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四”联欢过后,宁远如释重负。昨天,段领导又给了任务,宁远到Y站蹲点。正好借此外出散散心。心中不搁事,肩上没有包袱下站,就是轻松。
与宁远同行的是徐进主任。下车后,霍全顺站长没在,徐进从运转室掂壶开水,沏上茶。他们在站长室闲聊起来。那水不是很热,倒进茶杯,茶叶几乎全浮至水面,每喝一口,都须“扑扑”地吹两下。徐进圆脑袋圆脸,像尊弥勒佛。他坐在宁远对过,茶杯旁搁一盒黄菊花和一盒火车头牌火柴。他夹出一支,冲宁远让让,宁远摆摆手。徐进点着烟,歪着头使劲吸一口,又端起茶杯“扑扑”吹两下,呷一口。继而打量一下四周,说:“霍站长就是爱干净。”经他一提醒,宁远才注意到,因为Y站没有装卸车业务,没有副业收入,办公设施非常简陋,但摆放井井有条。屋地上又细又密的扫帚纹还隐隐可辨,显然刚打扫过。徐进又指指床铺:“你看,被子也不在外面放,怕揉搓脏了。”床上只铺一层凉席。提及刚被撤职的老付,徐进叹口气,“这站长,当不当吧。”接着讲起了他的历史。对于他的经历,宁远听别人提及过,断断续续极零碎。徐进又续根烟,被烟熏成紫色的嘴唇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烟灰。他在缭绕的烟雾中眯缝着眼说:“我曾在基层当了七年站长。”然后嘴一抿,眼一瞪,颇为严肃地说,“你知道吧,在底下当个站长,别看芝麻大的官,不好干着呢。那可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啊嘁!啥人都有啊。弄不好,那十几个人你压根玩不转。”他的烟瘾真大,一根接着一根,一会儿脚下竟落了一层烟灰,灰中泛白,像一摊鸟粪。他说着说着,不时从喉咙里涌出一口痰,咳嗽一阵,脸憋得紫红。沾在嘴唇上的烟灰长上去似的,烟屁股在上面蹭几次都蹭不掉,喝水也冲不掉。宁远真希望他能用手擦一下。那东西就如吃饭遗留在嘴角上的米粒,着实不雅观。
徐进呷口茶,用手抹抹嘴唇,那烟灰竟纹丝不动。他接着说:“我在Y站当代理站长时,于游阔在我手下当职工。因为没学成美术可能受点刺激,好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耍酒疯,六亲不认。有一次他当班,防止了一起事故,这本来是好事,受到车务段重奖。好像是五十元。职工嚷嚷着叫他请客。那次,于游阔真喝多了,在酒桌上和班组长缠缠起来,后来动手了。那班组长叫什么来着.......”他定定地看着房顶,好象那人的名字写在房顶上。“哦,是老马,马跃前也不是个善茬儿,不依不饶的。等酒醒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把他好一顿啊嘁--一顿骂,骂得他直抹眼泪。不过有一样,你也知道,于游阔有特长,他下乡时开拖拉机,后来学会了开车,是个人才,在我的指点下,进步很快。后来,你知道,是我极力推荐他到车务段,先是开大卡车,没多久专门给领导开起了小车。咱这人,对事不对人。不过,老马这个人真操蛋,安全上老给捅漏子,受了处理,不但不虚心接受,还告你的黑状。我本不想要他,C站的霍全顺愣揣给我。多少年过去了,这小子还是那毛病!据说老马在Y站,又出了事故,付站长为这受到处理,调到D站。要不是马跃前大病一场,付站长早把他弄走了。没想到老付竟走在他前头了。听说,霍全顺正在活动,想把老马拱走。这主儿,谁都不愿要。”
徐进将烟头摁灭,随手扔在地上,这时才发现脚下有一大片烟灰、烟屁股和痰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看,才来一会儿,就给人家弄得脏乎乎的。”说毕,拿起扫帚,将那垃圾扫到墙角。见没有烟灰缸,便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子上,说:“霍站长这么干净,咱也随乡入俗吧。”说着,伸出两个被烟熏黄的手指,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夹出来。宁远下意识地看看表,不足俩小时,他竟抽了整整一盒!他似乎看出了宁远的不安,又有滋有味地吸一口,说:“我的烟劲大,什么时候那嘴唇熏得麻酥酥的,肚子里面火辣辣的,才觉舒坦。”
宁远不愿意做个慵人。听了徐进的诉说,又不免有些压抑和灰心。他宁远有朝一日熬个站长又能怎样?不过如此吧。官场上的潜规则注定了一个官员不会也不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作用,更不允许你“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因为命运根本不在你手里掌握。即使你登上金字塔的顶端,比如皇上,他也未必自由。宁远渴望心灵的自由。
二
工会的电话铃响了。魏善杰一把抓起电话:“哪里?”旋即,又“砰”地将话筒扔到对过的宁远面前。这是魏善杰对待别人电话的习惯性动作。宁远接完电话,魏善杰让他着手组织参加分局工会举办的羽毛球比赛。
宁远到魏善杰指定的文体商店拿了几副羽毛球拍子。那位不算年轻眼睛亮亮的有几分轻佻的女售货员说:“魏善杰那人不错,在他手下干活肯定痛快。”她冲宁远笑笑,“对呗?”宁远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话,可惜他不是个女的。
参加分局羽毛球比赛的队员都是临时凑的,杂牌军。有C站的装卸工乔云端、C站货场团支部书记小胖、C站运转车间团支部书记田友众,还有段机关的于游阔等。乔云端仍旧是那身打扮,浑身迷彩服,胸前挂着那枚周恩来银质头像。乔云端提议买些饮料。田友众“哼”一声:“我问魏主席了,他不让买。你猜他说啥:‘你想去就去,不想去拉倒!’这叫人话吗?”
于游阔气得一别脸:“就冲他这句话,咱弃权得了!这还赛个啥劲儿?”
乔云端也泄了气:“要我听见,当时就掉头回去!”
接着,大伙七嘴八舌,把魏善杰好一顿臭骂,都怪自己不是女的。
田友众说,他曾遇到过一位好上司。那时,他在东风煤矿给某矿长当文书,有时赶写东西,通宵达旦。矿长及头头们来开会,见他爬在办公桌上睡着了,赶忙冲其他头头们一摆手:“走,走,换地方。魏善杰,他他娘的算个鸟啊。”
乔云端说:“魏善杰的德性,我早就知道!他当过我们连指导员。有一次,他正在理发,叫我给他拿把剪刀。那时,我刚出差回来,浑身粘乎乎的,累得不行,想洗个澡。一听这话,心里就有气。问他现在用不用。他说‘不用,刚买的,让大伙瞧瞧。’我说,让别人拿去吧,我还洗澡呢。他一瞪眼:‘妈的,我就是要让你去!’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再骂一句试试,我揍不扁你!’他愣一会儿,冲理发员摆摆手:‘随便理理算了!’我没理他。洗完澡,想好好睡一觉。他敲开门,阴沉着脸,将手一伸:‘把车钥匙拿来!明天押送回去!’当时,我们在越南战场上。我不屑地笑笑:‘可惜你没有这权力!’后来,我越想越生气,晚上多喝了几杯,第二天开车时,仍晕打乎乎的。在公路上左拐右拐。当时,公路边设着直升机急降点,不能随便占用。魏善杰发现后,扣了我的车,通知我第二天开会。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在会上,各人开展批评自我批评。他既然闭口不谈昨天的事,我也懒得开口。最后,他总结,先说我一大通优点,继而一拐弯,说:‘我还以为小乔这么有自觉性的人,敢于承认错误。可惜没有,真令我遗憾和失望啊。’我反唇相讥道:‘我有什么错?不管别人累死累活,也得给你拿剪刀理蛋包皮子吗?’当时在基层连队检查指导工作的赵师长用手势制止我,这老头参加过抗美援朝!魏善杰的脸苍白,他勒令我写检查,然后宣布散会。玩儿蛋去,反正就这二百来斤,你愿咋着就咋着吧。赵师长将我留下,说:‘小乔,你的事我知道,先写个检查吧,总得给人一个台阶吧。’一听这话,那气早消去了一半。我写好检查交给了赵师长。魏善杰催命鬼儿似的,给我要检查。赵师长拿出检查,慢悠悠地说:‘小乔的检查已写好了,在我这儿呢。’魏善杰想接过去,赵师长没给,说:‘还是搁我这儿吧。’魏善杰说:‘还存档呢。’赵师长问他:‘你那儿有档案吗?’他不吭声了。赵师长说:‘小乔已认错,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小乔吸取教训。工作嘛,还是要干的。魏指导员,把车钥匙给他吧。’魏善杰掏出车钥匙,朝我面前一伸:‘谁让你给我的?’我接过车钥匙,嘀咕道:‘鬼才知道。’魏善杰离去后,赵师长用打火机将那份检查烧了,然后像个顽皮的孩子,冲我做个鬼脸儿:‘怎么样小乔?咱这个老乡够意思吧?’当时我的眼圈一热,赶忙扭过脸去。后来改行当了侦察兵,和陆清风儿子一起活捉了三个舌头,立了三等功。魏善杰打请奖报告时,有意写成嘉奖。赵师长审阅后,大笔一挥,又改成三等功。”
三
见宁远歪在床铺上写日记,乔云端问:“你坚持天天写日记吗?”
宁远脸微红,他正在构思《螳螂的爱》,思念他心中的乔小叶。不等宁远回答,乔云端不无感慨地说:“我整整坚持了一年,在部队时写的。厚厚的三大本。临上老山前线时,我们连长非要我把日记留下当教材。我舍不得。”
乔云端见宁远停下手中的笔,在认真听讲,立时来了精神。他说:“刚入伍时,干炊事员,干了半年提了班长,一年后上了老山前线,先是开车,又到侦察班干了一年,提了班长。受伤要回来时,全班都哭了。陆清风的儿子哭得泣不成声。我心里那个难受啊。干炊事员时,在附近当火车司机的父亲时常来看我。我就劝他还是少来为好。周围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远离家乡,我们父子经常相会势必影响他们的情绪。陆清风儿子一看见我父亲便想起他的父亲。那时他父亲在千里之外当段长。我父亲通情达理,连连称是。说起来谁也不相信,提了炊事班班长后,我时常挨饿。食堂一般做份饭,难免多一份少一份的,少一份,自己只好让出来。熟识的战友们要退伍了,他们心里不好受,看啥也不顺眼。到食堂打饭,动不动就摔碗砸碟的。你要耐心解释,要做思想工作,不容易呀。再说,我心里也不好受。连队有意推荐我到炮团学习。我想在部队混了快一年了,也没干出什么成绩。最多还有两年时间,如果再学习几个月,就没有多少锻炼的机会了。为此我把名额让给了陆清风儿子。他非常感激。炊事班原是老落后,我带了一年,弄成全连的优秀班。我被炮团命名为优秀班长。”
宁远心里话:要是让乔云端负责管理他们京南铁路地区的公寓食堂就好了。宁远问:“把一个落后班弄成先进班,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乔云端谦虚地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高招,就是千方百计把大伙儿拢到一块。”
“能不能具体谈谈?”宁远颇激动,他今天的日记可有的记了。
乔云端说:“部队有个普遍现象,家乡观念特别严重。抱团儿,但弄不好便成了拉帮结派。当然也有例外。小林,现在是分局调度员,和陆清风儿子是老乡。两个人因为一点小事,谁也不理谁了。一个班拢共才十几号人。两个人虽然不起眼,占全班五分之一啊。我马上找他们单独谈话。有时也激他们。老乡都弄不到一块,何以搞五湖四海?起初,双方都有悔悟,就是抹不开脸面。我就想方设法往一块撮合。如分配工作时,有意把他们放在一起,而且这差事必须得两人动手。做思想工作,须首先熟习周围的环境,摸透每个人的脾气,然后对症下药。制定一日班计划时,对那些文静内向的,尽量分到营房干些细致活。对那些活泼好动的,吩咐他们干些力气活。即使苦一点累一点,他们心里痛快。对比自己军龄长的老战士尊重一些。另外自己要以身作则。内务卫生不好,主动打扫一下,被子不整齐,主动整理整理。有时为了班里的工作,也有和领导发生矛盾的时候。战士们刚刚回来,筋疲力尽。连队又下达了任务。我便不客气顶了回去。真正给战士当家作主,设身处地替他们着想,同志们才会服你。我和陆清风儿子临上老山前线时,战友们死活不让走。连长说,若不是形势所迫,我是绝不会放你的。连队专门举行了欢送茶话会。会上我才说两句,就哽咽起来,终于忍不住爬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四
出差回来,宁远又到Y站蹲点。
听说和徐进一块去,于秀莲给宁远透露说,早在六十年代,霍全顺当站长时,与邻居时任车站支部书记的徐进关系不太好,两家太太死不对卯眼,曾大打出手。知道两家的微妙关系,宁远便格外谨慎。不过,在霍全顺和徐进的日常接触中,宁远丝毫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隔阂。一天下午,宁远与徐进到车站检查设备,正遇着霍全顺。宁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彼此嘻嘻哈哈打个招呼。徐进拍拍霍全顺的肩膀说:“咋儿唉?又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说表示表示?”霍全顺笑笑说:“看你说哩,今天我有事,明天中午咋儿样?酒管够。”徐进摇摇头:“我不能喝酒,吃顿便饭就行了。”霍全顺不以为然地笑笑:“别开玩笑了!哈哈哈........”见他们拉咕得挺投机,压根看不出有什么隔阂。这一点比他宁远强多了。这都怪他自己,成府不深,就如一池浅浅的清清的水,一眼就能看穿,内心活动与表情惊人的一致。
Y站是京广干线上的一个四等小站,霍全顺除了A站,他这个站长在其它二十五个车站几乎转了一圈。兼任Y站站长,算是“三进宫”了吧。C站有副站长主持日常工作,霍全顺只有把大部分精力放在Y站。霍全顺为人直率,说话也粗,但心眼儿细。办公室的陈设简陋得近于寒酸,但拾掇得极干净。光那屋地,一天下来扫好几回。倘有下站干部或其他来访客人,因为未备烟灰缸,客人一边抽着一边往屋地上弹着烟灰,霍站长拿着笤帚在一边候着,一边与客人说话,一边不停地扫着。每每弄得客人颇不好意思。
当晚徐进、宁远参加了车站点名会。点名室好象还兼调休室,支着几张床。几个提前赶到的职工与他们寒喧几句,便自顾自聊起来。有的仰身躺在床上。有的将鞋脱去,津津有味地抠着臭脚丫子。霍全顺站长进来后,大家依旧如故。霍全顺笑着冲躺在床上的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喊道:“马跃前,别挺尸了!上次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人家没收留你,算你小子万幸!”
马跃前笑笑,依旧躺着,一双臭脚丫子正对着坐在床檐的霍全顺。霍全顺拍一下马跃前的屁股,继续说,“这他妈小子命真大!得了脑溢血,休克三天,都说不行了,到末了竟活过来了!”霍全顺看宁远一眼,说:“歇了一个月,就上班了。车站人员紧,没法子。”马跃前看看表,赶忙坐起来,穿好鞋,系好纽扣。众人又问马跃前深度昏迷时,有什么感受。马跃前摇摇头,说:“当时,脑袋瓜子一晕,什么都不知道了。”马跃前本来脸就长,那阔嘴一张,真成了地地道道的驴脸了。马跃前说话时,依旧耷拉个脸,不见一丝笑容。他拍拍头的左半部,“直到现在,这半块还不大济事,以前,规章背得滚瓜烂熟,从没为考试发过愁。现在不行了,扭脸忘事,不中用了。”他又摸摸大腿,“还有这条腿,时常麻木。”因为没能听到些诸如“倩女离魂”的奇遇,未免令大家失望。
霍全顺站长看点名时间到已到,一敛刚才的笑容,郑重其事打开本子,言归正传。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宁远以为是那趟客车晚点,刚从邻站开来通知客运剪票呢。只见霍全顺起身,边往外走边说:“这是叫我哩。”原来他将钟声定为全站的“联络暗号”,各岗位根据钟声的轻重缓急对号入座。
霍全顺在点名会上说,段值班室打来电话,陆清风明天到本站祝贺安全生产五千天。
大凡听说领导要来,虽不能说“撒水净街,黄土垫道”,起码要将卫生打扫一下吧。霍全顺倒好,啥动静也没有。第二天眼看领导乘的列车快到了,依旧不见人的踪影。徐进颇为不满:“车站条件再艰苦,领导来了,咋儿也得备两壶开水吧?”正说着,只见霍全顺掂一把笨重的老式白瓷茶壶,提溜几只普通小瓷碗,从车站家属院方向不紧不慢走来。娇娇从后面边追边喊:“爸!壶盖儿,忘了拿壶盖儿!”徐进不无嘲弄地说:“准是从家里拿的。”霍全顺身体不太壮,他太太及女儿也跟着搬过来专门侍候他。
当天中午,陆清风、徐进、宁远应邀到霍全顺家赴宴。宁远心里话,但愿不是鸿门宴。霍全顺老伴在厨房炒菜。徐进冲厨房喊了一嗓子:“嫂子!别忙活了,差不多就行了。”霍全顺老伴“噢”答应一声,并不曾露面。徐进问霍全顺:“娇娇呢?”霍全顺说:“上班了。”酒是本地产的,名不见经传。霍全顺负责端菜,几碟菜远算不上丰盛。酒杯却大的吓人,一杯足有半两。徐进饮了一杯,便死活不喝了。霍全顺只好给他拿了瓶女士香槟。因为霍全顺曾是宁远的老站长,宁远只好“反客为主”,替他为各位斟酒。陆清风要么抿一小口,要么由宁远“代劳”。两面夹击,宁远喝得头晕转向,不敢站立。陆清风看看表,说,一会儿还要乘417次客车回去,参加晚上的电话会议。言外之意,该上饭了。鸡蛋汤油条,管够。
宁远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霍全顺好象会分身法,而且俨然是两个人。当他在C站时,昂首挺胸,咄咄逼人。又如他梦中的乔小叶和现实中的乔小叶,压根不是一个人似的。一旦到了Y站,立时变得和和气气,甚至有些自卑。环境不仅可以改变一个人,而且立竿见影。他宁远呢?是否也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宁远离开Y站没几天,便听说马跃前又被霍全顺拱到了D站。
五
由于宁远不好运动,愈来愈胖。在单位住单身,反正也没事,便早早起床擦地板,机关三楼走廊及厕所他全包了。擦完,每每累得气喘嘘嘘。一则锻炼身体,二则亦可“沽名钓誉”。对于公认为忠诚老实的宁远,乍一看,确实自相矛盾。倘历史地看,或许就可以理解了。
好像是高中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宁远骑自行车上学,半路遇到铁路职工徐进,见徐进边步行边摇头叹气,宁远便问他缘由。徐进说,他去C火车站上班,因为早起发现家里的自行车被人偷了,只得改为步行。宁远一想,这里到C火车站至少有十五公里。徐进一边看表,一边摇头:“完了!完了!肯定赶不上点名了!”掩饰不住的无奈绝望。当时,宁远不知从哪来的一股邪劲,冲徐进拍拍胸脯:“上车吧,我带你去!”宁远的决定大大出乎徐进的意料,竟有些诚慌诚恐,受宠若惊。在宁远的一再催促下,他才半推半就地坐上车。尽管宁远已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毕竟有十几公里,远路无轻担。见宁远渐渐地力不从心,徐进几次提议换一下位置,由他来带宁远。宁远没有答应。宁远脑海中掠过的第一念头就是,他万一乘人之危将自己的车子骑跑怎么办?由此看来,他宁远还不是一个纯粹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以及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只能说,他学雷锋尚不到家,还应狠批“私”字一闪念。
宁远一口气将徐进送到目的地。徐进自然是万分感激,追着问宁远的姓名住址。宁远亦半推半就告诉了徐进。就当时的阅历,宁远学雷锋见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冲动,远不是自觉行为,付诸行动后,又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迫切需要老师同学社会的认可,恨不得立竿见影。学,即刻意的模仿,模仿,就不排除有表演或作秀的成分在。
徐进没有食言,事后亲自到学校致谢。宁远的“先进事迹”在全校通报表扬,“小报上有名,广播里有声”,这全在宁远的意料之中,这是一处由宁远“自编自导自演”的“折子戏”。尽管名符其实,心里也美滋滋的,只是仍有些发虚。倘是人们夸一位老农,说他庄稼种得好,他不仅高兴,心里肯定也踏实。他种粮食本是为养家糊口,压根没想要人们夸赞。
目前宁远的义务为单位擦地,同样受到了这种潜意识的支配。
只是当宁远一擦到候迎松的门口,尽管那门口敞开着,候迎松就在办公桌前翻看报纸,他还是犹疑不决,那墩布终究没有拐进去。倘是陆清风或葛珊的门口,他会毫不犹豫拐进去,痛痛快快擦上一遍,断不会有啥疑虑,更不怕人家说巴结之类,或引起某种误会。他和候迎松有一种本能的隔阂,究竟有什么隔阂,他也说不清,只是凭第六感觉。
宁远在办公室独坐沉思。
窗台上养了一株君子兰。如果说“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有些过分,但毕竟不大般配,如此名贵的花,却落户于一个极普通的灰不拉叽的陶制花盆里,从冒尖的粪似的残茶里面钻出剑一样长长的碧绿的叶子,遮去大半个窗户。倘不是窗户玻璃阻拦,想必是“刺破青天锷未残”呢。倘给他宁远一把利剑,他是否也想刺破青天?听陆清风主席讲,这株花草在此已坚守阵地十几个春秋。每年都要开花。花穗呈古钟状,一簇簇,浅黄色,又如华灯初放。陆主席说,这花颇娇气,有许多讲究,须小心侍候。而魏善杰好象没那么多讲究,只知倒些残茶剩水。从那强健挺拔的叶子及盛开的花朵可以看出,倒也“粗茶淡饭分外香”。
一只小蜜蜂不知从何处飞入他的办公室。小蜜蜂“嗡嗡嘤嘤”,用头顶着窗户玻璃,扇动着翅膀,拚命想飞到外面。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外面的世界好无奈。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在眼前,总也飞不出去,可望而不可即,这不免令它不解着急和愤慨,好象谁在故意捉弄它,给它施了魔法。小蜜蜂徒然拚搏了好一会儿,终于筋疲力尽,一头栽将下来,它像个跳高运动员,一连翻几个跟头,跌到窗台上,不等站稳脚跟,紧接一个鹞子翻身,鲤鱼打挺,摆正身子,经过短暂的调整,双翅启动之快,像个发动着的电机或引掣,又像是气得浑身直打哆索。小蜜蜂开始新一轮冲击。此时,它使出浑身解数,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细细的毒刺弯成弓形,不停地伸进伸出,恨不得将玻璃蜇个稀巴烂。可惜力不从心,又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来。小蜜蜂飞快地扇动着翅膀,仿佛抱着脑袋撒娇嚎叫的小猩猩。宁远多像这只小蜜蜂。
六
宁远在家吃毕晚饭,到外面散步。家属院前边的一块块菜地,什么都有,小麦,花生,豆角,茄子,西红柿,沟沟坎坎,还种着洋姜、蓖麻。这些年,天旱得出奇,害得家属们,为巴掌大的一块地,拉水,挑水,忙得不亦乐乎。尽管收成不理想,丝毫不影响他们高涨的热情。可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了。
宁远在家里,睡得十分舒坦。睡梦中,曾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吧嗒吧嗒”雨打树叶之声。早晨尚未起床,便撩起窗帘向外张望,见晾衣服的铁丝上,缀着一溜亮晶晶的水珠,不时有一颗跌落下去,眨眼儿又“长”出一颗,总也不见少。地上的坑洼处,积了一汪汪的水,细细的雨丝落在上面,泛起一圈圈涟渏。
宁远赶忙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寻把雨伞,到外面领略一番春夏之交那雨的情趣。土质路面,土质松软的地段,雨水都浸下去了,较硬的地段,路面有些光滑。
汉墓群迷迷蒙蒙,影影绰绰。
田沧海身着一件雨衣,正冒雨收拾自家的菜园子。一尺多高的麦苗,已吐出麦穗。树叶差不多长齐了。在雨的沐浴中,到处是一片新绿。“叽叽喳喳”的麻银雀,在粗壮的白杨树间来回飞翔,不时抖搂一下浑身的雨水,有的口衔一枚小草或昆虫,朝窝巢急急飞去。
七
乔小叶时常到团委找宁远闲聊。她见宁远爬在桌子上写日记,非要看。宁远脸一红,只好拣着给她念了几篇。乔小叶也曾酷爱过文学,参加工作,特别是提干后,对文学愈来愈淡漠。生活中特别是官场上,千变万化,五彩缤纷,而文学却使你变得单纯幼稚。彼此虽不能说冰炭不容,但毕竟是“鱼与熊掌”不好兼得。后来,宁远偶尔读了瞿秋白那篇颇受后人争议的自白书《多余的话》,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瞿秋白把自己参加共产党,参与政治看做是“历史的误会”,他“跑到北京,本想能够考进北大,研究中国文学,将来做个教员度过这一世”,却“不幸”卷入了“历史的纠葛”。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不知怎么有一个古怪的想头:为什么每一个读书人都要去‘治国平天下’呢?各人找一种学问或是文艺研究一下不好吗?”难道他宁远和他一样,要“枉费了一生心力”,硬着头皮去搞枯燥乏味的“政治”吗?“但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
宁远在家里吃毕晚饭到外面散步。C站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正值初夏,是麦子茁壮成长的季节。那麦子确实长得好,齐刷刷的,泛着一片墨绿。夕阳反衬着忙活的农民的剪影。较农民,汉墓群的剪影又高又大,黑漆漆的,透着几分阴森和恐怖。此时,太阳离太行山某个山头不足一尺。太阳仿佛一只金灿灿的橘子,那座大山张着贪婪的大口,默默等待着。太阳距大山那张大嘴愈来愈近。暮霭沉沉,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大山馋涎欲滴的嘴唇轮廓被“金橘”映得极鲜明。面对迟迟不愿入口的美食,它颇有耐心地等待着,等到似挨不挨时,它不失时机一口将“金橘”牢牢衔住,然后像条毒蛇,不紧不慢享用自己的猎物。对大山来讲,这是它每天必吃无疑的最精美的晚餐。为这顿美餐,不必劳心费神,只管“守株待兔”就行了。此时的汉墓群就如大山的胃口。太阳从东山口中脱险,又被西山吞噬,才离狼窝,又入虎穴。老在一块石头上绊倒,老重蹈覆辙,难逃厄运,恐怕在于它的“墨守成规”,“循规蹈矩”,“不思悔改”。由此看来,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并非痴心妄想。
八
分局团委组织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第一站是北京。在丰润召开的“青年读书”工作经验交流会上,宁远做了经验介绍。
自由发方言时,大伙怨声载道。实行厂长负责制以后,党委的作用削弱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做为党委的助手,团委自然也受到影响。分局团委毛书记极力安慰大家,并举了几个不错的例子。工务段团委书记小武接过话茬:“你知道他们段为什么搞得好吗?因为团委书记是段长的驸马!”毛书记指指身边的一位同志说:“这个单位搞得也不错,他可不是什么驸马哟!”立时有人接过话茬儿:“那是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段党委书记原是团委书记!”毛书记又指一下宁远:“这位同志可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哟?”小武说:“堂堂的作家,几个有这样的政治背景?”彼此唇枪舌剑,辩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宁远心里话,在这些人中,他最可怜最无助最无奈。
集体讨论,说什么的都有,诸如社会上流传,“政治部不如小卖部,今天喊打倒,明天喊拥护,一夜就转一百八十度”。思想政治工作是:五官科--摆官架子;口腔科--耍嘴皮子;小儿科--骗小孩子。社会现实是:春天说的话,秋天就变卦。今年叫我富,明年叫我吐......拿文凭能管一辈子,抓工作只红一阵子......不一而足,但大都一针见血。宁远想,尽管说得非常有理,又有谁听你的?即使引起了高层重视并影响了他们的决策,想必也要等到猴年马月,且“索他于枯鱼之肆”矣。
开完会,将各奔东西。昨晚大会餐。因为高兴,宁远多贪几杯,竟飘飘欲仙,回到房间便撂平了。大家纷纷来告辞,本想起身送一程,无奈力不从心,仿佛患了软骨病。别人与他说话,虽近在咫尺,听起来却像是很远很模糊。一会儿又进入梦乡。
宁远迷迷糊糊上了火车,又迷迷糊糊在北京下车。他想逛逛首都,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主席遗容。和他同行的小武悄声嘟哝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又瘦了。”
小武的幽默并没有把宁远逗乐。此时此刻,他实在笑不起来。他在想,倘若见到的是活着的毛泽东,更多的可能是狂热激动敬畏。断不会像现在,可以默默地注视静静地思考,宁远在历史与现实长河的交汇处徜徉徘徊,他忽发奇想,倘老人家早给他一张文凭就好了。
宁远忽然想起C站的汉墓群来。主席纪念堂是公开透明开放的,瞻仰遗容者络绎不绝,出于敬仰缅怀,自然无可非议,从另一个角度讲,是否对逝者的一种搅扰,从而影响老人家的安息?同样,倘是座封闭黑暗幽静的古墓,难免勾起人们的猎奇心,人们出于各种目的急于揭开它神秘的面纱,盗墓的考古的,同样搅扰得逝者不得安宁。过于开放与过于封闭的结果竟是惊人的一致。就如说富人穷得只剩下钱,穷人穷得身无分文,其结果都是一个“穷”,尽管彼此不可同日而语。
宁远又想起退管会主任徐进给他讲过的一个笑话。毛主席刚逝世那会儿,举国哀悼,A站职工集体参加吊唁。在毛主席遗像前,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守护着。在这种本应是十分严肃的场合,职工马跃前不知为啥竟忍不住笑了。那战士听见后,以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勒令马跃前老实交待。马跃前矢口否认,并说自己刚才并非是笑,而是哭来着。那战士立时无言以对,只好不了了之。从马跃前那张脸来看,确实很难判断他是在哭还是在笑,或许那本就是一种生理现象。宁远和徐进、霍全顺闲聊时,他们常说:“我们这些老头被毛泽东思想灌挺了,一辈子也消化不完”。
宁远上高二那年,毛泽东去世,举国哀悼。公告发布后,一位女老师哭得两眼通红。同学们极少有哭天抹泪儿的,大家三五成群,针对以后的形势变化,纷纷猜测着议论着,大有“杞人忧天”之势。按说,刚上学时,老师教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学的第一首歌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如今老人家不在了,第一反应当是巨大的悲痛,而宁远他们却是莫名的恐慌。可能是老人家太伟大了,超凡脱俗,正常的喜怒哀乐已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更多的是敬畏。又如一旦将某种工作视为政治任务,就意味着不能掺杂个人感情,否则便有“小资情调”之嫌了。
二十多年以后,同样是伟人,邓小平的去世,给宁远的感觉就大不一样。那天下午,电视现场直播邓小平追悼会实况。机关组织集体收看。在反复播放的哀乐声中,宁远的眼圈始终是湿润的。当看到卓林默默地深情地吻别小平时,宁远再也忍不住,淌下热泪,后来竟一发而不可收,泪如泉涌。
在电视上宁远还曾看到过美国前总统尼克松、里根的追悼会,心里酸酸的,竟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宁远和小武腾云驾雾般步出毛主席纪念堂,小武说还要找个朋友,邀宁远和他一块去。被宁远婉拒。宁远想独自在天安门前蹓跶一会儿。他正信马由缰地散步,一辆白色捷达骄车嘎然停在他身边。只见乔小叶摇下后边的车窗玻璃,冲他招手:“宁远--”偌大的京城,偌大的天安门广场,宁远举目无亲,感到非常孤独冷清,“蓦”地看到一张熟识亲切而且早已暗恋上的面孔,掩饰不住“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心里热乎乎的。
赵铁运从另一边的后车门下来,看着宁远,也是一脸的惊喜。
他们得知宁远没有什么急事,异口同声邀他上车,一起吃中午饭,然后上慕田裕长城。小妹去密云水库搞装修,赵铁运、乔小叶搭便车来京城游玩。考虑到赵铁运、乔小叶人家毕竟是夫妻,宁远感到有诸多不便,欲婉言谢绝。再说,他目前写的那篇小说《螳螂的爱》,好象是在背着人家干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见宁远犹豫不决,颇是为难,赵铁运、乔小叶不由分说把他推上车。乔小叶坐在前边。
乔小叶看到宁远对往事竟忘得一干二净,颇是无奈。她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宁远和乔小叶包括赵铁运他们小时候的特殊关系,小妹一无所知。赵铁运也早已忘却。
乔小叶希望能通过旁敲侧击或种种暗示,慢慢唤醒宁远对尘封已久的童年的记忆,打开记忆的闸门,从而使彼此在欢腾的记忆的浪花里嬉戏畅游,无拘无束,其乐何及?在这之前,她不想急于捅破那层纸。捅破了又能怎样?宁远就好比沉沉入睡的梦中人,即使他醒着,所谓的解释对他也不过是“大白天说梦话”罢了。一看到宁远那张茫然的脸,不解奇怪甚至误解的眼神,只会使乔小叶珍藏在心底里那弥漫着浓浓亲情友情的小秘密,无端地被稀释,被伤害。有时她就想,心中拥有一个小秘密,而且这个小秘密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无法破解,倒不失为一种享受。又如深埋地下的一坛好酒,历久弥香。这个小秘密无碍任何人。乔小叶宁愿永远沉醉在这充满温馨的回忆里。
他们驱车来到一家“家常菜烤鸭店”,要一瓶高度二锅头。赵铁运喜爱喝高度烧酒,尤喜喝二锅头。
小妹开车,只喝饮料,在酒桌上,她吃喝抽三步曲,极少说话。
赵铁运和宁远频频碰杯。乔小叶象征性地喝一点,不时往小面饼里卷烤鸭肉,分送给赵铁运、宁远。宁远有些醋意。难道他们小两口已经和好了?
赵铁运端起还剩一多半的酒瓶给宁远倒一杯,说:“你放心,宁远!哥哥不会灌你的。咱就这瓶,三七开!”
乔小叶佯装娇嗔,白赵铁运一眼:“哟!干嘛非要三七开,五五开,对半喝不更好吗?显着咱多馋酒似的。”说毕,冲宁远挤挤眼。
宁远喝了几杯酒,刚入席时的拘谨被烧酒烫得渐渐蒸发,说话也放开了,大胆了。他直视着乔小叶说:“乔姐一见面就问我,五加五等于几。今天又来了五五开。净给我玩数字游戏!说实话,从小我数学就差,老师讲课,对我就是对牛弹琴!真的。”
听宁远叫她“乔姐”,乔小叶不觉心里涌起一股融融暖意和一线希望。她不仅要循循善诱,还须趁热打铁,乔小叶颇为认真地睁大眼睛:“宁远,你算说错了。听说你三四岁的智商就已远远超出四五十岁的人了。了不得!”
宁远和赵铁运端一杯,笑笑,说:“那我就不是神童,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妖精了。”
赵铁运大笑。小妹也忍不住笑起来。乔小叶有些许失望地垂下眼帘,心里话:还是对牛弹琴哪。
宁远依希记得和他们分手后,他好象在火车站附近买了几盒糕点。衣服之类实在是不敢买,心里没底儿。临结婚时,宁远和于秀莲到市里置办嫁妆,彼此时常发生口角。她的心忒细。买件东西,左挑右拣。宁远站在一边,不时拿眼偷觑售货员,心里惴惴的,唯恐人家发脾气。见于秀莲不厌其烦地挑了退,退了挑,压根没将售货员放在眼里。售货员的眉尖一蹙,宁远的心尖跟着一跳。对于秀莲的“不识时务”,未免有些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好陪着小心催几句。实在不耐烦了,便自作主张,置于秀莲的白眼于不顾,与对方拍板成交。本是高兴的事,每每弄得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结婚以后,愈发地不管不顾了,他们常为买东西吵得面红耳赤。气大伤身,后来宁远干脆一躲了之。眼不见心不烦。每次见她换件衣服,翻箱倒箧,把一堆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再一件一件地重新叠好,看着都费劲。这或许是女人的天性?在他眼前晃动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忽儿变成于秀莲,忽儿变成乔小叶。
宁远一觉醒来,室内的几张床空空如也,煞是冷清。与会的同事都走光了。宁远“蓦”地感到一阵寂寞难耐。尽管远离家乡,大伙整日热热闹闹,也不觉得什么,单身一人时,方品出“独在他乡为异客”的孤独凄切和酸楚。
十
一回车务段,宁远又陷入文山会海。下午开评先会议。你一句,我一句,又成了马拉松会议。宁远看看表,快七点了,今晚他还要改写一篇稿子,便有些着急。A站迟迟不报先进名单,是否还给他们留名额,大家争论不休。魏善杰坚持留。宁远颇有些不耐烦。凭直觉他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仔细一琢磨,才回过味来。原来副局长的公子赵铁运在A站上班。宁远暗暗责备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倘不摸底细,还是少说为佳。
开完评先会议,候迎松又提出一个议题。根据段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决定推荐C站上全路先进中间站。C站已实现安全生产一万天,在全路同类站中名列前茅。在这之前,宁远曾向候迎松请示,他有意把C站建成共青团车站。这个车站有近二百名职工,平均年龄不到三十五岁,C站运转、货场车间等好几个岗位已被命名为“共青团岗位”,尽管站长霍全顺年龄偏大了些。候迎松当时没有表态。不过宁远的提议毕竟引起段领导对C站的重视,促使他们做出了上述决定。候迎松在会上表示,关于宁远把C站建成共青团车站的建议可一并考虑。宁远听了,激动不已。对于宁远的建议,十有八九会被候迎松驳回,动辄实施他的“一票否决”,毫不客气。这次可算是个例外。
候迎松最后特别强调,车务段新领导班子调整以后的第二个百日务必要实现。宁远心里清楚,较正式转干在宁远心目中的分量,安全百日在候迎松心目中的分量恐怕要更重一些。
候迎松强调:“我们一定要把车务段安全第二个百日的实现,啊?提到政治高度来认识,啊?谁砸了我们的百日,我们就砸谁的饭碗。啊?毫不客气!”
候迎松正要宣布散会,传达室一个老头进来,将几封信交给几个头头。候迎松扬扬手中鼓鼓馕馕的信封,说:“这定是D站的马跃前来告状的。啊?我这儿已有一封。这小子复写了两份。”马跃前正与D站付站长闹得不可开交。付站长一气之下,歇病假了,并给候迎松打电话说:“如果不将老马调走,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段领导多次出面调停,不见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候迎松说:“付站长这个人不行,啊?小鸡肚肠,容不下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官三天众人嫌,啊?他几乎把全站职工都得罪了,剩下一个光杆司令,还咋干?”乔树风颇有同感,说:“这个人忒拧!我去他那儿出差,劝他忍一下,他脖子一拧,反倒把我训一顿,说什么,‘你们不给我撑腰,我这个站长还咋当?我有什么错?正常行使职权,有什么错?’你根本说不过他。”候迎松不满地看看陆清风说:“这号人,为什么不早点将他拿了?”“他正不想干哩,”乔树风说,“他说了,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要求干二财(多种经营)。”乔树风说着撇撇嘴,“净想好事。老子儿子一齐上,过不了三天弄个万元户。”最后商定,明日将他们一块叫来,在段党委扩大会议上,当面锣,对面鼓,来个《三堂会审》。
没多久付站长因给儿子办喜事耽误了工作,二罪归一,被就地免职,调C站任扳道员。付站长刚续了弦,夫人也一块跟来,入住靳太太曾住过的小院里。
十一
候迎松坐在办公桌前翻看报纸。“当当当”,有人在敲门,声音轻节奏慢,似乎十分小心。候迎松干咳一声:“进来!”
靳太太先是只推开一点,见屋里没人,才进来。候迎松一见来人,惊讶地睁大双眼,继而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把靳太太让到沙发上,关好门。自从小院一别就是近三十年。眨眼都老了。
靳太太刚进门时,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气话,一见候迎松,难言的往事涌上心头,心立时软下来,还有几分腼腆和羞涩。
候迎松倒杯开水,放在靳太太面前的茶几上上,极不自然地笑笑:“我早就想去看你们,一直不得空......”
“你早把我们忘了,我知道......”靳太太耷拉着眼皮,口气里有无奈有忧伤,还有几分思念。
“终生难忘啊!”候迎松低下头,用力搓一下双手。
靳太太眼圈一热,哽咽着说:“如今,俺们都在你手下当兵,俺们的小命就在你手心里攥着哩......特别是慧敏,我那可怜的闺女,她可是你......”
候迎松忙又站起来,用手势打断靳太太:“我什么都清楚。对靳慧敏,我早有考虑。”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候迎松抓起电话。
靳太太用手擦擦眼角,起身告辞。临走向正打电话的候迎松投去深情的一瞥。候迎松冲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