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博弈,当然是由上官云婷挑起的。
其实,上官早在这场“事故”发生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的。当天,她借故宣传部有会议,离开报社,其实哪有什么会呢,她只是寻机与沈少白到梅苑贵宾楼幽会去了。现在,她与老吴是个玩个的,互不过问。如果没有沈少白,上官情绪起伏颇大,稍一不顺就愤愤不平。她也不知道她这些愤怒与不良情绪,从何而来。总之,一个月之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看谁都不顺眼,一圈儿人都跟她有仇似的。——甭看她一直在人前举止娴淑优雅的,她内心的苦,谁知道呢,她只是从来不说、从来不展露出来罢了!
老吴说去省里开会,要三天时间,她现在已懒得究查这些会议的真假了,管他呢,反正去去也好,随便吧。今天是第一天,上官便借机叫来少白。二人在宾馆内,一整天都没出门的,鸾颠凤倒,疯狂恣意,尽情挥霍情欲与压抑。午餐也是由外卖送的,只是沈少白躲在卫生间内,直等女送餐员娇声说声“再见”后,上官轻轻关上房门后,他听到上官哈哈大笑后,才出来的。
现在,他们似乎均很喜欢这种感觉,偷偷摸摸,躲躲闪闪。
这种风险里,总有无限情趣,使他们在做爱过程中,有着非凡的体验与快感。眼看,天已经很晚了。二人整床穿衣,——对了,凡他们在宾馆房间内,常常是须裸体来去的。用沈少白的话说,这叫“真诚相待”;按上官云婷的解释,平时做人太难了,这叫“释放压力”。
二人刚穿上衣服,沈少白手机响动。
上官去洗浴间整妆。只听外间的沈少白低沉地咆哮:“无论如何是顶住。只说是交通事故!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咱们都得完蛋!”末了,又听沈少白说:“快将电话纪录删除!”
上官云婷从洗浴间出来,只见沈少白耷拉着头,叉着双腿,坐在桌前的方凳上。
沈少白见她过来,赶忙站起,一脸怯怯望到她,说:“出大事了!”
当上官听罢沈少白将谢小非丧心病狂的行动讲述完后,她怒不可遏,扬起手掌,“啪!兜脸扇了沈少白一耳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找的这是什么蠢猪!”她扇过沈少白一掌,一指头指着沈少白的鼻子,指了指,眼瞪着,胳膊一摔,气急败坏地只在房内转。
“咋办?”
“什么咋办?——你尽会给我惹事儿啊你!”
上官叱罢,抓起手机,一通乱拨。
这时,只见上官又忽然变成一人儿,脸儿笑着,扬一扬脖,乌发披垂下,声音娇娇柔柔地对着手机说:“李处长吗?你看,这多晚了,又要找您费心。”
沈少白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您看这事儿搞的。那边司机吧,是我一朋友的远房亲戚,这边吧,是方主任。”然后,上官不吭声儿了,只睁着大眼睛笑着听,一边听,一边点头,临了又娇滴滴地说:“太谢谢李处长了,只是——”忽闪着大眼睛,又是笑着听,“太谢谢您啦,太谢谢了!”手机便挂了。然后,又拨,拨通了,扬一扬脖,又让一让头发,一手就勾着头发,一手抓着手机,道:“雄飞,可要注意身体呀——”
沈少白听了,赶紧埋下头,双手插进头发。
他不想听上官云婷说话,又偏偏听到,“夜里别总吹空调的。”然后,他偷眼看见上官云婷垂着眼睛听,一会儿过后,道:“报社一朋友的亲戚,刚刚弄了场车祸。唉,说来也巧儿的,轧着的孩子吧,竟是总编室方玲家小毛。那同事找我,让我出面说说,你说我咋说。”上官说罢,又垂下眼睛,只听着,忽然脸儿一扬,道:“这样吧,你给公安局管这事儿的交待下——”住了住,又一个劲儿点头,“对,对,对,就是一般交通事故的。人看好了,最大的万幸。我也是这意思。对的,对的,不易扩张。”说罢,看沈少白一眼,又将电话挂下。 沈少白抬起脸儿,疑惑地望到她。
她冷冷地说:“叫他一口咬死是交通事故!啥事儿都好办!”
沈少白点头,说:“交待过了。小非口严。这点放心。”
“少白——”上官柔情脉脉探过身去,一把掬起沈少白的脸。
沈少白挪开上官云婷的双手,看了上官一眼,他觉得上官此时像个丑陋的巫婆,十分可厌,一句话不说,起身走了去。
沈少白乘电梯直下到大厅。外面的天色,苍苍黑下;大厅里几盏莲花吊灯,灿灿亮起,将金柱子、红色地毯与乳白色玉栏照耀得光华四射,富丽堂皇;大厅楼梯拐角处,一架乌亮的钢琴,由一个少女在弹,飘渺的琴音与近处的假山喷泉相映,一派优雅闲适之况味;大厅间散落的真皮沙发上,稀稀落落,坐着几撮人,或微笑攀谈或品香茗或无所事事东张西望。沈少白走出玻璃转门,一辆出租车开上阶来。
男待者微笑着,见少白有打车的意思,便忙过去将车门打开。
少白进去,男侍者又将车门掩好。
“《莲城日报》社。”沈少白说。
车子穿过华灯交织的街道,直往莲花中路奔去。
沈少白陷进车座之中,头枕双手,他想静一静,他不想回家,他不想面对那个冰冷冰冷的“修女”安妮。不知道为什么,他就不想面对她。他什么都懒待去想,他只想静静地处一会儿,办公室是最好的地儿,灯也不拉,只坐在沙发内,只坐在一片黑暗里,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想躲起来,但他还害怕陌生地方,惟有报社,惟有办公室,才让他独处时,觉着有力量,有安全感。其它地方,他不去。他觉得到另外地方,自己好像随时随处都要被谋害一样,内心充满恐惧。
近来,沈少白这种恐惧心理很浓郁。
其实,打小他就有这份不安全感。他一岁多的时候,就离开了妈妈;十岁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二十多年,他一路走来,都是要装作强大,去学会坚强,在社会上立脚、拼杀与掳取。他想拥有更多的物质去证明他的强大,然而,在获取物质与地位的同时,他的内心那种柔软部分在慢慢减少,甚至快要失去。他已没有了自己的感情。他有的只是物质的掘取,性与发泄。也就是说,他拥有的只是粗糙的感官享乐,而没有心中那一份安谧宁静。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内心,终日浮浮躁躁,粗粗拉拉的,像一枚出膛的子弹,火火辣辣,急急躁躁,只是一个劲儿往前射,去击中那目标!
他认为他内心与身体内的真气,几乎被耗尽,所以,他才显得虚弱无助与恐惧。像一根挂满金条的芦苇,他已不堪其重,但他还需要那些挂在身上的金条。那是一份世俗的荣耀与光荣。比如,他不愿意失去他的小别墅,他的副县长家女婿的背景,他的钱,他的挥霍,还有那么多人的奉迎。他想占有这些,他就负担很重,日常工作还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他不敢得罪上官云婷,也需要上官的肉体,但从内心来讲,他还看不起上官,鄙夷上官。他觉得上官活得太假,喜怒无常,又矫揉造作。
说实话,沈少白有些欣赏方玲。
人家方玲那是在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工作,苦吧累吧,也值得。然而,自打一进报社,沈少白便与方玲走的不是一条路子。这注定了他要跟着上官去与方玲那帮人斗争。简单地说,在沈少白看来,报社一直存在着“两派”:一是“工作派”,就是踏实工作,埋头实干的;另一是“关系派”,就是专搞人事关系,周旋于人脉之间的。
以前,沈少白甘于成为后者,因为其时他认为“关系派”是玩脑子的,玩人的;而那些工作狂们,只会工作,只能当别人鱼肉而已。后来,他改变看法。他觉着那些惟工作的人,活得简单充实又快乐。耍阴谋鬼计的,总担心别人的阴谋鬼计,活得敏感,小心,多疑,总之是,心很累。
想到此,沈少白竟痛恨自己做了件恶事!
他不能宽恕自己对方玲犯下的恶,那么小的孩子,他竟然让谢小非对八岁孩子下手,他痛恨自己是个野兽,畜生!他知道,这件恶事,迟早会有报应的。他祝愿这个报应早早到来,也许真到那一天,他就会彻底解脱!
“同志,请您付款下车。”
沈少白竟然无觉车子早已是停在报社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