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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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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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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连载

第一十六章

宁远和陆清风主席一同到Y站检查。这个人向来很认真,所以临去宁远已做好吃苦头的准备。果不其然,还没下站,陆清风已将安排做好了。上午检查,下午走访几个老职工。宁远岳父母经常念叨,陆清风当段长时,每逢过年过节,总要来家看一看。换了新头,快一年了,连个照面都不曾打。

吃毕中午饭,稍事休息。陆清风借两辆自行车,和宁远一起开始走访几个老职工。他们先到家属院看望霍全顺站长。

Y站家属院只短短的三排瓦房。着装入时的娇娇从一排房子的巷口出来。陆清风忙迎上去,问:“娇娇!都长成大姑娘了。你父亲在家吗?”娇娇显然认出了陆清风,顽皮地笑笑,又冲宁远点点头,略含一丝羞涩,她转身推开一扇铁门,探身向里面喊:“妈,陆段长来了。(老段长)”只听里面“噢噢”地答应着。他们走进去,撂起门帘,见霍全顺老伴正坐在里屋的床上抽裤子,里面露出深红的秋裤。她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着,说:“快坐吧,快坐吧。我换件衣服。”

陆清风、宁远在外间的沙发上就座。上次宁远和徐进在霍全顺家做客,只顾喝酒,却不曾打量一下屋里的布置。只见西北角放只单身床,纹账外面又挂了层花布帐子遮挡,如此戒备森严,大抵是娇娇的“闺房”了。对过一个写字台,旁边是洗衣机、酒柜之类,一看便知是小康家庭。墙壁上挂四五个镜框,镶满了或黑白或彩色的照片。陆清风在镜框跟前边看边说:“这里只剩下你们几家了,又是老乡,来看看你们。”霍全顺老伴在里面应道:“前两年(老段长在任时),要是把我们调到A市,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声音有气无力,如蜜蜂“嘤嘤”然。

“老霍没在啊?”陆清风有意茬开话题。

“串个门,一会儿就来。”那妇女出来沏壶茶,慢慢放在茶几上。她不仅说话声音细小,走路也轻,唯恐踩了蚂蚁似的。人长得颇富态,高高大大,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椭圆脸,脸皮白晰,因为胖,皮肤有些许的松驰。说话尽管面带微笑,眉头却总皱着,一付恹恹病态。

他们闲聊,宁远怀着复杂的心情凑那镜框跟前欣赏照片。他始终不曾看到娇娇的玉照。其中一帧黑白照引起他的注意。一对青年男女,女的细眉大眼,秀发披肩,脸皮白嫩。上着一件中式棉袄,婉如一株冶姿清润的白莲,一看便知是娇娇她妈。那男的,即当年的霍全顺,也挺精神。霍全顺一进来,陆清风赶忙起身与他握手:“老霍呀,快一年没来你家了。”霍全顺笑笑。看当年的照片,变化甚大。

陆清风问霍全顺老伴:“老霍待你咋儿样?”她将双手放于腹部,笑笑说:“反正没吵过架。”陆清风又问问家里的生活情况。那妇女指指墙上的照片,说,大闺女成家了,身边还有一个小丫头和小儿子,丫头娇娇在铁路当维修工。他们计划让小儿子当兵去。

辞别老乡,陆清风又骑自行车到附近农村看一个老职工。半路买几盒糕点。走大街串小巷,打问半天,才找到老职工的家。看来,老职工的家条件不咋的。两扇破木板的门,与崭新的卧砖蹲围墙很不谐调,且低矮的须弯腰出入。好像垒墙头已将钱花尽,那门只能凑和着用了。院里坐北朝南三间房屋。院子不大,空落落的。墙角处植一株枣树,树杆上拴只瘦得皮包骨的小狗,冲他们又摇尾巴又狂吠,不知什么意思。房门外站着一精瘦的老头。陆清风将车子支好,匆匆迎上去,微笑着大声问:“老伙计!身体可好啊?”老职工也早早伸出两手迎上来:“老伙计!你好啊!”老职工把他们让进屋。只见梯子上下来一个十几岁、散披着头发的小女孩,给客人端上两碗白开水,然后,靠着门板面朝他们站着。陆清风大声问老职工:“老伴哩?”老职工说:“下地了!”陆清风又指指那女孩子问:“这是你女儿?”老职工笑着点点头。“你在家老几呀?”陆清风问小姑娘。她抿嘴笑笑:“我在家最小。”“十几啦?”“十四。”“上学了吗?”“正上初中哩。”陆清风用十分痛爱的口吻说:“委屈你了孩子,你爸妈拉扯你们真不容易,唉!”那姑娘一直靠在门板上,眼珠来回转,十分天真的模样。

接着,陆清风和老职工聊起了气功。陆清风有意和老职工学学气功。陆清风后来告诉宁远,那老职工就是贾横的父亲。

《螳螂的爱》第十三部分(下):

乔小叶在电话里苦苦相邀。看来宁远是“盛情难却”了。宁远决定又一次或最后一次深入虎穴,不,是魔鬼窋!他努力想象着刚才还是盛气凌人“技压四雄”的乔小叶,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宁远又一次打开曾是他们的爱巢之门现在的魔鬼洞门。

乔小叶坐在沙发上,依旧是那身打扮,性感的红色紧身内衣,本来不大的乳房,此时显得高耸挺拔,下着牛仔裤,将臀部兜得愈发圆鼓鼓的,比任何时候都性感。

乔小叶站起来想拥抱宁远。宁远将她轻轻推开。他已经麻木了,不会生气了。动作也不会那么粗暴了。她乔小叶是不是还想被他推到在地,头上再撞出大包来?做梦去吧。那大包可不是随便就能撞出来的。那是火山爆发、激情燃烧、雷电撞击、天地作合、日月交辉以后凝聚而成,是灵与肉的结晶。当然,除非她乔小叶自己以头撞地或撞墙,以卵击石。她有这个勇气吗?她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撞出个大包来?她撞出一个大包给谁看?叫谁来心痛谁来抚摸?

 乔小叶的解释非常直白,原因令人难以置信的简单。她闷得慌,想找朋友聊天。知道他宁远好吃醋,才撒谎说是给儿子补习英语。

“当时为啥灭着灯又不开门?”宁远出奇地冷静。他在等着乔小叶给他编。他觉得好有趣,很好玩。就如在审问一个犯错误的小孩儿。此时乔小叶的言谈话语,智商实在低得可怜。

乔小叶说:“当时我们在阳台上来着。听见你在外面折腾,他们非要开门。我死活不让。我怕你吃亏。你心眼小,受不了这个。”

宁远轻蔑地“哼”一声。还不错,关键时候,还知道替他着想,不枉相处了三年。不过明知他心眼小,还拿至命的武器朝你心脏猛戳,能说心里有你吗?要说有的话,也只是像个屠夫,当他手持利刃狠下心来切断牲畜的喉咙时,那牲畜拼命地挣扎踢腾,发出越来越微弱的哀鸣,那屠夫冷酷的心确实动了一下。

“有一点你放心好了。”乔小叶说,“我们根本没干那事。干那事不会约那么多人。实话告诉你吧,他们都是我原来忠实的追随者。你知道,我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了。我想利用这种方式试验一下我还有多大的魅力。我也想借此重温旧梦。这世道对我太不公平了。”

宁远的嘴一撇,编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乔小叶说:“不过说实话。我知道你今晚可能要来。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有意想气你,把你气走。看你气冲冲走出门时,我的心好象被谁一揪,痛得厉害。从那一刻起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真的离不开你。”

“说这些还有啥用?”宁远说,“还是现实点吧。都别在做梦了,游戏结束了。我走以后,你打算咋儿办?”

“你真的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是你不要我了。”宁远立刻纠正道。

“好吧。”乔小叶说,“我早看透了。你有意逼我,然后借机甩了我。你走吧。”

宁远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

“那你咋儿办?”宁远十分认真地问。

“还管我干什么?是死是活与你无关。”乔小叶刚才的可怜兮兮为之一扫,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坚强起来。她说,“或许我明天就结婚。我只给你一个人送请柬。”乔小叶说着返回卧室。

“好吧。”宁远说。他探头看看面壁而坐的乔小叶,“我走了啊,再见亲爱的。”说着,拉开门,又“咣”地碰上,人并没有出去。他又探身看看乔小叶。乔小叶背朝着他,坐在一张小型写字台前,抽咽起来。宁远的心立时又软下来。他还真行,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搞恶作剧。他轻轻来到乔小叶背后,突然也学着于游阔伸手搂住她,没有他想象中的拚命反抗,更没有高声大骂“候迎松--陆清风--你们这些王八蛋”!乔小叶即刻停止哭泣,擦擦眼睛,原地一动不动。

宁远叹息一声。他忽然想起来,当他遭到物理老师恶毒攻击时,乔小叶挺身而出护着,并说,我们以后还指着过呢。这无疑是当众亮明了自己的观点。

乔小叶说:“你出去后,他说了,如果我能像护着你那样护着他,他会幸福死的。”

我幸福死了吗?宁远在心里问着自己。我怎么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不但没有幸福感,反而觉得是天大的耻辱。

同样一件事,站的位置不同,得出的结论截然相反。中国的旭日东升意味着美国的残阳如血。

乔小叶不让宁远走。宁远也不想走。

宁远现在竟有一种英雄救美的心理。他的离开意味着将乔小叶推向泥沼,甚至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不能离开。就如小时候的读书课本所讲,世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中国人民去解放。尽管当时中国也是一穷二白,自顾不暇。但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宁远的一举一动。或许,他宁远只是一个虚幻中的堂诘诃德式的英雄。

退管会主任徐进提着一个补了好几块补丁的编织袋,推开党群办公室的门,问正独自坐着发呆的宁远:“喂,小宁,魏主席哩?”

“出去了。”宁远别过脑袋。

徐进放下编织袋,对宁远说:“见了魏主席,给他说,下站时,顺便把这给捎走。”

“那是啥土特产?”宁远问,依旧保持原来的坐姿。

“啥土特产!给退休职工发的茶缸。”徐进说毕,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车转身,自言自语道:“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老魏穿衣戴帽,每天打扮光光溜溜的,背上这破玩艺儿上火车,有失身份。谁知人家愿意不?算了!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头子跑一趟吧。”

“老魏和你年龄差不多,你是老头,他就年轻了?”宁远不以为然地笑笑。

“嘿嘿......你别说,站一块,人家就是比咱年轻!人和人不一啊--嘁不一样。”徐进说着,提起编织袋又走了出去。

徐进刚出去,霍全顺敲门探头进来:“小宁,拿一份五十四号(扑克)文件。”

宁远摇摇头。

“老魏真他妈的是大权独揽哪!”霍全顺走进来,叹口气,又说:“小宁,想办法挪挪摊,在这儿侍候他哩?!”话音未落,魏善杰“咚”地将门撞开。

“哟,魏主席!哈哈哈......”霍全顺站起来,冲魏善杰打个招呼。魏善杰点一下头,冲宁远招招手:“来,小宁,帮帮忙。”霍全顺告辞。

宁远出去一看,大门口停一辆小客货,上面满满的,都是洗衣机、电视机之类。

搬运完毕,魏善杰拿出厚厚一沓报销单据让宁远签字验收。魏善杰把宁远当做签字机器。对此,宁远十分反感。他没有参与工会的任何采购,一点情况都不了解,凭什么让他验收签字?签字意味着“画押”,意味着要负一定的法律责任。他没有任何理由尽这没有权利、摸不着头脑的义务。他不是签字画押的阿Q。他不能稀里糊涂让魏善杰牵着鼻子走。他知道魏善杰不是什么好鸟儿,他不能做他的“炮灰”,做无谓的牺牲品。再说他宁远还兼职车务段纪委副书记。对他来讲,这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宁远曾先后多次向陆清风反映此事。陆清风也曾多次答应要进行明确分工,互相监督,实行阳光采购。至今不见有什么动静。宁远不能不怀疑,陆清风在有意无意地做他的“维持会长”。

宁远决定采取行动。他不是任人宰割的一块肉。既然兼任纪委书记的陆清风都已指望不上,他只好寄希望于党委了。

陆清风委托兼任纪委副书记的宁远在机关全体大会上,通报了几起案件。大都是有关领导吃请受贿、以权谋私。宁远知道那是在敲山震虎。他暗自好笑。敲山震虎,终究只是震震而已。倘那老虎装聋作哑,敲半天又有何用?

像京南车务段这样的基层工会,三年须召开一次会员代表大会进行换届选举。陆清风走马上任那年正是届末一年。分局工会曾侧面提醒过陆清风。但陆清风推三阻四,一直托到现在也不曾召开。魏善杰更不乐意换届选举。他自知没有群众基础。他在等待机会,等待水到渠成的机会,不必经过选举,坐享其成。

魏善杰的事,陆清风委托宁远曾先后向候迎松汇报过好几次,建议着手调查一下。候迎松不同意。他从鼻孔里吹出一股酒气,说:“魏善杰这个人其实很能干,啊?只是说话不注意方式方法罢,难免得罪一些人。啊?照工会目前的现状,实际上全靠魏善杰一人在苦苦支撑着局面,你说是不是啊?一动他,那工会还不踏了天?稳定压倒一切嘛!至于他平时经常独自一人出去购置些文体用品,能花多少钱?啊,即使吃点回扣,仨瓜俩枣的,不必大惊小怪,啊?一天到晚风里来雨里去,容易嘛?啊?就当挣点劳务费辛苦费!再者说了,多劳多得嘛!啊,像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两耳不闻窗外事,怎能打开工作局面?啊?刚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即使一个人有错误,啊?就如他脸上落只苍蝇,给他轻轻哄走就行了,不必非拉来一头狗熊,用那熊掌猛拍那苍蝇,那人会受不了的,啊?小题大作了嘛?啊?”

宁远心里话,椐他粗略估算,车务段工会每年活动经费近百万,怎么能说是仨瓜俩枣?

宁远对候迎松十分失望,一次宁远到分局开纪检工作会议,散会后,他直奔分局工会主席兼纪委书记葛珊办公室。恰巧分局团委毛书记也在。一个月不见,葛珊整个瘦了一圈,好像大病一场。宁远简要汇报一下魏善杰的情况。葛珊苦笑一下,说:“他的事我早有耳闻!”她说着站起来,对毛书记说,“你陪他们坐一会儿,我还得去参加一个会议。”临出门,葛珊长叹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哪!”较往常那个雷厉风行的葛珊,宁远眼前仿佛换了一个人。

毛书记私下里告诉宁远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刚刚五十的葛珊即将退居二线。葛珊老伴在地方供职,因举报的一起腐败案件,牵连到本省一位主要领导人,葛珊一家受到打击报复。葛珊老伴已被投入大狱。那位主要领导人通过各种渠道向葛珊施加压力,要她出面做老伴的工作。葛珊始终站在老伴一边,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之势。

较葛珊,他宁远仕途上面临的压力简直不足挂齿。葛珊的“遭遇”使宁远感到心里沉甸甸的,他宁远的“遭遇”除了他自己,又能使何人心里也感到沉甸甸的?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候迎松交给宁远一封信,让他负责处理一下。这是残疾青年田友众上书“团中央”的告状信。田友众出院后,安装了假肢,一直在家里休息。没多久娶了一个离婚女人。他们找乔小叶开有关证明时,乔小叶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诸如要搞好“计划生育啦”,“优生优育啦”。田友众女人没有工作,带着两个孩子,田友众拿的只是基本工资,低得可怜,奖金等什么都没有,生活非常困难。为早日上班,并找个适合自己身体的差事,他给中央部委局写信,四处求援,后来被安排在车务段招待所。田友众所在招待所属于段服务公司,总共十几名职工。正副主任都是即将退休的职工。一次旅馆的电视机坏了,主任摆弄半天,出不了图像。田友众笑着说:“咱给你露两手咋儿样?”主任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你能行?”田友众拍拍胸脯:“修坏了,给你买台新的!”主任旋即笑笑说:“好,修好了,给你调休一个班!”田友众信以为真,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田友众小时候就摆弄这玩艺儿。主任哪儿知道?第二天,田友众痛痛快快和妻子玩了一天,没想到,副主任竟给他算事假。田友众找主任说理,主任竟没有办法。田友众说:“这个人稀松得很!主任只是挂个空名罢了。”田友众找副主任好一阵闹腾。从此,彼此时常磕磕绊绊。田友众说,副主任经常踩他的脚尖走,田友众原负责客房登记,后来副主任叫他烧起了锅炉。刚来时,副主任就老大的不乐意,嘟囔道:“又来个瘸子!”田友众写信告他,他大为不满:“给中央写信顶啥用?人家根本不理你。你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凭写信才进来的?”宁远想,凭写信找到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确实了不起。宁远十分佩服田友众,比他宁远有魄力。关键时候,宁远便没了主意,他就像哈姆莱特。

晚上宁远正听电话会议,候迎松让他马上到A市铁路医院,C站货场女职工田友云喝了滴滴畏,正在医院抢救。宁远一听头皮紧了一下。都怪他办事欠考虑。田友云尚未走出乔云端死去的阴影,他又在团支部书记会上点了她的名子,候迎松在讲话时“高瞻远瞩”“借题发挥”,该解释的,宁远他迫于压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田友云岂不是雪上加霜?倘因此田友云想不开了,他这个“团委书记”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是直接责任!田太太还不把他给吃了?

宁远几个人直奔内科病区。只见走廊墙根处支一张病床。还有输液架。旁边围着好几个人。他们疾步上前。田友云在病床上仰身躺着,口中插着输氧管,盖一条浅红色被子,裸露着胳膊肩膀,紧闭双眼,仿佛一个睡美人。蓬松柔软的黑发好象刚刚烫过。那“呼哧呼哧”的急促的喘气声跟闹钟走得一样快。田太太在床头依偎着,正埋首抽咽。只见她长长的头发散乱着,衣袖大腿后背,蹭了一片片泥土。田太太听见他们说话,抬头擦把眼泪,呜呜咽咽地简单讲了一下经过。近几日,见田友云心事重重,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抹眼泪儿,田太太难免有些心烦意乱,便想独自回趟老家,散散心。田友云听了,非要一块去。田太太死活不让,两人为此拌几句嘴。田友云一气之下,跑进里屋干了件傻事,她抓起桌上刚买的一瓶准备往菜地喷洒的农药,喝了农药还喝了水。昏迷中光说胡话。田太太说着又哭起来。她不时拿有些粗糙的手在女儿细嫩却毫无知觉的脸上抚摸着。宁远这才长长松口气,原来和自己并没有关系。

彩霞告诉他们,田友云还没有脱离危险。彩霞给田友云换针头输液时,她的手脚一个劲踢腾,弄得彩霞摸不准血管,急得出了一头汗。亲属们将田友云的手脚死死拽住。宁远也上前帮忙。看田友云那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才刚刚步入人生,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她,鲜花爱情,甜蜜的事业,这一切,也许一眨眼就成了泡影。

第二天中午,宁远代表组织,又到医院看望田友云。见走廊空空荡荡的。原来她已搬进病室。一进病室,见田友云仰身躺在病榻上,眼睛居然睁开了,眼珠轱辘轱辘来回转。口中的输氧管已去掉。较昨天,田太太精神也强了许多,说话时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她凑近女儿耳朵,指着宁远轻声问:“你看,谁看你来了?”田友云明亮的眸子一下转过来,直视着宁远,声音细若游丝。田太太代为转达,笑着对宁远说,“小云说,你是她们团支部书记小胖。”又说,医生讲了,她的药劲还没过去,看东西模糊。宁远心里话,幸亏她没有认出我来。宁远说了几句安慰话,又问田太太还有啥困难。田太太说,都怨她这个当妈的。家里出了事,给单位添了许多麻烦。说着又抹起眼泪。

晚上宁远在站台上候车时。一列火车从对面驶来。颤颤的晕黄的灯光,似微风中的波浪,在平整洁净的站台上一涌一涌的。站台上那光的波浪里面,飘来几个人影,彼此离得颇近,因为他们都背着灯光,只能看到清晰的剪影。两边一男一女,中间夹着一位披肩发的女郎。仅凭线条就可以看出,两边男女年龄较大,想必是女郎的父母了。真后悔没带相机,题目都拟好了:《夜的梦幻》。来到跟前,宁远才看清是霍全顺老两口和他们的女儿娇娇。霍全顺老伴指指身后的车灯,问宁远:“这车停不停呀?”宁远说:“那是趟货车。”他们三个都笑了。娇娇回过头冲宁远笑得直不起腰。她的脸正对着灯光,眼睛笑得弯成月芽。看到娇娇,宁远竟想到梦中的乔小叶,可能是彼此长得有几分相象吧。

因为企业管理中的一些重大问题没与陆清风通气,他当众拍了桌子。舌头长些的,便放风说:“车务段领导班子吵得不可开交。”上级获悉后,追问此事。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星期一的支部生活会上,候迎松专门就此事做了解释。他说,“我们就是要强调事实求是,直话直说。啊?有意见摆到桌面上,这是正常的。如果风平浪静,都说‘是是是,好好好’,那就不正常了。啊?当然,怨声载道,也不正常。有些人见风就是雨,少见多怪。啊?见领导当面谈自己的意见,便捕风捉影,胡思乱想。这不好,同志们。啊?”

开毕生活会,看时间尚早,宁远找C站货场团支部书记小胖聊了聊。说起他们站的团员田友云,他直摇头。

乔云端和她哥田友众相继出事后,田友云神经就有点不大正常了。车务段举办联欢会,宁远问她出什么节目,她每每歪着头,眯缝着眼说:“我愿意唱悲哀的。”因为是联欢,格调不宜过分低沉,只好强其所难,欢快的歌曲,唱得也不错。前几日,田友云还找过宁远,说最近省里举办通俗唱法大奖赛,可以毛遂自荐。她请宁远以团组织的名义向上推荐一下。宁远满口答应,他翻出那则广告一看,报名日期已过。后来,田友云几次问及此事,看那双大眼睛充满了企盼,宁远不忍伤她的心,骗她说,已经报了。田友云言谈举止都有些许的悲哀,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才是艺术家的气质哩。

小胖说:“田友云变了,好象换了一个儿!她父亲是个退休职工,收入并不高,月收入才百十来元。田友云却一心当个阔小姐,工资嫌往家里交得多,要么嫌饭做得不好吃,三天两头下馆子。父母问她要求什么样的生活标准,她说,每月起码三四百。父母气得要死,从此不要她一个子,任她折腾。”

“你没找她聊聊?”宁远也透着几分无奈。

“谈了。”小胖一抻脖,“三番五次地谈。不听,人家一心想当歌星、歌唱家。你说干啥吆喝啥,实际一点。她反说你歧视她,非跟你争这口气不可。干活丢三落四......”

小胖叹口气,说:“要说吧,小田唱得真不赖。遇到没活时,职工请她来一段,她是有求必应。”

宁远到C站货场,顺便邀田友云谈了谈。

宁远先谈了通大道理,田友云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知道我的苦恼是啥?”宁远说:“想当歌星,是不是?”她用拖长的鼻音“哼”一声,慢慢地摇着头:“不对。是家庭关系。我与父母弄不到一块。我在家最小,但父母待我不亲,从小就不让我吃奶。瞧,我的个儿从十四岁起,就一直这么高。营养不良啊。”这番话令宁远啼笑皆非。谁都知道,田友云是“老生子”闺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再说田友云一米七的个儿,长多高才算高呢。可见田友云受到的刺激之大。宁远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中午宁远本不想去公寓食堂排长队,见同事都朝食堂涌去,只好随大流,“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打饭口果然挤成个疙瘩。宁远磨转身朝一里开外的私人小吃摊走去。那里有现成的小凳,饭桌,付了钱,坐等便是。烧饼、烙饼、面条、稀饭、豆腐脑,吃啥有啥。

于秀莲到办公室找宁远陪她一块到A市铁路医院看医生。怀孕才六个月,小腹却圆鼓鼓的,肚脐整个给顶得翻出来。外人见了,都说已到分娩时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她还差好几个月。彩霞怕有什么异常,拽着于秀莲做了个B超。

分局团委组织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第三站是北戴河。

在石家庄站早七点半乘火车,夜里八点才到。整整一天。这是宁远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旅行。

上午由副局长赵冬青讲团课。他说话时,依旧那样,时而笑眯眯的,像个朴实的老农,时而又阴沉沉的,像个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老奸商。言谈举止幽默风趣,不乏热情。大伙儿不时报以热烈的发自内心的掌声。

开完会,才十点来钟,宁远约同伴小武到海边散步。今天天气睛朗。大海如翡翠一般,比昨天壮观多了。由远及近,大海的颜色有三个极分明的层次。先是深绿次天蓝,近处是浅黄色。宁远不仅感到自己异常渺小,还异常孤独。要是梦中的乔小叶在自己身边该多好!梦想和成真毕竟是两码事。

第二天上午继续开会。集体收看录像,刘吉同志就思想政治工作答青年问。

有几段问答颇有意思,而且对宁远的心灵还有些震撼。好象那些话就是专门对他讲的。

......

问:那八十年代的青年有没有不足呢?

答:有。他们渴望新生活,但缺乏艰苦创业的准备;勇于探索,但有时良莠不分;勇于冲破旧观念,但对资本主义思想的腐蚀缺乏警惕。

......

问:你知道青年崇拜什么吗?

答:青年人崇拜权威而不崇拜权势。

......

问:青年人摆脱幼稚病的标志是什么?

答:温柔而不软弱,成熟而不世故,谨慎而不拘泥,忍让而不怯懦,刚强而不粗暴。(鼓掌)

......

问:你认为存在信任危机吗?

答:信任危机实际是某些单位领导者的形象危机......

问:我听到一“官怨”:六十多岁为不能当官发愁;五十多岁为官位不长担忧;四十多岁为保官惶惶不可终日;三十多岁为升官正在多方相求。

答:......

看完录像后开始讨论。

下午游览。

登上联峰山顶的望海亭,大海及北戴河的一应建筑尽收眼底。本来奔腾咆哮的大海这时犹如凝固一般,好象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远处散乱着几只小船,也好象被钉住,一动不动。山顶合影留念,下山。路经观音寺,赵冬青招呼大家:“观音不观,腿痛半年。”虔诚的香客还真不少。

第二天海上观日出,游燕塞湖,登山海关老龙头。游览毕,宁远意犹未尽,又约小武到海边散步。今天的浪花好看,一次好几拨,你追我赶,卷起千堆雪。沙滩尽管刚被海水冲刷过,湿辘辘的,踩上去,却异常地瓷实。踱至石虎滩,有几个年轻人在写生。大都取石虎滩为近景。赵冬青倒背着手,站在一幅近于尾声的画跟前,啧啧称叹。他主动给围观的人们解释说:“这姑娘画的就是那疙瘩,石虎滩,像不像?”不等人们回答,他又连连点头,“像,真像。”那姑娘搁了画笔,看来冻得够戗,站起来,端端着肩膀,不停地搓手,然后,退后一段距离,脑袋不住地东倒西歪,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赵冬青也跟着端祥,忽儿看看石虎滩,忽儿看看那幅画,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疾步走到画跟前,猫腰躬脊看一会儿,回头冲姑娘嚷:“唉,那座桥咋没画上,画上桥就更像了!”两向一比较,果然,石虎滩伸进海的一部分是几块巨大的礁石,彼此间人工焊接了一个拱形铁桥。姑娘笑笑,没吱声。赵冬青挺固执,临走还在嘟囔:“把桥画上就更像了!” 

辞别北戴河的前一天,京南铁路分局十几个人搞了一个简单的茶话会,邀有关领导一块参加。赵冬青坐在一把藤椅里,他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以后再出来,你们要尽量穿得洋气些,省得人家戳脊梁骨,说你们是一群土包子。我老了,无所谓,人们都喊我‘土豹子’,是猎豹的豹,不是烧包的包。我土,但厉害,他们都怕我。论工作论人才,你们哪样不是呱呱叫?就是这点,穿着太保守。怕什么,把你们最好的衣服拿出来,振振他们嘛!”

分局团委毛书记私下里对宁远说:“你小子是越干越大啦!”随后向他透露了一个令他惊喜异常的信息。全国铁道团委对宁远搞的“学团章、学规章”活动非常感兴趣。团中央看到宁远发表在《中国青年报》的一篇文章《由学

宁远尽管为此非常激动,待冷静下来,又不免怅然若失,远水救不了近渴呀。

宁远回到段机关,打开办公室,见一绿漆已经剥落的折叠式木头梯子斜靠在文件柜上,仿佛干活累了,斜倚着打盹儿。办公桌上的玻璃搬了家,桌面上一层碎碎的土坷垃。电话台历放在床上,还散乱地放些报纸文件信封等。旁边是一团揉成一堆的脏衣服,上面点点滴滴撒了些绿的黄的油漆,颇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幸亏事先将床单撩了起来,不然非成画家的画布不可。屋地上有一筒开过盖的油漆。

宁远一看便知,为迎接铁道部对C站及车务段的全路先进检查验收,专门请维修工对C站及车务段机关进行装修。

看情景今天“画家”还要来搞“创作”。所以没有收拾。挤在桌子一角凑和着办公吧。宁远正起草文件,“梆梆梆”有人敲门。没容他开口,早闯入一位大眼睛瓜子脸脸皮白嫩的姑娘,宁远一看,原来那位“画家”就是娇娇。她看宁远一眼,没言语,兀自脱下绛色鸭绒袄,里面穿一件湛蓝色紧身毛衣。她顺手将鸭绒袄扔到床单上面,然后拿起那团脏衣服,抖了抖,“窸窸窣窣”穿上。她在门口支好梯子,拿起那筒油漆,爬上木梯,“唰唰唰”往门板上涂抹起来。既然光临“寒舍”,总得客气几句。“喝点水吧?”宁远说。“不。”她背朝着宁远,仿佛完全沉醉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了。油完门,该油窗户了,她飞快瞥宁远一眼,旋即害羞似耷拉了眼皮,说:“请挪一下摊吧?”宁远心里话:他晚早要挪摊。

中午,宁远和衣躺在调休床上,似睡非睡时,听见“咚”地一下,像是推门声。怕是睡迷糊听错了,睁开眼侧耳细听,竟没了动静,一放松立时又进入迷糊状态。又“蓦”地听见办公桌处传来“哗啦哗啦”翻报纸的声音。不知何时娇娇已闯入他办公室,还大模大样地翻看他的报纸。门敞开着,门外好几个“画家”在叽叽喳喳说笑。宁远赶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娇娇不好意思了,笑笑说:“睡吧,睡吧,没关系。”下午人家早宁远半个钟点上班。

下午不到五点,娇娇又钻进宁远办公室翻阅报纸。看样她手头的活已经干完。宁远不无羡慕地对她说:“你们真不错。”“不错?”她轻蔑地斜宁远一眼,那眼神分明告诉他,他是在嘲讽她。宁远忙作解释:“自由啊!什么心也不用操。”她立时笑起来,不无骄傲地说:“那倒也是!”她亲眼看到宁远伏案牍之劳形,对宁远的话自然心领神会。她看看表,该下班了,又“窸窸窣窣”脱下那身脏衣服,迅即换了一身。她身着湛蓝色紧身毛衣,中式青裤,朴素大方,端庄秀丽。她来到门板上镶的一块普通玻璃面前,照照脸,用手理理头发,又穿上那件绛色鸭绒袄,哼哼着轻快的歌曲下楼了,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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