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白再回转来,门半掩着,他轻轻敲门,一脸儿笑的走进来。
蔡逸凡坐在办公桌边,见他来,一笑,想要站起来。沈少白笑着冲她压了压手,她还是起身来,一双手交叠扯着,一张脸儿红了。沈少白拖过来一张椅子,远远离她坐着,蔡逸凡却在一边桌上开始轻轻收拾起东西。
“怎么?稿子写完了?”
“天太晚了。我想回家写。”蔡逸凡说着,一直垂着头,一直收拾东西,“四沿齐”短发撅撅的,一直扑散着娇嫩的脸颊。
蔡逸凡只是站着收拾东西,沈少白只是看着她轻轻收拾着东西的一双手。那双手,像两瓣柔媚的白莲,在水一样平静的桌子上,张张合合,忽然她扬起脸儿,一双水灵灵大眸子望到沈少白,又低垂去,低声说:“回去太晚。我妈会说我的。”
“你妈妈厉害吗?”
“才不呢。”
“那你为什么怕你妈说?”
“天太晚了。”
“你是因为天太晚,或是因为怕你妈说?”
蔡逸凡脸儿“腾”红了。
沈少白笑了,蔡逸凡看到他,狠狠地看他一眼,坐下,手还在收拾着东西,电脑也关了。
“气了吧?——还当记者呢,还新闻科班生呢,刘主任是咋教你的?”沈少白望到她笑着,接着说:“这就叫作采访的艺术!——所谓记者,便是以提问为生,提问的艺术,只在让对方无路可逃,这样才能将实事的真相打捞出来。”
蔡逸凡停下来,两只胳膊交叠抚在桌子上,像个小学生样子坐直了,脸冲着沈少白,装着认真听讲,终于是嘴唇一抿,一双眼睛圆圆打转了一下,禁不得“噗哧”一声纯纯地笑了。
“怎么?我说错了?”
“沈老师说的对。”
“对了,就要听。”
蔡逸凡狠劲儿点点头,忽然脸儿一扬,又笑开。
“笑什么?”
“《莲城日报》社的人都这样的。”
“都啥样儿?”
“都像你这样,——好为人师。”
沈少白不好说什么,只笑,过来到蔡逸凡坐的桌子边,见桌上一副扑克,“政教部上班时间还打牌?”
“才不呢。刘主任他们中午没事儿时候玩的。”
“你今年多大?”
“干什么?”蔡逸凡警觉地问。
“给你算一卦。我会用扑克算命,很准的。”
蔡逸凡看他一眼,摇摇头,不信。这时,沈少白已掂起那副扑克“哗啦啦”洗了一通,然后叠好,伸给她,“抽一张。”
蔡逸凡不抽,只坐着不动,只笑着。
“抽一张。我先给你玩套魔术。”
蔡逸凡抿嘴笑,轻轻抽出一张。“你看看,记准了。”沈少白说。蔡逸凡瞥眼看了。“记住了?”少白问。蔡逸凡笑着点头。“来,夹在这里边”少白说。蔡逸凡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伸过来将牌夹进去了。
沈少白“啪”将扑克合上,“哗哗啦啦”,一阵乱洗,一边洗一边道:“我能找出你看的那张牌。”
蔡逸凡两手托起下巴,始终笑着,两个小酒窝浅浅露出来,在灯光下很像一朵含羞的百合。
沈少白将扑克往桌上轻轻一放,眼睛看着她。她也看着沈少白,小手指轻轻勾动着嘴角,眸子低垂了,说:“你找吧。”
沈少白故意没找出,说要再玩一盘,蔡逸凡却轻盈盈笑着站起身,说不看了,要走了。
沈少白很尴尬,却尽力掩饰着,才进来时那一股子攒起来的傲气,将要散逸殆尽去,忽然蔡逸凡扭脸儿向他道:“你不是有事儿么?”沈少白已从她说话的腔调中、语气的转变中,以及称谓的变化里,感受到甜蜜。沈少白刚要回答,蔡逸凡却几乎是些命令的口吻,道:“天黑了,你家里人也不担心?”蔡逸凡说着,已经离桌而去。沈少白不好再坐,忙笑着起身走开。蔡逸凡忽然又掉转身,去到桌子边打开抽屉。沈少白扭身看她一眼。她兀自在抽屉内翻找。沈少白停下,等她一会儿,还不见她动身,便不好意思再在门口灯下站,回脸对蔡逸凡说:
“我先下楼了。”
“好的,再见。”
沈少白只好一步步下楼,复又不住勾身回望,究是再没见到蔡逸凡。
报社院内,灯光隐隐,树影幢幢,明暗交织着。大门外的马路,像条暗色的河,在灯光月色里,悄然远去。深夏了,有风,风吹动着梧桐树叶、大杨树叶“哗啦啦”直响。沈少白下到台阶外,不走了。他有意想再等一会儿蔡逸凡,然而蔡逸凡好似故意避开他似的,就是不下来。
忽然,沈少白惦起小非制造的那场“车祸”。
报社如何报道?
沈少白急忙转身回去,“格登格登”,重又上楼来。原以为,能在楼梯处碰着蔡逸凡的,然而一路上竟然没遇见,少白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便也不停,径往四楼去。校对室是一个大套间。房门洞开。不时有烟雾、嘻骂声,从门道的亮光处飘散出来。沈少白进去,见着屋内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只在这灯光与烟雾里,见着几个戴着近视镜或睁大眼睛的校对员,正埋头仔仔细细地端详巡视着桌上的“清样儿”。
“嗬,哥几个真忙啊?”
有人抬头,有人不抬头,只是乱乱地说:“小沈过来了,随便坐吧。”
沈少白挨着让烟,各各都接。
这些校对,在报社,编辑记者是得罪不起他们的,——因为若一个错别字见报,都是要扣分的。所以,这些校对们见着编辑记者来到,都是爱搭不理的,各各显得神气呢。沈少白一边发烟,一边找到二版,简单翻看一下。校对小范,就对他神神秘秘地一指,只见清样上圈了几个错别字出来,“多费心。改明儿哥请你吃烩面。”少白说。小范笑了:“放心。”往鼻梁上推推眼镜,一行一行查找起来。
“一版呢?一版今天谁看呢?”少白找了半天,没找到一版,就问。
小范往里屋内一指。
少白点头,笑着进去。
“牛主任忙。”老牛扭脸,一双高度近视镜搭拉在鼻尖,翻眼看看,是少白,就说:“小沈来了。”沈少白凑过去,一边让烟,一边给老牛打火,老牛吸了烟,裤腿撩撩,凉鞋蹭掉,双脚齐上椅子。老牛本是个瘦子,此时缩在椅子里,像只尖嘴猴。少白一双眼转动着朝清样儿上乱看,先看“倒头题”,不是那篇稿;又看了半天,还没找到那篇稿。忽然找到,原来发在快讯栏里。沈少白一颗心放肚里。这时,忽听老牛说:“总编室一哥们,写稿子粗粗拉拉的。”沈少白故意摆出一脸疑惑。只听老牛道:“唉,总将俺那一家子,写成朱市长!”“将牛市长写成朱市长,可是大的‘政治错误’啊!”两人都笑了。而后,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聊会儿“闲篇儿”,沈少白说声——“弟兄们辛苦了!”便告辞出来,刚走到二楼拐角处,不意竟迎头撞见蔡逸凡!
“怎么还没走?”沈少白问。
“刚才找资料的。”蔡逸凡答罢,头一低,下楼去。
沈少白见状,不好意思跟,又想跟着,但究还是怕同事撞见,便过卫生间转了一趟,料蔡逸凡走出报社门口,才急忙出来。本来打算,在大门外能追上逸凡,请她吃夜宵的,大街上却不看见蔡逸凡身影。“这女孩走得还真快!”沈少白搔着头,悻悻叹道。
大月亮,升起楼顶。
月辉,由古铜色转变得银亮。楼房、树与电视台的转播塔,在银亮月色里,陡然爽朗许多,偶尔过往的出租车和很远处街边的夜市,倒使莲城的夏夜衬得愈发幽静。
沈少白甩甩头发,走在夜中。
他掏出手机看时间,方知手机早关掉的。于是,一壁走,一壁将手机打开,接二连三显出多条未读短信。
少白一条一条看去,有小非女朋友刘娟的;有妻子安妮的;还有“K”的。
“K”是上官云婷的代称。
沈少白走到有灯的路边,正要拨电话给上官,手机骤然响起。沈少白揭开手机,就听到上官云婷的质问声:
“在哪儿呢?一圈儿人都找不着你!”
沈少白道:“刚从报社出来——”
“看了吗?”
“看了。稿子是小蒙写的,汪总处理得好,发简讯栏里。”
“快回家吧!安妮给我打了几遍电话了。早些休息,别跟个‘夜鳖狐’似的,明儿一早,跟我一块儿代表经济部去医院看一下那小X——另外,你要悄悄联系一下你找的那个‘烧包兔子’的家属,给他家属说明情况,让放心!”
沈少白说,知道,随手招来辆面的坐上,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