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些日子就是中秋节了。这几天高岳成跟田嫒红合计着买些礼品,让王春林给马毅鸿捎过去。二十多年没见了,马毅鸿还能不忘旧情把黄芪王归还给和盛恒药行,这着实让他有些感动。给马毅鸿买一个白铜水烟袋,再给其夫人买些绸缎,然后再给孩子们卖些糖果……可是,这些礼物高岳成总觉得还是太轻了,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囊马老板有啥喜好的?”田嫒红看见高岳成有些作难,关心地问道。
“囊老汉喜欢听戏,旁的喜好好像也莫啥。”高岳成思谋着说道。
“囊好办,送他一台留声机哇!想听啥戏听啥戏。”田嫒红出着主意说道。
“兹个主意倒是不赖。”高岳成赞同道。
“俺一会儿正好去黄芪加工厂,回来时候在估衣街上眊眊,有合适的就给老人家买什一台。”田嫒红抬头对高岳成说道。
估衣街原本就是天津有名的洋货街,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开设了桂蠹文犀洋货局,经营八音盒、留声机、洋布、洋火、眼镜、手摇缝纫机、座钟、怀表等。到了清末民初洋货店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不到两里地长的估衣街上就开了十几家。
田嫒红去薛家胡同看完黄芪加工的进度后,回来在估衣街的西口下了三轮车,走了没几步便进了大兴和号洋货店。洋货店的老板冯敬轩经常去和盛恒药行找高岳成针灸,和田嫒红也非常熟悉。
“哟!高夫人,您可是稀客啊!一条街住着,介么长时间了您还是头一回到俺的店里来。快,先请坐。”冯敬轩热情地把田嫒红迎进店里,又是忙着让座,又是忙着沏茶。
“咋样?冯老板,生意还好吧?”田嫒红呷了一口茶问道。
“马马虎虎,只能说对付了。介年月兵荒马乱的,人们呀顾肚子要紧,买货的少。不比您开药行呀,无论贵贱谁都离不开。” 冯敬轩说到着停顿了一下问道:“您今天来想看看嘛?”
“看看留声机。”田嫒红随手指了一下货架上的留声机说道。
“留声机?好嘞!俺给您推荐一款德意志的留声机,音质效果没的说,奏是价钱比别的牌子稍微贵点。”冯敬轩不好意思地说道。
“只要货好,贵点无所谓。” 田嫒红笑着说道。
“没事儿,咱们是老街坊了,俺一会儿给您让点。” 冯敬轩说着让伙计小五从后院的库房里搬出一台崭新的手摇留声机。
“嚯,这个头可真够大的。” 田嫒红说着话连忙和冯敬轩一起把放着茶碗的茶台腾空。
“俺给您放一段您听听。放一段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吧!” 冯敬轩给留声机上好了弦,找了一张唱片放进去。随着一阵京胡的鸣奏,一阵如潺潺流水般的唱腔从留声机的铜喇叭里放了出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不错,就是它了。多少钱?”田嫒红听后非常满意,
“零头俺给您抹了,您给八十块银元得了。德意志介个牌子好,英国货和美国货比它要便宜一二十块银元。另外,俺再送您一套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硕秋、尚小云和荀慧生的唱片,您一会儿回去奏可以听了。”
“那俺先谢谢您了。您让伙计先给俺搬到家去,俺刚从黄芪加工厂回来,莫带银票,身上只有联银券。一会儿让伙计给您把银票捎过来。”
“没问题。”冯敬轩扭头对伙计说道:“小五,把留声机拾掇好,给高夫人送过去。”
“得嘞!”小五猫下腰搬起留声机放进了包装盒里,手脚麻利地把包装盒封好。
“那,冯老板,囊俺就告辞了。”
“好的,有嘛需要的奏过来。” 冯敬轩拱手施礼,把田嫒红送出了大兴和号洋货。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不断,小五抱着留声机跟在高岳成后面走着,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卖糖墩的人身上。卖糖墩的把肩上扛着的草把子杵在地上,右手条件反射般地摸了下后腰。打眼一看是个十四五的店铺伙计,于是把手收回来,恶狠狠地骂道:“介你妈谁家的熊孩子,瞎眼了?”
“你才瞎眼了呢!马路你们家开的?” 小五小声嘟囔了一句,没理卖糖堆的,继续顺着人流朝前走。
“嘿!你个小崽子,还反了你了不成?”卖糖墩的上前把小五的后脖领子拽住。
小五双手抱着留声机,被拽的动弹不得。田嫒红听到身后的动静,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一个小五被一个卖糖墩的纠缠住了,赶紧问道:“咋回事?”
“介小子哈,抱着一个破留声机差点把俺撞一个跟头,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想开溜。” 卖糖墩的振振有词地说道。
“一个孩子,您跟他计较啥?他抱着东西呢!快把手松开。”田嫒红劝解道。
“松开?你让他再骂一句?” 卖糖墩的不依不饶地说道。
“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碰一下又嫩么了?”街上开店铺的有认识小五的帮着腔说道。
“嫩么了?再骂一句非打他个满地找牙不可。” 卖糖墩的嚣张地说道。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看这儿吵起来了全都围了过来。有的对着卖糖墩的说,好好卖你的糖堆得了,跟个孩子瞎嚷嚷什么?有的指着小五说道,天津卫不比乡下哪哪都宽敞,真是个老坦儿……
人越聚越多,卖糖墩一看情形不对,迫不得已松开了小五的衣领,指着小五子骂道:“瞪,再瞪眼小心俺扇你。”
“好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他有啥不对的地方俺给您赔个礼道个歉好吧?”田嫒红和颜悦色地对卖糖堆说道。
估衣街上平时有两个卖糖堆的,可眼前这个买糖堆的田嫒红从来没见过。她心里正在纳闷,忽然发现这个卖糖堆的衣襟鼓鼓囊囊的,而且衣衫下摆还露出了一小截枪缰。坏了,这不是卖糖堆的,这你妈是特务呀!想到这儿田嫒红赶忙推了小五一把,说道:“走了,走了。”
回到和盛恒药行后,田嫒红给小五把账结了,嘱咐道:“回去的时候留点心,尽可能地躲着点那个人,不要横生枝节。回去以后赶紧把钱给了你们东家。”
“知道了,谢谢高夫人。”小五子道了谢走了。
田嫒红让高岳成把留声机搬出来,欣喜地说道:“瞧!多漂亮,看这喇叭锃光瓦亮的。”
“用不用俺给你放上一段戏听听?”高岳成说着拿起唱盘就要放留声机里放。
“甭放了,孩子呢?”田嫒红对高岳成问道。
“石迎春才给哄着,抱到西房睡觉去了。”高岳成说完看着整天忙碌的田嫒红说道:“早知道你要生孩子,囊会就甭让佣人小香回乡下了,直接带到天津来就好了。”
“不打紧,个人的孩子还是个人带好。再说不是还有石迎春帮衬着嘛!”
“俺是怕你累着呢!”高岳成歉意地说道。
“年纪轻轻的,累啥累呢!”田嫒红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接着对高岳成说道:“才将回来的路上碰上一个特务,还装成个卖糖堆的。”
“你咋知道是个特务?”高岳成担心地问道。
“后腰挎着把手枪,不是特务还能是啥?还险点和刚才囊个送货的伙计吵起来。”
“囊些鳖子可不好惹,以后出门小心些。”
高岳成夫妇俩正拉呱着,段德海从黄芪加工厂回来了。进院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上房,对高岳成和田嫒红说道:“俺看估衣街上八成要出事啦?”
“咋了?”高岳成和田嫒红惊讶地问。
“俺刚才回来是发现估衣街上一下多了好些个做买卖的生面孔。有修锁配钥匙的,还有几个拉洋车的。俺大概其数了一下,足有七八个。介些人以前从来没见过,早上走的时候还没有呢!都是半上午忽然冒出来的。”段德海不无担心地说道。
“俺才将回来的时候就遇见一个,是个卖糖堆的。兹些个特务又不知道鳖着啥坏水呢!”田嫒红愤愤地说道。
“吩咐伙计们,以后进进出出的都要加小心。” 高岳成对段德海说道。
“知道了,东家。俺一会奏安排下去。”
“对了,前天王春林回来说起了高进兄弟俩和父母失散的事情。俺的意思是让高进过些日子跟驼队一起回去和他父母团聚一下。以后让他跟着驼队走一段时间,如果确实是块才地,就让他给李成威打打下手,专门负责驼路上的事情。”
“好的,东家,俺也有此意,那奏按东家的意思办?”
段德海正欲离开,院里响起一阵“叮铃铃”的车铃声。是上回帮大姐夫送药的小王来了,正在院里停放自行车。段德海见状赶忙出去把小王接了进来。
“东家好!夫人好!” 小王进到屋里跟高岳成和田嫒红打着招呼。
“小王,你咋过来了?外面有好些特务。”
上次送药之后,田嫒红便知道小王和大姐夫一样都是干八路的人,所以非常担心地问道。
“我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应该没啥事儿。” 小王说着把一个纸包放在了炕上,说道:“上次有一种西药当时由于着急香港那面没有买到。这是刚发过来的,还得麻烦东家和夫人运到洪州去。”
“就这么多吗?” 田嫒红看着小王疑惑地问。
“奏介么些,一共二十盒针剂。”
“上次那么多药都夹带走了,介回介么点西药根本就不显山不露水。”段德海胸有成竹地说道。
“运到洪州啥地方?” 高岳成问道
“石英同志曾经交代过,驼队到洪州后会路过一个叫沙圪坨的村子,把药交给一个叫于学荣的堡垒户就行了。”
估衣街的形势现在比较紧张,小王把事情说清楚后着急要走,高岳成和田嫒红也不便挽留,于是便让段德海把小王送出了和盛恒药行。
二
估衣街确实被特务监控了,领头的不是特务队目前在编的特务,确切地说是一个正在监狱服刑的囚犯。此人名叫夏政霖,原来是特务队特勤中队的中队长,是个颇有经验的办案老手。去年因受天津日本特高课的指使,对天津市警察局的几个高层暗中进行情报收集,被特务队长黄弘琪设了个圈套,以涉嫌为军统服务的名义抓了起来,投进了小西关监狱。此时的他没有待在监狱了,而是化妆成了测字算命先生,正带领着七八名特务严密监视着估衣街上的每一个角落。
前一个时期破获小白楼附近天津地下党白俄小洋楼交通站后,为了顺藤摸瓜,特务队布置了围猎陷阱,不料被交通员识破逃走。好不容易在怡和码头发现了提货的卡车,却不料在耀华中学北门跟丢了。警察局局长阎家琦对此大为光火,把黄弘琪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让他八月十五前务必将药品一案破获,否则予以撤职查办。
黄弘琪从阎家琦的办公室出来后,心里非常得不舒服。冷静下来一想,天津的地下党组织应该是沉不住气了,所以着急地想把药品提了运出天津。现在天津的所有对外交通已经严密封锁,想要把药品运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是诺大的天津如何进行查找呢?他确实感到有些犯难了。
黄弘琪思来想去,最后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夏政霖。现在离八月十五破案的限期没有多少时间了,黄弘琪也顾及不了许多了。他秘密地将夏政霖从监狱里提了出来,对其恩威并施,迫使夏政霖最后接受了他的指令。
夏政霖果然不是吃干饭的,几天功夫就把卡车失踪后的行车路径查了出来。他给黄弘琪画了一张草图,详细分析并讲解了卡车失踪后的情况。运送药品的卡车离开圣鲁易路后,为了躲避追踪,一路走的都是相对僻静的胡同,然而却在热闹繁华的估衣街最后失去了行踪。所以,他断定存放药品的地方应该就在估衣街上。
黄弘琪听罢夏政霖的推理后,对他的判断是十分认同,立即抽调了七、八名特务交给夏政霖,并把在怡和码头与卡车司机及提货人见过面的特务组长杜立用也派给了他。夏政霖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上便带着这些特务到估衣街布控。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所有参与监控的特务都做了身份掩护,有拉黄包车的和担担子卖货之类的行商,也有修锁配钥匙之类的坐商。每个特务负责一段街道,彼此之间相互照应,疏而不漏,把二里多长的估衣街全部纳入了监控范围之内。
上午根据杜立用的指认,特务们在估衣街上一共抓了两个嫌疑人。但是带到附近的警察所审问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杜立用自己也承认是认错了人了。气得夏政霖劈头盖脸连着扇了他四五个嘴巴子。
“当时在码头奏是一个短暂的接触。过去介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那几个人的真实模样。况且那会儿也没把他们当做嫌疑犯来看待,所以也没有特别留意。”杜立用捂着脸委屈地说道。
夏政霖知道杜立用说的是实话。他只是担心杜立用瞎耽误工夫。这样下去迟早会引起地下党的组织注意,那样秘密布控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凶狠地对杜立用说道:“滚,下回给老子看准了点儿。”
杜立用知道夏政霖现在是个在押囚犯,不是特勤中队的中队长。这种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的。因此,他不敢跟夏政霖多做计较,悻悻地离开北大关警察所。
杜立用的伪装身份是卖茶汤的,摊位离和盛恒药行不远。刚才小王来的时候,杜立用恰巧去了警察所。他气哼哼回到摊位,刚在长凳子上坐下,旁边过来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戴草帽的小伙子大大咧咧地说道:“老板,来两碗茶汤。”
“不卖。”杜立用心里面不痛快,头也没抬地说道。
“介是嫩么地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戴草帽的小伙子非常不理解地说道。
“滚一边去。不卖就不卖,哪儿那么多废话。”杜立用不耐烦地说道。
“哎!你嫩么骂人呢?”戴草帽的小伙子生气地问道。
“奏骂你了,嫩么着吧?”杜立用歪着脑袋蹬着眼珠子说道。
“再骂一个试试?”戴草帽的小伙子指着杜立用说道。
“骂你?小心老子揍你。”杜立用说着话站了起来。
“走了,走了,不在介儿咊喝了。”戴草帽的小伙子的同伴一看这种情形,把他给拉上走了。
杜立用把戴草帽的小伙子凶了一顿感到心里的气顺了许多。他重新坐在板凳上,架起了二郎腿然后从耳朵后面摸了根烟用火柴点着。刚抽了一口,一扭头正好看见小王推着自行车从和盛恒药行里出来。
杜立用坐的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小王的侧面。不过从小王的个头、身材和动作来看,他越看越觉得小王像那天在码头上遇见的那个卡车司机。可是,隔着十几步远,他一下子又很难马上做出断定。
这次一定要看准了,绝对不能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了。杜立用吸取了刚才的经验教训。他没有给街上的其他特务发信号,而是推起墙根一辆停着的自行车从后面悄悄地尾随了过去。
快到估衣街西口的时候,街上的摊贩和行人少了许多,杜立用使劲用力蹬了几下脚踏板,骑车超过了小王。在超车的一瞬间,他侧脸一瞧,这个人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卡车司机。他骑到前面把自行车一横停了下来,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指着小王喝道:“你给老子站住。”
小王捏住车闸抬头一看,心想坏了,自己被特务认出来了。他左脚着地支撑着自行车,右脚踩在脚踏板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将枪口直接指向杜立用。
杜立用一看来不及下自行车,双手拎起车把就是一个大回旋。小王瞅准时机右脚一发力,蹬起自行车便一鼓作气冲了过去。杜立用回过神来一看,小王已经骑车上了北大街。他情急之下抽出手枪冲天上开了一枪,然后骑着自行车追了上去。估衣街里的特务听见枪声后一个个露出了真容,全都拔出枪追了出来。
北门外的大街上,小王弓起身来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轿车、电车、马车、三轮车、人力车的车流里,以及游商小贩和步行的人群中穿梭前行。杜立用骑着自行车跟在小王的后面穷追不舍。再往后是夏政霖带领的一群特务,他们或骑车或徒步奔跑,一边叫喊着一边追赶。
街上的巡警被这一情景弄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想不起来拦截,任由小王和杜立用一前一后肆意地追逐而过。等夏政霖带领特务们随后追过来后才反应过来,赶紧举起警哨吹了起来。
北大关是白牌电车的起点站,进出站的电车较多。为了摆脱后面的尾巴,小王急中生智骑着自行车从一辆刚出站的电车前面冲到了马路的另一侧。杜立用一看未加思索跟着就冲了过来。司机一个急刹车把电车停了下来,尽管如此,还是把杜立用连人带车撞倒在地上。
“呀!可了不得了,电车撞人了。” 车上的乘客一看出事了全都从车上下来了。电车司机下来一看,杜立用浑身是血躺在了电车前面,身旁是被撞得扭曲变形了的自行车,当即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让开,让开。”夏政霖带着特务们追赶了过来,等到近前一看,杜立用已经奄奄一息了。
“确定是嫌疑人吗?”夏政霖扳住杜立用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是。”杜立用声音微弱地答应了一声。
“是谁?”夏政霖接着问道。
“卡……司……”杜立用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卡车司机?”夏政霖接过话来问道。
“嗯!”杜立用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从哪家商铺发现的?”夏政霖急忙追问道
“哦……”杜立用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字便咽气了。
哦?何?是咽气时喉咙发出的声音,还是店铺的名号?夏政霖一头雾水,无从得知。他站起身来朝着前面一看,杜立用所说的卡车司机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不能给地下党转移药品留出时间,从现在起必须对估衣街上所有的店铺进行搜查,重点是与与“哦”字谐音的店铺。想到这儿,夏政霖冲着身边的特务们命令道:“马上返回估衣街,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地下党存放药品的地方给我找出来。”
三
估衣街上乱套了。特务队长黄弘琪得到报告后,亲自带领特勤中队五十多名特务来到了估衣街,并且协调北大关警察所予以协助,开始对估衣街上近二百家商户进行逐户搜查。街面上虽然没有戒严,但是游商小贩以及过往行人一看来了这么多警察和特务,顿时心就慌了。大伙儿撤摊子的撤摊子,能躲避的四下躲避,霎时间整个估衣街上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街上这么乱,小王不会出啥事情吧?”听到街上的动静后,田嫒红不无担心地问高岳成。
“应该不会,走了有一阵子了。再说,如果特务知道小王是从章们药行出去的,还不早就上门了?” 高岳成思忖了一下说道:“这样,俺让段德海出街门上瞭瞭。”
高岳成出了房门正要喊西房里的段德海,只见片警尚警官带着三个便衣特务进了院门。此时段德海从屋子里也看到院里来人了,急忙迎了出来,点头问道:“哟!尚警官,嘛风把您吹出来了?”
“有点事情找你们东家。”尚警官没跟段德海多言语,径直走到了高岳成的身边结结巴巴地说道:“高老板,介三位兄……弟是警察局特……务队的,奉命对府上进……行搜查,望您多……担待。”
“查啥么?”高岳成看了一眼尚警官身后的特务问道。
“哦!查共……党的药……品窝点。”
“那你们是把俺这儿当成是共党的药品窝点了?”
“高……老板,您误……会了。不是只……针对您,整个估……衣街都……查。” 尚警官越着急越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了。
平心而论,尚警官虽然说话有点结巴,但平时对街坊邻居照顾有加,大伙儿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当着特务们的面高岳成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便开口说道:“既然是奉命,那就查吧!”
特务们开始四下喊药行里的人往院里集中。段德海暗想此事一定与小王送药有关,于是便凑到尚警官身边悄声问:“出嘛事儿了?”
“刚才估……衣街上逃掉了一个共……党嫌犯,他们怀疑附近藏……有共党的药……品窝点。” 尚警官瞧了一眼忙碌的特务们,以手附耳对段德海说道。
“尚警官,人都拢齐了。您给嗦两句,俺们介就准备开始搜查了。”一个高个子特务走了过来对尚警官说道。
“好。”尚警官应了一声,转过身面对着院子里的人们说道:“大伙儿不……要惊慌,今儿的搜……查是得到警察所允……许的。你们放心,他们不……会动大家的私啊……私人物品,出了嘛问题由警察所负全……部责任。我在介咊儿站着,你们还有啥信……信不过的?”
“信过信不过,不都得搜查么!”
“是啊!你们要搜,俺们有啥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
药行的伙计和药工纷纷议论着。高岳成低声对身边的田嫒红问道:“小王送来的西药放哪儿了?”
田嫒红抱着孩子和石迎春站在一起正在说着特务们搜查的事情,听到高岳成问她话,侧过脸来悄声答道:“刚才趁他们不注意,俺把黄芪王还有小王拿来的西药全都藏到柴房里了。”
“东家不要担心,那么一丁点西药即便搜出来也没嘛事儿。估衣街上哪家药行不经营违禁药品?真要有嘛事情俺一个人担着就成。”段德海在一旁听到高岳成的问话后神情坚定地说道。
搜查开始了。整个和盛恒药行连正房带下房,包括卖药的店铺、存货的库房等大大小小二十多间房,特务们一间都不放过,逐个地进行搜查。不大会儿功夫,特务们就把大部分房间都搜查完了。随后进了厨房旁边的柴房。看到这种情形,高岳成等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听天由命了。
“介家搜查得嘛样了?”此时特务队长黄弘琪带着两个随从,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对着院子里站着的尚警官问道。
“弟……兄们正搜……着呢!”尚警官给黄弘琪敬了个礼,然后指了一下柴房说:“还有那……边几间奏……搜查完了。”
“你们组负责几家?”黄弘琪一边掏烟一边问道。
“三啊……三家。”尚警官急忙上前用火柴给黄弘琪把烟点着。
“有嘛重大发现吗?”黄弘琪深深地抽了一口烟问道。
“目前还……”尚警官话还没说完,高个子特务便带着两个手下抱着一个精致的长木匣子和一个粗糙的小木箱子走了过来。
“报告队长,发现可疑药品。”高个子特务让手下将木匣子和小木箱端过来放到了地上,然后把上面的盖子全部掀开。
造型精致的长木匣子中放着一颗黄芪王,黄弘琪只是低头瞅了一眼,直接用脚踢到了一边。他把目光聚焦在小木箱中,弯下腰从中取出了一盒西药针剂,对高个子特务问道:“奏介么多吗?”
“都搜遍了,奏这么多。”高个子特务局促不安地说道。
黄弘琪没再搭理高个子特务,而是抬起头用犀利的目光将院子里的人全部扫视了一遍,然后声音低沉地问:“谁是介家药行的东家?”
院子里一片寂静的,包括特务在内十几号人没有一个敢乱说乱动。高岳成见状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俺是。”
“解释一下,介是嘛回事?”黄弘琪盯着高岳成,用手指了一下小木箱子问道。
“没啥么,就是一箱子西药而已。” 高岳成镇定地说道。
“剩下的西药都藏哪咊儿了?”黄弘琪突然变得言语严厉了起来。
“剩下的?莫有剩下的,总共就皱些啊!” 高岳成知道今天的事情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撑了。
“是啊!长官。哪来剩下的?就介点西药还是俺费了很大的劲才搞到的。” 段德海担心黄弘琪纠缠不放,赶忙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
“哦?你是干嘛的?”黄弘琪上下打量了一下段德海问道。
“俺是药行的掌柜。药行所有的事情都是俺经办的,东家不管介些个杂七麻八的事情。有嘛事儿您就问俺好了,”段德海推开石迎春的手,上前一边点头一边面带微笑地说道。
“那你说,介些西药都是从哪咊儿弄的?总共多少?都藏在嘛地方?” 黄弘琪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问道。
“长官,俺知道错了。西药是违禁品,不应该私自购买。只是介一段黑市价格暴涨,俺忍不住就买了一些,奏介么点西药奏花了两条小黄鱼呢!”段德海满脸诚恳地胡诌八咧着。
“别扯那么多没用的。我问你剩下的药品呢?还有取货人是谁?”黄弘琪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了,奏介么多。至于卖给谁,当然是谁能出高价奏卖给谁了。”段德海继续编瞎话搪塞着。
“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黄弘琪厉声问道。
“岂敢。”段德海继续微笑着说道。
“把他带走。”黄弘琪挥了一下手,两个特务上来一左一右把段德海的胳膊扭了起来。
“狗特务,老娘跟你们拼了。”话音刚落,石迎春便发疯般地冲了上来,拉住特务的胳膊连哭带骂,不让他们把段德海押走。高个子特务见状一脚把石迎春踹倒在地。特务们押着段德海,抱着装西药的小木箱子朝大门口走去。
“遭天杀的狗特务,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呜呜……”石迎春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田嫒红和高岳成等人急忙把石迎春搀扶了起来。
“这是咋回事?为啥要抓人?”斋藤刚从街上过来。他知道特务们在搜查,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段德海抓走,于是便拦住黄弘琪问道。
“你是干嘛的?”黄弘琪见有人竟然敢挡路,气势汹汹地问道。
“我的大日本商人的干活。” 斋藤神情严肃地对黄弘琪说道。
“没你嘛事。警察局执行公务,请你让开。”黄弘琪伸手把斋藤推到了一边,带着特务们出了和盛恒药行。
斋藤走过来把地上装着黄芪王的木匣子端起来看了看,然后扣住盖子双手递给了高岳成。
“谢谢斋藤先生。”高岳成接过木匣子说道。
“他们的为什么要抓二掌柜?”斋藤朝大门外看了一眼问高岳成。
“他们搜出一小箱西药,非说和盛恒药行是共党的药品窝点。”高岳成解释道。
“就他们拿走的那个小木箱子?满共也没多少吗?至于这么的兴师动众吗?”斋藤非常地不理解。
“他们认定俺们有隐瞒,所以把段德海给带走了。”高岳成万般无奈地说道。
“高桑、高夫人、段太太,你们的不要着急。事情终归是能够解决的,二掌柜的事情咱们的一起来想办法。”斋藤心生同情地说道。
“迎春,听到了吧?斋藤先生和东家会想办法救二掌柜的。”田嫒红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扶着石迎春的肩膀说道。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高岳成对院子里站着的药行伙计和药工喊了一句,然后带着斋藤、田嫒红和石迎春回到了正房。
四
有关黄芪王的传说,一年来斋藤从各种途径听闻了不少。前几天一位从安国回来的日本药材同行告诉他,黄芪王又回到了和盛恒药行。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得以见到黄芪王的真实面目。
回到日租界的寓所后,斋藤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作为一个从事药材生意数十年的商人,他深深地知道黄芪王的药用价值和文化价值。如果能拥有黄芪王这个神奇宝贝,不仅能奠定他在药材业,特别是黄芪业中的地位,同时也不负他在中国几十年来对中药草的经营与研究
斋藤决定帮助和盛恒药行度过眼前这一难关。高岳成为人忠厚、重义守信,凭借他对高岳成为人的了解,只能够帮助他把段德海救回来,自己的这点要求高岳成是能够满足他的。
想到这儿,他立马给日军宪兵司令部治安课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出门叫了一辆三轮车去了威廉街的日军宪兵司令部。治安课课长雨宫巽是斋藤的妻弟。作为武士世家出身的雨宫巽一向瞧不起他,经常对他出言不逊。但此时斋藤为了得到黄芪王已经顾及不了许多了。
日军宪兵司令部位于威廉街的东光大楼,是一座德国建筑师设计的建筑。主体四层,砖木结构,清水砖墙,两侧的正面设有高台阶和拱券入口,在三层拐角处,辟有露台和藤架。一层和三层的窗户为拱形设计,还有一个弧形的阳台,并配有铸铁的花式栏杆,通透而灵巧。
在二楼的特高课课长办公室里,斋藤见到了雨宫巽。雨宫巽从心里厌恶斋藤这个来自大阪的商人。要不是当初妹妹玲子铁了心的要跟他,雨宫巽早就要了他的命了。五年前玲子一场大病撇下女儿美月去世了,打那以后尽管斋藤和雨宫巽都在天津,却没有任何的来往。
“你的刚才打电话说找我的有事,请问是什么事情?抓紧说吧!我的时间很宝贵。” 雨宫巽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批完了一份文件后,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对斋藤说道。
雨宫巽今天的态度让斋藤感到很意外,他庆幸自己没有把他约到外面的酒馆。要是那样的话,今天的谈话也许将是另一种情形了。斋藤知道雨宫巽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于是便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微笑着对雨宫巽点了一下头说道:“是这样,我的一个生意伙伴因为私自贩卖西药被天津市警察局特务队的扣押了。我的想请你出面打个招呼,让他们的赶紧把人给放了。”
“这么说你的是受命于他人而来的?” 雨宫巽拿起打火机点燃了一颗烟,吸了一口,然后透过吐出后弥漫的烟雾看着斋藤问道。
“哪里,是我的自己决定来找你的,因为这件事情会对我的生意造成巨大的影响。” 斋藤一听匆忙解释道。
“打击天津的西药黑市交易,抓捕药贩子归支那人的警察局管,和宪兵司令部的没有关系。很抱歉,你的事情我的帮不了忙。”雨宫巽没留任何余地,直接拒绝了斋藤。
雨宫巽的这种生硬态度,早在斋藤的预料之中。相比之前动辄不分场合肆意辱骂,这已经好了很多。斋藤知道雨宫巽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于是便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我的知道你和天津市警察局局长阎家琦是认识的,而且私下还是很好的朋友。你的只是心里记恨我,不想帮这个忙而已。”
“我的和阎家琦局长是朋友不错,但是作为帝国军人,一切当以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为重,绝对不能因公废私。所以你的事情恕我爱莫能助。”雨宫巽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道。
“别把自己说的跟正人君子似的。去年天津丸松纱厂老板井田上二因交通肇事被警察局抓捕,不是你的找阎家琦局长放出来的吗?那可是一死一伤啊!都上了报纸了。还有今年……”斋藤一看事情要落空,索性揭着雨宫巽的老底说道。
好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的可以走了。”雨宫巽打断了斋藤,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好吧!既然如此,容我的说一下美月的事情,说完就走。”斋藤知道雨宫巽尽管讨厌自己,但是却非常喜欢外甥女美月。所以,他情非得已,打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牌。
“那么你的说吧!”雨宫巽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现在是战争时期,生意的一天比一天难做。美月今年读高中了,上的是日侨寄宿学校,花费较大。你作为她的长辈,能否暂时借些钱给我,以帮助美月完成学业。”斋藤看着雨宫巽阴沉的脸色说道。
“这个……”雨宫巽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外甥女上学他应该给些资助,可这不是借一次两次钱就能解决的事情。
斋藤见雨宫巽没有吭声,就开口说道:“你的工作很辛苦,我的就不打扰了,告辞。”斋藤说完转身准备往外走。
“等等……”雨宫巽抬手喊住斋藤,思考了一下说道:“玲子虽然不在了,但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的决定帮你的这一回,明天上午去找一下警察局的阎家琦局长。你的现在把那个人的名字在这张便签纸上写一下。不过提前说明一下,如果是纯粹的黑市买卖可以帮你这个忙。要是涉及到地下党的活动,那么请恕爱莫能助。”
“纯粹的黑市交易,其它的什么都不涉及。”斋藤说着掏出笔来,在雨宫巽推过来的便签纸上把和盛恒药行和段德海的名字写上。
“请你的记住,仅此一次而已。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来找我。”雨宫巽拿起便签看完后,面无表情对斋藤说道。
“太谢谢了,真是给你的添麻烦了。”斋藤鞠躬致谢,然后心情愉悦地离开了雨宫巽的办公室。
斋藤清楚雨宫巽的办事能力,他答应下的事情是一定能办成的。雨宫巽这一关被攻克后,接下来的事情应该相对会容易很多。从日军宪兵司令部出来后,斋藤马不停蹄地立即去了和盛恒药行。
路上斋藤坐在三轮车上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而又不引起高岳成的反感。他一个人反复在心里斟酌着,不知不觉三轮车来到了和盛恒药行的大门口。
让斋藤没有想到的是高岳成竟然没在家里。他小坐了一会儿,见高岳成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给田嫒红留了句话,让她转告高岳成,段德海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让高岳成晚上到寓所找他。
美月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平时家里不怎么开伙。除了和日本朋友去料理店聚餐外,斋藤一般都选择在街巷的小饭店吃饭。几十年了他已经习惯了天津饭菜的口味,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
从和盛恒药行回来后,斋藤见天色已晚,便一个人在寓所附近的饭店点了一份老爆三、一份粉蒸芋头,另外还要了一份西红柿鸡蛋汤。吃完饭回到寓所后,斋藤沏好了茶水,然后打开留声机,一边坐在榻榻米上一边听马连良的京剧唱片《借东风》,一边等高岳成。
将近七点的时候高岳成来了。进门后高岳成顾不上寒暄,一边脱鞋一边开口问道:“斋藤君,后晌您去药行寻俺了?”
“是啊!正好碰巧高桑您不在药行。”斋藤站起身迎过去,把高岳成接了进屋里。
“后晌尚警官带俺去见了一下北大关警察所的所长。”
“情况怎么样?”
“不容乐观啊!警察所长级别太低,跟警察局特务队的头儿说不上话。即便是分局的局长,特务队的头儿也不一定能给面子。”
“不急,高桑,先坐下喝点茶。” 斋藤安顿高岳成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福建武夷山的茶,前几天朋友的送过来的。天气凉了喝点红茶对身体好。”
“俺听贱内说,救二掌柜的事情您兹面有眉目了?” 高岳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问道。
“哦!是这样,高桑。下午我去了趟日军宪兵司令部,找了一下我的妻弟。他在宪兵司令部担任治安课课长。我恳请他帮忙救二掌柜。他的已经同意了,明天就去找天津市警察局局长阎家琦。”
“囊感情好,谢谢您斋藤君,您喀是帮了俺的大忙了。” 听罢斋藤所言,高岳成如释重负般地说道。
“此话差矣!高桑。咱们是至交,我的怎能对段德海的事情坐视不管呢?”斋藤说着端起茶壶给高岳成把茶水续上。
“斋藤君,等段德海出来后,俺高某喀要好好地重谢您。”高岳成发自内心地说道。
“重谢就不必了。不过我的有一个不情之请。”斋藤惴惴不安地说。
“斋藤君请讲,只要是高某能够办到的,您放心,绝无二话。”高岳成郑重其事地说道。
“高桑,你的知道我从事黄芪生意几十年了,对黄芪的有着一种浓烈的亲切感。中午在府上见过那棵人们口口相传的黄芪王之后,我的内心激动不已。如果高桑能将黄芪王转让与鄙人,我的将感到莫大的荣幸。和盛恒药行就在洪州,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而我的就不同了……”
“就这么个事情啊?俺还当是啥事呢!”高岳成一听笑着把斋藤的话打断,说道:“黄芪王不过就是一颗大一点的黄芪而已,莫啥神秘之处。斋藤君若是喜欢,俺赠送与您便是了。”
“那……,高桑,需要多少钱?您的出个数。”斋藤没想到高岳成竟然如此爽快。他知道黄芪王价值不菲,赠送也罢,转让也罢,总之赔本的事情放在谁心里都会是不舒服的。为了高岳成的内心感到平衡,他觉得还是应该出一部分补偿比较好。
“啥钱不钱的,说钱就生分了。” 高岳成是个传统商人,在他看来仁义二字价值千金。只要能够把段德海救出来,别说是一颗黄芪王,就是把和盛恒药行的买卖关了他也在所不惜。
五
接到小王在估衣街差点遇险的报告后,于薇的心里非常不安,当天下午便给田嫒红打了个电话。从电话中于薇得知特务们搜查了和盛恒药行并抓走了段德海。她不便表明身份,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对田嫒红进行了安慰。
和盛恒药行因为地下党运送药品出事的,更何况田嫒红还是自己的朋友。这件事于情于理都必须帮助和盛恒药行解决。于薇把自己在工作中接触过的大大小小的日伪官员梳理了一遍,发现几乎没有能跟警察局高层搭上关系的,这令她感到十分的无助和沮丧。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忽然从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名片,这张名片是一个多月前在市公署参加新闻发布会时财政局长李鹏图给的。这个李鹏图虽然不是军警宪特,但是作为财政局长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于薇虽说认识李鹏图的秘书曹子榆,但是起不了什么作用,跟他说了也只是给人家添麻烦。至于李鹏图本人,于薇也只见过一面,而且还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这些泛泛之交远远达不到能够让李鹏图为自己办事的地步。
怎么办呢?正当于薇为此事大伤脑筋的时候,猛地想到了报社的会计任娟。李鹏图不正是任娟的亲舅舅吗?想到这儿于薇立即到财务室去找任娟,没想到她今天一天都没来上班。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候,于薇在报社一楼的楼梯处叫住了正欲上楼的任娟,然后把她拉到楼外的一个僻静的地方,焦急地说道:“娟子,姐有一件私事想请您帮帮忙,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介话嗦的,嘛方不方便的,有事儿您嗦话。” 任娟扑闪着眼睛真诚地说道。
“我有个亲戚是药行的掌柜,昨天下午被警察局特务队给抓了。您舅舅不是市财政局长吗?看能不能请他老人家出面嗦嗦?”于薇言简意赅把她所掌握的情况跟任娟讲了一遍。
“我不知道他和警察局的头儿熟不熟。介样吧!一会儿到了办公室我先给舅舅打个电话问问好吗?” 任娟非常热情地说道。
“那就拜托了,介件事情非常急。”
“要不介样。我先问问舅舅下午在单位嘛!如果在的话我带你直接去财政局找他,介样能当面把事情说清楚。上午我手头有点活儿,走不开。”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娟子。”田嫒红拉着任娟的手激动地说道。
“介算嘛呀?咱们不是好姐妹嘛!”
见到李鹏图该怎么说?他会拒绝自己的请求吗?万一这条路走不通下一步该怎么办?整整一个上午,田嫒红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中午在报社的食堂心不在焉地吃了点饭,然后找到了任娟,两人坐了一辆三轮车去了天津特别市公署财政局。
天津特别市公署财政局位于月纬路的东侧,是一个由一幢主楼和两幢配楼围成的院子。大门口有两个岗亭,左边为人员进出登记亭,右边为警察值班岗亭。没有车辆进出时大铁门是关着的,只有靠着警察值班岗亭那面的一扇小门开着。
于薇和任娟下了三轮车后看见警察值班岗亭的小门开着,径直就走了过来。没想到被一个背着步枪的值班警察伸手拦住。
“站住,干嘛的?”
“找李鹏图局长。”任娟仰起头说道。
“你们是干嘛的?”值班警察质疑道。
“我们是《庸报》的记者,找李鹏图局长有公干。”于薇从包里掏出证件递了过去。
“有预约吗?”值班警察查阅完后把证件还给了于薇。
“约好的下午两点,还有十分钟了。”任娟在一旁说道。
“那好,到对面岗亭登个记。”值班警察抬手指了一下对面的岗亭说道。
任娟和于薇办完登记后进了财政局大院。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路一直通到主楼大门的台阶下面。路的两旁种植了许多花草和树木。整个院里除了间或有几个工作人员走过,没有其他闲人,显得十分肃静。
任娟和于薇来到主楼的大门时,曹子榆秘书已经迎候在了大门外。简单寒暄后,曹子榆把于薇和任娟带到了二楼李鹏图局长的办公室。
人工水磨石地板,金属链吊装的吊灯,落地的丝绒窗帘……作为天津特别市公署财政局长,李鹏图的办公室装饰得如同宫殿一般。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彰显主人尊贵身份的大办公桌。办公桌上左边摆放着台灯、电话,右边摆放着笔筒、笔架和砚台,另外还放着一些卷宗和文件。办公桌后面并排摆放着四个红木书柜,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办公桌侧面呈凹字形排放着三组布艺沙发,每组沙发的交接处立着一盏头顶硕大灯罩的落地灯。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几幅清代书法家梁诗正的行书作品,和清末明初国画家吴昌硕的几幅山水画作品。
“娟子,于薇记者,你们来了?快请坐。”
李鹏图局长五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看到任娟和田嫒红的到来非常高兴,招呼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曹秘书把茶水倒好好,识趣地把门关上出去了。
“舅舅,介奏是上午在电话里跟您说的我们报社的才女于薇。”
任娟指着于薇对李鹏图介绍说。
“有印象,一个月前在市公署新闻发布会上见过。会议结束后于薇记者还对老朽做过一个短暂的采访。”李鹏图笑着对于薇说道。
“李局长好记性啊!”于薇对李鹏图这样的大汉奸尽管从心底厌恶,但是为了办事不得已奉承着说道。
“哪里?老了,记性不行了,适才是曹秘书提醒才想起来的。”李鹏图用手摸了一下谢了顶的脑袋说道:“你们的报纸办得不错,每期我都能看到。于薇小姐的文章我也拜读过几篇,文笔清新、观点独特,确为女界之翘楚啊!”
“李局长过奖了,希望您以后能多给我们提供一些工作上的便利,能让我们报社多发几个财经类的独家新闻。”于薇笑着对李鹏图说道。
“一定,一定。《庸报》是市公署非常看重的报纸,我们一定会大力支持。”说到这儿李鹏图停顿了一下,侧过脸来对任娟问道:“你上午在电话中说,于薇小姐有嘛事情需要我帮忙?”
“是的,舅舅。”任娟应了一句,然后对于薇说道:“介样吧!于薇姐,你直接跟舅舅说吧,也不是外人。”
“是啊!于薇记者,有嘛难处你就直接说吧!但凡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李鹏图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
“那好吧!我奏不客气了啊!”于薇一股脑把昨天和盛恒药行二掌柜段德海被抓一事讲述了一遍。说完看着李鹏图问道:“李局长,您看我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可是除了您,我也不认识别人啊!”
“虽然我不是嘛警察局长,但是既然于薇记者求到了老朽,那么我将责无旁贷,竭尽全力办好介件事情。不过介会……” 李鹏图抬手看了下时间说道:“十分钟之后我还有个会,会后吧,会后我给警察局的阎家琦局长打个电话。”
“阎家琦局长不会不给您面子吧?”任娟担心地问道。
“嫩么会呢?抛开交情不说,财政局求他们的时候少,反倒是警察局求我们的时候多。不瞒你们说,警察局今年的办公楼供暖维修预算报告还在我抽屉放着呢!介点事情你们就放心吧!”
“那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于薇如释重负地感谢道。
“其实介点事情电话里说就行了,用不着大老远的跑过来。” 李鹏图笑着对于薇说道。
“那作为晚辈我岂不是太没诚意了吗?” 于薇欠了下身说道。
“好了,事情该说的也说清楚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欢迎你改天到家里做客。”
“好的,过几天我和任娟到府上去看望您和夫人。”
“你们稍等一下。”于薇和任娟站起来正准备道别,被李鹏图喊住。只见他走到办公桌前摁了一下电钮,然后对着应声进来的曹秘书吩咐道:“用我的车把二位小姐送回去。”
“是,局长。另外,各部门的负责人已经都到会议室了。” 曹秘书毕恭毕敬地说道。
“好的,我马上奏过去。”李鹏图安排完后对于薇和任娟说道:“没办法,我这儿咊太忙了。这样,让曹秘书送送你们。”
于薇和任娟随着曹秘书下了楼,坐着李鹏图的专车回到了报社。
六
自从二掌柜段德海被抓之后,高岳成连续两个晚上都睡不安稳。商海浮沉数十载,他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感到自己已经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他很想使自己清净下来,往后余生看看医书,给病人看看病,过得平静恬淡一些。早饭后高岳成没有去前面的药行店面坐诊,而是又拉开被子独自睡了个回笼觉。
前半晌的时候,尚警官打来电话说特务队已经通知北大关警察所去领人了。高岳成本想安排人和尚警官一起去,但是尚警官说不方便,把人领回来还得先到警察所办个手续才行。尚警官让高岳成等人在家静等就可以了,接人的事情由他来办。
临近中午的时候,尚警官把段德海送回了和盛恒药行。一进院子尚警官就冲着正房高声喊道:“高啊……高老板,我把……把二掌柜给……接回来了。”
“回来啦?”高岳成和田嫒红听到喊声从屋子里出来,来到近前望着段德海问候道。
“回来了,东家,夫人。”段德海摘下帽子给高岳成和田嫒红鞠了一个躬。他的内心非常激动,感觉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用不知道该说什么。
“辛苦了,尚警官。”岳成和扭头对尚警官说道。
“不辛……啊苦。”尚警官乐呵呵地说道。
“当家的,你可回来了,让人担心死了。呜呜……”石迎春围裙都没顾上解,就急匆匆地从西厢房跑了出来,上前拉着段德海的衣角边说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啥?不怕东家和夫人笑话?” 段德海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对着石迎春呵斥道。
“就是,别哭了,这不是人回来了吗?”田嫒红在一旁劝慰道。
“嘿嘿……”石迎春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说道:“俺这不是高兴的嘛!”说完仰起头望着段德海关心地问道“在里面没挨打吧?”
“我还好,西街的李老八被打得不轻。”段德海对石迎春说道。
“估衣……街介回拢啊……拢共抓了三啊……三个。二掌柜回……来了,估计剩……下那两……个也……快了。” 尚警官看了下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尚警官且慢,稍等一下。”高岳成见尚警官告辞要走喊了一声,然后对田嫒红吩咐道:“去,给尚警官拿五块银元。”
“介话嫩啊……嫩么讲?不……行,绝对不……啊行。”尚警官推辞道。
田嫒红回到屋里不一会儿拿了五块银元出来,递给了尚警官,笑着说道:“这几天您帮着里外里的忙活,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收下吧,尚警官。介是东家的一点心意,您不收的话以后俺们还嫩么再求您办事呢?”段德海见尚警官不好意思收钱,把银元从田嫒红手里接过来塞进了尚警官的手里。
“奏是嘛!整个估衣街谁不知道您尚警官是个热心肠?不收俺们心里都过意不去。”石迎春跟着打着圆场说道。
“收下吧!略表寸心而已。”高岳成望着尚警官说道。
“那……俺奏谢啊……谢谢了!那我走……了啊!” 尚警官见托辞不过,把银元揣进了兜里,与高岳成和其他人等告别后离开了和盛恒药行。
“那俺先去做饭去了。二掌柜你和石迎春要不晌午过来一起吃吧?”田嫒红对段德海夫妻俩说道。
“不了。得知当家的要回来,俺刚才奏把饭菜都弄好了。再说,他刚回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还得先回家洗涮洗涮换换衣服啥的。”石迎春快言快语,未等段德海搭腔便抢先说道。
“好了,德海刚回来,就让他先回去好好歇歇,赶黑了再一起聚,给德海接风洗尘压压惊。”高岳成一锤定音,大家都不好再说啥了。
“谢谢东家,谢谢夫人,那俺奏先回屋去了?”段德海深施一礼,然后跟着石迎春回了西厢房。
吃罢了午饭,高岳成对田嫒红说:“后晌在天盛号饭庄订了包房,黑了请段德海一家吃个饭,另外把斋藤、于薇小姐、尚警官他们都叫上,答谢一下大伙儿。”
“好的,俺后晌给天盛号饭庄打个电话。”田嫒红一边往下撤着饭桌一边说道。
“还有就是把黄芪王也准备好,吃饭的时候带给斋藤。”高岳成坐在炕上嘱咐道。
“要俺说呀,当初你就不该答应把黄芪王送给斋藤。他帮了章们的忙,章们咋答都行,干嘛非要把黄芪王送给他呢?再说,人家于薇小姐也帮忙不小,这事儿是不是斋藤办成的还两说呢!”说起要送黄芪王给斋藤,田嫒红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事到如今就甭说囊么多了。章们生意人讲的就是诚信,既然已经答应了斋藤,而且现在人回来了,给了他便是了。”将黄芪王送给斋藤是当时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尽管现在想来这个决定确实有些过于草率,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高岳成不会为此做出任何改变的。
“囊好吧!你说给就给吧!俺后晌把它寻出来。”孩子睡醒了,在田嫒红顾不上跟高岳成拉呱,把孩子抱起来到西房喂奶去了。
田嫒红离开没一会儿,王春林从黄芪加工厂那面过来了。一进门便对高岳成说道:“俺将进来的时候听见西厢房里好像二掌柜两口子嚷嚷呢!是不是段德海回来了?”
“晌午刚回来。”高岳成隔着窗户冲西厢房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对王春林问道:“咋样?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到安国莫有客船,搭货船去。夜儿后晌已经跟船东说好了,前晌他们装货,一会儿俺到三岔河口去寻他们。”
“对了,你跟囊个叫高进的伙计说一下,等忙这趟差事,让他跟回洪州的驼队送趟货。快中秋节了,让他去紫荆关和父母团聚一下。”
“好的,东家,俺替高进谢谢您。”王春林拱手说道。
“自己人就不必客气了。”高岳成摆了下手说道。
几个人正说着话,石迎春进来了。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嗦说这妨主不妨主?为他介几天受了苦了,给他喝点酒。结果喝着喝着还跟俺嚷嚷起来了。”
“为啥?”王春林不解地问道。
“刚才听俺说,东家为了救他要把黄芪王送给斋藤,他听后难过的不行,一个人喝点酒就跟俺急赤白脸地嚷嚷。”石迎春一肚子委屈地说道。
“甭着急,让他一个人静静。后晌俺跟他聊聊。” 高岳成劝说道。
“是啊!东家,您就不应该把黄芪王给斋藤。章们废了耨大劲才扎回来,还莫捂热乎就送给他了。”王春林打抱不平地说道。
“行了,兹个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高岳成不让大家再说下了,“莫事的话你们该忙啥忙啥去吧!俺瞌睡了,歇上一会儿。”
睡起午觉后,高岳成沏好茶喝了几杯,感觉到自己头脑清醒后,吩咐田嫒红去西厢房把段德海叫了过来。
“东家,您找俺?” 段德海进来后一如既往恭敬地问道。
“德海,来,脱鞋上炕,喝会儿茶。”高岳成一边斟着茶一边问道:“兹几天你受苦了,咋样?缓过来了吧?”
“谢谢东家挂念,还顶得住。”段德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德海,你说章们在一起摸爬滚打多少年了?”高岳成看着段德海问道。
“二十八年,东家。还是民国五年您初来天津做生意的时候咱们认识的。”段德海不知道高岳成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呀!二十八年了,章们之间相处得既是东家和掌柜的,同时也是兄弟。德海,你说俺说的对不对?”
“介个俺心里有数,东家待俺比亲兄弟还要亲。”段德海感慨万千地说道。
“俺知道把黄芪王送给斋藤你心里不痛快,但是这莫啥。章们几十年的情谊还顶不上一个黄芪王吗?”高岳成端起茶壶给段德海把茶水斟上,说道:“只要人好好的凭啥都强。俺说的对喂?”
“对,东家所言极是。”高岳成的一番话让段德海心里感到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把茶杯端了起来佯装喝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一滴滴掉进了茶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