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信和红玉从未后悔过。
红玉跟着李广信离家已经半年多了。因为瘸腿哥哥只想拿自己换一门亲事,红玉无奈,只能和忠厚勤快的李广信私奔了。
李广信有个三姨,嫁到海边的一个盐场。广信和红玉就投奔三姨家来了。三姨父是盐场的职工,收拾了自家的一间偏房,帮着把广信和红玉安置下来。
三姨父的叔叔是盐场的副厂长,瞅着机会,三姨父推荐广信在盐场打杂工。盐场主要工作是晒盐,把海水引进连片的盐池,日晒风吹结晶成盐。盐场工作枯燥而又繁重,纳潮、制卤、测卤、结晶、捞盐、归垛,每一项都是重体力活。好在广信体宽身壮,吃得下苦,很快就在盐场职工中赢得了“李铁牛”的绰号。
红玉先是在盐场食堂帮厨,后来因为自小在中医世家耳濡目染,多少懂些医术,恰巧盐场医务所缺人,三姨父托人去说,很顺利地去医务所帮忙了。
盐场地处偏远,在黄河汇入的渤海边,一望无际的盐池方方相连,晶莹的盐垛堆成尖顶的大白塔。这背后,是多少盐工的汗水呀。盐场活儿重,大铁耙、独轮车,每天都累得人汗流浃背,汗渍斑斑。盐工们自己调侃,他们的工作是制造盐,自己的身体还自带着生产盐呢。
几个月下来,李广信早就晒成通红黝黑的标准盐场汉子了,他也慢慢熟悉了海边的生活。阴天下雨,盐场没活儿时,他就跑去赶海,拾些海贝啊,鱼蟹啊,自家吃不了,就拿去附近集市上卖。然后买些酒回来,三姨父好这口儿,不管活多活少,每天都喝几杯。
秋风凉了,盐场最忙碌的夏天晒盐季熬过去了,李广信发现,有不少职工开始请假多了。
广信问三姨父,这是咋了?三姨父笑着解释说,盐场秋闲时,职工和家属们都会私下贩一些盐,运到较远的村镇售卖,赚个差价,补贴家用。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盐吃盐,盐场工人工资少,好多又拖家带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然这事得偷偷进行,私自贩盐是违规的,要避开工商所的检查,要是不小心被查到,就会直接没收甚至罚款的。
一番话说得广信心动了,他盘算着,自己也可以贩盐回河东县啊。说干就干,广信借了三姨父的自行车,在后车架上绑好赊来的两大袋粗盐,跟着邻居单大哥,趁着月色出发了。
单大哥人如其姓,心地善良,仔细地把贩盐路线和检查点儿,以及工商所设岗的时间,检查员的穿着打扮,一一告诉广信。广信边听边记,自己这第一趟贩盐,可不能打水漂儿了!
前面过了三岔村,单大哥往南,广信往北,两人分手了。今夜月黑风不高,广信摸索着往前骑。临行前红玉很担心,怕广信莽撞,被查到。广信安慰她,没事儿的。
据说贩一次盐,卖完能得到五六块钱的纯利,这都赶上自己在盐场干两周活赚的钱了。现在离家躲在外边儿,太需要钱了,前几天红玉害羞地告诉自己,她好像怀上了,得想办法多赚些钱呀。
走了五六里路,一路上连人影都没一个,倒是野兔窜出好几次,吓得广信打了好几个激灵。
拐过前面一处树林,就到了六户村了。六户村,这个村儿真好玩儿,难不成整个村子小到只有六户人家吗?
经过了小树林,离家更近了,广信边寻思边加快了速度。
盐袋很沉,压得半旧的自行车吱吱作响。
要进村儿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是河东县地盘了。自己老家,方圆几十里都熟悉,好几个月没联系,也不知道老娘和哥嫂们都咋样了?
忽然,村口射来了一道手电光,有声音传过来,
“谁呀,这么晚?”
广信心里蓦地一惊,
“坏了,难不成是工商所添加了临时检查点?这可怎么办?”
头上的冷汗呼呼地冒了出来。
“可是,单大哥说,这边儿没有工商所的检查点儿呀,咋办,咋办,这可咋办!”广信心里发慌,脚下没停,顺着十几米下坡路冲了过来,
“硬闯吧,可不能被没收了!”
“谁呀,咋不搭腔呢?”手电光来来回回照了过来。广信伸手挡住眼,硬撑着咳嗽了一声,壮胆儿支吾出一句:“俺……”
话随影过,广信的车子擦着手电光嗤嗤骑过。
“干啥呢,停下唠唠……”
广信心里那个急呀,手电筒的光耀得他看不清,问话的是不是工商所临时设立的检查点呢,他也没看清。此时此刻,他只想冲过去、冲过去!更不答话,撑起身子,脚下用力踩自行车脚蹬子,狠劲往前冲。
“这谁呀,咋不站住,咋事儿,哎,你,站住!”
广信更心慌了,双脚交替,不停加快速度,只想快点儿蹬远。身后那人的声音落了又起,风声过耳,广信好像听到有脚步声在追自己。快点儿,再快点儿,不能停,不能停,千万不能停!
可是,越怕啥越来啥,自行车链条错齿了,咔吧一声,卡住了!迫不得已,广信从车座上跳下来,慌乱地向身后一看,手电光依然在追着自己。
广信啥也顾不上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抢步往前推车。
身后的手电光混杂着喊声追了过来,广信拐过一个街角,实在没有力气了。他看到左手边有一个小院儿,院门没关,他灵光一闪,把车推进了小院儿,顺带用脚后跟把院门儿带上。
“汪汪,汪汪汪”,小院儿里,一只狗从黑暗里冲了过来,向惊魂未定的广信狂叫。
广信腾出一只脚,踢踢踏踏地撵狗,“去,去,一边儿去!”。
“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声更急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轻咳两声,吱呀推门,
“谁呀?这黑灯瞎火儿的?”
广信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屋里走出的人,一支烟斗冒着火星儿,施施拖拖地踱出一位老汉。
“石头,别叫了。”
老汉喊住了依然狂叫不止的狗,驻足打量闯进自家院里的陌生人。
广信窘迫极了,口齿不清,不知道说啥,“大……大爷,有……有人追俺……”
后面的人喊着追过来了,手电光四处乱照。老汉看看广信,看看他扶着自行车的双手,站不稳的双腿,紧张到颤抖,让人心中生怜。
老汉啥也没说,拽拽自己的外衣,吆喝着自家的狗,向门口走去。推门出去,又反手掩上了。
“二爷,您还没歇着呢?”
“顺子啊,咋在这晃荡呢!”
“二爷,刚才,刚才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村口经过,俺没认出是谁,喊他也不停,俺心里没谱,就顺街过来瞧瞧。”
“哟,没事,那是俺一个远房侄子,刚进俺家门。”
“呕,那就得了,二爷,您早歇着吧。”
“你也回吧。”
“俺还得去村口看着,今后晌怕是有雨,俺还得给队上看着棒子呢。”
“去吧,去吧。”
广信在小院里侧着耳朵,仔细听,一口气慢慢放下来,浑身瘫软,猛地惊觉出夜风吹来浑身凉意,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后背早都湿透了!
老汉走回小院,广信早把自行车挨着墙边撑住了。
“没事了,进屋坐会吧。”
“真是……真谢谢大爷了。”广信搓着手,感激的话结结巴巴。
“进来吧,外面凉。”
广信随老汉进屋,拿起水瓢舀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把自己贩盐的事,老老实实告诉了老汉。
老汉乐了,你这小子,有心没胆啊,取笑了广信一番。
“巧了,俺村里啊,好多人家要腌咸鱼,你把盐啊,散卖到俺们这吧。”
“太好了,大爷!……”
中秋节到了,皇龙渡村热闹起来。
跛脚船工李广义,早就准备好了。他打算给全村人每家送两条大鲤鱼。他的鱼塘第一批鱼已经于中秋节前上市,在渡口的集市上,在乡里,很快就卖光了。
拿着到手的足足五十多元钱,李广义,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豪。以前人人看不起的跛脚,现在靠着自己的辛勤汗水,赚到了这么大一笔钱,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还有更让老船工高兴的事呢,自己的妻子哑女王新梅,和前几天偷偷摸摸回家的老五广信说起的红玉一样,有喜了。
王新梅最近老是呕吐,他还想是不是生病了?嫂子杨大玉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媳妇怀孕有喜了。
一句话,把李广义说得,眼圈儿红了。啊,妻子有喜了,自己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生活啊,多年的阴云,仿佛一下子放了个大晴,让他高兴得有点不能自已。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广义把自己想给村里每家人送两条鱼的想法,和大哥李广仁一说,立刻得到了大哥的全力支持。
是啊,没有乡亲们的帮衬,广义的鱼塘怎么会有今天呢。当初村委开会,既免除了广义的承包费,还给了三百斤粮食,这都是及时雨啊,一定要好好谢谢乡亲们!
还是大嫂杨大玉想得仔细,她对广仁广义哥俩说,咱们要特别多给老村长几条鱼,一直都是老村长给了咱家最大的帮助,咱们一准不能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