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于秀莲又给宁远讲了些C站家属院的趣闻轶事。
田沧海儿子搞对象,唯恐人知道,都是“暗箱操作”。郑仁小儿子搞对象,正相反,唯恐人不知,八字还没有一撇,便到处张扬。
为尽快给小儿子圆房,了却大人这桩心愿,郑仁托门子,扒窗户,求亲戚朋友乡邻助一臂之力。怕儿子伤心,父母每晚拉儿子搓麻将,“忽忽拉拉”,一直搓到晚上两三点。郑仁常拿一句话自我安慰:“有牛就能赶到山上。”终于有一天,郑太太放出风来,她那小儿子真有能耐,自己在外面搞了一个,即将择日成婚。没过几日,家里果真来了个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姑娘。据说是来相亲的。姑娘临走时,一家人前呼后拥出来送行。全家属院的人闻声都出来观看。有的忍不住“啧啧”称叹。第二天,家里便雇木匠,给儿子打家具。据说已请阴阳先生择了良辰吉日。临近结婚的前几天,邻居们出于好心,纷纷登门拜访,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想到一家子都撅个嘴,竟理也不理。原来,那姑娘回去没几日,便捎话,吹灯拔蜡,郑仁倒也想得开,说:“墙上的泥巴,揭了黑的有白的。”
见田沧海赤着上身,下着齐膝的大裤衩子,往菜地挑水,宁远笑着冲他打个招呼:“还挑呀?”话一出口,后悔不已。又犯老田大忌了。果然,田沧海边拿挑子弯腰挑水,便扭过头用两只牛眼瞪着他,他挑着担子蹒蹒跚跚走几步,又蓦然回首,腾出右手,指指于太太那片菜地说:“你看都旱成啥样儿了?也不说浇浇!你说是呗?!嗬嗬!”说着,又咕噜几句,听不甚清。田沧海噎得宁远一时无语。难怪巴尔扎克说:“头脑狭窄的人天生会领会细节。”
田沧海因经常挑水浇菜地,在家属院已陷于四面楚歌。
“老田,你可真行啊,昨天夜里十二点,我好不容易睡着,你在外面拧开水管,‘哗哗’放起水来,弄得我一夜不能入睡!要用水大白天用呗,干嘛像偷鸡摸狗的!嗤!真是的。”郑太太那口气对他是不依不饶的。
“老田,这水又不是什么宝贝,怕谁跟你争抢不成?挑那么满,你看把好端端的路,弄得到处是水,还咋走呀?告诉你,你于哥腿可不好使,若是滑倒了,有个三长两短,找你算账!”于太太说话也不客气。当天,田沧海赶忙背筐新土,将那段水滑的路面垫好。从此田沧海再也不敢半夜打水了,改为早起六点。眼下昼长夜短,六点来钟天已大亮,麻雀、麻银雀等各种飞鸟,啁啁啾啾,仿佛歌唱家在吊嗓子,相比之下,他田沧海拧水管的“哗哗”声实在是微乎其微。没想到,又把于秀莲得罪了。宁远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平时,她被丈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吵醒,翻转身又睡着了。尽管外面的鸟儿吵个不休。但鸟鸣与“哗哗”的放水声毕竟不谐调,何况那水管正在她家门窗前面。“半路夫妻黎明觉”,也是一种享受,不成想这好梦被田沧海搅了,自然很生气,于秀莲骂田沧海是“老混蛋”。
近几日,白天不见田沧海忙忙碌碌的身影,晚上听不着他仰天打响亮粗犷不乏韵味的喷嚏。原来田沧海病倒了。老太太们纷纷给他“号脉”,最后确诊,田沧海是累病的。平时,只要水管有水,他就赤膊上阵,不停地打呀挑呀,起早贪黑,好象八辈子没见过水。倘是守着大江大河大海,还不把他累死?当然,倘田沧海真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老太太们自然求之不得。
二
于太太在于游阔家小住几日,说啥也要走。也难怪,于游阔两口上班做饭带孩子侍候老人,着实不易。发两句牢骚,乃人之常情。一次,于太太在里屋躺着闭目养神,于游阔和媳妇彩霞在外屋包饺子,彩霞不时唉声叹气,说:“累死了,累死了!”于游阔神经质地向里屋看一下,瞪媳妇一眼:“净他妈的胡说些啥?”于太太当然听见了,下午推说病好了,牵挂家里,想回去。儿子极力劝阻,边劝边骂彩霞:“别听她瞎说,我早就想揍她一顿!”
于游阔搞第二职业,成了方圆几十里闻名的暴发户。邻居和单位的职工想着法算计他。于游阔向他们放高利贷,说得好好的,到期必还,每每是肉包子打狗。于游阔上门讨债,对方竟磕头如倒蒜。于游阔心慈面软,只好做罢。某债主家有意叫自己的姑娘到于游阔府上当小保姆,于游阔和媳妇商议,彩霞坚决反对,并责问他:“你是不是想学那个徐总经理?”车站的小姑娘们也跟着起哄,要他请客,还有几位姑娘频频向他“抛绣球”。一天,于游阔在府上正与靳慧敏拉家常,被回来拿书包的儿子夏夏逮个正着。夏夏在母亲面前狠奏父亲一本。在这之前,彩霞对于游阔的异常举动已有所察觉,时常为此拌嘴吵架。他们的双胞胎儿子夏夏、洪洪当着父母的面,郑重表态:“我们跟妈妈,不跟你!”说来说去,那时不过小打小闹,着实想不到,形势发展如此迅猛,急转直下。彩霞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教育并拯救于游阔:“我若不想跟你真心实意过,能做绝育手术吗?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哪还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于游阔,告诉你,我大伯可是专门抓投机倒把、小商小贩的。你的小命在他手心儿攥着哩。如果你再执迷不悟,转手之间,叫你身败名裂!我弟弟会武术,擒拿格斗,样样精通,你不是不知道。”
宁远有些惶恐,有朝一日,于秀莲会不会也如此对待他?
三
宁远做梦和乔小叶单独出去吃一顿饭,对他创作《螳螂的爱》简直就是个致命的打击。他真担心陷进去拔不出来。为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宁远在创作中,有意突出梦境中的重重障碍,促使他“反省”(《螳螂的爱》第十部分):
乔小叶“引狼入室”对宁远的打击十分沉重。
人的感情变化之大之快,实在难以预料。上个月,宁远外出参加一个笔会,顺便约乔小叶到省会玩几天。此行,宁远拜见了乔小叶的母亲。正在密云水库搞装修的小妹,在电话里不无揶揄地对乔小叶说:“嗬,堂而皇之啊。”当天晚上,乔小叶全家在饭馆相聚。乔小叶问宁远去否。宁远摇摇头。不管宁远和乔小叶的关系如何密切,宁远毕竟还没有登堂入室,还属于客人或这个家庭的“编外人员”。除了和乔小叶,他与她家里的任何人相处,都感到浑身不自在。尽管他们对他都特别友好。他们对乔小叶放心,对她的朋友亦放心。那天晚上,乔小叶多喝几杯,脸明显得红了。乔小叶说:“母亲又数落我了。劝我不要太任性,不要硬去拆散一个家庭,咱不是那种人家。”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宁远搂住乔小叶,在她额头亲一下。乔小叶有些木然。晚上亲热时,乔小叶和他接吻都有些勉强。乔小叶说:“你上火了,有味儿。”有味儿即有口臭。宁远有些不快,并有某种不详的预感。和乔小叶亲密接触以来,她还从未以任何借口拒绝他的亲吻。
宁远有些自卑。他不是大款大腕,无法在物质上实现对乔小叶的控制。好在乔小叶并不看重这些。她对大款大腕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和反感。乔小叶年轻漂亮聪慧活泼,这正是那些大款大腕最喜欢追逐的猎物。乔小叶最担心沦落为别人的玩物。这是令宁远最佩服她的地方。这是维系宁远与乔小叶关系的纽带。宁远尽其所能在灵与肉上给乔小叶以快乐。当然,宁远也时常想入非非。假如妻子于秀莲患了绝症,假如于秀莲发生意外,假如.....宁远曾做过一个梦。于秀莲站在悬崖边,他明明看见她脚下的石块松动了,即将坍塌了,但他迟疑一会儿,始终没有吱声。他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他眼看着于秀莲因脚下石块的脱落而失去重心掉进深渊。他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是感到某种解脱。他小心翼翼地探身往下看看,下面好象有一摊血迹。
签于以前的教训,宁远对乔小叶加强了戒备。对此,乔小叶表现出明显的反感。乔小叶说要么娶她,要么就别管那么多。噎得宁远无言以对。宁远这个“护花使者”还没有取得合法地位,注定了他的“费力不讨好”。
宁远夜不能寐,只好默诵刚读过的一首爱情诗:
哦,爱情,我在你的声音里行走
不得不躲避嘴唇和舌尖的伤害
也许,男人只能在七尺之外爱一个女人
用声音扶起她脆弱的名子
过分的熟识便是构筑一座囚牢
爱情该是树上的果子半青半红
当手指将魅力和光芒聚拢
光的背后是手掌隔开的阴影
淳净的爱会造成一种淡泊和疏离
距离引来哀伤便没有敏锐和纠缠
爱情啊,迫使我把心包上硬壳
大师也曾哀叹裙边的小虫
可我也厌恶手握活鸟的状态
既让它呼吸,又不让它飞走
如果我爱你,我绝不给你一条绳子
捆住你,引领你如牵一个盲者
爱情,其实爱情是折磨人的最佳方式
我怕。常常以手支额
站在爱情的边缘轻轻叹息
四
老九感冒了,去A市铁路医院诊治,正好碰见前来看病的于游阔。老九需要打针,于游阔死活不走,声称非要看看并摸摸老九的小白腚,结果被彩霞不客气地赶将出来。
老九按医生吩咐,拿了几付药,然后到C站家属院串门,与乔树风擦肩而过时,乔树风拍拍她的肩膀,说:“走,搓一牌儿?”老九将他的手推开,沉着脸说:“乔经理,以后咱不要动手动脚的,好不好?”
乔树风脸上挂不住了,说:“老九,咱说话要凭良心。咱平时待你咋儿样?末了,咱就落个这?”
乔太太闻声过来,骂老九不正经。
于太太、田太太、靳太太等都过来相劝。
老九不屑地笑笑,看看众人,冲乔太太说:“不知谁不正经!这事你就问你老头子吧。动不动就这样,‘哦,老九,走,搓一牌。’就这样。”说着,做了一个对方将手耷在她肩上的动作,“这是啥意思?”
乔树风两口无言以对。
五
于游阔携全家到C站家属院看望老人。夏夏、洪洪不知为啥又呛呛起来。洪洪面朝大立柜上的穿衣镜,双手在上面摸来摸去。夏夏不时用肩膀抗他一下,显然是在挑衅。洪洪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宁远不得不出面干涉。宁远历来是同情弱者,他勒令夏夏给洪洪赔礼道谦。夏夏拽起洪洪的一支胳膊,朝立柜上一甩:“对不起--”
彩霞闻声赶来,气愤地连声喊:“咋儿回事儿呀?”夏夏恶人先告状,歪着头指责洪洪:“他先搧我哩!”彩霞气得急赤白脸的,指着夏夏,咬着牙说:“我看你就是欠揍!”见夏夏一脸不满,宁远便好言相劝。于游阔也赶来劝解,和拽着洪洪往外走的媳妇走个顶头碰。于游阔问:“咋儿回事儿呀?”彩霞指着夏夏,依旧咬着牙:“你问恁夏夏吧!”于游阔笑笑:“什么恁的我的?”于游阔沉着脸把夏夏狠训一顿。夏夏颇不服气,倒背着手,一挺一挺走了。于游阔尾随其后进行跟踪式教育。
一会儿,彩霞独自过来,对于秀莲说:“俺夏夏别看在家老大,可不懂事哩!光欺负他弟弟洪洪。我一喊夏夏,你哥就说我是偏心眼儿。也不说你那脏儿子有多孬!”
宁远早就听说过,彩霞对这双胞胎有偏心眼儿。洪洪小,但胖呼呼的,虎头虎脑,聪明伶俐,会说话儿,招人待见。夏夏瘦一些,小脸儿,认死理儿,脾气特拧。
于太太推着自行车,准备去买菜。夏夏、洪洪闻迅都跑过来,嚷嚷着叫奶奶买好东西。夏夏不由分说,爬上自行车的大梁,洪洪坐到后椅架上。于太太好说歹说,只是不听。由于孙子们的捣乱,于太太只好打消出门念头。于太太对着宁远笑笑,又看一眼洪洪,说:“想当年,你爸爸敢这样闹,巴掌早打到屁股上了!”于太太支好自行车,着手做饭。夏夏跳下车,示威似地挺着胸脯哭喊着:“我把车子推倒!”“你敢?!”于太太瞪他一眼,口气却是软弱的。夏夏不予理睬,上前就搡自行车。宁远赶忙扶住。一直稳坐钓鱼台的洪洪慌恐地跳下车子,冲奶奶直撒娇。夏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搬一只小板凳,踩上去,把才刚酸杏大小的核桃揪下来乱扔。于太太上前阻止,夏夏挥舞着两只小拳头在于太太身上乱捣,犹嫌不解恨,又使劲抠挖于太太粗糙的手背。于太太冲宁远苦笑着说:“要是搁你爸爸身上,哼,我打不烂他!”宁远佯装生气,呵斥几声,夏夏、洪洪才住手。
举家在一块吃晚饭。洪洪“呜呜”哭着回来告状,说邻居的小孩拿石块投他。彩霞虎着脸说:“你不能投他?就知道哭,没出息!”骂毕,问:“投哪儿了?”洪洪哭哭涕涕地指指前额。彩霞摸摸洪洪前额,心痛地嘟囔着:“可不是,投了一层皮!以后人家欺负你,你就拿刀砍他!奶奶不是给买刀了么?”转身又骂夏夏,“你这个哥哥是咋儿当的?只知道欺负他,关键时候一点劲使不上!”夏夏小声反驳道:“他挨了打,碍我什么事儿?真是!”
宁远看在眼里,哭笑不得。一个家庭和一个单位有什么区别?
六
C站养路工区即将退休的郑仁工长,整天坐卧不宁。请人喝酒,稍迟一步,便流着眼泪埋怨:“你们看不起我啦?快退休的人,也确实没用了。”有一天,他去矿上赴宴,把自行车弄丢了,当天托关系户买辆新的。他说:“我离不开自行车。”自行车对郑仁工长,就如水管的水对田沧海一样。郑工长整天骑着自行车,上工区,下现场,上班赴宴,赴宴上班。
于游阔携夫人一块到C站家属院看望父母。
中午,由宁远坐陪。宴席上,彩霞又开始嘟囔了。她说,于游阔的先进又落选了。
于游阔看一眼媳妇,眨眨眼说:“啥落选了?是我有意让的。乔小叶竭力推荐我。我说,还是让有文化的年轻人上吧。”
“那是你犯贱!”彩霞狠狠剜他一眼。于游阔摇摇头:“你不了解情况。”
彩霞继续埋怨着说,车站四个班的职工无一人投于游阔的票。尽管他平时对谁都是慷慨解馕。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来时暴风骤雨,恨不得啃人一块肉。过后风和日丽,一笑了之,该咋儿还咋儿。有人谅解,有人记仇。原来,他和霍全顺站长好的一个人似的。如今闹得陌生人一般。爱管闲事,不长心眼。听说谁谁有了外遇,于游阔被几个职工拉去偷听人家的房,不知谁踩了他一脚,于游阔埋怨对方时,嗓门粗且高,无意中暴露了身份。她说着又瞪于游阔一眼:“能把自己管住就好了,还有脸去听人家的房!”
这次百分之二十五长工资,于游阔只调了半级。尽管他没少请当官的喝酒,没少送礼。彩霞说,于游阔请人家喝的太勤了,送得太勤了,人家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好象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彩霞说着说着,忍不住大骂起来:“这群王八蛋,都是白眼狼!那么多好东西,喂狗还能看个门,填他们肚子里,图个啥?”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盯着于游阔。宁远真担心她因为新仇旧恨,将手中那杯酒泼到于游阔脸上。“这个可好,一天到晚瞎实在。人家都说他傻。你听人站长霍全顺说啥?‘哼,到游阔家里喝一场,还算个事?’这叫啥话?俺家是开饭馆哩?我真想找他们大骂一顿。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人家站长愣把他安排在丙班,连个班组长他也捞不上。真是丢死那人了。小伙子,大姑娘没事就嚷嚷着到于游阔家喝酒。你猜他说啥:‘喝一场,小意思。’我就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人。凭啥请你们?投票时,不见你们。吃喝了,打破头往家里挤。你看看这都是些啥人?平时,几杆子挨不着的人结婚了,一掏就是三十、二十,花去吧!看你大方的。不知自己吃了几碗干饭。更可气的是,根本不认识,竟找上门来借钱。这叫什么事?”
七
于游阔、靳慧敏上夜班。于游阔提醒靳慧敏:“今天是Y站的马跃前替班,多操点心。这小子刚调到D站,又被站长一脚踢了回来。马跃前成了他妈的皮球了!”Y站是C站的邻站。马跃前是个事故大王,何况又刚刚大病一场,严重影响记忆力,列车从本站通过或开车时,马跃前常常忘记给邻站预告。于游阔不知咋回事呢,那列车便“轰轰隆隆”闯进C站。幸亏于游阔提前让靳慧敏开放了信号。
于游阔扳起楼下外勤的电话按钮。响半天竟没人接。于游阔拿起无线电喊道:“狗,接外勤室电话!”说毕,将无线电扔到办公桌上,嘟囔道:“准是又上油罐车偷汽油了。这小子沾公家便宜没够。”田友众新近买辆嘉陵摩托车,汽油却不好弄。
替班的田友众和贾横正在一列保留车上偷橘子。他们寻着橘子特有的酸甜味,来到一节敞车跟前。敞车上拴着蓬布。有一处已被割开,显然被人盗过。刚才老九正在此处行窃,听见有动静,赶紧躲了起来。贾横顺着车梯爬上去,掀开割破的蓬布,用信号灯照照里面,悄声说:“正好这篓给打开了,快,拿一个编织袋来。”紧挨车帮的那篓橘子几乎被他们掏空,然后用老九揪断的细铁丝从新加固好篓盖,用蓬布遮住。
车务段综合治理办公室曾向陆清风反应过C站的职工内盗问题。陆清风、宁远向候迎松专门做了汇报,建议尽快调查解决,防微杜渐。候迎松摇摇头,说:“C站马上要上全路先进中间站,啊?这个牌子一定要保。我们要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来认识,啊?关于职工内盗问题,啊?我看不必兴师动众。过分张扬,影响不好,啊?我看主要还是让站长做好日常的教育工作。啊?”
“叮铃铃”C站信号楼的集中电话响了。于游阔扳起外勤室的电话按钮:“狗,刚才干啥去了?拉希?我看是猴拉希吧?啊,嘿嘿嘿......”
靳慧敏“哏儿哏儿”直乐。她正要和于游阔说话,手捂调度电话的于游阔冲她摆摆手。他不停地眨巴着小眼睛,听得十分入迷的样子。
原来马跃前忘记给另一个邻站报列车通过,等列车轧上邻站第一接近时,邻站才手忙脚乱开放信号,可惜为时已晚,导致一趟货车机外停车。才二十来岁的调度员小林将马跃前训了个不亦乐乎。
“你姓什么?”调度员小林问。
“我姓马。”
“干值班员多长时间了?”
“二十多年了。”
“干了二十多年,咱就这水平?不给对方站预告报点,不给人家办理闭塞?”
“我忽略了,忽略了。”
“我陪你一块到分局交趟班?”
“嘿嘿......看你说哩,能那样儿?我以后注意,以后多加注意。老长时间没捅过。这是替几个班,手生。”
“替班?替班说明领导对咱的信任,对呗?”
“对对......”
于游阔“叭”将调度电话按钮扳下。刚才马跃前和调度员小林的对话他全听着了。他冲靳慧敏叹口气,说:“干咱这行的,没老没少。一个毛孩子也能训得咱一愣一愣的!”
靳慧敏点点头,又扭过脸对着于游阔说:“真佩服你于师傅!特别是关键时刻,心里有数......”
于游阔笑笑,说:“不是吹的,要说没文化是真的,论干活,咱草鸡过谁?去车务段参加表彰大会,碰见分局赵冬青,我们的老站长,一见面就拍我肩膀:‘游阔,可要注意安全呀。’老段长陆清风正要给我们介绍,赵站长一挥手:‘我啥不清楚!他是我一手提起来的。就是没文化,干工作叮当响!’赵站长那人不错,在B站组织学习的时候,你看吧,赵站长低着脑袋,一个劲嘟囔哩,别人根本插不上嘴,两三个钟头都不带有重字的。咱们现在的站长沉不住气。一次,我干了一件玄乎事!9次大特快Y站开过来好几分钟了,我愣没给它开放信号。调车作业干活哩!不抢几勾,根本折腾不开。谁成想,半路脱节,耽搁了。9次轧了第二接近,说停就停。在一旁的霍全顺急得把桌子拍得‘叭叭’哩,一个劲嘟囔:‘这可咋办?报事故吧!咱不知你这活是咋干哩?’我说:‘别着急。’着急有啥用,反正这事已经出了。霍站长大声喊:‘大客车都给抗停了,我能不着急呗!’我还是那句话:‘别着急’。还真幸运 耽误了一会儿。赶紧落信号,9次愣是没停。干了好几次悬乎事哩。别人都说,老于的胆比倭瓜还大!唉,咱就是没文化,干活,咱多会儿草鸡过......”
于游阔、靳慧敏吃毕夜宵,涮洗了碗筷,靳慧敏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天上一轮明月,大且亮,周围的几朵云彩映衬得如一块块透明纱。西边是寂静的田野,朦朦胧胧。树林村庄隐隐传来茶鸠的鸣叫。东边是107国道,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跑得飞快,大灯也亮得刺眼。她忽然发现马路西侧的一幢二层楼,依旧灯火通明。听说这家饭店兼开窑子。派出所明察暗访,还搞过突然袭击,没抓到真凭实据,只好草草收兵。无风不起浪。再说天这么晚了,还不歇息,能说正常吗?靳慧敏招手叫于游阔一块过来看热闹。他们居高临下,对方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他们躲在暗处,当起了业余侦探。隔玻璃窗户,看到两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女子,忙忙碌碌,挑挑拣拣,又是抱被子,又是拿枕巾,穿梭往来于两个房间。穿圆领背心的女子看样是累了,仰面躺在床上,两手平放在胸脯上歇息一会儿。折腾半天,净是些看不甚清却单调重复枯燥乏味的动作。待一会儿,只见一个白发老头走进来,那平躺在床上的姑娘也不起。对那白发老头靳慧敏好生眼熟,模样个头酷似候迎松,她的心猛地一缩。待睁大眼睛仔细看时,对方的窗帘全拉上了,紧接着又熄了灯。给他们留下一个悬念或永远无法破解的迷团。靳慧敏气得一跺脚:“关键时候没电了!”
于游阔眼有点花,什么都看不清。因为事关车务段段长兼党委书记,靳慧敏没敢和于游阔提及此事。再说,她也不敢保证那老头就是候迎松。第二天,靳慧敏当闲话和母亲谈及昨夜亲眼目睹的那一幕。靳太太非常严厉地瞪她一眼:“这事可不能胡说!知道不?你候伯伯和咱是拐弯亲戚。小时候他对你最亲......”
八
为处理Y站昨晚发生的一起机外停车事故,陆清风领马跃前到分局交班分析,经过软磨硬泡,副局长赵冬青手下留情,没有列京南车务段责任事故。但给单位发了一张红牌。
陆清风人困马乏,中午回单位想好好休息一下。不成想,一楼大厅的台球“叮当叮当”响个不停,还不时伴随着人们或惊喜交加或后悔不已的喊叫声,在一楼调休的陆清风听得一清二楚,折腾得他一中午没合眼。陆清风不得不出面加以干涉了。
陆清风到大厅一看,几个打台球的小伙子他都不认识,便劝他们不要打了。其中一个小伙子看看他,说:“你这老人家,这牌还不让打完啊?”陆清风摸摸自己锃亮的秃头顶,笑着说:“我刚五十,咋就成老人家了?”
陆清风把这当笑话讲给魏善杰,魏善杰哈哈大笑。魏善杰说:“陆主席,你不知道,因为这,我还给他们治过气呢。那次可把我气坏了。大中午的,我午休一会儿吧,咱们机关几个小伙子在外面打台球,还大声说笑。我出去说他们几句,都不乐意了。因为当时非常着急,我只穿着裤头,出门时,不小心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了。你看你急不急。后来找宁远帮忙才弄开。一气之下,我把台球全搁进仓库了。让他们骂去吧。反正我不是为了个人。后来不知谁又拿了出来。年轻人,他不理解你,你有什么办法?”
陆清风忽然发现工会办公室门后重叠着挂了好几面锦旗,笑笑:“怎么都挂到这儿了?这可是添光彩的物件啊。”魏善杰无奈地一摊手,说:“实在是没地方。”
事后,陆清风叫宁远做做工作,打台球不能影响机关正常工作和休息。宁远说,都怨魏善杰,啥事不说明不解释,人家打台球,他藏台球,岂不是找着挨骂?
“他这个人哪......”陆清风摇摇头说,“净干些叫别人给他擦屁股的事。”
说起来魏善杰是青工教育学校校长,可他只对购置教学用具感兴趣,其它事诸如讲课、组织活动一概不管。陆清风对宁远苦笑着说:“没说嘛,这本该是老魏的事,都叫我代劳了。”他指指魏善杰的座位,“他不行。他一分钟也坐不住。叫他备课,写个总结,简直就是受刑。”那段时间,陆清风整天躲在办公室写呀抄呀,准备讲义,亲自给青工讲课。
Y站是宁远包的点,Y站发生事故,他自然也受到牵连。当宁远把检查交给候迎松时,他一边抚摸着眉心间的疤痕,一边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一遍,说:“你是团委书记,啊?更应该高标准严要求。这样吧,你回去再改改,有些地方认识得还不够深刻,啊?要深刻检讨,明天党群口专门开个会,啊?你在会上表个态,啊?”
九
黎明时分,靳慧敏靠在木椅里面,频频打盹。她赶忙坐到阳台门口处的一把转椅上,任那柔和湿润的风在浑身搔弄,几乎令她如醉如痴。东边天空出现鱼肚白。天际处那溜长且宽的乌云像一堵墙,被鱼肚白反衬得愈发得黑了。鱼肚白以外的天空却是一片深沉凝重的翡翠蓝。东方的几粒星星亮得刺眼,或许是回光返照吧。远处迷迷濛濛,近处的建筑物、树木,只能辨认出大概的轮廓,仿佛笼罩着虽近在眼前却不可捉摸的梦幻色彩,又像置身于幽深明净的水里。茶鸠一阵急促的鸣叫划破黎明前的寂静,麻雀被惊醒了,也开始“叽叽喳喳”地叫。鱼肚白好象有了些许的光泽。天空像飘着一缕缕棉花絮。渐渐地星星隐去了,翡翠蓝的天空不知何时涂抹上一层乳黄色。黎明像一幅色调清新明净的油画。日出之时,天空的色调鲜明热烈得多了。红的像火,墨的如烟,中间色如鲜嫩的鱼肉。
靳慧敏站在信号楼阳台上,眼前的美景使她的疲惫为之一扫。靳慧敏忽然发现,高空中有一群飞鸟,呈人字形向南飞去。大雁!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或画报上,她还从未见过大雁。她使劲睁大眼睛,就如小时候仰看蓝天白云间的飞机。她隐隐听到大雁“噢儿噢儿”的叫声。她的眼睛睁得又酸又累,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那叫声依稀可听得到。于游阔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见靳慧敏如痴如醉的样子,便漫不经心地说:“北吃雁南吃蛋,中间仰着脖子看。”靳慧敏一听,忍不住笑弯了腰。
返回值班室,于游阔接通调度员小林的电话:“3134次在站内挂几个车吧?放这么早干啥?下一站B站?就一勾!嗯。你林教头真不够意思!”于游阔从衣兜掏出一颗烟,“噌”地划着火柴。邻站Y站的闭塞电话响了。于游阔不慌不忙地点着烟,抽一口,扳起麦克风的按钮。
“平调1预告!”Y站替班值班员马跃前喊道。
“平调1预告。”于游阔机械地复诵一遍,并记在行车日志上,又问,“老六点!是不是单机?”
“单机。”
于游阔兀自笑笑,又接通邻站A站闭塞电话,问:“给你平调1要不要?”
“要!”刚接班的赵铁运回答不假思索。
“你不能说不要?”于游阔提醒对方,“我想扣住干几勾活。”
“我也想干几勾哩。”赵铁运毫不客气。
“我干完你再干,不一样嘛。早晚路过你那儿,也飞不过去。”于游阔略有些不满。
“行行,不要不要啊!没有空闲线路。”赵铁运心领神会地喊道。
于游阔撂下电话,嘟哝一句:“脑袋瓜子忒死!可惜乔小叶那么聪明个人......好妻没好汉哪。”
A站是一等站,业务繁忙,调度不好掌握,对其它站,调度员可以命令,唯独对A站一般都是商量的口气。
于游阔接通调度电话:“平调1,我扣下了啊!”“为啥?”调度员小林问。“A站不要。我正好可以干几勾。”
于游阔通过电话向楼下调车组布置了作业计划。
“平调1过不去了?”无线电传来火车司机老沈的声音。
“过?想好事哩!我打算让你通过,调度员不同意。说你北上时,往这儿扔了一勾空车跑了。这活还给你留着哩。老老实实送东风煤矿,听见没有?”
“啥点了,还不放我?”
“你说吧。如果不愿意送煤矿,我给调度员说说,站内干几勾算了。”
老沈没言语,算是默认吧。
头戴纱窗似的墨色礼帽的老沈闯进来,虽勉强挤一丝笑容,眼睛里面却冷淡而少光泽,说出的话有恳求有恫吓有埋怨有愤怒,他借助手势,摇头晃脑:“活忒多!这不是明摆着让我超劳嘛!调度员小林红口白牙答应我了,只干一勾,就放我回去。怎么一会儿就变了卦?不行,于师傅,这活我不能干。咱经常打交道,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如果不给面子,我就豁出去泡了,反正是超劳。”
“行了行了,老沈,轻易不麻烦你一回。就当给我个面子吧。”于游阔扔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司机一仰脖,眼睛也有了些光泽,口气缓和许多,“这要搁平时,没说的!”他“叭”一拍胸脯,一扭脑袋,十分固执的样子,“今天说啥也不行,”又冲于游阔一摊手,“如果就我自己也好说,还有两个弟兄哩。”于游阔从抽屉摸出三盒烟,扔给他,“老沈,干完活,我管饭!”老沈接过烟,摸摸脑袋,“于师傅,你说这活咋儿干?真是......”说毕摇摇头,嘟囔着下楼了。
靳慧敏扭头看着于游阔,笑着说:“于师傅,佩服,佩服!”
于游阔笑笑,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如果说他是个歌星,有靳慧敏一个听众就足够了。
十
田沧海老两口回老家小住几日,田友众上班,家里只剩下休大班的田友云。乔云端一下班就往C站家属院跑,先到亲戚乔太太家坐一会儿,然后去和田友云幽会。起码在这两天,他们不必再偷偷摸摸到外面亲热了。在外面,天当被地当床,无遮无挡。白天,好像有无数火辣辣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夜深人静,天上的星星又不怀好意地直向他们眨巴眼睛,周围一切包括汉墓群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群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魔鬼。“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面对无数双眼睛和狂魔乱舞的世界,岂止是恨?简直就是一种无奈。爱情是自私的,岂容他人分享?让魔鬼去分一杯羮,更让人无法忍受。如今,他们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尽管是暂时的,他们没有理由不去尽情享受,尽情发泻,尽情相爱。
田友云依偎在乔云端宽大的胸脯前,一会儿侧耳听听乔云端“咚咚”的心跳,一会儿像个孩子好奇地把玩着乔云端胸前的周恩来头像,一会儿又仰头不错眼珠地盯着乔云端的黑脸庞左看右看。田友云的眼睛是单眼皮,细嫩的眼皮能隐隐看到里面的毛细血管,眼珠黑漆漆亮晶晶的,薄薄的性感的嘴唇轻轻一抿,透着顽皮泼辣和大胆。乔云端陶醉似的闭上眼睛。田友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乔云端俯下身子,仍闭着眼。彼此的嘴唇仿佛在太空实行对接的飞行器,慢慢地在靠拢,最终融为一体。两个人都感到处于一种失重状态,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似的。床、沙发乃至餐桌,做为田友云和乔云端相爱的载体,不得不尽其所能承受他们近于疯狂的爱,它们的承受能力几乎达到极限。田友云、乔云端天地之合所造成的激烈的大碰撞,足以翻江倒海,翻天覆地。那种感觉或体验真是妙不可言,好像整个世界都为之变了模样,此时,他们耐不得一点寂寞,他们渴望世界动荡不安,渴望“黑云压城城欲摧”,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渴望“冬雷阵阵夏雨雪”成为现实,他们渴望毁灭整个世界。
“噢!铁蛋,我的铁蛋!你是天下最棒的......”田友云失声叫着。
“战争”间歇,田友云和乔云端躺在床上,意犹未尽地相互拥抱一会儿。田友云摸摸乔云端大腿外侧圆圆的日环食似的弹痕,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痒得厉害,特别是遇到阴雨天。田友云朝乔云端结实的胸脯上轻轻捣一拳,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汉!好好干我的宝贝!我妈挺喜欢你的,夸你能干,有出息!你上过战场,流过血立过功,像你这样的,别说车务段,分局路局铁道部能有几个?将来怎么也得混个站长段长的,想法盖过他宁远!盖过乔小叶!叫于秀莲她们也看看,我们乔云端也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