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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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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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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盛恒药行》连载

第二章 嫁作人妇

田嫒红天资聪慧,自幼便识文断字,而且是田家唯一念过现代学堂的女人。庚子赔款后,洪州创办了中学堂,民国后改为省立洪州中学。田嫒红念完私塾后,直接考进了洪州中学,成为当时洪州城里为数不多的女中学生。

在洪州中学,除了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外,田嫒红还学习了修身、算术、英语、历史、地理、博物、物理、化学、体操、图画、手工、音乐等现代教育科目,所以她的身上兼具传统与现代双重气质。

日本人来后,把洪州中学当作了司令部,田嫒红便辍了学。一年后,县公署在文庙恢复了洪州中学,但由于田福林家道中落,加之田嫒红自己也不想接受奴化教育,所以就没有再去读书。

这些年有过不少提亲的,不用说田嫒红,连田福林自己都看不上眼。这一晃田嫒红就二十出头了,她知道父亲想为自己挑一个像二姐夫王春林那样的如意郎君,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可这次不一样,尽管田福林依旧的不满意,但从态度上看,这场婚姻似乎大局已定,难有大的改变。

田嫒红打小就知道洪州城有个和盛恒药行,也知道药行东家叫高岳成。虽然说高岳成为人忠厚,悬壶济世,口碑不错,可毕竟那么大岁数了,而且还曾娶过两房媳妇,这让她情何以堪?

田福林不想过于难为自己的女儿,所以提亲时就交代媒婆张婶儿,让她帮着劝劝田嫒红。张婶儿知道田家在洪州城的影响,也知道和盛恒药行在洪州城的地位,对这桩亲事自然十分上心。

可是连着两次上门后,张婶儿算是真正领教了田嫒红的厉害。她不哭不闹,或嗯嗯地应承,或微笑不语,就是不正面搭茬儿。张婶儿阅人无数,自是不甘气馁,在家思量了几日后,今天再一次来到田家。

进门之前,张婶儿就暗自寻思:“兹个丫头片子,还成精呀!连个你也拿捏不住,媒人这碗饭老娘以后就甭吃啦?”张婶儿敲开大门,迎着田嫒红神情复杂的目光,自说自话径直进了家里。

田嫒红虽然不待见张婶,但此时家里就她一个人,既不能往出撵,也不能回避。她不想说什么,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开始用抹布擦家具,任由张婶儿一个人坐在炕沿上絮叨。

张婶儿酝酿了一会儿,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田嫒红说:“你们田家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就和田老爷似的,都是肚里有墨水的人。尤其是你,又好看又有才气,洪州城里有几个?”

“哪呢?”田嫒红头也没抬,随便应了一声。

“俺和你爹还拉呱过,药行东家高岳成光绪十六年的,属虎,五行属木;你是民国十二年的,属猪,五行属水,你们俩是地支六合。常言道:男木女水同合意,一世双双如水鱼;金银财帛足满仓,鸳鸯戏水正相宜。多好的姻缘?对喂?” 张婶儿对着田嫒红说道。

“甭说是六合了,八合俺也不稀罕。” 田嫒红埋着头干着活儿,一边寻思着,一边撇了下嘴,没有吭声。

“一家有喏百家求,一马不行百马忧。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张婶儿把练就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了一遍,最后也无济于事,看来今天真是要无功而返了。她无奈地说:“你忙哇!俺走呀!”

“走呀?张婶儿,慢些儿。”田嫒红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准备送张婶。

“莫见过你这女子。不为个人想也为你爹想想?你是念过书的人,好好嘀顿嘀顿哇!”张婶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数落道。

送走了张婶儿,田嫒红关住大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在心里嘀咕:“见天起来寡说六道,烦不烦人。”

想着必须面对的婚姻大事,田嫒红的心里感到非常压抑。她无心再做家务,端起水盆到了院里,把水浇在了花池里。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刚才面对张婶儿表现出的从容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些年来田嫒红一直未嫁,除了没有合适的人家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心里埋藏着一段情感。这段情感让她感到莫名的期待和万分的迷茫,同时也令她不自觉地对现实婚姻产生思想上的抵触。

六年前,田嫒红在学校图书馆曾与一个人邂逅。这个人叫许文斌,是同年级另外一个班的同学。许文斌刚随父亲从大同回到洪州,巧的是田嫒红家巷子里的许记油坊,正是许文斌爷爷开的。

有了这次相识,田嫒红和许文斌便慢慢有了交往。有时候许文斌放学后去爷爷家,就约上田嫒红结伴而行。许文斌知识丰富,且思想睿智富有激情,经常慷慨陈词纵论天下大事,令田嫒红很是敬佩。

日军攻占大同后,田嫒红和许文斌天天和同学们一起宣传抗日救亡。两人情投意合互相关心,成为了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正当两个人沉醉在爱河之中时,一场变故悄然来临了。

许文斌的父亲许家福,当时是洪州国民自卫队队长。洪州城破时,在警察局局长贾金海的劝说下,命令自卫队放下了枪。自卫队被编进了蒙疆军,许家福当了蒙疆军的排长。田嫒红痛恨日本人和汉奸,因此和许文斌大吵了一顿,从此断绝了来往。

许家福在蒙疆军训练时失手打死了连长,被日本宪兵抓起来,没过多久就被枪毙了。许文斌的母亲当时正在生病,闻讯后一口气没倒上来死了。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许文斌草草埋葬了父母。

洪州城破时爷爷被炸死,如今父母也离他而去了。许文斌在洪州城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无奈之下只好孤身一人离开了洪州城,去太原投奔在二战区司令部当文书的舅舅。

尽管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但田嫒红的潜意识里一直有许文斌的影子在闪动。她经常一个人在心里问自己,当初真的是错怪了许文斌,可是即使没错怪,乱世之下又能怎样呢?

“罢!罢!甭瞎思谋了,差点把当紧事给忘了。”田嫒红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这可是关系到田家毁誉和清白的大事情,这几天让提亲的事情闹得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田嫒红从镜框后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正是田福林撕碎的那封信,她打扫家时发现后用浆糊把信粘起来,藏在了镜框后面。虽然信已经被撕破,可万一哪天田福林动了心咋办?这件事情不能跟哥哥田守业说,只能跟二姐田嫒莲合计一下。想到这儿,田嫒红把信揣进怀里,然后出去锁好了大门,转身去了位于南大街的二姐家。


媒婆已经把八字换过了,两个人非常合适,可是这几天却没了动静了。上午高岳成一个人背着手后院几个加工黄芪的作坊看了看。秋天了正是黄芪收购和加工的旺季,药工和伙计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高岳成不便做过多的打扰,便溜达着回到了前院。

和盛恒药行是个两进的四合院。房子看上去破旧了些,但却是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老药行了。早在道光年间,高岳成的爷爷就来到洪州。起初在城里花五十块银元租了两间房子,开办了一个中药铺子,起名为“和盛恒药行”。三年后,又用一千块银元买了下石桥巷的这个临街院落,至今已历经三世了。

洪州盛产黄芪。因地处雁北常山,所以洪州黄芪又被称为北芪,是名贵的道地药材。和盛恒药行主要从事黄芪的收购、加工和贩卖。同时也还从天津、安国等地购进其他中草药和中成药。药行东家祖孙三代都擅长坐堂把脉,由此成就了和盛恒药行的百年基业。

大掌柜张贵才正在药行大门口跟几个黄芪贩子说话,高岳成站在正房的台阶上咳嗽了一声,然后冲张贵才喊道 :“贵才,一会儿忙完了过来一遭。”

“哦!停会儿就过去。”张贵才应声答道。

和盛恒药行有三个掌柜,都是早年高岳成最应手的伙计。民国初年高岳成接手药行后把生意做到了天津。并在天津购买了三处院落成立了分号。他利用天津国际商埠的优势,把洪州的黄芪销往美国、西欧、东南亚、日本等国家和地区。每年出口上千吨,年纯利达三百万。买卖大了,高岳成一个人顾不过来,便将三伙计都提为了掌柜。

大掌柜张贵才老成持重,从伙计和药工做起,熟悉药行的一应事务,统管洪州老店的生意。二掌柜段德海是天津人,念过几天书,善于和外界打交道,专事天津分号的买卖,三掌柜李成威为人侠义,小时候跟常山老道练过剑法,主要负责洪州和天津两地之间的药材押运。

三个掌柜当中除大掌柜张贵才外,其他两个掌柜都是高岳成给娶的媳妇。二掌柜段德海把家就安在了天津,三掌柜李成威经常在外奔波,把媳妇安顿在了乡下的父母家里。大掌柜张贵才两个儿子都成家另过了,便把老伴接到了城里,以药行为家了。

高岳成在太师椅上坐下,佣人小香便把沏好的茶端了过来。他端起茶碗缓缓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嗓子。然后随手拿起一本明代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翻看了起来。

“东家,有啥吩咐?”大掌柜张贵才进来了,双手下垂恭敬地问。

“莫啥的大事情。”高岳成放下书,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示意张贵才坐下。

“有啥事情说哇!” 张贵才拉了把凳子坐下问。

高岳成把小香打发了出去,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您说这亲也提了好几天啦,八字也换过了,咋兹几天又莫啥的动静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啦?”

“自打您说李世为过来提过亲,俺就寻媒人去过田家了。田福林不是也过过话来了,亲事莫问题。就是田嫒红是田福林最小的一个喏,又识文断字又有性子,田福林想让媒人多劝劝,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张贵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俺是担心事情嚷哄的全洪州城都知道了,最后弄了个狗咬猪尿跑——空欢喜一场,成了洪州人的笑柄了。”

“起初俺也有些担心,主要是李世为囊纲人不正色,一天起来草帽子赶毛驴——连扇带谝的。不过从田福林的态度上来看,兹回李世为应该是不白逼说。” 张贵才这些年因为药行生意的事儿,没少和李世为打交道,非常清楚他的为人。

“兹种事情他还能灰说?”高岳成看了一眼张贵才说。

“李世为和田福林是老同僚,兹回说话应该有点影。再说他跟谁们灰说也不能跟您灰说。”张贵才见高岳成没有吭声接着说道:“要说是田家,囊喀是洪州城出了名的好人家。田福林宅心仁厚为人善静。虽说这会儿落魄了,但是莫人说介灰的。小喏人也长得不赖,又念过书,有才气。”张贵才啧啧地赞赏

“的确是家好人家。”高岳成若有所思的说道。

“东家您邹大的家业,总归是要有人继承的,早就该续个弦了。”张贵才身体往前凑了下低声说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高家在洪州闹腾了三辈子,才有了今天这百年的和盛恒。按说天命之年了,早该是儿孙绕膝,颐享天年了。可命运不济,至今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高岳成有些惆怅地说。

高家三世单传。高岳成虽自小在洪州长大,但娶得两房媳妇却都是武安人。只可惜两房媳妇都命太短,并且连个子女都没留下。

高岳成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可是田家是洪州名门,书香门第,而自己只是一个卖药行医的,不由地心里有些不踏实。他对张贵才说:“田福林能同意这门亲事,会不会介孩子遇到啥难处了?听说兹些时在沙河桥给人写字呢!你好好打问打问,没啥事再说。”

“有啥难处呢?田家做了三辈子官了,家底厚实着呢!看囊高宅大院住的,主这会儿也还叫田府。东家您在洪州悬壶济世造福百姓,田福林肯定是相中您的人品了。要说田福林在沙河桥写字,那是没根儿啦色地独个解麻烦呢!东家您就甭瞎思谋了。”张贵才宽慰道。

“要是这就最好不过了。这么个哇!吃过饭您再寻媒人问问,田家是老官僚了,人介让李世为过了个话,章不能不给脸。另外,您一定得打听好,甭雷翻倒正的瞎闹腾。”高岳成吩咐道。

“俺一会儿就寻媒人去。”张贵才站起来说道。

“记住昂!田福林是个要脸面的人。告诉媒人,说话办事一定要讲究分寸,甭圪踏起来啥也说。二一个,如果一定不愿意,囊就算了,章们不能强人所难。”高岳成再三嘱咐着。

“知道咧!”张贵才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田嫒红进门时二姐田嫒莲正在院子里摘苦菜,看见田嫒红满脸焦虑就关心地问:“咋了?是不是张婶又去家了?”

“喀不是,不进眼的又来了,将将才走。你咋知道的?”田嫒红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纳闷地问二姐。

“看你那各楚劲儿,想来就是”二姐爱怜地对妹妹说。

“寡的,叨叨了一早起。”田嫒红蹲下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苦菜问: “这会儿天的苦菜不老?”

“老是老了,还能吃。村里小姑子送章来的,俺还说摘完了给家里也拿些。小姑子村挨着浑河,往年地头圪棱上综是,今年让人们挖的莫任啥了。你冈冈在家么?”二姐停下手里的活计问。

“莫在,兹几天又不知道发啥疯呢!见天吃了饭就走,回来跟俺和爹也没个呱啦的。”田嫒红一边摘苦菜一边说。

“介孩子也够苦恼的,耨大了莫啥个做的。还不是记挂家里莫个吃碴的,麻烦圪捣地出去跑栏去了。”二姐说着话突然想起了什么,提起头问田嫒红:“你才将来的时候八角楼囊垛儿还有人吗?”

“莫,咋了?”田嫒红惊奇地问。

“安六子不知道叫啥人给捆起来了。一个人倒绑着双手站在街门上,脖子上挂着个盖帘,上面写着奸商两个字。好些人在那儿围着看呢!张甫带着警察们过来才给他扎拔开。”二姐很有兴致地描述着。

安六子的家挨着八角楼,洪州商会就设在他的家里。他不仅是商会会长,还是粮商公会的会长。今年洪州受灾,为了谋求暴利,安六子串通不法粮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老百姓们对他是恨之入骨。

“囊鳖子该捆。仗着他姐夫是清乡队长邓二鞭杆子,官商勾结鱼肉乡里,全城三十六家粮店谁敢不听他的?这次哄抬粮价就是他背地里使得坏。”田嫒红忿忿地说。

安六子在洪州城能够稳坐商会会长,和他姐夫邓二鞭杆子多年的关照分不开。邓二鞭杆子是清乡队长邓启发的绰号。国民政府时候邓启发是洪州监狱的一个监区队长,日本人来后当了清乡队长。当年水淹洪州城后,为了清理河道,抓了很多民工。邓启发天天带着一帮打手四下监工。面黄肌瘦的民工抬着大石头走不动,他就让打手用鞭子没命地抽。人们咒骂邓启发,就给他起了个“邓二鞭杆子”的绰号。

“说了半天到底是谁们捆的?”田嫒红疑惑地问。

“谁知道。听说是啥纲,别……啥来着?别……动……队,对了,是别动队干的,说是要整冲囊些不法粮商和汉奸呢!”二姐神秘兮兮地说道。

“哪来的啥纲别动队,想情是南山下来的游击队哇 ?” 田嫒红纠正着二姐的说法。

“囊想情是游击队,人们谁也醒不得,都是瞎吵吵。” 二姐对田嫒红的说法表示认同。

“您将将说还要惩治汉奸?”田嫒红心里有些担心地问。

“听介旁人说的。不过象汉奸县长马维图、蒙疆军团长汪梓和、警察局长尿盆子囊些个鳖子也都该杀,最该杀的是清乡队长邓二鞭杆子。”说起邓二鞭杆子二姐就十分的气愤。

水淹洪州城后,各街各巷的保长甲长不是贴告示,就是敲锣召集人,要求每家至少要出一个出劳力。那会儿二姐刚嫁给二姐夫王春林,王春林每天早出晚归去柳河干活儿,还免不了被邓二鞭杆子和手下抽打。身上经常伤痕累累,每次只要一想起来二姐就气的牙根痒痒。

“二姐,您还记得章们有个大老爹叫田福康吗?”田嫒红思谋了一会儿问。

“咋能不知道?大同最大的汉奸。早些年听爹拉呱过,跟咱爹还是叔伯弟兄呢!你说田家咋能出这纲鳖子”二姐呸了一声说。

“您看这……”田嫒红把信取出来递给了二姐。

“咋烂成个这?” 二姐一边说着一边把信打开。

“叫咱爹扯烂了 ,俺给粘起来了。” 田嫒红解释道。

“哎吆咦!这是让爹去当汉奸呢!你说这?”二姐看完后大声说着烫手般地把信还给了田嫒红。

“你说咱爹不会真去当汉奸吧?”田嫒红把信收起来不放心地问

“说啥呢?这是?”二姐嗔怪道:“爹是个老古板,兹种失人失信的营生不会做。再说了,要当早就当了,还伺等到这会儿?”

“囊就好 。”田嫒红将信将疑地说。

“章们的爹你还不醒的?真想捣你一圪督。”二姐不高兴地问。她把摘好的苦菜收拾好说:“心放得展展的哇!啥事也莫有。今儿晌午就在二姐这吃饭吧?煮山药,调苦菜。”

“不行,家里还有爹和俺哥呢!”田嫒红急忙推辞道。

“莫事儿。一会儿做好了,俺叫间壁院的孩子给咱爹他们送上一遭就行了。省的你回了家心里总是麻烦圪道的。来,给俺先把这些苦菜洗了。俺去给扎火。”二姐说着起身朝柴房走去。


别动队真的进城了。带领这支队伍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开洪州五年之久的许文斌。当年许文斌去太原参加了学兵团,太原失守后随部队撤到了吕梁山里,之后被派往重庆受训,回来后在二战区司令部特务处任行动队队长。两个月前,德王的蒙疆政府将原晋北政厅改为了大同省公署,并任命田福康为省长。为了打击叛逆势力,许文斌奉了二战区长官司令部的命令,带领一支十个人的别动队到大同锄奸。由于潜伏的情报人员被捕叛变,导致行动失败,别动队险遭灭顶之灾。许文斌无奈只好带领行动队撤到了洪州,然后再图进退。

这支别动队所有队员都是雁北籍,对外身份是朔县昌盛货栈的伙计。许文斌将队伍安顿在城西南东坊城村的大车店,然后派侦查参谋小王进城侦查。小王回来报告说,洪州城内不法粮商囤积居奇,抢购风潮频发,搞得是民怨沸腾,始作俑者是商会会长安六子和他的姐夫邓启发。邓启发是铁杆汉奸,手上有十几条人命。

“十足的汉奸!” 许文斌一拳捣在桌子上。

许文斌对邓启发其人一点都不陌生。他的父亲许家福与其说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还不如说是死在邓启发手里。许家福当年打死的那个蒙疆军的连长是邓启发的表哥。邓启发正是凭着这层关系,才从监狱的监区长混成洪州清乡队的队长。许家福出事后之所以很快被枪毙,这其中和邓启发在日本人面前使坏是分不开的。

原本来洪州的路上,看到田地荒芜、饿殍遍野,许文斌就心生悲戚,现在听小王这么一讲,国仇家恨一起涌上了心头。他决定趁着此次回来除掉铁杆汉奸邓启发,同时也要惩治一下奸商安六子,让沦陷区的百姓们看到一些希望。

洪州城日伪势力较强,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一个团的蒙疆军,此外还有一百多警察,不宜发生正面冲突。许文斌让侦察参谋小王第二天再次进城进行侦查,然后根据情况将别动队分成了三个组。

除掉邓启发这事不用假手他人,许文斌决定由他亲自带队执行。侦查参谋小王带一个组,负责收拾商会会长安六子。副队长老葛负责城门外的接应。

第三天上午许文斌带着别动队进了洪州城。小王那组进行得比较顺利,当时安六子家大门没开,小王带领两名别动队员翻墙进去,用枪顶住了安六子,然后将安六子和他老婆都捆绑了起来。

行动前许文斌交代,尽管安六子是个奸商,但手上没有血债,杀杀他的锐气即可,所以小王用枪点着安六子的头,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安六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抖若筛糠,半条命都快没了。

小王看到水缸上有个盖帘,便拿起来用毛笔写了个奸商,然后用绳子穿起来挂在了安六子的脖子上,让他一个人到大门外去数数,并告诉安六子,数不够一千个数就杀了他老婆。

小王把大门从里面关住,然后带着别动队员跳墙离开了安六子家。等到张甫接到报警,带领警察蜂拥而至时,小王带着别动队员早已经撤出了西门,与在沙河桥那儿等待的接应小组汇合了。

小王他们回来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许文斌回来,大家伙心里十分着急。城里没有动静,说明一切还在进行中。“也许是情况有所变化吧?再等等。” 老葛刚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就听到城里隐约传来一声枪响。

“是枪声吧?” 老葛问身旁的小王。

“没有枪声啊!” 小王回答道。

“难道俺听错了?” 老葛自言自语说。

连一袋烟的功夫都没有,城里再次传来枪声。这回枪声听得清晰,而且离西门不是太远。“不好,出事了。” 老葛发出信号,命令城门外的别动队员们密切注意城门动向,随时准备接应。

“洪州城俺进了两次了,比较熟,俺去接应一下许队长。”小王没等老葛回话,急匆匆地进了城门。

老葛盘点了下人手,西门这儿连他算上总共六个人,对付把守城门的十几个警察绰绰有余。他命令手下的队员看准行动目标,占据有利位置,随时准备夺取城门,接应队长他们出城。

老葛和小王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许文斌的行动确实有点不顺利。清乡队长邓启发家在洪州城东的一个丁字路口附近,是个一进的四合院。家里平时除了邓启发夫妇,还有他一个外甥是给当马弁。上午许文斌带领两名别动队员到了邓启发家附近时,正好看见他出门,等了一个多时辰邓启发才回来。

由于邓启发家处于繁华位置,日本宪兵和警察较多,所以行动之前许文斌嘱咐两个别动队员,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大门虚掩着,许文斌带人推开大门进到了院里。邓启发的外甥拎着一个烧水的铜壶准备往屋里走,看见有人拿枪进来,“咚”的一声铜壶掉在了地上。一名别动队员冲上前用枪将其顶住。

许文斌带着另外一名别动队员接着就往屋里闯。这时只见门一开,一个身影跳了出来,接着一道寒光朝许文斌劈了过来。情急之下,这名别动队员抬手就是一枪,打死的正是洪州清乡队队长邓启发。

邓启发上午去了趟县公署,回家后正在炕上抽烟,透过支起来的窗户,突然看见院里进来几个陌生人,而且个个拿着家伙。他把烟袋锅子一扔,拨出了日本顾问斋藤送他的日本刀,冲出门就砍了起来。

枪声一响,许文斌三人都愣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赶紧就往院门外面撤。刚上街就见十几个宪兵和警察端着枪叫喊着包围了过来。许文斌一看急忙带着两名别动队员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宪兵和警察们吹着哨子紧追不放。许文斌三人在巷子里兜着圈子向西门跑着,最后终于把追兵甩远了。城里四处警哨声声,巷子里家家大门紧闭。许文斌等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正想停下来喘口气,突然巷子前面出现了三个日本宪兵。许文斌刚要举枪,就听到几声“啪啪”几声枪响,接着三个日本宪兵应声倒地。

正当许文斌几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就见一个身着长袍带礼帽的中年男人从前面另一个巷子走了出来,许文斌定睛一瞧,竟然是陈长捷长官的副官申仕文。“是自己人。”许文斌说了一声带着人迎了过去。

“申副官,你咋在这儿?”许文斌走上前去惊讶地问。

“先甭说这个,敌人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跟俺到西街的隆福旅社躲一下,一会儿不搜查了再出城。”申仕文打断了许文斌的话。

“不行,俺们得出城,西门那儿还有几个弟兄呢!西门这会儿没动静,城门应该还没关。” 许文斌定了下神说。

“囊好,俺送你们出城。” 申仕文说着话把枪掖了起来。

许文斌和申仕文几人正欲动身,小王正好顺着刚才的枪声赶了过来。

“可找到你们了。这位是……” 小王看了看地上日本宪兵的尸体,瞅了一下申仕文,疑惑不解地问。

“先不说了,赶紧出城。” 许文斌急忙命令道。

“好!跟俺走。”小王应了一声,带着大家朝来时的巷子走去。

许文斌等人跟着小王拐了两个胡同,来到了大街上。这时的西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沿街的店门面纷纷开始关门,人们喊叫着四处乱跑。或许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西城门竟然没有关闭。

老葛带着别动队员正在城门外焦急的等待着,只见许文斌等人混在拥挤的人群中出了城门。大家未及寒暄,城门突然戒严了,警察们荷枪实弹,把城门关了起来。

“这会儿戒严了,你也回不去了,不行跟俺们去东坊城村吧?” 许文斌看了一眼城门,扭头对申仕文说。

“囊好吧!正好俺也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申仕文回答道。

许文斌带着别动队员离开西门,去了城西南的东坊城村。


田福林晌午回到家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饥肠辘辘正准备到厨房找点吃的,二女儿让人送来了饭。正吃着饭,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枪响。他出街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邓二鞭杆子被打死了。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田福林心里暗自寻思着,回到屋里把饭吃完。城里正在戒严,儿子和女儿都不在家,田福林坐在炕上抽着烟袋,心里非常担心。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外面才平静了下来。

眼下为小女儿找婆家的事情虽然有了着落,可是田嫒红从小到大一直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他不想完全用家长的权威来逼女儿就范,他希望女儿能够顺从自己的意愿,这样他的内心会好受一些。

可是欠贸易货栈公会会长段林的钱到现在一点着落都没有,眼瞅着半个月过去了,挺大个人,白纸黑字给人家打的欠条,到时候还不了可怎么办?田福林抓耳挠腮一点办法都没有。

“该筹钱还得筹钱,不能全指望彩礼。” 田福林知道不能坐等,可是,如今的田府除了这座大宅子,还真就家徒四壁了。这几天他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没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

“一百多年的田家老宅,难道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不剩了?”田福林不甘心,于是下地开始再一次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他要彻底失去信心的时候,竟然从耳房的柜子底下翻出了一块砚台。

这方砚台可是好东西,还是田福林的祖父田良当年从广东带回来的,他平时出去写字都不舍得用。这些天来田福林光惦记着找金银、瓷器和字画了,竟然都忘记了家里还有这么一块砚台。

田福林从水缸里打了盆水,小心翼翼地把砚台洗干净,然后找了块破布一点点擦干。他捧着砚台仔细端详了半天,不由地在心里默念:“蒙祖上庇护,不至于无望啊!”

时至今日,田福林已经顾不了许多。他用麻纸把砚台包好,然后把它装进了一个布袋子,然后拿起布袋子离开了家。他做贼似的避着巷子里的熟人,独自来到了西街的德兴财昌典当行。

“田爷来啦?” 当铺老板尚先德看见田福林一挑门帘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

“来了,还得麻烦您尚老板。” 田福林将麻纸包着的砚台放在柜台上,双手抱起做了个揖说:“请您掌眼。”

当铺老板尚先德端着砚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呀呀咦!是块端砚,好东西。”

“祖上留下来的。” 田福林刚才还担心尚先德不识货,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许多。

“怨不得呢!兹种东西在章们这地势根本见不着。也亏得俺年轻时候在北平的当铺受过,扎上旁人认也不认得。你看这鱼脑冻,还这蕉叶白……” 尚先德俨然一个行家,兴致勃勃地说道。

“兹块砚台多了不说,大几百块白洋肯定是值了。俺这会儿着急用钱,骆驼票子不行,得白洋。所以俺当五十块白洋,一个月为期,你看行哇?”田福林用征询地目光望着尚先德问道。

一个文人把砚台当了,田福林如果不是遇上为难之事绝对不会这样做。这些年尚先德和田福林经常打交道,知道田福林的为人。他寻思了一下说:“田爷,洪州城也就您配用兹块砚台。这样,您要是有甚为难之处,就暂且寄放在俺这儿,他日方便时喀以随时赎回。”

“让您见笑了。”田福林难为情地说道。

“看这话说的,谁还莫有个等当不来时候?” 尚先德说着话写好了当票,并从里屋取出了几摞红纸封的银元,说道:“这是您的当票,还有五十块白洋。您收好啊!”

田福林把银元的红纸封打开,清点了一下,重新用红纸好,然后一摞一摞地把银元放进了布袋子里面。

“爹!您这是做啥?”田福林刚要和尚先德告别,没想到小女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原来田嫒红在二姐家吃完饭,正赶上城里戒严,于是她一直等到戒严解除才从二姐家回来。走到巷子口,路过德兴财昌典当行时,听到有人在议论田福林当东西,进去一看,果然是他爹。

“俺们不当了。”田嫒红便手疾眼快一把将尚先德没来得及收起的砚台抢了回来。

“这孩子,你爹是当东西,又不是俺抢东西。再说当票都开了,钱也给了。”尚先德一看田嫒红的冲劲不知如何是好了。

“俺把手上的玉镯给你,算是赎金,赎回砚台。”田嫒红说着就往下摘手上的镯子。这对玉镯还是田嫒红得母亲生前留下的,是田福林当年和母亲成亲时候的信物。

“做啥呀?”田福林厉声喝住小女儿,然后转过头对尚先德抱歉地说:“家教不严,你看这?唉!俺不当了行不行?”

尚先德倒也大度。他笑着对田福林说:“有甚行不行的?街坊邻居住着。再说了,难得小喏的一片孝心。俺才将不是说了,这砚台全洪州也就配田爷您用。即便当,俺也是给您妥妥地保管着。”

“囊就多谢了。”田福林把钱和当票交还给尚先德,拱手作揖告别,然后和女儿出门回家了。

田嫒红心情沉重地跟在田福林后面回了家。她知道,该是自己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为了父亲,为了田家,她必须像平常女人一样完成嫁为人妇的凄美蜕变。

田嫒红进到屋里,刚要跟父亲说话,田福林就板着脸训道:“才将又是响枪,又是戒严的。你和你冈冈都不在,差点没叫人担心死。你们两个灰猴一点也不叫人省心。”

“有啥好担心的?天又不灭好人,是邓二鞭杆子叫人给杀了,您就一个瞎思谋。” 田嫒红端起地上的洗衣盆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脸说道:“对了,爹!您叼开空了跟张婶儿说上一声,叫男方家卜日下聘吧!俺同意嫁了,一切全凭爹做主。”

田嫒红的话让田福林感到十分意外。他虽然很期待这个结果,可当田嫒红真的同意嫁了,他不仅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反而感到心里更加沉重了。


东坊城村有三百多户人家,是城西南的一个大村落。由于挨着官道,且离城只有五里地,往来商旅打尖寄宿的很多,仅大车店就开了七八家,客栈和饭店更是鳞次栉比。

许文斌让老葛安排人在村口设了流动哨,然后带着别动队员们径直回了街上的瑞吉旅社。进了房间,许文斌抄起暖壶给申仕文倒了碗水说:“申副官,章们三年前吉县一别,莫想到今天能在洪州城遇见你,啥时候来的?就你一个人?”

“前晌到的,还有两个安顿在西街的隆福旅社了。” 申仕文端起碗喝了一口水问:“俺想不明白的是,你带着这么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别动队,千里迢迢来到洪州城,就为对付一个小汉奸”

申仕文是阳高县人,晋绥军七十二师当年在南口抗战失败后,撤往洪州时整训时参的军。由于有点文化,被陈长捷师长留在了师部当参谋,三年前曾和许文斌一起在吉县的二战区干训团受过训。

“哪里,俺们是去大同执行锄奸任务的,撤到洪州是为了等候上级的下一步指示,今天的行动不在任务范畴内。” 许文斌掏出烟来递给申仕文,然后用洋火点着。

“高射炮打蚊子,想着也不至于。任务完成的咋样?” 申仕文抽了口烟问。

“唉!失败了。情报员叛变了,原准备在路上截杀大汉奸田福康,没想到是个圈套,差点全军覆没。”许文斌叹了口气说道。

“下一步咋办?” 申仕文问。

“在这儿等到指示,过几天会有其他的情报员来送电令的。”说道这儿,许文斌突然反应了过来,问道:“拉呱了半天了,还莫问你来洪州干嘛来了?”

“俺受陈长捷司令的指派,来洪州救一个人。” 申仕文把此行的任务跟许文斌详细地说了一番。

原来今年二月陈长捷被任命为伊盟守备军司令。为解决抗日的军费开支力主屯田,结果遭到伊盟蒙古王公贵族的反对,差点激起事变。陈长捷紧急调在北平执行任务的党务特派员毛伊西格回伊盟,结果在路上被日伪抓住关进了洪州监狱。毛伊西格在伊盟德高望重,要解决伊盟的问题非他莫属。所以陈长捷派申仕文来到洪州想办法进行营救。

“洪州城日伪势力强大,要就特派员怕不是那么容易。” 许文斌听后摇了摇头。

“要救特派员必须借助地方势力,这个来之前陈长官有安排。当年俺们七十二师在金城县乔堡整训时,陈长官曾来洪州拜会过田老先生,所以这次来想请他帮忙想想办法。前晌俺去过田府了,家里莫人,听邻居说在沙河桥。俺正准备去西门,正碰上你们被日本人追杀。” 申仕文说着掏出一份未封口的信递给许文斌。

“你以前见过田老先生吗?”许文斌看完后把信还给了申仕文。

“莫见过。”

“囊怕是有难度了。”

“哎!许文斌,你不就是洪州人吗?这事你说啥都得帮帮忙。” 申仕文满怀期待地望着许文斌。

“这……”许文斌感到非常为难。他的心中始终有个结,所以这次回洪州他的心是充满了矛盾的,既期待见到田嫒红,又怕见到她。他思忖了良久,最后答应了申仕文的请求。

“田府就不去了。田老先生不是每天都去沙河桥吗?章们就在沙河桥那找个茶馆约他见一面。”

“事不宜迟,囊就明儿前晌哇?”

“好!明儿吃过早饭俺就动身,章们西门那儿碰面。”二人约定好后,许文斌带着小王,把申仕文送出了东坊城。

老三饭铺、二圪梆烧麦店、三老汉莜面馆……回来时走在东坊城的街上,许文斌恍惚回到了从前洪州城的永安大街,感到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远远的,许文斌看见有一个凉粉摊。他对小王说:“走哇!俺带你吃洪州的凉粉。这可是雁门关外最有名气的小吃。”

凉粉摊摆了三张小桌子,没几个人,只有几个皮货贩子正围着一张桌子边吃边拉呱着。许文斌走过去用家乡话跟老板拉呱了几句,然后端过两碗凉粉,和小王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听说了吗?和盛恒的东家高岳成要娶田福林的小喏了。”旁边桌子旁一个瘦高个皮货商跟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囊?真的还是假的?”一个麻脸抬起头问。

“媒人都去说媒去了,还真的假的?”瘦高个不屑地说。他吐了口吐沫,接着带着几分惋惜地说:“高岳成囊老个丁五十几了,还想娶介黄花大姑娘。看来田家真是败了。”

许文斌心里一惊。他感到血往头上涌,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过去一把揪住瘦高个的衣领问:“你说的是洪州城田福林田老爷?”

“这是哪激出个灰皮来?”瘦高个被就揪得动弹不得怒骂道。

“俺问你是不是田福林田老爷?”许文斌喝问。

“洪州城有几个田福林?”瘦高个并不惧怕,伸着脖子反问道。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谁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突然麻子脸腾地站了起来,冲许文斌骂道:“你个圪泡做甚?怕得你?”接着其他几个皮货商也都站了起来。“俺几个闲拉嗒两句,咋了?有你个球相杆?”有人冲着许文斌张嘴骂道。

小王一看赶紧起身上前把许文斌和瘦高个两人拉开,然后拱着手对几个皮货商说:“对不起了,几位大哥,冒犯了。”

“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甚人都有。” 瘦高个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嘴里嘟囔着坐下,其他几个也跟着坐下。

许文斌心情很坏。他扔下小王和皮货商几个人自个走了。小王不知道高岳成和田福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许队长为什么会生气。他给老板结了账,跟着许文斌身后朝瑞吉旅社走去。

许文斌心情烦乱神情恍惚,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很想大醉一场,但作为别动队的队长,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敌占区,得首先为手下的十几号兄弟的性命负责。

爱归爱,情归情。自从怀着国恨家仇成为军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田嫒红今世情缘已尽。即便她不嫁给高岳成,他们之间也绝没有任何可能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放声大哭,想放任自己的泪水流淌,想拎起大刀冲向血腥的战场,直至精疲力竭,鲜血全部留尽……


许文斌有些后悔昨天贸然答应申仕文。他本可以这次悄悄地回到洪州,然后再悄悄地离去,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昨天夜里他一个人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沙河桥。

按照许文斌的指点,申仕文差人把田福林请到了沙河桥的乾元茶馆。就在田福林到来之前,许文斌打了退堂鼓。他满腹心事地对申仕文说道:“俺就不和田老先生碰面了,你们两人谈好吗?”

“咋了?人已经来了,马上就上楼了,你这是做啥?” 申仕文不明就里地问。

“来不及了,不行俺到旁边的雅间的等你,回头再跟你解释。” 许文斌转身出去进了隔壁的包间。

就在这时,田福林进来了。申仕文见状赶紧站起身来摘掉礼帽深施一礼,说道:“田老先生好!”

“好!好!敢问你是?”田福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有些疑惑不解。

“俺是陈长捷师长的副官申仕文。今天唐突地把您请来,还望老先生多多见谅。”申仕文拉开椅子,安顿田福林坐下。

“哦!是故旧的部下,俺还当敢是谁呢?” 田福林把羊腿旱烟点着,抽了一口问:“陈师长近来可好?”

“挺好!俺这次来就是替陈师长来问候老先生的。噢!对了,陈师长还差俺给您捎了一份信。” 申仕文掏出信来恭敬地递给了田福林。

“陈师长去了伊盟了?不跟阎长官干了?” 田福林看罢信问道。

“是这么回事。” 申仕文解释道:“前年阎长官怀疑陈师长勾结中央军,解除了他的军职。陈师长一气之下到绥远投奔了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傅作义。今年春天重庆的蒋总司令任命陈师长为伊盟守备军总司令。喀是伊盟王公贵族处处拆台,挑动百姓闹事。陈师长莫办法,赶紧叫毛伊西格回伊盟,莫到了大同就给抓住了,据了解这会儿人给关到洪州监狱了。”

“世道维艰啊!一晃你们走了都六年了”田福林听着叹了口气。

“陈长官知道田老先生在洪州从政多年,门生故旧众多。所以想请您老人家帮忙,把毛伊西格特派员救出来。不把伊盟事态平息下来,俺们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了,还谈啥抗日?”申仕文请求道。

“你们来洪州救人,咋还把商会会长安六子也打死了。昨天城里闹腾了一天,今儿才消停了。”田福林疑惑地问。

“碰巧了。是二战区的人干的。领头的是一个叫许文斌的后生。”申仕文知道田福林弄错了,连忙解释道。

“许文斌?洪州城许家福的儿子?” 田福林问。

“是洪州人。” 申仕文答道。

“嗯!比他爹有出息。” 田福林沉思了一会说:“信俺看了,也思谋了一下。要说救人这纲营生,在洪州城除了尿盆子,旁人谁也不顶事。”

“尿盆子?”申仕文听得一头雾水。

“俺是说警察局长贾金海,说顺嘴了。喀是,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俺再也莫和尿盆子处过事情。”田福林难为情地说道

“是啊!洪州沦陷皱些年了,谁知道他是啥心思。”申仕文想了一下说:“能不能这样?以您的名义安排一个饭局,俺和他见个面。这样一旦有什么闪失,以后您也好说。”申仕文征询地看着田福林。

“兹点薄面应该能给。就是恐怕你们太危险了。毕竟介是局长,全城的警察都听人介的。”田福林担心地说。

“就是吃个饭,他不会想那么多。更何况是您老人家出面请他。另外,昨天许文斌他们绑架了粮商,又杀了安六子。贾金海也闹不机密俺们来了多少人。”申仕文分析着说道。

田福林沉思了一下说:“也好。二神庙街的聚兴园饭庄咋的个?环境僻静,周围尽是巷子,一旦有啥事情跑起来容易。”

“俺才来,对洪州城不熟悉。一切全听田老先生的安排。”申仕文掏出十块银元,说道:“这个您收下,是陈师长的心意。”

“这是做啥?”田福林拒绝道。

“您收下吧!对俺来说这是命令,您不收下俺回去得坐禁闭。”申仕文说服道。

“陈师长也太外道了。”田福林推让不过把银元收了起来。“囊等俺跟尿盆子说好了告诉你。另外,许文斌和你在一搭不?”

“田老爷找许文斌有事情?”

“俺想跟他单独过句话。在一搭就见个面,不在就算了。”

“在,在,俺给您叫去。” 申仕文一看事情有了眉目,高兴地去隔壁去喊许文斌。

一会儿的功夫,许文斌进来了。见到了田福林懦懦地叫了一声:

“田老爹好!”

“瘦了,但比以前壮实了。” 田福林打量了一番问道:“来了嘛咋不进来?”

“俺才将还有点其他事儿,想着一会儿进来问候一下您老人家。” 许文斌不由自主地扯了个谎。

“到底还是个孩子。” 田福林叹了口气,接着问道:“兹几年在外头受苦了吧?”

“还好!”面对田福林,许文斌感觉到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你朋友的事儿俺已经应承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得跟你说。”

“田老爹,您敬请吩咐。”

“俺知道你和小喏要好,但是小喏兹几天就出聘了,希望你不要再惊扰她。”田福林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许文斌说道。

“田老伯放心,俺是个军人,已经以身许国,兹这次回洪州实为不得已,俺准备不日就离开洪州。” 许文斌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坚定地回答道。

第二天上午,田福林顺利地约好了贾金海,然后派人到隆福旅社送了信。当天傍晚,申仕文便带人早早地来到了聚兴园饭庄。

申仕文亲自把聚兴园饭庄的楼上楼下看了一遍。他在饭店楼下的外面安排了一个人。然后,带着另一个手下回到订好的雅间。他刚坐下没一会,饭店楼下外面的人就发来信号。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一阵摩托声。申仕文到窗前一看是贾金海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

“田福林这个老鳖子,好些年了,这是那股筋抽着了?想起一搭吃饭来了?”话音刚落,饭店伙计一开门,贾金海进来了。

“田福林呢?”尿盆子一看雅间里是两个没见过的年轻人,四下看了一下,疑惑不解地问道。

“田老先生有点急事儿耽搁了,一会儿就到。”申仕文一摆手,伙计关上门出去了。他拿起茶壶一边倒着水,一边问:“听说贾局长兹些年在洪州城混得挺开,连日本人都给几分面子?”

“哪的话?”贾金海一听话音不对,端起茶碗问道:“你是田福林的啥人?做啥营生的?”

“俺和田福林莫关系。实话告诉你,田福林来不了。是俺用它让田福林请的您。”申仕文把枪掏出来拍在了桌子上。

申仕文低估了贾金海。只见贾金海大骂一声,把手中茶碗向申仕文脸上礽了过去去。然后推开椅子上去一拳打在申仕文的太阳穴上。申仕文喊了一声躺倒在地上。他的手下拔出匕首冲了上来,贾金海一侧身抓住胳膊,然后就势按在桌上。另一个手下是跟着贾金海的屁股后面上的楼。听到动静拿着枪踢开门就冲了进来,贾金海飞起一脚把椅子踹过去,将其绊倒在地。

贾金海在桌子前一手按着许文斌的手下,另一只手正准备掏枪。突然感到后背被什么顶住。是申仕文用匕首顶在了他的腰上。

“不许动!”小王这时从门口闪了进来,平端着匣子枪对准了贾金海。

“当个警察局局长谁也敢打?”小王上前把贾金海腰上的手枪抽出来拿在手上说:“这位是陈长捷长官的副官申仕文。知道不知道?”

“这才是……”贾金海说着松开申仕文的手下。申仕文把匕首拿开。他的手下站起来就骂,另一个手下冲过来就要打,被申仕文喝住。

“挺热闹嘛?”话音刚落,许文斌一推门进来了。小王对贾金海说:“再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二战区北路锄奸队队长许文斌。”

“呀呀!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贾金海一看许文斌认出来了,他急忙说:“小子,你不认得俺了?俺是你寿寿。不记得了?俺和你爹还是结义兄弟。兹些都是你的朋友?”

“快甭说这纲没用的。俺爹要不是听上你的话当汉奸也死不了。”许文斌打断贾金海的话说。

“怪就怪你爹脾气太嘎。”贾金海解释说:“囊会儿俺喀是没少忙乱。仅张家口就去了三遭。章们是胳膊拧不过介大腿。”

“你个老小子嘴硬,俺看你是当汉奸上了瘾了。”小王训斥道。

“谁愿意做这纲汉奸营生?当年县政府和晋绥军跑得影儿也没了。剩下俺们这些个警察还有小许他爹的自卫队,满共百十来个人能做个啥?日本人多少?一个联队。”贾金海喋喋不休地表白着。

“行了,不说了。”许文斌打断贾金海,说:“今天找你来是为救人。让申副官跟你说哇!”

听完申仕文的话,贾金海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他一口拒绝:“啥纲?这喀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行!不行!”

“办不办由你哇!安六子的事情你也知道。接下来就是马维图、汪梓和、邓二铜。你坏事做了多少,想来个人也清楚。”许文斌说完叫上申仕文几个人就要走。

“看这急的,说着话还恼了。”贾金海叫住许文斌,想了想说:“半个月前从大同押回五个来。喀没你说兹个人。是准备凑够三十个给张家口送的。罪名都是反蒙抗日,一看就是瞎球按的。”

“叫宋平,真名叫毛伊西格。是个蒙人。”申仕文提醒道。

“喀以问询问询。不过这纲事情你们是不知道,不是一个人能做了的。主要是俺们警察局不管人介监狱囊面。”贾金海为难地说道。

“俺知道。需要打点。”申仕文拿起皮包里拿出十块银元。

“监狱长陈灰皮兹几天不在,去大同开会去了,一回来俺就去寻他。五天头上俺跟你们对个头。行哇?可是咋寻你们呢?”贾金海抬头看着许文斌和申仕文问。

“行!俺会安排人提前跟你联络。”申仕文回答道。

“小王,把枪还给贾局长。”许文斌让小王把枪还给了贾金海。贾金海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开着摩托车走了。

“你们咋回来了?”贾金海走后,申仕文问许文斌。

“俺们昨天晚上就转移到了金城县。许队长不放心,今天带着俺又返回洪州城策应你们。”小王没等许文斌说话便急忙说道。

许文斌怕申仕文难为情,拍着申仕文的肩膀说道:“你是俺大哥。尽管现在各为其主,俺不方便动用行动队。喀作为兄弟,俺必须得帮你。你放心,五天头上如果别动队还莫撤离,俺还回来。”


贾金海果然有手段,第三天上午顺利地将特派员接了出来。监狱长陈灰皮把贾金海送出监狱大门,一边走一边指着后面刚被放出的特派员说:“回去叫你的朋友好好管教管教,甭一天介的乱说乱动。这是押在章们洪州,要是送到张家口该咋扎呀?”

“甭管咋,兹个事儿谢谢了。俺囊个朋友在北平,发达了忙得来不了。不过人介喀说了,等有时间专门来洪州拜访您。”贾金海站住向陈灰皮拱了下手说:“甭送了,走呀!”

贾金海冲特派员喊了一声,让他坐进了挎斗。然后自己走到了摩托车跟前,骑上去把摩托车用力蹬着。这时只听见街上 “咚咚“地响起了炮声,是和盛恒药行去接亲了。贾金海朝监狱大门站着的陈大灰皮摆了摆手,一加油门开了出去。挎斗摩托出了胡同,拐过两个巷子,上了东大街,不一会拐进了二神庙街。

申仕文和许文斌几个人早早地就把马车弄好,停在了聚兴园饭店门口。贾金海开着跨斗子,把特派员送了过来。摩托一停,贾金海就下来对申仕文说:“人给你送章来了。”

“贾局长,谢谢了!”申仕文迎上前说道。

“想都莫想到还是聚兴园饭店。”贾金海冲聚兴园饭店打量着说。

“安全起见嘛!章们后会有期。”申仕文拱手说道。

“好!后会有期。”贾金海扭过头冲着正在扶着特派员上马车的许文斌喊了一声:“小子,咋连个话都莫啦?莫事回来昂!”然后上了挎斗摩托,骑着出了巷子走了。

许文斌几人赶着马车出了巷子,上了南大街。南门人少,赶马车撤起来快些,等出了城再往西走上官道。

还没到城门口就听到城东石桥巷的和盛恒药行那面传来了阵阵的锣鼓和唢呐声。许文斌听着感到全身都在颤抖。

“赶紧走啊!”申仕文拽了一把。许文斌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跟着马车出了城门。这时只听到城里传来一阵密集的炮声。许文斌像受了刺激似得,转过身来掏枪冲天上开了两枪。

城门口站岗的警察惊慌失措,转回身就往城门里跑。城门楼上的警察一看架起机枪就打。许文斌索性对着城墙把一梭子子弹都打了出去。申仕文急忙命令两个手下将许文斌抱住塞进了马车,一行人扬鞭催马快速撤离。

贾金海在城里听到枪声开着摩托到了西门。他上了城墙一看冲警察们骂道:“咋机枪也响上了,咋啦?”警察班长朝官道上远去的马车指着说:“囊几个鳖子朝城门打枪,喀能是游击队。”

贾金海一看马车早跑远了,掏出手枪喊道:“给爷打囊那些个鳖子。”然后举起枪来就射击,南门外顿时枪声一遍。

张甫带着他的警察小队正好巡逻到南门,一看马上增援了过来。他爬上城墙附在贾金海的身边,望着远处的马车问贾金海:“局长,是些啥人?”

“土匪花公鸡。”贾金海一边射击一边编了个瞎话说道。

花公鸡是绥远的一个女匪首。近年来在绥远待不下去了,带着四五十个土匪跑到丰镇、洪州和金城县一带四处抢掠。由于花公鸡和她的手下全都骑着马,很多人连花公鸡的样子都没见过。只是听人们说花公鸡人长得很漂亮,但手段极其残忍。

张甫一听指着远处的马车对贾金海说道:“就两辆马车,估计也莫几个人。章们出城追他狗儿的吧?”

“追你妈脚扳子?出城中了埋伏咋办?”贾金海狠狠地骂了张甫一句,然后低头冲城下的警察喊道:“把路障拉过来。给爷都守好了。”

“是!”几个警察忙乎着赶紧架路障。

“撤哇!球事儿也没了。”贾金海向张甫说道。他心里知道出城的那几个人不会回来了。“妈的,差点耽误了爷喝喜酒。”贾金海嘟囔着下了城墙,开上挎斗摩托回城去了。

就在南门响枪的时候,和盛恒药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震耳欲聋的喧嚣声遮掩了远处传来的枪声,人们只顾为药行东家举办结婚典礼,没有注意到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田嫒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布置一新的洞房炕上,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的心里十分茫然,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将是怎么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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