孩也钻进来。宁远掏包中的文件时,顺便将吃剩下的面包扔给小男孩。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

天冷得厉害,雨丝夹着雪粒飘得愈来愈密集。站长室还没生火,寒气逼人。宁远想沏杯茶,暖壶空荡荡的。待一会儿,冷得要命,便跑到行车室。那里生着火炉,且有开水。小男孩随霍全顺来到行车室,将那面包扔到调休铺上,拣根木棍捅进火炉点着,一边挥舞着冒烟的木棍,一边“唔唔”地叫着。霍全顺皱着眉缴了外孙的械,然后朝他屁股“噗”揣一脚。小男孩本是满脸笑容,一下子睛转多云,眼睛里面啃着泪。宁远心里话,倘让陆清风看着,又该觉得好笑了。他就爱看孩子哭呀笑的。

最近霍全顺身体不怎么壮,颈椎骨质增生,脖子像条直棍,轻易不敢动,连累两条胳膊也酸痛酸痛的。他说,这是经常拿笔杆人的职业病。一则上班坐台,时常勾着脑袋抄计划、报点,二则下班后,还得俯案疾书,去应付段机关每日雪片似的报表。本不想干了,无奈军令如山。段领导曾多次安慰他,先委屈一段时间,一有机会,一定照顾他回家门口。一晃半年多了,没有任何音信。

提及刚提的这茬年轻站长,霍全顺连连摇头:“比我们那帮儿,哼,差远了!事业心责任心......你知道,我这个站长,啥时候都一样,只要你们有作业,我半夜爬房上盯你们!现在,拿鞭子抽他,他也不一定起来。谁不知,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躺着?不是那回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宁远这个“青年领袖”自然脸上无光。对青年的话题竟如此敏感,如此自卑,他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或“强迫症”。

吃毕晚饭,宁远到站台上散步。晕黄的灯光下面滚动着团团浓雾。雾气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旋转着,接近地面时,被撕扯成一片片絮絮,轻飘飘的,转眼无影无踪,好象被大地吞噬了。他顺便到现场检查一下车辆防溜措施。站内有两列保留车。当他手持信号灯,来到两列车之间的巷道时,竟不见一丝雾气,整个大地一片混沌,这里却明净如水,仿佛世外桃源。再看头顶上方,两列车之间,那雾白茫茫平展展的,像罩了一面白棉布。眼前的景象可谓一大自然奇观了。

宁远回到段机关,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里面烟雾弥漫。四五个同事正伏案忙碌,综合干部工资升级考核的分数。陆清风抹一下光光的秃头顶,说:“有啥要紧事没有?占了你的位置,实在不好意思。”宁远说:“没关系,反正我没啥要紧事。”见宁远在一旁站着,陆清风沉吟半晌说:“哦,我手头有份材料,你帮我抄一下吧。”

眼看到十二月底了,对于宁远来讲,筹备新年联欢会的事不能不提到正式议事日程上来了。

临下班时,魏善杰进来,见宁远调休床上扔着一卷快用完的胶布,说,家里正好晚上安电灯,便拿去了。临走,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宁远:“听说靳慧敏要来这儿?”宁远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她来干什么?”魏善杰勾着食指,指指宁远屋地:“可能是当书记”。宁远脑袋“嗡”一下,浑身血液凝固了似的,四肢几乎瘫软,并感到说不出的屈辱。怪不得靳慧敏近日经常出入候迎松的办公室。

此时,候迎松在宁远心目中的形象在渐渐地扭曲变形。

须知,宁远的试用期剩下还不到一个月。

宁远曾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出个错误的决断。他找过候迎松,亮明了自己的观点:自己还年轻,愿意下基层锻炼锻炼。言外之意,想到车站弄个一官半职。当时候迎松一边喘着粗重的酒气,一边摸着自己眉心间的疤痕,笑眯眯的,始终没有表态。宁远颇是后悔。他想没想过,截止现在,他还是以工代干,有什么资格向领导提出这个问题?不能否认,当时有赌气的成分在。同时也流露出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对现状不满就是对领导不满,对领导不满,就是对候迎松不满。你以为这是给家人赌气吗?这不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吗?

宁远和徐进在火车上相遇。车窗外是一片霜打的麦田。路基旁边的草木灰上也结了一层霜。都说“是灰三分热”,这热究竟在哪儿?

  徐进与宁远聊天时,唉声叹气,说:“像咱这种人,出窑的砖,也就这样了。不过,在哪儿都能混碗粥喝。”原来他临走前普调工资,没有他的份。他不无悲哀地说,“不给咱长,咱是和尚脑袋,无法(发),但绝对不会像有些人找领导闹饥荒。前几啊嘁--前几天,一个同事见了我,后悔了,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本来该长一级,长了半级,何苦哩!’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吃亏吃在明处,该说还得说。不是咱不想长,是人家不给长。再者说了,你每次都吃小灶饭,工资年年长,工资倒挺高,早早死了,有啥用?咱比他多活二三十年,比他挣得不多?”

宁远心里话,你们再败兴,无非是一级工资。他呢,他的政治生命已受到严重威胁。这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如果说“重文凭轻水平”也是一场“运动”的话,那么参加过无数次“运动”视“运动”为游戏的宁远,这次总算尝到“运动”的滋味。在“运动”中成长的宁远,学会了“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如今乍一被甩到二股道上,逼他走自己的路,他竟“手足无措”乃至“义愤填膺”。殊不知,他的所作所为乃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螳螂挡车,不自量力”,在思想上是“保守的、反动的”。革命终于革到他自己头上了。

一张正式转干的半透明的柔软的薄纸,如三座大山,压在宁远身上。如果说,C站家属院老头、老太太们是“水命”,那么,他宁远是何命?官命?这个“官”几乎成了他心头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儿。

星期天,宁远在家里午休起来时,他听见靳太太寒喧着:“候书记,你慢些走。”只听候迎松连声说:“好了,请回吧,请回吧。”

宁远听着心里酸溜溜的。候迎松路过他宁远的家门口,居然连他的门都不登。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宁远后悔没有主动出去邀候迎松来家坐一坐,那怕见个面打声招呼送一送也好啊。于太太显然也听到了,她对宁远说:“你靳婶儿老早和候段长是邻居。”那口气好像有意安慰于他。

火车晚点,宁远乘公共汽车赶回车务段开会。

上车时,天空飘着淡淡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行驶几分钟,浓重的雾迎面扑来,刹那间将汽车包围,犹如驶入看不见尽头的隧道,心情备感压抑。田沧海老两口在车门口处。宁远和他们打个招呼。田太太拣一处坐下,田沧海站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田沧海不时拿手在老伴的头发间梳理几下,或用嘴吹吹,那神情特别专注。老伴稳稳坐着,任由田沧海梳理抚摸,没有羞涩,没有娇情。犹如猩猩或猴子在温暖的阳光下,互相捉着虱子,尽管原始了些,但不失为表达爱情亲情友情的优良传统。

司机身旁某机器出了毛病,须不停地摁着。瘦货主很乐意干这差事。他一边摁着,一边逗乐:“真暖和真舒服呀!”他让司机慢些开,好让他多摁一会儿。

司机对身旁的胖货主、瘦货主说:“咱们都好好盯着啊。”半路加油,却找不到加油站,只好凭印象找。在向加油站拐弯时,司机又不无担心地说:“看好啊!别掉进沟里。”旁边的汽车,“唰唰唰”“笛笛笛”,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进入A市市郊,老九拦住车。司机声明:“拿一块钱啊。”老九边掏钱边说:“一块就一块,还怕掏不起啊?”司机不好意思地嘟哝道:“这么大的雾,出门干啥?”老九反唇相讥:“不出门,你们拉谁呀?”然后挤到胖货主身边,小声拉咕起来。

宁远下汽车直奔小吃摊,要了一碗豆浆,几根油条,刚吃毕早饭,只见老九推着自行车,后面跟着一个七八岁女孩儿。她们来到一个卖猪头肉的小摊前,那女孩儿嚷嚷着要吃肉。老九只是不理,女孩儿拽住自行车,愣是不让走,一个劲儿嚷嚷:“妈妈,我要吃!我要吃!”老九从衣兜摸出仅有的五角钱,让摊住给拉一块。摊住不屑地一梗脖,粗声粗气地说:“五毛钱够干啥了?不卖不卖!”女孩儿哭得愈发厉害了。围观的人愈来愈多,老九又气又急,傻傻地站着。这时,胖货主骑摩托车路过此地,问清缘由,掏出一张十元钞票甩到摊主跟前:“照这钱,给孩子拉肉!”那摊主羞愧难当,一刀下去拉了一大块,递给女孩儿,说:“孩子,你吃吧,不要钱。”

宁远约田友云聊了聊。

听说前几日田友云又喝了安眠药。抢救过来后,彩霞要她再休息几天,田友云死活不回家,只好安排在段机关招待所。她住四楼,宁远住三楼,成了邻居,找她谈话自然方便多了。近日宁远的情绪也不太好。对这号人多少也有些厌倦。田友云翻来复去就那么几句话,家里不要她了。宁远没与她说两句,她便做无比痛苦状,呻吟道:“唉哟,我头痛得厉害。如果没啥事儿,我上去休息会儿。”宁远只好把田太太叫来,好说歹说才把田友云劝走。

一天,宁远在办公室听见机关楼下一片吵嚷声,赶忙下去看个究竟。

只见陆清风正竭力劝说拄着拐仗的残疾青年田友众。田友众怒气冲天,扬言,非上楼找候迎松。陆清风又欲劝阻,他横冲直撞,看样子,不上楼决不罢休。陆清风无奈,只好扶着他边走边解释。对方火气正大,根本听不进去,他将脖子一拧:“不行,说啥也不行!”宁远也赶忙前去劝说。他闻听,猛地将头扭过来,居高临下地冲宁远吼道:“你管得着吗?”看样是六亲不认了。宁远见他手持拐杖,忙躲到一边。拄双拐上楼,可不是件容易事,上一层,便上气不接下气,一脸的汗水。陆清风不失时机地进行劝解。他不听则罢,一听也不歇息了,咬紧牙关往上蹬。好不容易爬上三楼候迎松办公室。宁远将田友众搀扶到沙发上,他几乎喘作一团了。他吃力地解开腰带,露出内衣内裤。有一条裤筒明显宽松。候迎松出门了,让他改天来。他死活不走,扬言要住在这里,直到答应他的条件为止。田友众带着哭腔说,老婆在医院病危。倘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从这三楼跳下去,非给车务段点颜色看看不行。别人跟着叹息安慰一番,先后告辞,只剩下陆清风。宁远回办公室写东西,陆清风推门进来,让他赶紧过去,田友众因生气过度,头歪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宁远过去一看,吓坏了,他两手伸得直直的,正抽筋。陆清风赶忙打电话叫来彩霞,扎针,量血压,忙活好一阵,病人总算缓过劲来。中午,人家回去午休,宁远住单身,“陪王伴驾”的差事自然落在他头上。宁远问田友众中午想吃点什么,他指指茶几上鼓鼓馕馕的书包说,那是他买的面包。通过闲聊方知,田友众结婚后,老婆又偷偷怀了孕,已经近四个月了,有关领导知道后,勒令他马上堕胎,否则予以开除。无奈,昨天他将老婆送进医院,诸事不顺,难产,病危。他说,他可以弄到指标,可车务段催命鬼似地,才使老婆落到这般地步。

候迎松闻听此事,早躲了。主管计划生育的乔小叶始终不曾露面。乔小叶一直以为田友众是个残疾人,连避孕套都不曾给他们。没想到腿部残疾并不意味着生育也残疾,并不意味着人家就是“太监”了。

田友众越来越沉不住气,自言自语道:我看老婆子够戗。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候迎松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宁远抄起话筒,是医院来的电话,让段里赶紧去人。

“喂!情况咋儿样啊?”宁远捂着话筒问,他也格外紧张,话音有些颤抖。

田友众从宁远手里抢过话筒:“喂!我是车务段,我在问你,情况咋儿样?什么?......”田友众扔掉手中的话筒,任话筒在办公桌前来回晃悠。田友众用手捂住脸,“呜呜”哭着:“她们都死了,都死了。我早就料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突然拿起拐杖,宁远吓得本能地躲到一边。只见田友众疯了似地拄着拐杖,“咣当”打开通向阳台的门。田友众站在三楼朝南的阳台上,冲着西南方向血红的夕阳高喊一句粗话,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楼下行人都驻足围观。

宁远本想上前相劝,一见田友众手中的拐杖,迟疑了。当宁远发觉情况不对劲,不顾一切冲向田友众时,田友众举起拐杖向宁远砸去,宁远本能躲避一下,头上还是挨了重重一棍。他的头被打破了,鲜血顺着鬓角流下来。田友众冲宁远凄然一笑:“对不住了,宁远兄弟!”田友众说着,扔下拐杖,弯腰侧身,像个笨拙的跳高运动员,从不足一米高的铁栏杆上滚了下去。

宁远脑袋“嗡”一下,脚下一软,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根本动摊不得。

田友众的死亡,被京南车务段定为意外事故。

候迎松气愤地说:“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田友众竟敢以身试法,真是死有......”

做为“青年领袖”,发生这样的惨剧,宁远自然脱不了干系。依照惯例,候迎松勒令宁远陪同服务公司副经理(乔树风出差了)到沿线各站做深刻检查。田友众所在招待所隶属于乔树风经理的服务公司。

当天晚上,宁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入睡就做梦。不是梦见田友众,就是梦见赵铁运、乔小叶。赵铁运又打电话邀他出来吃饭。他不得不借酒浇愁了。

三杯酒下肚,宁远就忍不住开始倾诉。赵铁运摇摇头,叹口气:“自古官场如战场啊。听说,咱们分局工会主席葛珊夫妇去南方开会,在某名胜区旅游时,恰逢某首长也去了那里。葛珊从鼓掌的游人中挤出来,请求单独和首长说几句话。首长说:‘你就当众说吧。’葛珊说:‘我是冲您才说这句话的,现在党风很不好,群众提不得一点意见。有些党员甚至提出了退党申请。如果继续这样腐败下去,党就没有希望了。’又说起那位省委主要领导如何飞扬跋扈。首长说:‘党章规定,个人有退党的自由。但我们的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是有希望的’,说完就走了。”

乔小叶给宁远倒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然后端起来和宁远轻轻一碰喝了,说:“宁远,你姐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痛!你们男人呢,大都是视官场为战场。我们女人呢,你也不要笑话我,我说的是心里话,我们女人呢,大都是视情场如战场。但我们,特别是那些漂亮女人,为此而付出的艰辛,与你们不相上下。说男人,每每是‘不遭天忌是慵才’,谈及漂亮的女人,每每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们是‘曲径通幽’‘殊途同归’啊!说起来真难哪。原来我也曾在商场给公家干来着,我长得年轻漂亮,自然引人注目。面临许多诱惑或陷阱,我不得不睁大眼睛,眼观六陆,耳听八方。给哪个男人说句话,哪怕是陌生的男人,很可能意味着要给自己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妻子或女友或情人是个什么样的人?通情达理倒也罢了,要是个小鸡肚肠醋坛子,当看到你和她男人说话,你可就倒霉了。她看你的眼神,就跟看贼似的。弄不好,还说些风凉话,能把人噎死!还有更气人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净打你的注意。这就等于给你出了许多难题。说起来,这些男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如果你一天到晚,如临大敌,高度警惕,拒人于千里之外,还不把人都得罪光?反过来说,如果你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又等于向对方发出了错误信号,这是非常危险的。你们这些男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形势逼着你不得不采取策略。区别对待,各个击破,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也曾遇到一些水平很凹的男人。这些人一点不识趣!没有达到目的,怀恨在心,竟在背后议论你,娘儿们习气!我最见不得这个!没事找抽呢!有被我当面唾骂的,有挨我耳光的,反正弄得他们一个个灰溜溜的,狼狈得很!活该!”

赵铁运笑着点点头:“佩服!佩服!”说着又摇头晃脑唱了起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乔小叶捶他一拳:“去!我在给咱们宁远支招儿呢!”

三个人共同举杯喝了一个。

宁远想,乔小叶成天在男人堆里“东征西杀”,好在已经习惯了。

乔小叶接着说:“后来,我也想开了,我的性格根本不适合给公家干,不服管教!我一咬牙,办了个劳务输出,自己干。这不是挺好吗?”

宁远看看乔小叶充满鼓励和希望的眼神,长长出一口气:“说不定啥时候,我真的要下海了。不知乔姐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

“没问题!”乔小叶笑笑,“到时候,你给我打工,我也尝尝当老板的滋味儿!不过有一样儿,小心我也给你小鞋穿哟!”

宁远真想从那潭污泥浊水里跳出来。

陆清风主席还有宁远等到分局学习总理政府工作报告。

原分局工会主席葛珊邀请宁远他们到她家里坐坐。她要拿当地名酒招待他们。大伙都以为她开玩笑。原与葛珊打伙计的老段长陆清风主席说:“玩笑?她这个人我知道!那可是个实在人。等着瞧,到时她还要来请我们。”宁远刚到段机关团委时,葛珊在京南车务段任党委书记,她平易近人,正直坦率,大有长者之风。可惜,打了不到一年交道,便调走了。

当晚葛珊备一桌丰盛的酒菜。那酒果真是当地名酒。宁远借机敬了葛珊一大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葛珊那和蔼可亲的面孔,宁远未张口就想落泪。心里话,倘葛珊还是他们的书记就好了。

学习完政府工作报告,宁远他们准备返程。

列车徐徐进站时,旅客们争先恐后,跟着车跑,好像怕甩下他们不管。车刚停稳,人们“呼拉”一下,呈半圆形将车门包围。男列车员打开车门,扯着粗嗓门儿喊:“先下后上!”列车员身先士卒,硬闯出一个缺口,旋即又合上。下车的旅客只好一个个往外突围。都想先上,奋力拚搏,争创第一,因为没有游戏规则,你拽我我拽你,谁也上不去。老九领着孩子也跟着挤,挤了半天,还是当了猪尾巴,但毫不气馁。

列车上,身穿绿军大衣的胖货主吃力地举起沉重的旅行包,想放在行李架上,他像个举重运动员,试举几次都失败了。宁远帮他放上去,也想借机缓和一下彼此的关系。胖货主居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

人多,宁远他们只好化整为零,分头找各自的座位。宁远在车上毫不容易找了个座位。对过竟是那位胖货主。彼此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老九挤过来给胖货主两个橘子,转身又挤了回去。瘦货主在挨窗户的位置坐着低头翻看一本杂志。胖货主朝四周扫一眼,起身如厕。田沧海由女儿田友云搀扶着。田友云将一只白瓷茶缸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见有空位,慢慢坐下,然后和宁远笑着点点头,那笑比哭还难看。田友云始终沉着脸,没有给宁远说一句话。显然他们已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田沧海好象一下苍老了许多,他颤颤微微地端起茶缸,掀开盖,呷一口,又重新放好。不知何时,胖货主已站在田沧海面前,目不转睛地冷冷地看着他。田沧海抬头问道:“刚才你在这儿坐着哩?”对方默默点点头。田沧海颤颤微微站起来,却没有端茶缸:“那你坐你坐。嗬嗬,嗬嗬。”胖货主坐下,拿一本书乱翻起来。田沧海手扶硬座靠背,不时慢慢伸出手端那茶缸,只呷一口便放了。宁远如坐针毡,赶忙站起来给田沧海让个座儿。

男列车员怀里抱一撂杂志,胳膊上搭着厚厚一沓报纸,边走边吆喝:“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三陪小姐竞选副市长,公安局长当保镖!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千年的乌龟会说话,乌龟和鹦鹉合作说相声,一举成名!卖报喽,卖报喽!C站汉墓群又挖出一具比马王堆保存还要完好的女尸,京南铁路一个小伙子因失恋跳楼殉情!”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行进着。

田友云抹抹溢出眼角的泪水,狠狠瞪一眼男列车员。

下车时,两个车厢下车的旅客在门口处形成对流,宁远出于礼貌,主动为对方谦让一下。谁知对面竟如决堤的河流,一发而不可收,只好等对方下个干净。“吾在,久压公等”,堵在宁远身后的不干了,后边的胖货主、瘦货主大骂不止。好像彼此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向对方忍让即对自己一方的压制。你宁远有什么权力代表自己一方的意志?简直就是强奸民意。

宁远来到办公室,尚未落座,于秀莲打来电话。她身子不舒服,恐怕是临产的征兆。宁远心里一沉,像坠了块铅。这未出世的孩子确实令他担心。他从未想到自己要做父亲了,正如他能否按期转干,种种迹象表明,凶多吉少。对于这些事,他实在不敢往深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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