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天冷嗖嗖的北风,刮来了满天阴霾。车流密度愈来愈稀,几乎趟趟列车晚点。特快停运,直达停运。C站十几股道,停了七列货车。霍全顺站长来到信号楼,对于游阔说:“看情景,这几趟车十天半月开不走。今天收到通话记录,凡是鲜活易腐运输物品,货主可就地处理。”刚下楼没几分钟的霍全顺又急匆匆上来,传达上级紧急通知。国难当头,务必提高警惕。信号楼行车重地,严禁闲杂人员逗留。霍全顺一下楼,于游阔一双小眼瞪圆了,对靳慧敏说:“还是小心点好!把道岔都锁上吧。”靳慧敏说:“听了霍站长的话,我的头皮一奓一奓的。”说毕,按照于游阔的吩咐,将每股线路的道岔按钮拔起来,按钮头部亮起了醒目的红灯,这就是单操锁闭,没有得到于游阔的允许,下边任何人扳不了道岔。
停在C站的胖货主、瘦货主的那车西瓜迟迟运不走,他们俩闲着没事,在一列保留车跟前提车钩玩,结果被巡视的驻站公安老雷发现,可能是看着胖货主脸上肉多,老雷朝他脸上搧一巴掌,把他们带到自己办公室,又打电话报告A站派出所,胖货主、瘦货主被拘留七天。
胖货主、瘦货主被放出后,匆匆赶到C站,各抱一个大西瓜送上信号楼,央求于游阔把他们的一车西瓜赶紧运走,总不能眼巴巴看着都烂掉。于游阔叹口气,沉吟一会儿,答应帮他们就地销售。两个男子上前紧紧握住于游阔的手,半天没撒开。于游阔抽出手,说:“你们还是先下楼吧,这地方不允许久待。”
天擦黑时,外面漂起了雨丝。靳慧敏忙里偷闲跑到阳台上,欣赏着外面的雨景。那雨丝在站台的灯光下面时而变做一团云雾,时而交织一起,像篮球网。于游阔也跟着出来,高兴地说:“下吧,能下三个钟头,今年的秋庄稼就没问题了。”
机车司机老沈,头戴纱窗似的墨色礼帽,挺着发福的肚皮,一摇三晃,爬上信号楼。他的帽檐袖口双肩被雨水打湿,像一块块深色的补丁。眉毛胡须脸蛋上也溅了雨滴。他头一歪,在,面对刚换的一台集中电话机,问于游阔:“哪个是调度电话?”于游阔头也没抬,拿下巴一指。老沈接通调度电话,皱着眉问:“小林,让我们直达车待避客车,没啥说。为啥让我们待避小运转?是不是他们给你们送了东西,我们没送到?这叫什么活?”说毕,挂断电话,自言自语道:“现在正抓这个,他们还敢胡来,真没法!”说着,拿起无线电话,喊道:“调度员吃请受贿,该枪毙!”
开着小运转正在站内通过的火车司机在无线电里接过话茬:“毛稀!你瞎喊什么呀?”
于游阔“嘿儿嘿儿”直乐:“那位高兴了。”
老沈对着无线电喊道:“你个兔羔子,慌着回家逮谁哩?回去给弟妹捎个信,今儿晚上我太忙,去不了啦!”
“毛稀!”只听无线电里回敬道,“一下车,我先去老嫂子那儿报到。你尽管放心好了!”
老沈撂下无线电,无奈地摇摇头,又晃下楼去。
二
老天爷表现出少有的乐善好施,那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起,还在下。汉墓群上翠绿的杂草在雨水中疯长,枯木逢春似的。家属院的菜地一色水生生的,都挺直了腰板,十分好看。长长的豆角,如低垂的杨柳,更像身材修长的少女,头上一律扎着蝴蝶状的紫花。西红柿则像一个个害羞的姑娘,低着头,脖颈处那串水珠,仿佛玲珑剔透的项练。弯弓一样碧绿的黄瓜,头顶娇嫩的黄花,像穿着艳丽服装扭秧歌的老太婆。茂盛的野草也透着朦胧诗意,浑身都是细小晶莹的水珠,白茫茫的。电线上的麻银雀,不时抖擞一下浑身的雨水,却不飞。
吃毕晚饭,宁远陪妻子于秀莲到家属院前面的蔬菜地边散步。
C站和有关部门的“水官司”,由分局出面调停,终于得到解决。加上这段时间雨水足,那瓜果蔬菜长得格外水泠喜人。家属院人们都很敏感,看年景不错,纷纷开垦荒地,扩充地盘,寸土必争。宁远和于秀莲蹲在地边。不冷不热的风撩拨着他们的面颊,空气极新鲜,夹杂着一股馨香。于秀莲叹口气说:“上午,咱妈与田婶儿吵了一架。”“为什么?”宁远问。于太太脾性温顺,为人实在,在全家属院是公认的。平时两家关系尚可。于太太还是田太太的大媒人。当年,尚未婚配的田太太挎着书包常从于太太门前经过,田沧海在本站上班,都熟识,于太太是个热心肠,见他们挺般配,便从中牵了红线。于秀莲见宁远一脸不解,说:“就是因为那几块菜地。咱们先种了蓖麻,他家不知,又在上面种了洋姜。这事已经说开了,本来没事,谁知......”于秀莲嘴皮子相当利索,表述得也形象生动,宁远自愧弗如。“唉,”于秀莲又叹口气,“说起来,也怪咱妈,平时就不会说个话,今儿可好,和人家开起玩笑了。结果人家当真了,与她‘叮叮当当’吵起来。田婶儿今儿也奇了,吃了枪药似的!跟平时比,简直是两个人。”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正巧田太太也出来散步。路过宁远、于秀莲身边,瞥一眼,没打招呼,径直往一边去了。于秀莲目送对方老远,又说:“肯定在家生了闷气,没处撒。那也不能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呀?小子田友众三十多了,搞不上对象,嫌咱们不帮人家的忙,关键时候吃不上劲,还嫌不解气,又把你们臭骂一顿。”
“我们?我们是谁?”宁远愈发得不解了。
“骂你们这些女婿都是老黑。在家里屁事不管,吃饱蹲。哪抵得上亲生儿子,一回家,忙东忙西。你们这些女婿都是一群白眼狼!”宁远心里话,这哪是田太太在说,分明是于秀莲的肺腑之言。
准备上夜班的靳慧敏也出来散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于秀莲忙迎上去。
宁远见田沧海为那块菜地,赤着上身,身着大裤衩子,辛辛苦苦挑了好几趟水,便好言相劝:“您老歇会儿吧,忙活了半天,别累坏了。”搁往常,他会友好地一边大大咧咧冲你“嗬嗬”笑着,一边鸡啄米似地“啊啊”点头应着。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问他竟不理,耷拉着脑袋往前走,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可能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宁远又大声劝他。田沧海“蓦”地扭过头,脸沉沉着,粗声粗气地说:“我啥时候挑半天了?你这个人真是!”说毕,又“橐橐”地往前走。起初,宁远颇是纳闷儿。好半天才醒悟。原来车站供水紧张,明令禁止用自来水浇地。
见郑太太正忙活着浇地,乔太太便上前搭讪:“哎呀!郑嫂,挑了半天,也不说歇会儿?”郑太太本是笑眯眯的,一听此话,“倏”地将脸撂下,噘着嘴说:“谁说俺挑了半天,你这人也真是!”弄得乔太太哭笑不得,身后的女儿乔小叶直埋怨她多嘴。此时乔太太才回过味来,后悔不已。
于秀莲和靳慧敏聊了半天才回来。于秀莲对宁远说,有很多人张罗着给靳慧敏介绍对象,她一个都看不上。
听说儿子田友众对象要来,田太太便告诫田沧海,穿戴整齐些,多吃饭,少说话。这可把田沧海憋坏了。他已习惯了光脊梁,今天却不得不穿了件瘦小的背心,紧巴巴的,实在难受。等儿子对象告辞后,他赶忙脱掉背心,像孙悟空解去了紧箍咒。
田沧海仿佛永远不知道累,别看腿已不太好使,时常一瘸一拐的,整天不是锄地就是浇地。唯恐人说他多用了水,提溜或挑水时,总拿眼睛偷觑着旁人,那眼神好象做错事的孩子,随时接受大人的训斥。田沧海人老实,“做贼心虚”,家属院老太太们便对他毫不客气,数落他多吃多占,占便宜没够,只差咒他不得好死了。人有脸,树有皮。为了尽量保全自己的面子,为了那块菜地,田沧海不惜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专拣没人的时候挑水浇地。没想到,因此惹了更大麻烦。郑太太神经衰弱,时常失眠,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不料被田沧海“哗哗”的打水声吵醒。郑太太把老田骂了个狗血喷头。
宁远心里话:即使面前是桃花源又怎样?所谓“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莫买沃州山,时人已知处”。不过也难怪,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哪个血管里面涌动的不是农民的血液?爱荒种地或许出于和祖先的自然联系、天然感情。同时这耕种也唤醒了他们固有的小农意识。因吃着商品粮,种着“农业粮”,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又难免滋生些小市民心理。
三
雨“哗哗”下个不停。柏油马路的坑坑洼洼积满了雨水。尽管打着伞,密集的雨点被风吹着,直往身上飞,一会儿,脊梁,裤角,袖筒,全给打湿了。宁远和乔树风加快步伐到A站赶回家的火车。
车厢里面像个蒸笼。他们拣个临窗的座位。打开车窗,风裹着雨丝“忽”地扑面而来,噎得人喘不过气,赶忙关上。玻璃窗被雨水稍得一片模糊。
那个男列车员手举几本杂志,胳膊上只剩下薄薄几张报纸,边走边吆喝:“卖书喽!卖书喽!请看书喽,奇异婚配,野人和市长千金同床共枕长达五年,因感情不合,正闹离婚哩,看法院如何判决!内容丰富多采,不看后悔一辈子哩!看报喽!看报喽!大千世界,啥古怪事都有!天池水怪,水上跳芭蕾,卖报喽,卖报喽!”
“啤酒面包芝麻酥糖!”女售货员推着流动售货车,沿车叫卖着。
宁远一边拿衣袖忽扇着脸,一边和乔树风聊天。这时,卖完杂志的男列车员开始查票。一看这小伙子就不是善茬儿,宽宽的前额没有半点光泽,头发粗且红,厚嘴唇,高鼻梁,单眼皮,眼皮挺厚,好象折进去似的,眼球白多黑少,闪着一丝阴冷的光。左眼睑处有颗指头肚大小的黑痣。他瞪着宁远、乔树风,要求出示车票。宁远笑着指指乔树风,说:“都是通勤(路内职工)。”往常,一说通勤,也就过去了。男列车员却无一丝笑容,手一直在他们面前伸着:“拿出来看看。”宁远识趣地掏出证件。男列车员又朝乔树风要。乔树风笑着边摸口袋边说:“算了,都是通勤。”男列车员仰着脸,却看着别处:“拿出来看看。”乔树风将所有口袋摸了个遍,站起来,冲对方尴尬地笑笑:“下雨天,紧着赶车,忘了带了。”
男列车员头一歪:“噢,忘了?那你咋记着拿雨伞了?补票吧。”眼看快到站了,他们还在缠缠。叫乔树风补票,他死活不肯,老是那句话:“没钱。”见谁也不肯让步,宁远便做了和事老,想起在梦中和乔小叶的特殊关系,乔树风俨然就是他的岳父大人,他不顾乔树风拚命阻拦,自己付钱给他补了票。乔树风下车时,接过乘警给他找的零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知如何发作,攥零钱的手往对方面前一撸:“给,给你买冰羔吃吧!”说着,又一扬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
到C站下车后,乔树风直埋怨宁远,沉不住气,没经验,办了一件窝囊事。事后宁远自己也有些后悔,憋气。C站可是他们的一亩三分地。宁远的行为不是助人为乐,分明是给人家添堵。
四
往日,宁远饭后必到家属院的菜地转一转,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时令蔬菜,汉墓群也长满了绿草,宛如绿色海洋涌起高高的波浪,倒也赏心悦目,不由人想起诸如“谁似青冢年年青”“至今冢上青草多”以及“宿草青青没断碑”的诗句。近几日宁远却很少出去散步赏景。本是为了消遣,反自找没趣,何必呢?
上个星期天,宁远看书久了,头晕脑胀,便扔下书本,径直走向菜地。家属院的人们大都在那里忙活,锄地,浇水,汗流浃背。人家都在忙,自己游哉悠哉,未免不合时宜。宁远正要抽身回去,被田沧海叫住。他依旧笑着对宁远说:“你每天闲着净干啥?也不嫌憋得慌?没事了,帮老人锄锄地,拔拔草,显得也好看,是呗?嗬嗬,嗬嗬。”宁远心里话,他整日泡在书堆里,田沧海整日泡在菜地里,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啊。宁远希望彼此友好相处,求同存异,互不干涉内政。否则,不免要骂田沧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了。当然,宁远也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收成,整天盼望着下雨下雨。这对田沧海他们是多大的支持!
宁远又回屋里看书。
一只麻银雀,居然敢落到宁远眼前的窗台上。隔着窗纱,鸟在明处,宁远在暗处,也难怪。麻银雀天然融合了好几种不同色彩的羽毛,洁净光滑。它警觉得别别脑袋,上下左右看看,头与尾巴此起彼伏,好象站立不稳,锃亮的黑漆漆的小圆眼,是那么俊秀可爱。这样的不速之客,他几乎天天能遇到。“花径不曾缘客扫,但见群鸥日日来”。
足有半月没下雨了。呼呼的沤热的南风刮个不停。听说一倒风准下雨。宁远看看窗外那棵高大的白杨,北边的叶子静静的,像一群仙女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大地。树南边的叶子疯了似的,如狂魔乱舞,还发出“哗哗啦啦”淫荡不羁的笑。宁远希望她们能倒个儿。轻浮的笑招来同样轻浮的白云。白云打情骂俏似地响几声轻雷,打几个唿哨,悠悠地飘去了。不知是闷热,还是其它什么缘故,宁远总觉得头晕目眩,十分地烦燥,尤其听到那“哗哗啦啦”永无休止的浪笑,令他惆怅悲哀还有无端的愤懑。当宁远偶尔发现树北边的叶子,如文静的女子在轻歌曼舞、浅吟低唱时,烦乱的心绪一下子理顺了似的。文静女子们的浅吟低唱吸引来多情憨厚的黑小伙一般结实的云朵,他们为她们的出色表演感动得热泪盈眶,并将这真诚的眼泪“扑簌扑簌”撒向大地,撒向他们的情人。这些文静的女子高兴地跳起了欢快的迪斯科,静若处女,动若脱兔,伴随着密集的雨丝,跳啊唱啊。宁远那浑浊的大脑也被清新的雨丝冲洗得明净清晰起来。谁说他宁远铁板一块?他的想像力也满丰富,满浪漫的。宁远又想起他那篇《螳螂的爱》,不免要责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五
开弓没有回头箭。宁远决定硬着头皮把《螳螂的爱》写完。
第七部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乔小叶向宁远透露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丈夫赵铁运操她心儿了。赵铁运对乔小叶说,他的一个朋友看见她走进某小区的大门。赵铁运问她,去那儿做什么。她说去看一个朋友,搪塞过去了。乔小叶沉吟一下,说:“我决定离婚。”
宁远心一沉。乔小叶离婚意味着什么?目前,宁远、乔小叶都有家庭。两个轮子一起转,起码能保持平衡。倘一方有变,便失去平衡。失衡又意味着什么?翻车脱轨。宁远的心理非常矛盾。婚外恋就能保持两家的平衡吗?宁远正在努力探索一条自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生之路:在不破坏两家婚姻的基础上,保持永久的婚外恋。既要维持现状,又要建立一套自己的新秩序。鱼与熊掌他都要。实际上,这比一场社会改革还要难。改革,涉及利益再分配,通过市场经济实现资源的最佳配置,可以把既得利益者的反对降至最低限度,最大限度满足不同阶层的需求。而宁远的改革不仅涉及社会利益经济利益,关键还涉及到人的情感。感情是自私的,不可能通过市场行为去从新分配,更不会实现感情资源的合理有效配置。在这方面宁远的一切努力,不过是重蹈覆辙,是螳臂挡车。
在感情上搞平衡,犹如切肉不让见血,那是不可能的。宁远尽管不想承认,或者还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想乔小叶离婚。维持现状,婚外恋的存在才合情合理。起码对乔小叶来讲,解除婚姻,就等于没有婚姻,没有婚姻,哪来的婚外恋?乔小叶从痛苦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固然自由了,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宁远却还没有打算走出自己的小家庭。一时半时,他还走不出这个家庭。乔小叶说过不止一次,她属于家庭型。她特别想望相夫教子、温馨浪漫的生活。做梦都想。乔小叶天生丽质,引人注目。她的离婚,为男人们的大胆追逐创造了有利条件,为宁远凭添了许多竞争对手,包括魏善杰、于游阔他们,这势必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原有的秩序将被打乱,须从新整合,原有的平静将被打破,势必牵涉很多精力,甚至可能弄得他焦头烂额,疲于应付。双方的家庭犹如两只笼子,他们的婚外恋就是在两只笼子之间构筑了一条窄窄的对外界保持封闭的通道。乔小叶一离婚,等于从笼子里面飞了出来。倘不离婚,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晚早会发生一场家庭混战,弄不好,鸡飞蛋打,不可收拾。平静只是暂时的。宁远很矛盾。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结婚,要么维持现状。当然了,还有第三条路,要么分道扬镳。如果这也算一条路的话。
宁远对乔小叶的打算不置可否。他只能这样。听天由命吧。
乔小叶闪电般与赵铁运办理了协议离婚。她要赶在丈夫发现之前,彻底解决。夜长梦多啊。她是个十分要强的女子。她不能叫人抓住任何把柄。再说,他们本来就不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乔小叶离婚后,名正言顺搬进她和宁远的爱巢。随后也带来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麻烦。办房产证,计划生育检查,人口普查等等,都需要写明家庭情况,包括自己的隐私。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是离异的单身女人。但是没有办法。这个社会就如一个好色的导演,注定会将他的演员们的衣服一层层揭下。在导演的眼中,整个社会就是一场比赛脱衣的闹剧。
宁远的烦恼也随之而来。有没有人给乔小叶介绍对象?有没有人在追她?有没有人搔扰她?乔小叶耐得了刚一离婚须经常独守空房的寂寞吗?乔小叶没离婚前,宁远哪想过这些?赵铁运及赵太太在尽职尽责地替他“监督”着乔小叶。他们既是宁远的死对头,又是他绝好的耳目。有时毒草也能化作肥料。本来可以坐收渔利的宁远由于乔小叶的离婚,什么都须亲自动手了。
六
宁远往侯迎松办公室送文件时,候迎松给他交待说:“以后凡是需要班子成员传阅的文件,啊?就不必人人过目了。与哪个领导有关,啊?就送给哪个领导。”
明天车务段要开大会。陆清风给宁远一份起草的会议议程,让他复写几份。徐进走进来,拿起会议议程看看,不解地问陆清风:“怎么没有你?太不像话了!”
陆清风手一摊,一付无可奈何但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名单是候书记临走时拟好的。再说,这也算不了什么。”
宁远心想,他一个小小的代理团委书记也就罢了,陆清风可是堂堂的段领导啊。
宁远要到分局团委出差。直接在家门口上车就行。那趟车十点才到,用不着像往常那样起早贪黑。由于无牵无挂,昨晚睡得格外香甜,一觉撂到日上三竿,太阳照腚。洗漱完毕,吃饱喝足,一看表,车快进站了,便去打点行装。妻子于秀莲进屋焦急地对他说:“咱妈病了,浑身发烧,头晕。恐怕老毛病又犯了。一会儿我得陪妈去市里看看。”
宁远一听,心里有些沉,问:“你能行吗?”她已有了身孕。反应挺厉害。
“有什么办法?”她说,一付无精搭彩的样子。继而又埋怨起来,“妈这个人也真是。昨天见人家大中午都忙着浇菜地,她也要去。出一身汗,凉风一吹,还能有好?叫她回来,根本不听。”说毕,直说头晕,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宁远临走时去看看于太太,她的脸蜡黄,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呻吟着说:“这几日没睡好。”宁远听罢,不免有些愧疚。为了不耽误宁远上班,每天刚擦亮老人家便起床给他做饭。
七
可能受C站家属院菜地的启示,宁远见车站伙食团附近有一片空地,足有两三亩,萌发灵感,为何不开垦一下,种上蔬菜,并取名“共青团责任田”,为建设共青团车站积极创造条件?候迎松书记称赞说:“这个主意好!啊?是个金点子!啊?”
党支部书记乔小叶立即吩咐田友众组织团员青年拿上铁锨剜地。候迎松拿一把铁锨,往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和宁远及团员青年们一起剜地。候迎松用毛巾擦擦汗,对田友众说:“劳动光荣啊,啊?”乔小叶想从候迎松手里要过铁锨,让他休息一会儿。候迎松死活不撒手,“这把锨我就留着吧。我们都是农民的子孙,可不能忘本哪,啊?我以后会经常来参加劳动的,啊?”他又叫几个青年往他今晚下榻的招待所,即那个小院搬几盆花草。他说,“没事给花浇浇水,也是一种劳动嘛!啊?”
当晚,候迎松住在C站招待所,不管怎么说,大书记到宁远家门口,他总得表示表示。
宁远第一次去小院吃了“闭门羹”。贾横和对象娇娇,在自家门口你推我一下,我挠你一下,嬉戏打闹。贾横告诉宁远,候书记刚被霍全顺站长请走,正在饭馆吃饭。宁远心里一阵轻松,起码不用给候迎松张罗晚饭了。
晚上十点左右,约摸着候迎松要回来了,宁远想再去小院看看。贾横在东风煤矿调车作业,娇娇回家了。
只见候迎松站在那棵核桃树下,手持一把铁锨。宁远忙迎上去:“候书记,还没休息啊?”
候迎松似笑非笑地看看宁远,摸一下眉心间的疤痕,“吭”,从鼻孔儿里喷出一股刺鼻的酒气:“啊,宁远啊。没事儿,我想往花盆儿里培点土。”
宁远不由分说,想从候迎松怀中夺过铁锨:“候书记,我来吧。”
候迎松摆摆手,沉下脸儿,明显得有些不耐烦:“这点劳动的权利你也想剥夺吗?啊?太过分了吧?啊?”
一身油包的贾横风风火火闯入小院,见候迎松和宁远在那儿说话,一愣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兜在衣服里的几大块煤“哗”倒在自家门口。他又向候迎松借了那把铁锨,开始和煤泥摊煤饼。
宁远碰了一鼻子灰,识趣地告辞了。
贾横猫腰躬脊,极有耐心地富有节奏地在那儿拍着煤饼,像女人在河边捣洗衣裳。等他拍好,又割成方块,要还给候迎松铁锨时,候迎松的屋里早熄了灯,只好先放自己屋里。
八
值班员休病假了,霍全顺陪老伴看病,代理站长徐进不得不亲自顶班。
田友众替信号员,由于手生,排列进路时,摁按钮的手直哆索。
列车正在站内通过。徐进抬头看表准备给调度员报点。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那架质朴大方的“三五”牌挂钟不见了,换了一只崭新的时英钟。徐进将填写行车日志的钢笔“叭”扔到办公桌上:“胡闹!无知!啊嘁--”时英钟有着漆黑锃亮的表盘,雪白的指针,表盘镶着金光闪闪的花边,像个浑身闪耀着珠光宝气的贵夫人。表盘色泽黑暗,难以辨认,更荒唐的是,表盘竟没有一分一分的标志!铁路强调多拉快跑,争分夺秒。难道不要争了不要夺了?看这样的表报点只能凭臆测,调度员又如何能准确掌握列车运行时刻?
田友众说:“候迎松书记下来检查工作时,嫌旧表不好看,要换个新的。那天,他还征求了于游阔、靳慧敏的意见。两个人都同意。候书记和靳慧敏还拉了半天家常。”
“于游阔,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候咋儿也犯糊涂?唯上是从!形式主义害死人,也害死咱们值班员!要不怎么说啊嘁-啊嘁!外行领导不了内行。他净给你瞎添乱!”徐进十分气愤。
凌晨五点左右,郑仁工长在晨曦中推着自行车,带着十几个养路工人去现场干活。
站内有一勾须穿越上下行的调车作业。T7次Y站已经预告。如果在T7次前边穿越上下行调车作业,要冒一定风险。Y站C站特快运行时间只有短短六分钟。办理闭塞及开放信号时机,都有明确规定,也就说,T7次Y站一通过,C站的这勾调车作业必须在两分钟内完成。稍有差错,就意味着不能按规定时机开放通过信号,很可能把T7次抗停在站外。机外停车就是事故。何况又是大特快。徐进决定冒一次风险。后边的客车一趟跟一趟,没有空档了。司机老沈等着下班,调车组还饿着肚子。也算是逼上梁山吧。徐进果断下达了穿越正线调车作业命令。作业前徐进进行了缜密布置,并通过无线电进行了“战前”动员。老沈的机车只顶送两辆车,如果顺利的话,穿越上下行两条线路,犹如小船横越一条窄窄的河流,眨眼的功夫。田友众仍有些哆索的手按下调车进路的始终端按钮,操纵台上由远及近出现一条横越上下行线路的弯弯曲曲的黄色光带。现场调车车列每轧上一段钢轨,操纵台相应的那节黄色光带立时变成红色,待车列过去后,红光带自动消失。徐进、田友众不约而同地盯着那条黄色光带,光带在一节一节地变红,一节一节地消失,调车作业正常进行着。
Y站的闭塞电话响了。徐进没有接闭塞电话,他先拿起无线电,冲司机喊:“老沈,啊嘁!再快点!T7次Y站开过来了!”
老沈在无线电里喊道:“老徐!已经全部到达牵出线!落通过信号吧。”
徐进再看操纵台,脑袋“嗡”地一下。有两节红光带仍未灭,在黑色底面的操纵台上就像夜里的两星煹火。田友众仍在那里发愣。徐进一看便知是由于前几日下雨,钢轨生锈,车轮与钢轨绝缘造成分路不良。必须人工解锁!也叫强行解锁。只有这样方可消除那迟迟不愿退出历史舞台的红光带,才能开放T7次的通过信号。他一把揪下身后落地式人工解锁盘上的铝封,又跑到操纵台上的红光带跟前仔细看清了,对田友众说:“记住!一会儿我说让你摁,你就摁这个按钮!咱们同时摁,就是20DG,听见没有?”田友众点点头。徐进迅即跑到人工解锁盘面前,说:“游阔,快......”他扭头一看是小田,只好改口,“小田,快--啊嘁--快摁!”“好哩!”田友众答应着。摁一下,红光带未灭,摁两下,还是不灭。无论你怎么摁,那两星煹火凝固了似的,即使你叫来消防车,休想浇灭它。徐进蓦地想到,郑仁工长正在现场施工,但一想,人家是在邻线干活,应该与此事无关。
“C站有没有?T7次接近!”听到无线电的呼叫,徐进心一沉:完了!自己刚平反昭雪,竟捅个事故,奇耻大辱,晚节不保啊!他的心里不禁一酸,眼圈一热。
“C站有没有?T7次呼叫!请回答。”T7次已在站外停车。
田友众吓得在一边傻站着。
徐进赶紧给楼下的信号工区打电话,请求救援。不到两分钟,一个小伙子急匆匆跑上来,以最快速度堪察一下现场。他让徐进摁操纵台上的20DG按钮,他负责摁人工解锁盘的20DG按钮。同时摁,红光带终于消失了。尽管徐进千叮咛万嘱咐,田友众还是慌乱中出了差错,把2DG误认为20DG,张冠李戴。
谁知红光带消失后,列车进路依旧排不出来,进路上有关的三十号道岔指示灯没有任何显示。徐进赶忙通知南头清扫员立即到现场察看。不到十分钟,清扫员汇报,三十号道岔尖轨与基本轨之间卡了一块小石头,已经清除。
徐进马上开放了通过信号,往日一闪而过的T7次,此时仿佛受了多大委屈,摇晃着长长的身躯,慢慢通过,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徐进看在眼里,早没了往日的兴致,再不会激动地大喊:“长龙!巨蟒!真是威武!”
九
C站抗停7次大特快,惊动了京南车务段机关。霍全顺站长坐不住了,托付亲戚到医院照看老伴,匆匆赶到车站。正是上先进中间站的关键时刻啊。何况,再有三十几天,车务段就要实现第个二百日。候迎松早就发话,谁砸了百日,就砸谁的饭碗!徐进啊徐进,你可真行!霍全顺欲哭无泪。
霍全顺把于游阔和在本站蹲点的宁远请进自己办公室,还有党支部书记乔小叶,一块商量对策,力争大事化小,把不利影响降到最低限度。宁远负责记录。
霍全顺坐在办公桌前,看看诸位,勉强笑笑:“哎呀!关键时候,老徐就是不如你老于,别看他现在又是干部了,沉不住气!我问徐进了,人挺老实,一点没掖没藏,都承认了,全是咱的错。这事故是咱一手造成的。”
于游阔掏出一盒烟,象征性地扔给霍全顺一支,霍全顺摇摇头。于游阔从衣兜儿里摸出打火机点上,坐下来抽一口,眨巴着小眼说:“关键时候不能慌,一慌肯定出错,没跑!我就弄过好几回悬乎事儿......”见于游阔打开话匣子又要讲他的“英雄史”,霍全顺沉着脸打断他:“我说,咱还是说说昨天的事吧。明天叫我们去车务段交班,分析事故原因。你老于是老干家,宁远是业务尖子。咱们一块合计合计,明天该怎么说这事。”
于游阔一挺胸:“这有啥难的?咱就来个死不承认!反正当时就是信号工区和咱们车站双方在场,没有第三方作证。这责任不是他们就是咱们的。只管往他们身上推就是了!到这节骨眼儿了,还客气啥?我在车站坐台,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他冲霍全顺调皮地笑笑,“有些事就没敢给你说,进站信号机自复,绿灯忽然变红灯,补都补不及,通过车撂非常,说停就停了。我心一横,来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命令靳慧敏,摸住那进站信号机按钮随便摁,一会儿变红灯,一会儿变绿灯,玩魔术一样来回折腾,然后就一口咬定是信号设备出了毛病!至于道岔里面卡石头的事,打死也不能说!”
霍全顺说:“那天凌晨,郑仁工长在现场施工,也许是他们干活时不小心把石头弄进了道岔。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咱也不提了。因为明显不是人家的责任。”
乔小叶点点头:“嗯,这事不提也罢。”
宁远说:“也不排除这种情况,摁事故解锁按钮时,两个人配合不谐调,阴差阳错,也容易出问题。”
霍全顺点点头:“有道理。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咱不能这样说,这样说,毕竟还是咱自己的问题呀。”
于游阔看着宁远,笑着说:“宁远有文化,又是行车出身,你就看着编吧,对咱有利的话你就多写。”
宁远一听,马上条件反射想起自己并没有文凭,能说有文化吗?于游阔的观点是否一种世俗的偏见?如果是出于别人之口,他完全有理由相信,那是一种讽刺。
在C站紧锣密鼓准备如何交班时,京南车务段也在碰头,商量明天到分局交班分析事故的“口供”。候迎松给定了调子:事故教训固然要吸取,但签于目前形势特殊,此次事故能推则推,能抹则抹。临到分局交班前,车务段有关专家与C站制定了“攻守同盟”。初步建立两套方案。第一套,推到信号单位头上,一口咬定是信号设备出了问题。第二套方案,车务段和信号单位各打五十大板。信号单位设备有问题,车务段在操作上亦有问题,如两人摁按钮时动作是否谐调,摁得是否到位等。至于田友众摁错按钮一事,死也不能认帐。霍全顺此时心里有了底。候迎松几句话等于救了他一条命!他巴不得给候迎松磕几个响头。同时他也悟出一个道理:他不是孤立的,越是关键时刻支持帮助他的人就越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哩。这就是团结的利益共同体的力量!
陆清风看看诸位,盯着霍全顺:“你们还有啥补充的?在这儿你们千万不要藏着掖着。到时再被分局诈出来,我们可就无能为力了。”
霍全顺忽然想起道岔卡石头的事。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传到分局领导耳朵里,车务段领导又不知此事,到时想救你都没辙。没准儿还得落顿埋怨。他左思右想,还是从实招了妥当。
谁知候迎松一听还有郑仁的事,立时来了精神,他“叭”拍一下桌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年如果不是他报的案,他候迎松怎能遭受那不白之冤,奇耻大辱!
候迎松一拍桌子,吓得霍全顺一缩脖子,以为候迎松要批评他,忙辩解道:“据说,卡在道岔里面的是一块石碴,当时养路工区正在现场施工。”
“他们施工前,按规定登记过没有?”陆清风问。
“登记了。是个小施工,不影响行车。郑仁工长说白天干活太热,想起个五更把活干了。”
候迎松说:“按规定登记了又怎样?这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他工务段高明段长也休想安生!”候迎松命令从新拟定“攻守同盟”。陆清风要求再加上一条:养路工区在现场施工,很可能误把钢钎之类担在钢轨上从而出现短路。
霍全顺暗暗责备自己多嘴。郑仁工长那天是在发生问题线路的邻线干活,中间隔着好几股道,与这次事故应该是风牛马不相及。这下可好,把郑仁也给牵扯进去了。他可不愿意得罪郑仁,远亲不如近邻啊。再说,郑仁本来对他就有成见。车务与工务两家素来不睦。这一来岂不是火上浇油?
在分局交班会上,先是京南车务段和信号单位唇枪舌剑。看来信号单位亦有准备:你C站发现设备故障,应及时通知信号工区,登记运统-46,人工解锁盘上的铅封应由信号工区工作人员来破,你徐进有啥权力破封?这叫擅自动用设备。情况再紧急,也不能简化程序,违章作业。最后两家把矛头都指向京南工务段:C站养路工区在现场施工不注意,误把钢钎之类担在钢轨上从而出现短路,也是有的。
三家闹得不可开交时,赵冬青副局长不得不出面“调停”,本次事故不列责任事故,列京南工务段主要责任,京南车务段和信号单位各发红牌一张,以示警告。
其实,C站发生抗停客车事故当天,京南铁路分局已经把现场情况基本摸清,并且确定了结论。为保证C站能顺利通过全路先进中间站的验收,绝对不能列责任事故。尽管明知C站养路工区没有直接责任,为了保全C站这块金字招牌,有人曾提议列京南工务段责任事故,以便把C站彻底择干净。局长没有同意,说这样做无疑是“慕尼黑阴谋”。再说,不管列谁的责任事故,分局的脸上都无光,都是分局下属单位,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三个单位共同担责,这就意味着共同稀释,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交完班,还不到上午十一点。京南车务段交班人员面带胜利的喜悦,走下分局机关大楼。与京南工务段高明段长、C站养路工区郑仁工长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
高明段长强颜欢笑和陆清风握握手,说:“要是候迎松来了,我非得跟他理论理论。差不多就行了,是呗?不能太过分了。”陆清风笑笑,说:“还是友情为重嘛。怎么样?中午一块坐坐?”高明段长冷笑道:“算了吧!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哪!”陆清风不以为然地一别脑袋:“哪里话?又不是给你摆鸿门宴。”高明冲陆清风一竖大拇指:“这比鸿门宴还鸿门宴哩!”说毕一头钻进小车。
乔小叶也上前和郑仁工长搭讪:“郑工长,一块吃点饭吧。”郑仁工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临上车时,郑仁沉着脸指着乔小叶说:“算你们狠!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众人大笑。
工务段一行人马驱车先走了。
车务段一行人马来到停在门口的一辆面包车跟前,乔小叶向诸位挥一下手:“回去,醉仙楼!”徐进主任凑近乔小叶的耳朵,悄悄说:“我请客,啊--啊嘁!权当扣我的奖金!”乔小叶摆摆手。中午十二点赶到“醉仙楼”,乔小叶一口气点了十道菜,满满一桌子。徐进主任乐得手舞足蹈:“陆段,您先吃?”“你吃罢!”陆清风瞪徐进一眼,“催我吃,是你等不及了吧?”“我不吃肉。”徐进笑笑。“你连苍蝇都吃!”陆清风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众人大笑。吃喝毕,乔小叶结帐,他压低嗓门对徐进说:“这顿饭花了三百元!回去千万别声张,尤其是对职工。”徐进一听头就大了:三百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啊!他又摸摸自己的口袋,身上只带了五十元,还想请客?
十
陆清风在楼上参加中心组会议。魏善杰出去搞采购,为给青工搞爱国主义教育做准备。候迎松书记口头“委任”他为青工教育学校校长。党群办公室只剩下宁远一人。一个裹脚的老太太颤颤悠悠走进工会。老太太披在脑后的白发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个“乡绅”。她朝陆清风的办公室门口别别头,问宁远:“他们在不在?”“他们”显然指陆清风和魏善杰。宁远忙说:“都不在。您有啥事?”她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耳朵背,听不见。”宁远提高嗓门儿说:“他们都没在,开会哩!”“那你给我叫一下。我问他们点事。”尽管老太太耳朵背,但说话声音却轻得令正常人听着都吃力。宁远摇摇头,大声说:“他们在外地开会哩,今天不来了。有啥事就给我说吧。”老太太依旧摇头:“不,我等他们。”说毕,坐等了。老太太一脸的麻木和冷漠。
宁远连说带比划给她解释。她仍摇头:“不,我等他们。中午,他们总得吃饭吧。上次,我等到天黑,在楼上住了一夜。”她朝楼上指指,又狡黠地冲宁远笑笑,旋即恢复先前的麻木和冷漠。宁远问她究竟有什么事,她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票儿,要票儿哩!”
办公室人来人往,嘈嘈杂杂,坐着个老太太难免碍事,宁远将她让到里面陆清风的办公室,又给她倒杯开水。
临近中午,陆清风还没露面。老太太有些沉不气了,先后问了几次。趁老太太上厕所的功夫,宁远赶紧将门碰上,自己躲到隔壁徐进屋里。宁远不抠军棋,他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或许是对魏善杰的极度反感,他对文体用品有一种本能的敌意。因为这都是经魏善杰的手购置的。不抠军棋就聊天。徐进前几日在C站顶班,发生了一起机外停车事故,颇是败兴。宁远想和他聊聊天,借以安慰一下。
徐进隔着办公桌想扔给宁远一只烟,见宁远直摆手,自顾自点着了。提及刚才那位老太太,徐进抽一口烟,说:“你做得对。看来你比原来大有进步。你忒老实。在这个地方,应特别注意。比如遇到一些缠磨头的事,棘手的事,自己拿不定主意,你就往外推。但千万记住,不要亲自领着当事人找头头,或领到其它科室。自己的亲友又当别论。领导最烦这个,也腻味这个。领导对你有看法。你给当事人指条路可以,让他自己找呗。你原来就好犯这毛病,有好几次都让我碰着了。有人向你打听哪个头头在哪儿办公,特别是那些腿脚不好使的老人,你都是亲自护送啊嘁--护送着人家去找头头。你不想一想,老家伙们找头头能有啥好事?无非是要求解决这样那样的困难。那不是给领导添乱吗?我也提醒过你。你们还年轻,不像我们这帮老家伙,仰着头擤鼻涕,擤哪儿在哪儿,反正是老没出息了。”
宁远频频点头。这可都是经验之谈哪。
等了大约半个钟头,估摸老太太已经走了,宁远才出来。没想到老太太就打座在隔壁的劳资科。一个同事又将老太太领回工会。宁远哭笑不得。这位同事无疑犯了头头的大忌。好在他宁远不是什么头头。老太太面露愠色,斜宁远一眼:“我出去解个手吧,你就把门碰住了。”老太太可能是累了,干脆躺在陆清风的调休铺上,闭目养神。宁远问她吃饭不吃,她说:“有没有米粥?有就喝一碗。没有就算了。”宁远赶忙给她打一份饭菜。老太太一点不客气。一直到下午四点,才见着陆清风。老太太临走时说:“回去问问,事没给办成,我还来找你们!”
送走老太太,陆清风苦笑着摇摇头,对宁远说:“没法儿。这就是马跃前嘴里常念叨的那个‘八十岁的老母’。没说嘛,有啥老子就有啥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