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天莫出街门,人一下子变得皱多?”田福林从家里出来,感觉西大街上的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尽管在家的时候就听说这几天不少难民进城了,但当他真正亲眼目睹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震惊。
古老破旧的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有的肩膀上搭着车绊,推着独轮车,车上带着谋生用的家伙什;有的拉家带口扶老携幼,大人喊孩子叫;更多的是背着铺盖卷的青壮年,衣着简陋,面无表情,行色匆匆,一看就是从乡下来城里投亲靠友的。
“灾民进城喽!警察戒严喽!”几个孩子一边叫喊一边追逐着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着空隙跑过。
“啥世道。”田福林心里嘀咕了一声,蹒跚着朝西门走去。
刚出城门,一股强烈的震撼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起。这种震撼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不断冲击着,让田福林觉得神情紧张,甚至感到周身有些颤抖。田福林已经年逾花甲,自幼在洪州城生活,生于斯长于斯,但是今天的场景在他的记忆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今年洪州大旱,旱情之严重超过光绪三十二年。开春那会下了几场小雨,算是把种子勉强下到了地里,之后整个夏秋几乎是滴雨未下,乡下收成锐减。浑河两岸的川地稍微好些,山区和半山区好多地方几近绝收。于是刚收过秋,城外十里八乡的人们便纷纷来到县城找营生。但是今年受灾的人着实太多了,城里已经很难找到活儿干了,灾民们大多都聚集在了西门外。
洪州城是一座千年古城。早年只有东西两个城门,明万历年间重修城池,又开了一个南城门。明朝时西门外有条名为沙河的护城河,河上有座石桥叫沙河桥,清朝时沙河因多年淤积成为沙滩。顺治十八年,洪州县衙倡导商贸,让民众在沙河左右筑屋经商,并将其命名为顺城街,民国时改为西关街。但百姓已经一辈一辈地叫顺了嘴,不管怎么改,也不管河还在不在,依旧称西门外为沙河桥。
沙河桥临近浑河谷地,人烟稠密,交通便利,商旅众多,客栈酒肆连片,是洪州城最为繁华之地,平素里就人多热闹。可是今天的情况与以往大不相同,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比正月十五的沙河桥灯会和四月八的常山庙会要喧闹得多,貌似半个洪州县的人都涌来了。这些人有的圪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抽着旱烟,有的三五成群地呱嗒着。不时有人站起身来,或推着车、或担着担子,上了去往口外的官道。
城门口贴着县公署以工代赈的告示,招灾民去大同的口泉煤矿下井。下井是一脚阳间一脚阴间的活,往常人们只要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更何况日本人来后,煤炭成了战略物资,下井要受工头和日本人的双重欺负。可是今天很多人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城门口县公署登记人员的办公桌前排队的人络绎不绝。
“田先生,出街来啦?”警察小队长张甫正在城门外执勤,看见田福林凑上前来打着招呼。田家是官宦世家,田福林的高祖父田良曾在道光年间任二品大员,因参与虎门禁烟,林则徐被发配新疆后,田良亦被削职为民回到了洪州。田福林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曾考取过功名,在山西、河南和山东等地做过知府和县令。及至田福林成人后,满清已经灭亡了,只好洪州县国民政府做了个文员。六年前日军攻陷洪州城,田福林因不愿到县公署出任伪职而失业,家道就此破落。尽管如此,张甫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
“是啊!张队长。执勤呢?”田福林回过神来搭讪了一句,然后问道:“不是说戒严了吗?咋城门还四敞大开着呢?”
“戒啥严呢?人们尽瞎球地白逼说。再说,戒了严您还能从西门出来?”张甫一边用目光扫视着人群一边跟田福林拉呱着。
“戒不戒严的,老百姓也没活头了。看看这沙河桥,灾民够多少,乌泱乌泱综成人了。民国十五年闹旱灾,洪州县国民政府搞赈济囊时候也莫有过邹多人。”田福林感慨道。
“喀不咋。俺就囊年当的差。没随顾都十七年了。” 张甫停顿了一下说:“这会儿价赈济的事情怕是说不章了。大前年常山南峪发章水来淹死了耨些人。县公署做啥栏?还不是球也没一条。”
“不是水灾就是旱灾,这可咋扎呀!”田福林叹了口气说。
“能咋扎,不是去当窑黑子,就是出口外。” 张甫朝着县公署贴的告示那撇了下嘴说道。
“又不戒严,你们治安小队阔西门来做啥?敢情是换防了?”田福林疑惑不解地问。
“哪呢!是灾民过多了,马维图囊鳖子怕冲击县城,大清早就给警察局打电话,让增派警力。县长发话了谁敢不听?您没看?俺们贾大局长都来了,连驻防的蒙疆军都出动啦!”
听张甫这么一说,田福林方才注意到,西门外的警察确实增加了不少,而且连驻防的蒙疆军士兵都出动了。南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柳树下,警察局长贾金海正斜靠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旁边的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吃饭用过的碗筷。
“尿盆子那个灰猴,格产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就激溜地来了?”田福林回过头来对张甫说道。
“吃啥呢吃,都也没吃。天一明就扑到西门了,饿着肚子值了一早起的勤。将将才轮流到李老二的饭店每人吃了碗块垒。贾局长他们几个不待要去,李老二给端了盆抉各达。”张甫发着牢骚说道。
尿盆子是警察局长贾金海的绰号。当年洪州陷落时贾金海率全体警员投降了日军。为了表示欢迎,贾金海让商会会长安六子找些人,想搞个庆祝活动。安六子找了半天,最后只找来了王大鼓匠一帮抬材打墓的,还有西凤楼老鸨子柳西施手下的二十几个姑娘。
王大鼓匠鼓起腮帮子吹了一曲小寡妇上坟,把安六子吓了一跳,赶紧让换曲子。日军联队长粟饭原秀大佐刚一过来,姑娘们便举着花花绿绿的三角小旗大声呼喊:“欢迎日本尿盆子……”
粟饭原秀大佐一看这场面,高兴得不住地说着“吆西!吆西!”。他转过头问翻译官,尿盆子是什么意思?翻译是外地人,一脸茫然。贾金海一看赶紧上前说:“尿盆子是此地方言,胜利的意思”。
粟饭原秀大佐闻之大悦,振臂高呼:“大日本皇军——尿盆子!天皇陛下——尿盆子!”日军一听群起高喊:“大日本皇军尿盆子!天皇陛下尿盆子!”贾金海听着心惊肉跳,难挨了好几天。好在粟饭原秀大佐还没闹明白尿盆子是什么意思,便带着队伍去了平型关。
“兹几个鳖子做啥呢?剁你呀!靠后!靠后!”几个警察高声喊着训斥着。一辆马拉的胶皮轱辘大车载着满满一车药材,正缓缓地穿过人群朝城门过来。车把式紧紧拽着马的辔头,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
“张队长,呦,田老爷也在?”和盛恒药行的大掌柜张贵才跟在大车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摸了下毡帽,笑着朝田福林和张甫点了下头。
“哦!张掌柜,出城去啦?”田福林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出城拉了车药材。”张贵才停住脚步说道。
张甫早上在李老二饭店的门口吃饭时看见张贵才坐着马车出城了,但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他上前把张贵才肩膀上粘着的几条柳树叶帮着摘掉,问道:“阔哪收药材去啦?咋邹快倒回来啦?”
“收啥的药材呢?东坊城许老三的药行瞎塌业啦!剩下些药材都盘给俺们了。清早去了一看,还不少,就用大车齐拉回来啦!” 张贵才说着话扭头一看,大车已经进了城了。他顾不上再跟田福林和张甫拉呱了,匆匆告别进了城门。
“这年份也就是象和盛恒药行这样的殷实日子还过得去,其他人都寡嗒,乡下人家就更不必说了。”张甫意犹未尽地说道。
“也亏得老祖宗给留下了走口外一条生路,要不然人们可真的没法活了。”田福林感叹道。
洪州人走口外有着近三百年的历史了。清朝初年洪州人惨遭多尔衮的屠杀,加上连年旱灾,便开始大规模地走口外。城西的人大多过大同或杀虎口去集宁或河套,叫作走西口;城东的人习惯经张家口的大境门去坝上,称作走东口。此时的口外成了洪州受灾百姓的向往之地。人们以飞蛾投火的精神背井离乡,前往口外去讨生活。
二
田福林生有三女一子。大女儿嫁到了城外南峪口的唐庄。洪州沦陷后的第二年秋天,南峪口暴发特大洪水,大女儿和两个孩子被淹死。第二年日军扫荡唐庄,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唐庄惨案,共杀死百姓一百多人,烧毁房屋三百余间,大女婿在惨案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不知是死是活。二女儿嫁给了城里的一个画匠,日子过得还算安稳。目前田福林尚有一子未娶,小女儿未嫁。
刚失业那会儿,田福林每天就是在家看看书、写写字,但是几年下来坐吃山空,开始一天比一天拮据了起来。好在这几年儿子长大成人了,在货栈找了份记账的营生,日常生活勉强维持。平常年景二女儿还能时不时贴补一些,但今年也自顾不暇了。再艰难日子也得一天天的过,没办法,田福林也顾不上斯文了,从上月起,开始每天到沙河桥帮人写写书信,赚点钱以贴补家用。
“田先生,兹两天钻家作番啥呢?咋有几天了没来啦?”田福林穿过密集的人群,刚到祥和客栈门口,李老板便迎出门来问道。
“没做啥。窑道不通了,叫人扎巴了扎巴。好些日子了一生火就‘咚咚’地倒烟,呛得连眼也睁不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呀,不拾掇一下不行了。”田福林上前打着招呼。
“扎巴个窑道还好几天?您真大日期。”李老板开着玩笑说道。
李老板名叫李厚臣,不到三十岁。祥和客栈以前是他舅舅的家当。当年南峪口发生特大洪水时,由于大坝决口洪水倾泻而下。城内有坚实的城墙阻挡灾情尚好,但城外却是汪洋一片,李厚臣舅舅一家人全被洪水淹死了。李厚臣那会儿在祥和客栈当伙计,发洪水那几天正好去了乡下,凑巧躲过了那场劫难。洪水退后,李厚臣把仅剩下断壁残垣的客栈接手了过来,经过清淤和翻盖,重新把客栈开办了起来。这些日子田福林经常在客栈门口写字,李厚臣对他照顾有加,两人成了忘年交,相处啥好。
“人介们干活,俺思谋着担点水,结果出点汗,扇忽着了,结起忽烂子了,难活的,拔了拔火罐,歇了几天。唉!人老了啥也不顶。” 田福林轻轻地活动一下腰身说道。
“难活的话就多歇上几天,实在不行就去和盛恒药行,让东家高岳成扎上几针。前年俺妈肩膀疼得饭都做不了,俺领过去连着扎了三天就好了。” 李厚臣出着主意说道。
“小毛病,用不着动用人介,这会儿已经不妨事了。兹几天生意咋的个?”田福林看了眼街上的人群问李厚臣。
“球胡麻差。甭看出门子的多,打尖住店的没几个。这年月啥营生也不好做。” 李老板感叹道。
“是啊!慢慢疙兑吧!” 田福林安抚着李老板。
“二讨吃!二讨吃!” 李老板四下张望着喊了几声,见没人应便自语道:“兹鳖子,又阔哪儿疯去了?将将还在呢!”
“做啥?”客栈的小伙计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人群中跑了过来。
“阔哪扑死去了?”李老板一脸愠色地问。
小伙计是李老板的远房侄子。看大老爹不高兴,大气都不敢出了,低声说:“哪也莫去,就囊垛绕节了会儿。”
“看那塞溜打侉的样子,莫思首的。去帮田老爷把桌子搬出来。”李老板冲着小伙计喊喝道。
“昂!”小伙计大声应了一声,麻利地帮田福林从客栈里把桌子和凳子搬到门口,又转身进去把笔墨纸砚拿了出来,还不忘拿碗盛了些凉水过来。
“囊,田先生,您先忙哇!”
“好,您自便。”
李老板跟田福林打了个招呼转身回了客栈。田福林端起碗来给砚台里倒了些水,然后端坐在桌前开始慢慢地研磨。
“田老先生,俺帮您磨墨吧?”小伙计从客栈拎出一暖壶开水放在桌子旁边的地上。
“不用,俺孩忙你的去吧!” 田福林一边研磨一边说道。
“囊俺先回客栈忙乱去了,有事您就喊俺。”
“好,去哇!”
田福林研好了墨,正专心致志地裁着纸,一个年轻的乡下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田福林的桌子前。
“老先生,俺想给口外的亲戚写封信,多少钱?”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五毛。”田福林一边裁着纸,一边随口答道。
年轻人掏出一张蒙疆政府发行的骆驼票子递给田福林,说:“俺想给乌兰花的姑父写封信。俺和表哥先去丰镇眊眊,要是没啥做的,就去乌拉花寻他,让他先给打听点营生,正好有人顺路去给他捎上。”
田福林提笔蘸墨不一会儿就把信写好了。他把信放在桌子的一侧晾了晾,待墨迹全干后交给了年轻人。年轻人拿着信满意地走了。
这几天出门的人多,田福林的生意也比往日好了许多。他不厌其烦地应着人写了一封又一封,桌子旁围了一圈人看他写字的人。田福林自幼饱读诗书,并酷爱研习书法,写字功底极为深厚,洪州城里多有他的墨迹。其蝇头小楷笔势空灵飞动,苍劲俊雅,让人叹为观止。
“老先生,俺也请您写封信,给俺爹捎回去。就一句话,俺要去归绥了。喀是……俺身上只有……一毛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田福林身边站了很久,手里拿着一张发皱的纸币胆怯地说。
“甚?就一句话?叫旁人捎回村不就行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问。一些人以为这孩子缺心眼,不屑地说:“快挺挺的哇!瞎闹啥呢?莫事儿一边呼哨去。”更多的没事儿在那儿瞎起哄,大声嘲弄道:“莫钱把布衫子脱了,要不谁待栏算?”
小孩子一看有些急了,转过身去向众人说:“咋莫钱?只不过这会儿身上只有一毛钱 。俺五更就出村了,在家说好的进城定下阔哪儿往回捎个信儿。强会儿碰上个写信的老先生,出了城还不知道寻谁写呢!俺爹说过,见字如面。捎个口信算啥纲?再说,要是三年五年的回不来,俺爹想俺咋办?拿啥想俺了?”
“是个好孩子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接着霎时静了下来。
田福林一阵心酸,把小孩儿拉过来,郑重其事地说:“好,俺给你写,不过说好啊!不能给钱啊,给钱的话喀不给你写。”
“囊咋扎?”小孩子一听为难了。“那啥纲,要不俺给爷爷您磕个头哇!”小孩儿把身边站着的人往后推了推,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田福林见状急忙起身弯腰把孩子拽了起来。
“这是做啥呢!”田福林嗔怪着坐下来将毛笔蘸了蘸墨问:“你邹大个孩子独个去呀?你爹在家能歇心?”
“哪呢!有村里的大人一起相跟着呢!”
信很快就写好了,小孩子接了过来,在众人的哄笑中跑了。
心织而衣,笔耕而食。今天的田福林虽然不再保持以往文人雅士的那份清高,终日与贩夫走卒为伴,于市井中觅应得之利,但他的精神充实了,内心也不再感到浮躁不安了。以往内心中经常闪现出的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甚至百无一用是书生等种种感慨全都荡然无存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心境豁达,变得淡然了起来。
三
一辆马车从城里出来了,上面装满了行李和画匠干活用的工具,旁边跟着五六个人。田福林的小闺女田嫒红也在其中,她是和二姐田嫒莲一起来送二姐夫王春林的。
“爹在哪垛儿呢?”一出城田嫒莲就四处张望。
“才好点就出来写字,夜儿黑了过去还劝他您再歇上几天,老汉就是不听。”王春林边走边对田嫒莲姐俩说。
“囊不是么?祥和客栈门口。”田嫒红用手指着说道。
“呦呦咦!人都挤成个疙蛋了。” 二姐田嫒莲顺着田嫒红指的方向望过去,口中不停地啧啧感叹。
“二姐夫,叫赶车的寻个人少的地势等会儿,俺去喊爹个。” 田嫒红转过身对王春林说了一声,然后一个人快步朝祥和客栈走去。
写字的桌子旁人很多,田嫒红上前去扒拉着挤了进去,冲正在忙碌的田福林喊了一声,“爹!二姐夫要走了。”田福林听田嫒红这么一喊,想起来了,今天是二女婿出门的日子。他把手头的信赶紧写完,起身拱手给周围的人道了歉,然后跟着小女儿朝马车走了过去。
二女婿王春林是洪州城里有名的画匠,这个女婿还是当年田福林亲自给自己的二女儿田嫒莲选的。抗战爆发的头一年,洪州换了一个新县长,名叫史标清。为了把新县长安顿好,让其安心治政,县里决定把县长的住所修缮一下,此事由时任秘书股长的田福林具体督办。
洪州人家睡火炕,有在新房画炕上用的油布、炕围子和灶台的习俗。油布制作首先用白布刷上浆糊,晾干后用刮刀刮,打磨光滑后再刷上几层底漆,然后用颜料在油布上绘制图案,最后罩上一道清油。彩画油布多是满满的大牡丹花,铺得满炕吉祥。炕围子和灶台上多画有花草鱼虫、山水风景、民间故事、戏曲人物。画匠手艺虽然属于民间艺术,但这些人知古通今也属于半个知识分子。
田福林找来了木匠和画匠,干活时发现王春林天资聪慧心灵手巧,虽然没念过书,但是历史知识一点都不匮乏。他的这些知识主要来源于画匠行业里师傅的言传身教。另外王春林自己也非常用心,善于从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晋剧、北路梆子等戏曲中学习。这让田福林很是欣赏,加之年龄也正合适,就这样王春林成为了田福林的二女婿。
当画家挣得是辛苦钱。一个工期下来需要二十天左右,画匠得把铺盖卷安排在雇主家。要在烟尘飞扬中先把盖房时抹好的炕围子铲掉,然后开始打底和绘画。虽然苦些累些,但是比较可观,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年不吃不喝的费用。今年由于受灾,城里乡下盖房娶媳妇的人少了,王春林准备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口外闯闯。
“这就走呀?”田福林来到马车旁问了一声,心中颇有些沉重。
“走呀!爹!”王春林做画匠最远也只是去过大同,出口外还是第一次。虽然做画匠这么多年抛家舍业已经习惯了,但以往都是有主家邀请,不象这次出口外这么茫然,所以心里总有一些不安。可是此刻他不敢流露出任何怯意,于是故作轻松地跟田福林说:“听说口外的风俗和章们这儿差不多,俺们这些手艺人出个想来能好活。”
“口里口外一家家,十个得有六七个是雁北人,洪州人也不少。记得出个有了跌歇处叫人捎个信儿,省得你女人和孩子在家挂念。到了年跟前挣上没挣上都要回来,明年开了春再说。”田福林对王春林叮咛道。
“知道了,爹!”王春林心里一热眼睛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甭看兹几天暖和,说话间天气就冷呀!口外风大,天气更冷,该穿的衣裳一定得带上。”田福林不放心地嘱咐说。
“带着呢!棉裤棉袄、毡帽毡鞋都一全带上了,出了口外冷的时候就穿上。”王春林指了一下车上行李说道。
“一天带两天的干粮,夏天带冬天的衣裳。这是古年人传下来的,你们出门人一定要谨记。”田福林对王春林和他身旁的几个师兄弟说。
“知道了,田老爹。您老人家多多保重。俺们走啦!”王春林的几个师兄弟跟田福林打着招呼 ,吆喝着跟上马车走了。
田福林和两个女儿一直把王春林他们送上了官道,然后看着大车和王春林师兄弟们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最后消失在烟尘中。
“爹!俺们回呀!”送罢王春林回到城门口,小女儿田嫒红拉着二姐田嫒红的手对田福林说。
“回哇!今儿人多,沙河桥乱哄哄的。”田福林吩咐着两个女儿。
“那您也早点回哇!”二女儿田嫒莲不放心地说。
“不着忙,俺过会儿再回。你俩一全回去哇!”田福林说完,然后看着两个女儿跟着进城人们进了城门,这才放心地再次朝祥和客栈走去。
四
半晌午的时候,沙河桥的人少了许多,田福林写字的桌子旁边也没人围观了。他端起桌上的大茶碗喝了一口,刚放下碗,只听见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原来是县公署的李世为骑着洋车过来了。李世为一撇腿下了车,将车子打在了田福林桌子前。
“看那板古山挺坐的,喜人的。咋?莫人写信了?”李世为说着话端起桌上的大茶碗就喝。李世为和田福林是以前洪州县国民政府时的老同僚,曾一起共事二十多年。日本人来后,李世为在家歇了一个多月。后来日本人成立了县公署,李世为就回去上班去了。
“眼瞎得啥也眊不见。出门的人起早赶路,半晌午了谁还进城做啥?又不是逛庙会儿。”田福林看着李世为一口气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担心地喊道:“呀!呀!慢些喝,甭呛着,又莫人抢。”
“哎呀咦!这一路喀把爷渴坏了。”李世为从腰上抽出毛巾擦了把汗,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说:“你说这是啥年份?秋都收了还邹热哩,骑车骑得俺出了一头的汗。”
“骑个洋车子,菊心菊肝地登,能不汗水麻趴的?”田福林拿起暖壶回客栈接了些热水,回来给李世为倒了一碗水问:“这是又阔哪儿逛达去了?”
“刚从西坊城回来。三天了把城西几个乡颠了个遍,二十几个村子就打闹了一大车粮食。”李世为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来扔在了桌上。
不远处几个警察押着一辆装满粮食的大车正在树荫下休息。田福林看了一眼,转回头说道:“灾情皱么严重,乡下都穷成个不像了,还讨吃烂鬼地下去征粮?咋?当了汉奸心就黑了?”
“皇粮国税自古有之,不征粮俺们兹些吃公家饭的咋个活?再个说了,端介谁的碗服介谁的管,您当过差又不是不知道?”李世为说着端起碗里喝一口。“呀呀!邹烫?”他大叫一声匆匆把碗放下,
“滚水。愣七坎正的,真没思首。”田福林拿起一抹布,把桌子上的水擦干。
“你个球兰欢儿,滚水也不搭造一下。”李世为吸溜着嘴说道。
“莫看见将将才接的水?”田福林说完看了看大车那儿的警察,讥讽道:“当了汉奸就是不一样了,看你那克娄瓦潲的样子,出个门子还带上几个大檐帽,耀武扬威的。”
“这呱们拉的,就囊几个乃求货?俺耐见的。”李世为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说:“反天世乱的,县公署怕叫人叼了,让警察局给派点人伙。尿盆子球迷杏眼的,就给派了囊么几个讨吃货。”
“说啥呢?来,再给爷说一个。”田福林和李世为俩人谁都没注意,警察局长贾金海不知道啥时候来到了跟前。贾金海揪住了李世为的耳朵,一把将李世为的头摁在了桌子上。
“哎呦!揪死爷了,你个鳖子尿盆子。”李世为疼的嗷嗷直叫。
“这是做啥呢?”田福林见状赶紧站起来劝道:“几十年了的交情了,随口一说,喀别当真啊!快放手。”
“当啥的真呢?”贾金海把李世为放开,直起身来笑着说道:“俺是看你两个老同僚都在这瘩,过来打上个招呼。”
“尿盆子,你个鳖子,真歹毒,疼死爷了。”李世为捂着耳朵站起身来,朝着贾金海直个劲地嚷嚷。
“对不住了,李股长,贾老三给你赔不是了。”贾金海作了个揖,然后拍了下李世为的肩膀,笑着对田福林和李世为说:“走呀!”一招手,一辆三轮摩托开了过来,贾金海坐进挎斗,一溜烟朝西门开去。
“兹个乃刀鬼,枪崩猴。”李世为冲着西门那儿骂道。他一扭脸看见大车那儿有两个下属正扶着洋车朝这儿看,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大喊道:“滚!都给爷滚,爬床货们。”两个下属一看,李科长真的急眼了,赶紧推起自行车,赶紧吆喝车把式和警察们赶车走了。
“直接拉粮库去!”李世为冲着大车喊了一声。回过头来,依旧一脸的怨气:“兹个乃球货,当球个烂逼警察局长,拿讹八字的,满世界都搁不下他了……”
“你也甭喊天震地的了。谁叫你说话不留神。耨大个科长,甭让介人们看着笑话了。”田福林笑着安慰道。
“日能的,圪炸个啥?爷是不待剥掐他。再给爷揪?爷定死他,捣涅他。”李世为发泄着骂了几句,不再往下说了。他用手扒拉了一下衣服,坐下掏出盒烟来,抽出一颗递给了田福林。
“甭生气了,在一搭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田福林劝着李世为。
“生啥气呢?就他个尿盆子?值外的?爷就是说说。”李世为把半截子烟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桌上的水碗一推站了起来,“走哇!周割摊子。”
“做啥?”田福林不明就里地问。
“寻个地方,抽嗒两口去。”李世为伸了伸腰说道。
“俺不待要去。”田福林随口推辞着。
“走哇!还跟俺还拿心呢?欢欢起身哇!咋?还得俺哚蛋你呢?”李世为说着就要过来拉田福林。
“又不知道跌皮着谁们了?”田福林说着站起身来。
“跌皮介谁去了?俺有俸禄,走哇!”李世为帮田福林把摊子收拾了,然后推起自行车带着田福林去不远处的魏记烟馆。
五
魏记烟馆是个小烟馆。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共有正房和东西下房八个包房。老板兼账房,雇佣了三个伙计。因其没有散座,所以与城里其他烟馆相比,魏记烟馆少一份嘈杂,多了一份清净。
对于抽大烟,田福林以前是不屑一顾的。可是近年来不知啥时起,他也吸上了大烟。田福林的爷爷原本就参与过林则徐的禁烟的,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每每想起这些,田福林心里就非常懊悔。可也只有抽两口的时候,他才能把胸中的郁闷排遣掉。
“二位爷,用烟膏还是烟泡?”伙计跟在后面哈着腰问。
“烟膏。”李世为带着田福林进了后院的西厢房。
“好嘞!”伙计答应了一声走了。
田福林和李世为脱鞋上炕没一会,伙计便端着个烟盘子进来了。盘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和一个装鸦片烟膏的小白瓷罐儿。伙计把烟盘子放在炕上,然后跨在炕沿上把油灯点着。
“出个哇!俺们个人烤,有啥事儿再叫你。”李世为坐在炕上把小白瓷罐抱起来揭开盖子闻了下,对伙计说。
“噢!”伙计下地,放下了门上的布帘,转身退了出去。
“兹回这芙蓉膏看上去成色还不错。”李世为用烟签子在小白瓷罐里搅了搅,然后把沾了烟膏的签子递给了田福林。
“嗯!闻着就不赖。”田福林接过烟签子在油灯上烤着。看着签字上的烟膏由黑色变成了咖啡色,将其放在了一个小铲子上和弄好。他用签子弄了一小块烤好的烟膏塞进烟枪,递给了李世为。
“您知道俺们兹遭出去碰见啥人了?”李世为用油灯把烟枪点着,然后靠在枕头上美美地吞了一口烟说。
“啥人?”田福林坐着给烟枪里塞着烟膏问。
“游击队。”李世为躺着用签子扒拉着烟枪上的泡沫说。
“碰见游击队你还能扑得兴兴地回来?甭吓人倒怪地瞎说了。”田福林瞅了一眼李世为把烟枪点着。
“俺们兹回去西辛庄,一进村正好瞭见两个人从王老财家出来。问保长,保长也没见过。于是俺们就去王老财家诈唬一气。您猜咋?还真是山上下来的,敢情游击队也没饭吃了?这下王老财不折楞了,给了俺们一百斤谷子,还外带十块钱。”李世为吸了口烟说。
“俺就说你跌皮人去了吧?”田福林说着揪过来一个枕头靠上。
“王老财,老个丁,竟敢私通八路,不跌皮他跌皮谁?”李世为侧过身来对田福林说。
王老财是西辛庄的一个土财主。当年陈长捷南口战败后,撤到西辛庄一带整训。部队开拔时王老财用一麻袋土豆换了一杆汉阳造。日本人打到大同后,洪州成立了自卫队,找王老财捐枪,王老财说啥也不给。最后尿盆子去捆了他一绳子,才把枪起出来。
“俺就闹不机密了,阎锡山跑了好些年了,雁门关外这会儿全是日本人和德王的天下,就南山上囊游击队凭着几杆喵子枪能闹腾成个啥?”李世为一脸不屑地跟田福林说着。
“人各有志,都跟你个球相杆似的。不跟您闲谝嗒了,俺先去遭茅次,圪蹴会儿。”田福林说着起身下地穿上鞋出去了。
田福林下地时没留意有封信从衣襟掉了出来。等他从厕所回来,刚一进屋李世为便拿着信嚷嚷道:“呀呀咦!要当厅长了,还球迷杏眼地各楚呢!邹好的事儿也不说一下,想一个跳哒呢?”
“故人之信罢。”田福林搪塞着上前把信要过去。
信是田福林的堂兄田福康派人送来的。田福康年轻时曾留学日本,其父田子琮为清末举人,民国政府成立后曾经担任过国会参议院副院长。几个月前,田福康当了蒙疆政府大同省公署省长,想请田福林到大同出任教育厅厅长之职。
“兹回可甭铜得不去呢!”李世为看着田福林掖了起来劝说道。
田福林知道李世为此话有所指。六年前,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大同成立了晋北自治政府,前清举人夏恭出任主席。夏恭知道田家在洪州的影响,为了稳定洪州政局,专门从大同来拜会了田福林,想请他出任县长之职,结果被田福林婉言谢绝了。
“虽然说田福康和俺沾亲带故的,可再咋蒙疆政府也是块遮羞布,说到底还是个日本人的傀儡政府。咱这本乡地土的,干了这营生子孙们以后咋活人呀?”田福林说着话脱鞋上了炕。
“球迷信眼的,俺看您是背着金饭碗讨吃呢!”李世为大声数落着。看田福林没吭声,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不过您说的也对,田福康是个大汉奸,跟上他树大招风。不如让他在洪州安排个动弹的地方,混口饭吃就行了。俺看您也甭再日粗了,要不然这年景日子咋过呀?”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成啥汉奸俺是不当。”在这个问题上,田福林不想和李世为做更多的掰扯。
“俺知道您不想做这纲营生。俺有个主意,保管您能把日子重新红火地过起来。”李世为捧着烟枪对田福林说:“刨开灾年不说。俺问您,您家小喏也该嫁人了哇?还有您儿子,也该娶的了哇?”
“欢欢起开哇!甭瞎胡嚼啦!俺邹大岁数了,不醒得个这?娶媳妇?爷哪有这纲本事,嫁女还得有那好人家哇?”田福林说罢没再往下接李世为的话茬。
“您信俺不?信的话俺给您保个大媒,保管您嫁女娶媳妇两全其美,而且以后再也不用发愁过日子了。”李世为从小白瓷罐里又挑了一小块烟膏在油灯上烤着对田福林说。
“洪州城还有这纲人家?”田福林没太在意地随口问道。
“你看你这纲人?俺说有就有。兹个人你肯定知道。”李世为在铲铲上把烤好的烟膏和好,用签子沾上递给田福林。
“囊?谁们?”田福林把烟膏装进烟枪,就油灯点着困惑地问。
“高岳成。”李世为张口说道。
“高岳成,和盛恒药行的东家?五十几的人了,岁数快赶上俺了。你个鳖子想让俺闺女过去做小?”田福林一听很不满意。
“作啥的小呢?高岳成虽说娶过两房媳妇,但是早都没在了。两房媳妇也没给留下一儿半女,小喏如果嫁过去,一进门就当家,你还发愁啥的咋过日子?再者说,和盛恒是个百年药行,高岳成又医术精湛、悬壶济世。洪州人哪个不说人介好?”李世为点着烟枪说 。
“家是不赖,人也没的说,就是岁数太大了。”田福林端着烟枪,有些惋惜地说。
“男人大点没啥。高岳成在洪州和天津都有买卖,彩礼肯定少不了。这样您儿子娶媳妇不就有着落了?再个,高家三代单传,自他爷爷那辈起从河北武安来洪州开药行。高岳成打小跟他爹来到洪州, 这会儿半辈子了,虽说家大业大,可还是孤身一人。”李世为宽慰道。
“这……婚姻大事儿,岂能儿戏,以后再说哇!”田福林心里十分矛盾,对李世为所说的话未置可否。
“等你想清楚了跟俺说上一声。兹种事情是越快越好,甭球胡麻差地叫旁人抢了先。不说了,俺先迷瞪会儿。”李世为把烟枪扔在了烟盘子里,躺在炕上不一会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李世为看来是累坏了,打着呼噜流着口水睡得正香。田福林看了下窗外,时间尚早,就没有叫醒他。
六
田府坐落在西街的笔杆巷里,是个两进的四合院。近年来由于只剩下田福林父子三人,所以后院就不住人了,只放些杂物。与其他的人家相比,田府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高大宽敞的门楼,雕刻精美的石墩,华丽秀美的照壁……这一切都暗示着过去曾经的辉煌。
田嫒红和二姐送完王春林后,回到城后拽着二姐到家坐了一阵子。半前晌时二姐惦记着回家给两个孩子做饭,田嫒红便跟着把二姐送了出来。刚出巷口,只见白记粮店围了一群人。
“白记粮店开门了?章们回来那会儿还莫开门呢!”田嫒红正跟二姐说着话,邻居张大叔背着半布袋子粮食走了过来,于是问道:“粮食是不是又涨价了?”。
“喀不咋?今儿前晌白记粮店开门开得晚,一开门粮价就涨上去了。听说城里好些粮店都莫粮了,要买就欢欢买个哇。”张大叔一边答言,一边背着布袋子走了。
“家的粮也不多了,该买的了。本想着过两天等俺哥领了工钱再买,您看这涨价涨得能使上?”田嫒红一听粮食真涨价了非常着急,她问二姐:“您买不?要不章们一搭儿买吧?”
“俺们你二姐夫前几天给买上了,够俺娘们吃上几个月的。你要买就甭耽搁了,赶紧回家拿布袋子去吧!”二姐说着话转身准备走。
“二姐,您身上有钱吗?家里就丢下几块钱了,买粮恐怕不够。”田嫒红赶紧把二姐叫住。
“有哩!多少钱?”二姐田嫒莲从怀里掏出个叠着小花布包。
“五块钱就行。”田嫒红看着二姐说道。
“够不够?”二姐田嫒莲从小花布包里取出五块钱递给田嫒红。
“够了。”田嫒红接过钱来掖了起来。
“俺就两个孩子,花不多也吃不多。爹岁数大了,家里有啥难处就说啊!”田嫒莲不放心地嘱咐着田嫒红。
“没啥难处。你欢欢走吧!俺先回上遭家。”田嫒红顾不上送二姐了,转身朝家快步走去。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白记粮店门口的人就更多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粮店门前,把半条街都占了。田嫒红不敢硬去挤,只能和一些女人们站在人群外面。
“散开,散开。”突然一队警察叫喊着跑了过来。街上的人一看纷纷让开。警察们冲到粮店门口,吆喝着把拥挤的人群驱散。原来是张甫的警察小队刚从西门撤回来。张甫离老远看见白记粮店门前乱糟糟的,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让警察们火速赶了过来。
“白季连,白季连。”张甫晃悠悠地走到粮店门口,朝里面大喊了两声,里面没人应答。
“俺看是吓得尿了裤子了。”副队长二枪嘣凑上来对张甫说。
这时一位穿长衫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地质问张甫:“这粮价说涨就涨,不良商人囤积居奇,丧尽天良,你们县公署管不管?”
“老先生息怒。您知道,俺一个警察哪能做了县公署的主?还请多理解,多包涵。”张甫感到有些难堪,双手作着揖对老者说道。
“囊假卖粮之名行扰乱秩序之实。这该能管了哇?停会涨价、定会没粮,成天价地灰折腾。”老者不依不饶地絮叨着。
“这……”张甫思忖了一会儿,把二枪嘣叫过来附耳交代了几句。二枪嘣听罢带了两个警察进了粮店,不一会连喊带乍唬的把粮店老板白季连带了出来。
“张队长辛苦。”白季连举着一支烟点头哈腰地走过来。张甫把烟挡住,盯住白季连问:“你个鳖子,卖个粮就占了爷半条街?”
“俺又没占,是买粮的……”白季连喏喏的低声说道。
“说啥呢?俺们队长说话你也敢顶嘴?信不信爷拿绳捆你个鳖子?”二枪嘣打断白季连厉声训斥道。
“莫说啥,莫说啥。”白季连浑身抖得像筛糠似得。
“放开狗儿的哇!”张甫一看二枪嘣解下武装带上挂着的绳子,拽住白季连真要捆,赶紧喊喝道。
“再发灰爷把你铺子拆了?欢欢滚哇!”二枪嘣把绳子扔给身旁的警察骂道。
“不发灰,不发灰。”白季连嘴里念叨着逃也似得回了粮店。
张甫看着白季连走后,转过身来对大街上的乡亲们说:“乡亲们,俺看这么个哇!今儿俺和弟兄们就受受累,把秩序维持好,让大伙儿都能买上粮。咋地个?”
“好!囊敢情好!”人群中一片欢呼。
在警察们的维持下,人们从粮店到大街排成了丁字形长队。“只要排好队,说快也快。”田嫒红站在了队伍安慰着自己。
“咋你一个女子来买粮来了?你冈冈呢?耨大的个后生咋不来?”张甫不知道啥时候走了过来。
“噢!是寿寿啊!俺冈冈上工还莫回来呢!这不是要涨价吗?说出来买点粮吧,人挤得乱花流水的。”田嫒红认识张甫,也知道他爹和张甫相处得不错。
“真是个好孩子。”张甫说完感叹地自语道:“田福林哪来的邹大福气,硬是把个喏儿养成儿了。”
“寿,快甭这么说。您知道吗?才将大伙儿可都夸奖您呢!今儿要不是你,谁也甭想好好地买上粮。”田嫒红心存感激地说着。
“都是些平民百姓,俺一个当差的,能做点啥就做点啥哇!”张甫说着话看了下田嫒红手里的布袋,把二枪嘣喊了过来:“你带上这孩子进去,要啥给治上,该咋扎咋扎。邹多人排啥时候去?”
“囊能使上?”田嫒红犹豫地问。
“有啥使上使不上的?在这洪州城街上,俺张队长说是啥啥就是啥纲。走哇!”二枪嘣说着带着田嫒红去了粮店。
七
在田福林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和行帮的人打过交道。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从西门外的魏记烟馆回到家中,便被人请到了位于北城布袋巷的贸易货栈公会。
田福林的儿子田守业,这几年在街上的黄记货栈帮人记账。今天上午因为工钱的事情把老板打了,据说还打得不轻,好像是把腿给打断了。黄老板家的人让货栈公会给主持公道,要不然就报官了。
田福林知道,这官府是报不得的,尽管他在洪州的官场上还有点人脉,但人情归人情,不仅要大费周折,而且钱也少花不了。更何况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搞不好把人当壮丁押到大同就麻烦了。
贸易货栈公会的会长叫段林,是洪州本地人士。他既是同业公会会长,同时也洪州最大的货栈、昌泰货栈的老板。
“会长,田老爷来了。”
听到院子里伙计的通报声,正在堂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段林连忙站起身来,冲门外喊了一声:“快请!”
“给段会长添麻烦了。”田福林进了门给段林作了个揖说道。
“麻烦甚呢?份内的事情。田老爷,快请坐。” 段林回了个揖,把田福林让到了桌子左边的太师椅上,然后叫人倒上茶水。
对于段林而言,以田家在洪州的影响,今天把田福林请到贸易货栈公会实属万不得已。洪州城的货栈有一半是外地人开的,其中保定人开的就有七八家。作为会长,段林总要把一碗水给端平了。
“田老爷,想情您也知道情由了,把您请章来,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看这事儿咋地个办。”与一般人相比,段林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但是面对田福林,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事情俺都知道了,唉!俺囊讨吃鬼儿啊!他这是寻上发灰哩!事已至此,您看哇!该咋办就咋办哇!”虽然事出有因,但说一千道一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把别人打了,田福林也不好多说什么。
“田老爷,您在县衙干过,做这纲评理断案的营生,凭的就是向理不向人。黄记货栈的老板虽说是个侉子,但章们也得不偏不倚,俺说的对喂?” 段林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田福林说道。
田福林没有吭声,只是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段林看田福林没有异议,便对手下的伙计说:“把田公子和黄老板的家人都请过来。”
“噢!”伙计应了一声,出去到西厢房和下房叫人去了。
不一会儿,伙计就带着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进来了,紧跟着田守业也被带进了屋里。
“你个鳖子啥时候学会打人了?” 看见儿子那副窝囊相,田福林一肚子的火,不由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田守业问。
段林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赶忙起身把田福林拉住,安抚他重新坐下。然后,咳嗽了一声,说道:“今儿俺来给你们断兹个案子。田守业,你是当事人,你先说哇!为甚打人?”
“俺在黄记货栈管记账,兹个月的工钱主这会儿了也没给结。今儿晌午,老板说家里有事儿,明个要回保定,工钱等回来再结。货栈的货早就清空了,敢情这是要跑呀!俺和两个伙计让他把钱结了再走,他不给结,就这样吵着吵着就打腾起来了。” 田守业十分委屈地说道。
“欠多少工钱?” 段林问田守业。
“十二块钱。” 田守业回答道。
“黄老板的腿是咋给打断的?” 段林接着问。
“囊鳖子拿担刹子勒住了一个伙计的脖子,俺一着急用铁锨照他腿上抡了一下 。” 田守业比划了一下说。
“另外两个人呢?”一听还有两个人,田福林有些焦急地问。
“那两个跑了。要不是俺和姐姐上去拉拔住,人早让他们打死呢!” 黄老板的小舅子抢过话头来忿忿地说道
黄老板的媳妇听弟弟这么一说,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起来,“呜呜!真歹毒,说的从保定回来再给,就是不行。把俺当家的打得这会儿还在家里的炕上躺着呢!呜呜!”
“你姐夫这会儿咋样?” 田福林问黄老板的小舅子。
“请郎中看了,右腿断了,咋也得养个一年半载的。今年的生意不行,就是生意行,人废了也没法做了。所以,俺们一家人计划带着姐夫回老家调养,就看段会长咋断这个案子了。” 黄记货栈老板的小舅子对田福林和段林说。
“甭哭了,你们心里咋想的就说哇!正好田守业家里的当家人也在这儿。” 段林对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说。
“人给打残了,照俺说,少不了一百块白洋,骆驼票子俺们不要。” 黄老板的小舅子语气坚定地说。
“看把你奴的,叼呀?信不信爷连你个鳖子的腿也打断?” 田守业一听气的火冒三丈。
“段会长,你看他……” 黄老板的小舅子看着段林悻悻地说。
“一百块骆驼票子还好说,一百块白洋确实是难为人。再咋说也是你姐夫欠工钱在先,要不也出不了兹事情,对喂?”看黄老板的小舅子不做声了,段林思忖了一会儿,对黄老板的媳妇说:“你说个话。”
“俺说啥呢?骆驼票子在俺哪里不认,俺那里花的是华北自治政府的联银券。再说了,一百块骆驼票子能做个啥?俺不管,就要白洋。” 黄老板的媳妇开始耍起了泼来。
“最低八十块白洋。” 黄老板的小舅子一看局面僵持了起来,松了一下口,略微做了点让步。
“八十和一百差多少?而且还想要白洋。你们迎这么个做事情,到黑将断不完。要是这样的话,俺也不待栏算你们了,愿做甚做去哇!” 段林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了。
“好,好,俺们听段会长的。” 黄老板的小舅子急于帮姐姐、姐夫解决此事,不敢过于和段林论长短高下。
“对,听段会长的。”黄老板的媳妇附和道。
“田老爷,您看呢?”段林看了下田福林问道。
“全凭段会长做主。” 田福林知道钱是赔定了,就看段林最后怎么断了。他心情沉重地勉强说道。
“囊好哇!俺做主,就五十块白洋。” 段林不容辩驳地说。
“五十块白洋?也太少了。” 黄老板的小舅子不满意地说。
“就是嘛!”黄老板的媳妇也跟着附和道。
“甭日促了,五十块白洋开个铺子也管够了。要说吃喝,也够你一家人一年的花费了。你们看,行的话,三天后来拿钱。不行的话,你们就报官府吧!俺就不管了。” 段林态度坚决地说。
“那好,就五十块白洋吧!”黄老板的媳妇表示同意,黄老板的小舅子见状摇摇头,最后也没说什么。
听到要赔五十块银元,田福林的心里“咯噔”一震。这些年来,田福林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清贫,现在家里别说五十块银元,就是五十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了。
“囊俺的工钱咋说呀?莫非不算了?” 田守业闷着头听了半天了,没见段林提工钱的事情,不免有些着急。
“咋不算?这不是先说介黄老板的赔偿钱,然后再说你的工钱。” 段林给田守业解释完,然后对黄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说:“记着来的时候拿上十二块钱,把介田守业的工钱清了。”
“满共五十块钱,还得给他出上十二块钱。” 黄老板的媳妇嘴里嘟囔着,不太情愿出这个钱。
“你这个人真是槌板石砸耗子——急溜出眼珠了。里外里地竟向着个人算账。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更何况你得的是白洋,出的可是纸票子。”段林说着话非常轻蔑地扫了黄老板的媳妇一眼。
黄老板的媳妇被段林呛了一句,一撇嘴,不再吭声了。
“俺也要白洋。”田守业估计被刚才黄老板的媳妇说的话给气着了,不管不顾地冒了一句。
“行了,你就甭扎眼了。” 段林明显地有些不耐烦了。
“不止俺一个,还有两个伙计呢?” 田守业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想接着往下说,没想到被段林当场喝住:“另外囊两个鳖子俺就不管了,叫他们想寻谁就行寻谁去哇!”
黄记老板的媳妇和小舅子知道段林今天断得非常公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们是十分偏向的,毕竟是同业中人嘛!当然,这和田守业是洪州城落魄的官僚子弟有关,要搁上一般人,别说五十块银元,就是五块也出不起啊!要知道,五十块银元在洪州娶个媳妇也够用了。他们知道,段林的公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所以悻悻地走了。
“甭想望,五十块银元,三天后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田福林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到田福林面有难色,段林说:“这事情该赔人家肯定是要赔的。田老爷如果手头不方便,俺就先把钱垫上,您呢,打上张欠条,一个月为期,到时候还给俺就行了,利息嘛就不用算了,咋的个?”
“您让俺说啥好呢?帮着说和不说,还垫上钱。不怕您笑话,俺这会儿还真有些捉襟见肘。” 田福林感到非常难为情。
“甭说啦!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理归理,情归情,本乡地土的,帮忙也是应该的。再说,在洪州城谁不敬佩田老爷您的为人。” 段林说着话拉开抽屉,拿出了纸墨砚台。
“惭愧!惭愧!”田福林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打了一张欠条,然后拜别了段林,带上儿子田守业离开贸易货栈公会。
八
田嫒红在家做好了午饭,左等右等不见爹和哥哥回来,就把饭放到了锅里利用灶火里的余温热着。她知道爹是为了哥哥的事情被人叫走的,但去了这么久,事情到底咋样了,她不免有些担心。
田嫒红正一个人胡乱猜想着,只听见外面的大门响动了起来,是田守业回来了。田守业一进屋便圪蹴在地上,然后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在那儿发呆。田嫒红正要问话,田福林一撩门帘进到了屋里。
“爹!事情咋扎啦?” 田嫒红颇为关心地问。
田福林没有吭声。他脱鞋上炕,点了一锅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才缓缓地说:“能咋扎?给介赔钱呗!”
“赔多少?”田嫒红知道家里没钱,而且今天买粮的钱还是跟二姐借的呢!所以,一听说要赔钱便神情紧张了起来。
“五十块白洋。” 田福林叹了口气说道。
“五十块白洋?” 田嫒红有些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对蹲在地上的田守业说:“冈!你也真是的,惹下邹大麻烦。您说,章们阔那给介弄耨些白洋去?”
“欠的工钱不给,几个就打腾起来,谁想着能把那鳖子的腿打断。” 田守业懦懦地说道。
田嫒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便不再吭声,转身出门到外面的伙房端饭去了。
“囊大的人了,一天不学个好,跟人趁混起来打架,早咋莫见你皱么英雄?”田福林是个要脸面的人,刚在贸易货栈公会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是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此时,回到了家中,田福林越想越来气,情不自禁地数落起田守业。
“要工钱还不是为了兹个家。” 田守业抬头辩解道。
“你还知道为了家?打架时咋不想着这个家呢?俺看你就是沙吊子煮羊头——眼蓝了嘴硬。兹个家迟早得败在你个鳖子手里。”田福林言语犀利地骂着田守业。
“还不是您,好好的公家营生不干,成天价兹个汉奸奈个汉奸的,要不然章们家能成了这?”田守业被激得来了情绪。
“你个鳖子,真个真地是个铜货。旁人爱咋说咋说,你也跟上数落起你爹啦?球大个人,懂个啥?”田福林没好气地骂道。
“俺不懂?俺问您,夏恭、田福康论学识、论地位价哪个不比您高?还有李世为、贾金海这会儿还不一样吃香的喝辣的?”田守业站起来跟田福林嚷嚷了起来。
“嫌你爹没洋用,寻他们去。就你个死羊眼货当汉奸人介也不稀罕。”田福林声色俱厉地训斥着。
“父子俩个甭嚷嚷了,先吃饭哇!” 田嫒红端锅进来,见田福林和田守业唇枪舌战地吵,便放好锅说道。
“不吃。”田守业丢下一句话,转身一个人出了院门走了。
“不吃甭吃。”田福林态度生硬地冲门外骂道。
田嫒红看他爹不高兴,把碗筷放好,一边盛着饭一边说:“不了章们先吃哇!一会回来俺再给他热。”
“唉!”田福林叹了口气,接过田嫒红盛好饭的碗放在炕上,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田福林其实也理解儿子的委屈。六年了这个家里全凭着儿子在苦苦支撑。当初夫人不在了,自己也没了工作,儿子便说啥都不上学了,硬是要去挣钱养家。田福林有些懊悔,觉得今天确实骂得重了些。
“爹,今儿买上米了。您吃,是今年的新米?”田嫒红一边吃着饭,一边哄着田福林闲拉呱着。
田福林端起碗心不在焉地喝了口粥问:“家里不是莫啥钱了吗?”
“跟二姐借的。这涨价涨的,前些时十块钱还能买三十斤小米,今儿只能买二十斤了。就这还人多的抢呢!”田嫒红端起菜盆给田福林碗里拨拉着烩菜说。
“跟你二姐说,过些时再给她。”田福林闷声闷气地吩咐着。
“噢!知道了。”田嫒红应了一声,看看田福林不再生气了,接着说道:“上午郭家庄的表姑叫人捎来一布袋新山药。”
“莫说旁的?”田福林用筷子夹着饭问。
“莫。就问问您身体咋的个。” 田嫒红一边吃饭一边说着。
“还欠你表姑三十块钱呢!去年冬天抓药时候借的。要不是你冈冈丢这份营生,下个月圪促上些,差不多也就把你表姑的饥荒打了。这算是……唉!”田福林麻烦圪捣地把饭吃完,把碗筷放在了桌子上
“爹!您不吃了?”田福林平常能吃一碗半,今天只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田嫒红心里有些不踏实。
“不吃了。”田福林说着起身回了自己的屋里。他上了炕,从怀里掏出了铜烟袋锅,从装烟丝的布袋子里捻出一撮烟丝摁在烟锅里,然后划着洋火点上,“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田福林心烦意乱地地靠在被子垛上,独自瞎思谋着。猛地一下,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几下,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安。渐渐的,这些不安在不经意间汇集和弥漫了起来。并如同聚集了力量一样,开始不断激荡和敲打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与烦闷。荣耀与无奈、名节与饥饿、忠贞与叛逆……等各种念头不断从脑海中闪过,使田福林的内心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挣扎。
“要就不上大同寻那鳖子田福康,干狗儿的教育厅长哇!可是……”田福林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微微地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纷乱的心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老爷!过几天就八月十五了,俺在许记油坊打了些月饼。” 田福林恍惚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一睁眼清醒过来,原来是个梦。这些年来,他的记忆好像停在了夫人离去的时候,而且日子愈久愈清晰。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八月十二的早上。头天晚上天刚黑,西门就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田福林被紧急叫到了县政府值守。他正在办公室匆忙地整理着文件,突然院里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快!快!赶紧从南门撤。”田福林拉开门一看,只见县政府院内一片混乱。
“咋还不赶紧走?作番翻啥呢?”李世为神色慌张地来了。
“就走。”田福林赶紧把脸盆拿了过来放在地上,一边往过抱桌子上的文件,一边说:“看来洪州城真个守不住了。”
“大伙儿都往南山撤呢!咋扎?”李世为焦急地问。
“咋扎?他们都是侉子,章们拉家带口的阔哪儿跑?快!赶紧帮俺把这些烧了。” 田福林蹲在地上,把文件放在盆里点着。
田福林和李世为销毁完文件,县政府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俩刚出政府院门,只见警察局长贾金海匆忙跑了过来。
“史县长呢?”贾金海呼哧带喘着急地问。
“史标清囊个老乃球,夜黑了就摱下大印走了。西门的晋绥军将将也从南门撤了,兹会儿洪州城就剩下自卫团了。”李世为边走边对贾金海说。
“这算是,鳖子们声都不吭就杠了,东门还有俺几十号弟兄呢!”贾金海跺了下脚赶紧又朝东门跑了回去。
田福林和李世为分开手,步履匆忙地往家走,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儿子田守业哭着迎着跑过来了,“爹!妈不行了。”
“甭急,慢些说。”田福林一看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了。
原来天明以后西门那儿响了一阵枪,之后不再响了。田夫人惦记一夜未归的田福林,非要到巷子口瞭瞭。谁知刚出家门,一颗炮弹飞了过来,把巷子里的许记油坊炸了个稀烂,许掌柜当场被炸死了。田夫人受了惊吓晕死过去,被街坊们送回家只剩下一口气了。
田福林赶回家时,夫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田福林知道夫人放心不下几个孩子,便流着泪赌咒发誓让夫人安心。在儿子和小女儿撕心裂肺地嚎哭当中,田夫人安祥地闭上眼睛离他们而去了。
“罢!罢!不能迎这个做事,要不连夫人也对不起。”田福林想到自己刚才还思谋着去大同找田福康当教育厅长呢!不禁感到无地自容。他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信,三把两把撕烂扔到了炕沿下的角落里。
想起今后的日子,田福林心里非常烦乱。他趿拉上鞋下了炕,一个人在地上不停圪转着。
“要不就给李世为回个话,把小喏嫁给高岳城?”田福林想起了上午在魏记烟馆时李世为说的话。然而这个念头刚一闪,他又在心里开始不停地责骂自己
“囊该咋办呢?” 田福林思来想去,想不出任何办法。
“历朝历代,大灾之年易子而食都在所难免。俺无非是嫁个喏,也说不上是多大罪过。虽然不甚满意,但世上事十之八九难如意。再者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田福林无计可施,便又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实在不行,就是个这哇!”田福林痛定思痛,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可是当这个想法真的确定下来后,他却感到万分沮丧。“真是个老鳖子。”他举起手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无奈何,为今之计,别无他路,也只能割股求生了。田福林看着柜子上摆放的夫人照片,心里一阵酸楚,不知不觉中两行浊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