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津特别市公署社会局二楼的会议室里,坐着《新民报》《实报》《新天津报》《民众报》等天津本地媒体的二十多位记者。今天的新闻发布会由社会局一科召集,主要的发布主题是天津市平民住宅建设的情况通报。
近几年以来,由于战争和洪涝灾害,大批的农民和手工业者涌向天津,导致房租直线上涨,以至于一房难求。一些房主和二房东为谋取暴利迭涨租金,供需矛盾日益加剧,多诉至法院或者控呈至警察。据法院统计,民事诉讼案中涉及到房产的官司占到了一半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的窝棚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在街头巷尾人们用竹片掰成半圆形,两段插入地下,或者用几根木棍达成框架,在上面搭上破苇席或者麻袋片,再抹上一层黄泥就简单入住了。随着天气转暖,很多人直接就露宿街头,致使疫病开始在棚屋区内大规模流行,且逐渐在全市蔓延开来。
于薇来到会议室时新闻发布会还尚未开始,主席台的几个座位上空空如也,桌子上摆放着茶杯和麦克风。几名工作人员正忙着提壶倒水和调试扩音设备。记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房荒事件以及目前正在全市迅速蔓延的春季疫情。
“听嗦了吗?现在全市每天因痢疾死亡的人数多达四百多人。”
“是啊!早上我们胡同奏让抬尸队拉走两个。”
“介病传染性极强,稍不留神奏会染上。”
“都是房荒闹的。天儿介么热,东西一放就馊,再加上喝肮脏的河水,不闹疫情才怪。”
……
桌子上有张《民众报》,不知是谁无意中放的。于薇拿起来随意地翻看了起来。正版的新闻没啥新鲜玩意,倒是副刊上有个段子让她啼笑皆非,心中莫名生出些许的酸楚。
小明深夜里走路,听见有人呼救。仔细一瞧,原来有人掉到下水道里去了。小明说:“别慌,我可以救你,但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呼救者连忙答应。小明问:“你租房了没有?” 呼救者说租了。“那把地址告诉我。” 那人老老实实说了街道和门牌。小明一听也不救人了,撒丫子就跑。他气喘吁吁地敲开房东的门说:“你们这儿有个房客掉阴沟里了,估计明天就要死了,把他那间房子租给我吧!”房东笑了:“您来晚一步,把他推下去的那位先生已经跟我签过租约了。”
于薇正看着报纸,突然会议室的门口传来一阵躁动。她扭回头一看,只见天津特别市公署社会局、财政局、工务局和警察局的数名官员,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鱼贯而入走向了主席台。
众位官员落座后,社会局一处救济科科长王有志煞有介事般地扫视了一遍会场,然后用目光请示了一下一处处长赵亚明,得到应允后清了下嗓子说道:“欢迎各位记者朋友莅临新闻发布会。众所周知,由于近年来共党匪区民不聊生,加之海河流域不断发生洪涝灾害,众多民众来到天津谋生,从而导致了天津市目前的房荒。天津是大东亚共荣的模范城市,政府对房荒事件不会坐视不管。从去年秋天起多方筹集资金,新建了数批平民住宅,在民生的改善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下面请社会局一处赵处长、亚明先生向诸位就天津市平民住宅建设情况进行通报。大家欢迎。”
社会局一处处长赵亚明晃动着肥胖的脑袋说道:“本市近年来人口暴增,市区原有住宅建筑实以不敷应用。益以各房主趁机居奇,一再提高租金,啥且虽出巨金,亦属无法租赁住宅,恐慌已成,为当前最严重之问题。为此,政府着令由社会局牵头,会同财政局、工务局、警察局采选地点修筑平民住宅。目前在第六区丁家花园以每亩2500元价格购地7亩,建房15所,即184间;在第七区元善里以每亩1500元价格购地26亩,建房57所,即635间;在第八区小刘庄以每亩1500元价格购地6亩,建房17所,即182间,总计1001间。其中包括公用厕所、厨房,以及管理事务所和派出所用房,并由工务局负责装设了电灯。平民住宅建设成效卓著,欢迎各位记者随时前往观瞻和访问。好了,以下为记者提问时间。”
“赵科长,您好!我是《新民报》的记者安琪。平民住宅建设体现了市公署以民为本的思想,对缓解天津目前的房荒压力确实起到了压舱石的作用。我想问是,房屋的出租价格嫩么确定?”一位年轻的女记者率先提问。
“介个问题还是由财政局营业税增收处的张怀礼处长回答比较合适。”赵亚明处长把面前的麦克风推给了身旁的一位中年人。
“好的,有关平民住宅的价格问题由鄙人来向各位记者做一个解释。” 张怀礼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道:“经过多方论证,并听取天津房屋租赁纠纷评议委员会意见,目前确定的平民住宅房屋的出租价格为每间8元,另外收取电灯费1元4角,厕所厨房费6角,每月合计租金为10元。市民若要租房需要有人出具保结,订立租约后到财政局交租,然后由社会局选派编户,迁入住房。”
“张怀礼处长,您好!我是《新民报》记者鲁求实。1000间平民住宅只能解决数千人的安置问题。介对于目前天津市几十万贫民来嗦可谓杯水车薪。关键是每月10元的租金除了高级职员能够承受,普通职员、手工业者和城市贫民根本承担不起。介个问题不知道政府有何考虑?”
“鲁记者所言极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兴建平民住宅主要体现的是政府关爱民生的一种态度。目前政府正在积极地想办法,争取建设更多的平民住宅。同时还要发挥政府的主导作用,在土地和资金上提供更多的便利,让社会名流和工商界人士都投入到平民住宅的建设中来。至于房租问题嘛,相比那些房东和二房东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毕竟政府盖房和租房也是要有成本的。”
“赵亚明处长,您好!我是《庸报》的记者于薇。我想问,目前天津市有数十万贫民居住在窝棚里,甚至露宿街头拾荒度日。他们食用腐烂变质的食品,饮用带有粪便的河水致使疫病肆虐。政府在介方面将做怎样的安排,如何抑制疫病的蔓延?” 于薇站起身来提问道。
“声明一点,今天是平民住宅建设发布会,不是防疫发布会。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回答介位记者小姐提出的问题。” 赵亚明处长把麦克风拉过来说道:“疫病流行影响到全市居民的健康,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会的恐慌。前天社会局、卫生局和警察局进行了三方会商。首先,不日将由卫生局派出防疫人员,对车站、码头、医院等公共区域以及贫民集中居住区域进行防疫消杀。其次,由社会局派员对乱搭乱建的窝棚进行登记,并责令其居住者限期拆除。同时,严查有伤风化的露宿街道,还城市以整洁。第三,警察局将加大巡查力度,凡在本市没有正当职业者且无人具保者将进行强制遣返。
赵亚明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记者们就议论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逐步演变成了一场辩论会和讨论会。
“目前迫在眉睫的是政府需要集中搭建暖棚区,安排更多的贫民居住,减轻社会压力,安居才能乐业。”
“应该加大救治力度,防止疫病蔓延。现在不光是贫民在拉痢疾,广大的市民也被传染了。十人九穿稀,绝不是危言耸听。”
“要加大巡查,严禁大小便。另外,提供清洁的饮用水,改善平民的生存条件。”
……
“肃静!肃静!”坐在主席台上一直未搭言的警察局户政处处长张定发,看会议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不禁拍了拍桌子喊道:“事情有轻重缓急,诸位不要妄议政府。另外,我在介咊儿做个善意的提醒,目前共党匪区和重庆政府已经有人渗透到了天津。希望诸位记者要自觉遵守政府的法律,不要不小心成了他们的传声筒。”
社会局一处救济科科长王有志用手指敲敲了麦克风说道:“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谢谢诸位记者朋友。”
“介是嘛新闻发布会吗?纯属是粉饰太平。”
“我觉着还是很有诚意的,起码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安置问题。”
“哎!我嗦,你舅舅不奏在第六区派出所嘛,想办法给我弄一套。你放心,茶水费少不了你的。”
走廊里记者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于薇走到大门外,叫了辆人力三轮车,上车离开了社会局大楼。
二
老城厢的鼓楼东侧有一座仓门口教堂。教堂整体建筑坐北朝南,圣堂为二层楼高的近代建筑,青砖尖顶,瓦楞铁屋顶,造型别致。这座教堂离估衣街不远,田嫒红刚来天津的时候,在笃行基督教的石迎春鼓动下跟着去了几次。
头一次去的时候田嫒红感到教堂里氛围过于肃穆,甚至有些压抑。但当音乐响起,尤其是听到牧师讲道后,她的内心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喜乐和平静,整个心灵都被充满了。
这些日子田嫒红非常地忙碌,每天在药行、黄芪加工厂与紫竹林码头之间不停地穿梭。高岳成对她的办事能力非常认可,把药行里一应事务全都交托给她去处理。在段德海的帮助下,田嫒红逐渐摸清了药行经营的门道。
田嫒红每天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感到有许多的事情等着要去办,整个人就像上满了发条的闹钟一样,风风火火不停地忙碌。她感到非常的充实,同时也觉得异常的疲惫。
昨天第一批出口货物终于全部装船起运了,早上起来她感到轻松了许多,同时又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她很想彻底舒缓一下紧张了许久的心情,于是便想到了有日子没去的仓门口教堂。
今天正好是礼拜天,可是石迎春这一段时间在黄芪加工厂帮厨,不能陪她去。她思忖了一会儿,跟正忙着给病人针灸的高岳成打了个招呼,出门叫了人力三轮车,独自去了仓门口教堂。
到了教堂门口后,田嫒红刚下三轮车,就见到两个胳膊上带着白色袖标的抬尸队员拉着一辆架子车匆匆离去。两个住在胡同里的大妈一边走一边说:“造孽呀!一早起奏拉走两个了。”“是啊!介回的传染病真是太厉害了。”“头一回见介么厉害的痢疾,可得加小心啊!”
进了教堂院落的大门,田嫒红踩着院子里的青砖来了圣堂的门前。
“主内平安!”两位姊妹正在迎接进堂礼拜的人。
“主内平安!” 田嫒红点了一下头,礼貌地回应道。
在圣堂的一楼田嫒红找了个空的位置坐下。今天来礼拜的人不是太多,楼下没有坐满,二楼基本没什么人。礼拜还没有开始,所有的人都安静地坐着,有的在翻阅着圣经,有的在默默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天国降临,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荣耀,权柄,都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祈求上帝和我主耶稣保佑我和我的家人们身体健康、平安幸福。” 田嫒红将双手合拢放在下巴上,闭着眼睛在心里默诵着主祷文。
沉寂的圣堂中骤然响起了钢琴声。随着琴师的弹奏,圣诗班的兄弟姊妹排着队缓缓地走到了圣台前。“主在圣殿中,主在圣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面前都应当肃静,肃静,肃静,应当肃静,阿门!”圣诗班的歌声在圣堂中回响,低沉而又庄严,教堂里霎时一片肃穆寂静。田嫒红觉得一瞬间整个心灵都沉静了下来。
一位中年牧师走上圣台,用充满了慈爱的声音说道:“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我信我主耶稣基督,上帝的独生子,因圣灵感孕,由童贞女玛利亚所生,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降在阴间;第三天从死人中复活,升天,坐在全能父上帝的右边,将来必从那里降临,审判活人死人;我信圣灵,我信圣而公之教会,我信圣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体复活,我信永生,阿门!目前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们正在经受着疫病所带来的痛苦。现在请众弟兄姊妹侍立,我们一起代他们做一个祷告。”
圣堂里的人全部站立了起来。牧师深沉地祈祷道:“赐人平安的上帝,我们深深地知道,你是掌管宇宙万物的真神上帝。面临疫病的肆虐,很多人都感到恐惧、伤心和疼痛。求神怜悯他们,安慰他们无助又绝望的心。主啊!求你赐他们平安!当他们面对疼痛时,求主减轻他们肉体的痛苦,安慰他们心灵的忧伤。让他们知道,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主啊,求你大能的手来施行拯救,斩断一切病毒的来源,洁净所有的污秽,医治一切正在患病痛苦的人。为这世界里在痛苦和迷失中的灵魂,求你指引他们的生命,赐下平安的意念。同时也祈求主你引导和带领,让我们的工作和家庭都在你的祝福中,都在你的恩典的滋润当中。祷告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们!”
这段时间田嫒红对正在发生的疫情有耳闻也有目睹,但是没想到事态发展的竟然如此严重。牧师的祷告让她感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使她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
此时的田嫒红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么的卑微和无力。连日来所有的一切忙碌、努力、成就和荣耀都荡然无存了。渐渐地她忽略掉了周围所有人们的存在,以至于牧师的讲道内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圣坛后面墙壁上的十字架,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想到了逝去的母亲;想到了在洪水中失去生命的大姐;想到了生活在老家的父亲,还有二姐和哥哥。她的思维没有了羁绊,思绪杂乱无章。
礼拜结束了。牧师大声说道:“请全体侍立,我们一同歌诗——赞美诗《荣归天父歌》。”田嫒红猛然间回过神来,随同众弟兄姊妹一起站了起来。
钢琴响起,众人异口同声地唱道:“荣耀归于天父,他爱怜普世。为救我们罪人赐下独生子。主也甘心情愿为我们舍命,敞开天上恩门使我们得生。赞美主、赞美主,全地当尊他名。赞美主、赞美主,万民都当欢欣。藉着圣子耶稣得亲近天父,他已成功救赎,荣耀归天父……”
歌诗完毕后,牧师扬起双臂虔诚地说道:“愿主的恩惠、上帝的慈爱,与众弟兄姊妹同在,从今时直到永永远远。阿门!”
田嫒红满腹愁绪地出了教堂,心情沉重地来到了鼓楼旁边。她正准备叫住前面一辆三轮车,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叫她。
“好巧啊!您介是去哪了?怎么一个人啊?”原来是于薇刚坐了一辆三轮车迎面过去,看见田嫒红赶紧叫车夫停了下来。
“今天没啥事儿,去了趟教堂。您这是去哪儿了?”田嫒红惊喜地问道。
“刚从报馆回来。”于薇问:“怎么看上去情绪不高啊?”
“莫事儿,刚做完祷告,情绪喀能受了点影响。”田嫒红解释道。
“您吃饭了吗?”
“莫,这不才从教堂出来,正准备回家嘛!”
“有日子没见了,咱俩找地方吃点饭。下午不是没嘛事儿吗?要不陪我一起去第七区看看。”
“去第七区干嘛?”
“有一个实业家在第七区的大直沽那儿盖了一片暖棚来救济贫民,报馆安排我下午过去做个采访。离得挺远的,我正发愁呢,不如您陪我一起去吧?”
“喀是俺们当家的还不知道呢!”田嫒红有些拿不定注意。
“一会找地方打个电话不奏结了嘛!介附近有家卖烫面炸糕的,倍儿好吃。咱们一起去吃吧!”于薇不容分说,拉起田嫒红的手,带着她朝旁边一条喧闹的胡同走去。
三
在第七区大直沽的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几十个工人正在忙着搭建半永久性暖棚。他们用三合土夯成地基,然后用砖头砌成框架,之后用木棒和篱笆构建墙体和屋顶,最后在上面涂抹上厚厚的黄泥。整个暖棚区看上去差不多有一百多栋暖棚。每栋暖棚十间房子,并且建设有道路,公共厕所,路灯、水塔和公用水龙头。
于薇和田嫒红到了暖棚工地不一会儿,天津永和纱厂的老板周永和便坐着黑色的福特轿车赶过来了。周永和祖籍山东,民国初年来天津办实业,是平津地区有名的慈善家。这座暖棚区就是他投资兴建的。
“二位是《庸报》的记者吧?”工地上四处都是身穿工作忙碌的工人,于薇和田嫒红二人穿戴不俗,一边走一边指点,非常显眼。于是周永和就连忙上前问道。
“噢,您是周老板吧?我叫于薇,《庸报》的记者。介位是我的朋友和盛恒药行老板高岳成的夫人,陪我一块来的。”于薇微笑地向周永和做着介绍。
“于记者,您好!高夫人,幸会。上午接到贵报馆的电话,得知您们要来访问,我很高兴。谢谢《庸报》关注我们实业家办慈善。可是工地上就这么个条件,到处都是泥水,乱七八糟的,委屈二位女士了。”周永和面带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周老板宅心仁厚古道热肠,是我等市民学习的楷模。我们报馆的想法是通过宣传您兴建暖棚区这一善举,让更多的实业家和市民象您一样,投入到贫民救助的事业当中来。”
“好的,那我领二位在工地上四处转转,咱们边走边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周永和非常爽快。
“前面几位,麻烦往边上让让,别蹭着了。”
三个工人拉着一辆装满了篱笆的平板车从前面过来,周永和急忙招呼身旁的于薇和田嫒红往边上站。
“介片暖棚区我看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哈?连水塔、公用水龙头和公共厕所介些都建好了。”拉篱笆的平板车从身边顺利通过后,于薇对周永和问道。
“已经建了差不多有四分之三了,还剩下三十多栋尚未建成。估计五六天时间就全部建完了。”
“介个暖棚区投资下来要多少钱?能安排多少人入住?”
“完全建成差不多要七十万左右。总体可以安排一千户家庭,差不多五六千人入住。”
“全部面向城市贫民吗?”
“不,有一部分用来做我们纱厂的宿舍。永和纱厂离这儿六七里地,所以留出了十栋暖棚来做工人宿舍。”
“这些暖棚质量还真就不错,稍作改造就可以做永久住房。”田嫒红看着身边建起的暖棚,不由自主地插话道。
“没办法,这不是想用有限的资金盖更多的暖棚嘛!尽管这样,也不能敷衍,要为以后考虑。”
“这么一间暖棚月租金要多少钱?”田嫒红问周永和。
“一块六角。其中包括六角钱的卫生清运费和水电费。我们在这上面不挣钱,属于义务投资。”
“你介暖棚都快赶上正式住宅了。市里象介样的房子租金有的都达到二十元了,还不一定能租上。您老真是个大善人。”于薇在一旁夸奖道。
“全天津市不只我一个人在这样做。光是第七区啊,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位老板在给贫民搭建暖棚。”
“嘀嘀……”一辆边三轮摩托车从后面开了过来。
“周老板,您在这啊。我还到纱厂找您去了。呦呵!于记者也在哈!”天津市社会局一处救济科科长王有志把边三轮摩托靠边停下,打着招呼说道。
“看您笑逐颜开的,事情一定办得顺利。”王永和笑着问道。
“周老板交代的事情我能不上心吗?介几天给我跑得哎,腿都溜细了。入住编户的事情已经跟警察局那面嗦好了,除了纱厂宿舍以外,其他人要求按照家庭入住,必须在本市有正式职业,有人具保才行,到时候到派出所登记户口就得了。工务局那面一直没找见人,今天又是礼拜天,工务局不上班。我刚去了趟第六区的小张庄,去了趟郑科长家。水塔的动力电没问题,以永和纱厂的名义办手续,下个礼拜就能接电。路灯的事儿不行,因为暖棚区不是正式住宅,人家不给接电。至于暖棚里面就更不用说了,怕漏电着火,火烧了连营。”
“暖棚里暂时不接就不接吧,路灯一定要想办法接上。这么大一片区域,走在路上黑灯瞎火的怎么能行。夏天还好一些,冬天多不安全。尤其是我们纱厂女工多。你多费费心。”
“您嗦的也对,好几千人的居住区没个路灯嫩么能行。到了晚间上个茅房都看不见路。我回头跟我们一处的赵亚明处长请示一下,想办法让社会局出个手续,争取把路灯的电给接上。”
“这回土地手续的事情多亏了您和赵处长帮忙。您跟他说一声,我这呵心里有数,等忙过这阵子专门答谢您和赵处长。”
“嘿!瞧您介话说的,您盖暖棚区不也给我们社会局减轻了负担了吗?工作成绩有了,正面形象也有了,说不准赶明赵处长就被提拔为副局长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这份情兄弟我是记得的。您放心,不让您们白忙乎。另外……”周永和把王有志拽到了一旁,周永和掏出二十块钱塞进了王有志的口袋。“工务局那面您还得多费费心,没事了请郑科长他们喝喝茶,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您吭声。”
“您介不奏见外了吗?咱们兄弟认识介么些年了,您周老板的事情从来奏是兄弟我的事儿,用不着弄介个。”
“我明白。但是办事儿不能让您个人搭钱。您挣俸禄也不容易,我这呵毕竟大小是个老板。”
“那好吧!您介咊儿还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您等我信吧!”王有志下意识地按了下装钱的口袋,跟于薇和田嫒红打了声招呼,然后用脚费力地把边三轮踹着,一加油门走了。
“现在社会办点事可真难啊!到处都是明的暗的吃拿卡要。办慈善尚且如此,您办实业奏更不容易了。”于薇感慨地对周永和说道。
“是啊!我们这些办实业的就是在夹缝里面求生存。这算是好的,赶上日本人征收纱锭,那就是强制命令,必须完成。都是些退役官佐办的洋行,根本不跟您讲道理。不过王有志还是挺给帮忙的,这段时间一直忙前忙后的。”周永和沉思了一会儿说:“暖棚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现在我最担心的防疫。目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暖棚区的道路和公共厕所洒石灰,或者喷洒消毒水。就怕大批的人入住后有患者把疫病带进来,造成大面积的传染,那可就麻烦了。那样反而是好心做了坏事,还不如目前分散居住风险小些。”
“周老板所言极是。介确实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现在城市贫民的居住和清洁饮用水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随着天气的转暖,蚊蝇虫卵容易滋生,如果有人不小心把疫病带进来,确实难以控制。介个问题我回头去和卫生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对介种贫民集中居住区有嘛行之有效的防疫办法。另外,我再到几个大学走访一下,找找卫生防疫方面教授和学者,看看国际上或者国内其他地方有嘛好的经验可以借鉴。”于薇很想为周永和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看得出,您很善良,而且是诚心想帮助我们的。不管事情办得怎样,我先谢谢于记者,还有高夫人。”周永和心存感激地拱手致谢。
“那好,周老板,今天就先介样。您介一天挺忙的,又是纱厂又是暖棚工地,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来操心,我们奏不打扰您了,回头有事电话联系。”于薇向周永和辞别说。
“您二位怎么来的?”周永和关心地问。
“坐胶皮来的。”于薇回答道。
“这个地方比较偏僻,三轮车、胶皮都不好叫。这样,一会儿呐我让司机把二位送到城里。”周永和热心地说道
“不用了,从介咊儿走个两三里地就能叫着胶皮了。来的时候本来想和赶胶皮的老板没提前约个时间,让他来接我们。由于不知道咱们嘛时候能谈完,所以就没约。”于薇解释道。
“有车,又不是没车,十分二十分钟的事情。就这样了,坐我的车回城里,下回来请二位到厂子里面去参观。”说完周永和就近喊了一个正在干活的工人过来,让他去工地大门口告诉司机,把车开过来。不一会儿,司机开车擦得铮亮的福特轿车过来了。周永和拉开车门,把于薇和田嫒红送上了车,吩咐司机把她俩送进城里。
四
疫情势头迅猛,而且愈演愈烈,以至于全市的药品和防疫物资几近告罄。为了遏制疫情蔓延,天津红十字分会专门邀请工商界人士和社会名流在中国大戏院举行捐款仪式,并约了相声名家“小蘑菇”常宝堃和马三立、赵佩茹,京韵大鼓名家“小彩舞”骆玉笙,以及评书艺人陈士和、单弦艺人常树田、变戏法的于德海、冯书田等十几位天津梨园界的名角进行现场助赈表演。
中国大戏院位于法租界二十号路,是一座钢筋混凝土五层建筑。剧场采用大跨度钢架穹顶结构,有弧形舞台、大型化妆室、乐池和当时十分先进的舞台电动升降式布景吊杠。场内共设有三层观众席,拥有2200余座位。楼下分为前、中、后排;二楼正面设30个包厢,东西两侧设特别座,包厢背后为前后排;三楼设散座。剧场内没有一根顶梁主柱,不影响观众视线,而且音响效果很好,演员即便不用话筒说话,坐在三楼最后一排的观众仍能听得很清晰。场内屋顶和二楼墙壁上装有磨砂玻璃灯,光线柔和,让人感到非常舒适愉悦。其建筑之完美,设备之考究,堪称华北一流。
“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如倾。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惯经。好容易盼到行宫歇歇倦体,偏遇着冷雨凄风助惨情。剑阁中有怀不寐唐天子,听窗外不住的叮当连连地作响声……”田嫒红进到中国大戏院时捐款活动尚未开始,台上小彩舞正在为各位来宾表演京韵大鼓。小彩舞一边说唱一边有节奏地打着木板大鼓,剧场里的人们不时地为其鼓掌叫好。
田嫒红在身着白色中山装制服男招待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层大厅前排区域属于自己的嘉宾座位。她客气地同旁边隔了几个座位的天津药材公会会长郑锦华打了招呼,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天津红十字分会的请柬是三天前天津药材公会会长郑锦华亲自送到和盛恒药行的。郑会长走后,田嫒红曾问过高岳成,这个钱怎么捐。高岳成说,已经跟郑会长商量好了,都以各自药行的名义捐,和盛恒药行和郑会长的药行一样,每家都捐三百元。
台上的表演戛然而止,天津红十字分会秘书长田辉走上台站在了麦克风前说道:“诸位女士、先生们,大家上午好!非常感谢大家前来参加介次由天津红十字分会组织的捐款活动,也同时感谢天津梨园界各位名流的现场义演。大家知道介次疫情来势汹汹,药行和防疫物资严重不足。本次受赠款项,主要用来购买这些急缺的药品和物资。所有药品将委托各大医院和药店免费发放,只要经诊断确诊为痢疾,市民便可免费领取药品,同时医生的诊费也全部由红十字会予以补贴。咱们的现场捐款和表演穿插进行,大家伙儿不用动地方,把现金或者支票准备好举手即可,现场会有服务生前去收取。受赠善款全部公开,后期会在天津的各大报纸上发表征收录。介个话题说得可能有些过于沉重了,让我们先听一段常宝堃和赵佩茹合说的相声嫩么样?”
“好!好啊!”
常宝堃和赵佩茹在一片欢呼声上台,向观众们鞠躬致意。
天津人爱听相声,大大小小得戏园子和茶馆里,说相声是必不可少的节目。因此,天津也就出现了一大批相声名流。而“小蘑菇”常宝堃则是天津相声界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他说的相声深受老百姓的喜爱。他3岁就随父亲变戏法,因其口齿伶俐,后改习相声。在张家口卖艺时,因张家口盛产蘑菇,观众常以蘑菇称之,遂得“小蘑菇”艺名。常宝堃是小孩红,十来岁就已经名满津门。后来他的艺名小蘑菇名气越来越大,甚至远胜于他的原名。
“今天我们俩上台来给大家伙说上一段。列位想听哪一段儿?”常宝堃对着麦克风向台下的人们问道。
“来段《打桥票》……”台下不少人喊叫道。
“好!我们俩就给大家伙儿来段《打桥票》。”常宝堃被观众的热情鼓舞,大声地回应道。
常宝堃:“干哪一行儿都得有个称呼”。
赵佩茹:“对。土农工商、军警学界都有称呼”。
常宝堃:“比如您是开大买卖的,‘阁下在哪一界?’”
赵佩茹:“岂敢!敝人是商界。”
……
常宝堃和赵佩茹两人一逗一捧,把观众逗得捧腹大笑,剧场内里掌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常宝堃和赵佩茹的相声说完后,田辉秘书长再次上台,“常先生和赵先生说的相声好听吧?”
“好听!”台下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好,接下来咱们进入捐款环节。大家不要动,坐在座位上举手即可。”田辉秘书长对着麦克风说道。
田嫒红左右看了看,有不少的人在举手,于是也把手举了起来。过了不一会儿,一位服务生端着一个托盘走到了田嫒红的面前。田嫒红从包里取出一本现金支票,拿起托盘里的钢笔,在支票上填好金额,把名字签好,然后把现金支票撕下来和钢笔一起放进了托盘。
过了一会儿,田辉秘书长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台来,宣布说:“首轮捐款共有27位老板慷慨解囊。下面我宣布一下名单。天津万泰机器厂董事长杨裕民捐赠善款800元,天津恒利制碱厂厂长张国强捐赠善款600元,天津永和纱厂厂长周永和捐赠善款600元,天津怡兴药行老板郑锦华捐赠善款300元、天津和盛恒药行老板田嫒红捐赠善款300元……名单宣布完毕。在介咊儿我隆重向大家介绍一位女老板,她是我们首轮捐款人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她奏是天津和盛恒药行的女老板田嫒红。让我们一起鼓掌,向她致以敬意。”
田辉秘书长话音刚落,剧场内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一边 鼓掌一边四下张望和打听着田嫒红。在田辉秘书长的示意和鼓励下,田嫒红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回过身向剧场里的人们鞠躬致谢。
演出又一次开始了。这次上台的是于德海、冯书田,给大家表演变戏法。田嫒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服务生过来悄悄递给了她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在一层前厅等您,于薇。”田嫒红把纸条折起来放进了包里,小心翼翼地离开座位,来到了一层前厅。
“我刚才在二楼的包厢里看到您了。” 于薇看见田嫒红从剧场中出来,迎上来说道。
“于记者,您也在啊!” 田嫒红感觉到意外地问。
“我来得比较晚,刚才周老板的包厢里谈事呢,走,跟我一起上二楼的包厢里坐坐。” 于薇对田嫒红说道。
“您们谈事,俺就不去了。”田嫒红推辞道。
“已经谈完了。奏是把介几天找卫生局还有专家的事情跟周老板谈了谈。” 于薇说道。
“那好吧!情况咋样?”田嫒红一边跟着于薇往前厅侧面的电梯间走一边问。
“不怎么样。”电梯关门后,于薇按了下二楼的按钮。
周永和的包厢离电梯不远,看见于薇带着田嫒红进来后热情地打着招呼:“高夫人,您好!咱们又见面了。”
“您好!周老板。您的暖棚区这几天建得咋样了?” 田嫒红寒暄道。
“已经全部建完了,水电也已经全都接好了。这几天收收尾,再过四五天就可以安排入住了。高夫人、于记者,您们坐。” 周永和招呼田嫒红和于薇落座后夸赞道:“高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刚才的义举着实令人佩服,值得我辈好好的向您学习啊!”
“哪里,与周老板比起来,俺根本不值一提。” 田嫒红谦虚地说道。猛地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于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说:“我本来想着下午给于薇打个电话,让她跟您合计一下。正好在这儿碰见您二位了,不如就一起说说吧!”
“什么事情,您说?” 周永和非常尊敬地问道。
“是啊,嘛事儿?”于薇也跟着问。
“是这样,俺们当家的虽然是个药材商人,但却是个三代行医的大夫。前几天俺从暖棚区回去后,把您那儿的情况跟当家的说了说,他非常当事,夜黑了给了俺一个古方,这个验方有病的喀以治病,无病的也喀以预防,只需在药材的使用量上做加减即可。”
“高夫人,您简直奏是及时雨啊!” 于薇一听喜出望外。
“高夫人,您真是我们的大贵人啊!您快说,都需要哪些药材,我一会儿就安排人去购买。” 周永和急切地问道。
“周老板莫急,听俺把话说完。暖棚区一经入住,数千人的用药量,天津的任何一家药店都满足不了。另外药材的质量和价格也都难以把握。”
“这……”周永和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呀!介嫩么办?” 于薇一时也没了注意。
“这正是我要跟您二位合计的。如果周老板愿意的话,那么和盛恒药行想借贵宝地一用,现场熬制中药来救济贫民。俺们会专门从安国采购药材,所有花费都由和盛恒药行来承担。这不仅是俺的意见,也是俺们当家人的意思。”田嫒红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高老板和高夫人的博大胸怀太令我等敬佩了。他日鄙人会专程去和盛恒药行登门致谢。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周永和心里有些愧疚地问。
“周老板如果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安排人帮忙搭上十几个灶台,另外再买上十几个特大号的砂锅,弄上几个大保温桶。到时候俺会带人过去熬药,您派人打个下手就行了。”田嫒红对周永和说道。
“高夫人请放心,我会安排得妥妥的。”周永和高兴地应承道。
“好啊!到时候没嘛事我也过去搭把手,顺便跟高夫人学学熬药的技术。”于薇也兴高采烈地说道。
五
暖棚区里靠近水塔的一块空地上,一连搭起了十几个灶台。石迎春带着两个药行伙计正在刷洗周永和派人买回的砂锅。一辆卡车旁段德海正帮着田嫒红核验卸下来的中药材。
那天红十字会捐款活动结束后,田嫒红回到和盛恒药行,经过和高岳成商量,特意拨出专款来办理救助暖棚区贫民事宜,并让段德海派人去安国采购药材。药材运抵天津后未及入库,便由周永和派卡车从码头直接运到了暖棚区。
“川续断、炒甘草、大枣、厚朴、生姜、陈皮……,夫人,所需的药材全部齐全了。”段德海拍了拍手上的草灰对田嫒红说。
“好!囊您就先回药行吧!俺和石迎春在这垛帮他们熬药。”田嫒红对段德海吩咐道。
“那好吧!介几天洪州那面的黄芪到了,黄芪加工厂里的活儿很多,俺还得赶紧回去。” 段德海朝着石迎春那边看了一眼说道。
“段掌柜,不要着急,坐我的车走。”周永和在一旁说道。
“介咋好意思呢?”段德海犹疑不决地看了一眼田嫒红。
“囊就坐周老板的车走吧!” 田嫒红对段德海说道。
“那俺奏谢谢周老板了。”段德海对周永和拱手说道。
送走了段德海,田嫒红把石迎春和两个药行伙计喊了过来,吩咐道:“囊几麻袋川续断要单独保存,不能和其他的药掺和。剩下的炒甘草、大枣、厚朴、生姜、陈皮等,俺一会儿告诉你们比例。你们用大火烧开后转成温火熬煎,熬上两刻钟就行了。熬好后盛到保温桶中,然后再往砂锅里添水熬第二例,第二例熬一刻钟就行了。第二例熬好后也到保温桶中,和第一例药搅匀掺和起来就行了。”
田嫒红让周永和派人把几麻袋川续断搬进了一间空着的暖棚,让他们用药碾子将川续断碾成末,然后教他们用戥子把川续断末每两钱半一份称出来,包好码放在一旁。
石迎春和两个药行伙计忙碌着熬药,灶台旁边围了数百人在观看。中药汤熬好后,田嫒红用葫芦瓢盛出来,估计了个一两的药量倒进碗里,然后让石迎春比这个药量盛了十几碗。
田嫒红对着人群说道:“大家现在可以到这里来领取中药汤,如果谁感觉拉肚子拉得很严重,请务必说一声,俺再给单独加一种药。大家放心喝,免费的,不要钱。”
人们静静地盯着灶台上砂锅和药碗,谁也不肯上前来领药。田嫒红一连喊了几遍,不禁有些着急了,说道:“这不是周老板也在这儿吗?你们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周老板吗?”
“高夫人是和盛恒药行的老板,是我请来给大家送医送药的。大家敬请放心,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不跟大家要一分钱。来,我先给大家做个示范。”周永和走到灶台旁端起一碗药仰头喝了下去。
永和纱厂几个帮忙干活的工人见状自觉地走上前来端起碗来喝药。在他们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开始自发地喝药。田嫒红让永和纱厂的工人们帮助维持秩序,然后让石迎春和两个药行伙计抓紧给大家盛药。
“您刚才不是嗦还有一种药可以配着喝吗?俺孩子介几天有些拉痢疾,一天要去好几趟茅房。”一位大嫂拉住田嫒红的衣襟,把她叫人群外面悄悄说道。
“您孩子在这儿吗?”田嫒红关心地问。
“不在,介会儿在家里躺着呢!”大嫂满目愁容地说道。
“那不用着急。您回家先拿个碗过来,俺一会儿再给您一包药,和这个中药汤和在一起喝,喝上几天就好了。”田嫒红宽慰道。
“哎,哎!俺介就回去。” 大嫂听后转身急匆匆朝家里走去。
暖棚区每天早晚两次熬制和分发中药,贫民们渐渐养成了习惯,到时间就主动来领取而且会自觉排队。三四天后暖棚区终于顺利渡过了入住后疫情防疫的危险期,数千名入住贫民获得基础防疫,一百多名痢疾病患者得到了有效的治疗。
一天早上田嫒红正带着石迎春和几个药行的伙计熬药,前几天跟田嫒红说话的那位大嫂挎了一筐煮熟了的鸡蛋来了。
“高夫人,俺给您和弟兄们煮了一些鸡蛋拿过来,让大伙儿饿了的话可以垫补一下。”大嫂双手端起框子递给田嫒红。
“大嫂,您的心意俺和弟兄们都心领了。兹些鸡蛋您还是拿回去给孩子吃哇!” 田嫒红推让着说道。
“俺今天专门起大早到集上买的,都是红皮的。就怕您不收,特意煮熟了送过来的,请您务必要收下。”大嫂不由分说把装鸡蛋的框子放在了灶台上。
“孩子的病咋样了?”田嫒红关心地问。
“好了,已经不拉了。”大嫂回过头四处张望着喊道:“柱子……介倒霉孩子,跑哪儿去了,刚才跟俺一起出来的。”
“妈,俺在这咊儿……”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来到了大嫂身旁。
“来,跪下,谢谢救命恩人。”
大嫂摁住男孩子的肩膀,让他跪倒在地,给田嫒红磕头。田嫒红见状上前急忙弯腰要拉男孩子起来,结果被大嫂拉住了手。
“高夫人,您和周老板都是大好人呐!俺和孩子他爸都是靠打零工为生。原来租了一个平房,年前因为房租涨得离谱,被二房东给撵了出来。没办法奏在巷子里搭了个窝棚。介回要不是您和周老板,不光是孩子的命保不住,俺和孩子他爸也保不齐哪天奏不在了。”
大嫂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最后和孩子一起跪了下来。受到大嫂的情绪感染,周围的人也开始跪了下来,先女人孩子后老人壮年,最后所有在场的人都跪了下来。
“谢谢高夫人,谢谢周老板!”
“高夫人,真是天后娘娘转世,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高夫人,周老板,真是俺们的活菩萨呀!”
……
周永和坐车到了暖棚区,现场的景象不禁让他心里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他下车后来到田嫒红身旁,吩咐手下人把跪在地上的人们都搀扶起来。
“各位父老乡亲,这次暖棚区能够成功地控制住疫情,成为第七区的首善之区,高夫人功不可没,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目前天津整个城市的疫情还很严重,所以请大家还是要务必加小心。好了,现在请大家伙排好队,等着一会儿领取中药汤。” 周永和朝着在场的人们拱了拱手说道。
“周老板,您厂子里那么忙,就不用总往过跑了。” 田嫒红对周永和说道。
“您不是也一样吗 ?” 周永和客气地回了一句,然后问:“情况怎么样?”
“再巩固两天应该问题不大了。”田嫒红回答道。
“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情找您商量……” 周永和刚要细说,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开了过来。车上分别下来了一胖一瘦两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周永和刚忙迎上前去,把二位领到了田嫒红的面前。
“高夫人,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的同行,这位是天津凯悦纱厂的老板马福田。这位天津仁民毛纺厂的老板宋亚轩。” 周永和对田嫒红说道。
“两位老板好!”田嫒红微微点了下头说道。
“久仰高夫人大名,今天我们二位慕名前来拜访,还请高夫人原谅我们的唐突之举。”马福田身体虚胖,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恭敬地说道。
“是呀!高夫人,我们刚和周老板通完电话,放下电话就过来了,也没跟您提前说。” 宋亚轩接着马福田的话说道。
“您二位找俺有事吗?”田嫒红不解地问。
“是这样,高夫人。他们俩也在第七区建了暖棚区。我把咱们这面熬中药防疫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两位老板非常感兴趣,也想这么做,非让我带他们过来见见您不可。”周永和解释道。
“兹个事情好办。和盛恒药行经常从安国进药材,到时候给您二位捎带一些即可,花不了几个钱的事情。” 田嫒红一听当场承诺道。
“搞救济是大家的事情,怎么好让您一家花钱。买药材的钱我们出,到时候麻烦您派人指导一下就行。” 宋亚轩见田嫒红答应下来了,心里非常高兴。
“囊这样,周老板这面还得两三天完事,您二位可以派人过来,跟着伙计们打打下手,提前熟悉一下配药熬药的流程,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田嫒红对两位老板说道。
“那好,高夫人,我下午就把人派过来。”
“有什么需要做的您随时吩咐。我们不就打扰了。”
田嫒红与周永和送二位老板离开了暖棚区。马福田、宋亚轩告辞后上了小轿车,一溜烟尘地走了。
六
“今年的黄芪出口销售开局不错。到目前为止,马来西亚、香港、广州、福建各发货一批,日本国发货两批。而且,货款全部两清。运回洪州售往雁北各地以及河套一带的药材,据大掌柜张贵才回馈过来的消息也还可以,回款率达到六成,比往年强一些。”
早上起来,二掌柜段德海手拿账本,一五一十地给高岳成和田嫒红汇报着和盛恒药行的经营情况和财务状况。
“洪州囊面回款率咋囊么低呢?”田嫒红疑惑不解地问。
“介个事情俺听大掌柜讲过,和盛恒药行起家在洪州,一百多年来大宗买卖一直是先货后款。下次结上次的款,不方便的时候先赊欠着,年底总算账。不光是咱家,各家都介样。东家,俺嗦的对吧?”段德海看着高岳成问道。
“二掌柜说的莫错。”高岳成说完对田嫒红解释道:“雁北和河套一带民风淳朴,中药材行业更是讲究以诚为本。要是先交货款那么运回去的中药材就暂且卖不完呢!如果是要质押物的话就更显得不近人情了。天津则不同,兹面章们做的是国际贸易,应用的是西方诸国的贸易方式,根据合同契约交易,不按合同履约者承担违约责任。”
“噢!是这样。”田嫒红对药行经营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她刚想对洪州那面的经营问得细一些,忽然觉得腹中一阵恶心。她坚持着到了院内的花池子边,腹中涌动半天,也只是口中吐了几口酸水。她面色苍白地回到了西房。
高岳成和段德海见状,跟着进了西房。段德海紧张地说:“嫩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来,先躺下,俺给把下脉。”高岳成扶着田嫒红上炕躺下,然后用手给她搭脉。过了一小会儿,高岳成面带笑容地说道:“不当紧,是有喜了。”
“是吗?那恭喜夫人,贺喜东家了。”段德海欣喜地说道。
“德海,您去伙房找点红糖,给夫人冲一碗红糖水喝。”高岳成拿过一条毯子给田嫒红盖上,回头对段德海吩咐说。
“得嘞!俺介奏去。”段德海掀起门帘出去了。
“个人有喜了,都不知道。”高岳成嗔怪道。
“头一次怀孩子谁懂这些。”田嫒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几个月大了?”
“差不多六个来月了。”高岳成把毯子给田嫒红掖紧,然后在地上转着圈地喃喃自语道:“皱多年了,想不到俺高岳成老了老了,兹回终于有后了。”
“俺想抽空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这会儿医学发达,有这个条件。”田嫒红看着地上站着的高岳成说道。
“好的,你说咋办就咋办。”高岳成未加思索地应道。
“东家,红糖水冲好了。太烫,先放在炕桌上凉凉。”高岳成和田嫒红两人正说着话,段德海端着慢慢一碗红毯水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炕桌上。听到田嫒红在说去医院检查的事情,段德海关心地说道:“您不用着急,抽空让孩儿他妈陪您去。”
“不用了,兹些日子石迎春挺忙的。俺等着给于薇打个电话,她对天津的医院比较熟悉,让她给找个有经验的大夫检查一下。”田嫒红觉得不似刚才那样难受了。她对高岳成和段德海说:“现在莫啥事儿了,您们该忙啥忙去吧,俺歇会儿就好了。”
高岳成和段德海出去后,田嫒红一个人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陷入了初为人母的美妙遐想之中……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锣鼓声,这锣鼓声由远及近,最后来到了和盛恒药行的大门前。田嫒红睁开眼,确认自己不是在梦境之中。她坐起来正待要朝窗外望去,段德海的小儿子段小成跑了进来。
“东家奶奶,有人给咱们送匾来了。东家爷爷怕惊吓着您,让俺跑进来给您报个信。”
“谁给章们送匾来了?”田嫒红一头雾水地问。
“不知道。三块匾呢!外面人很多,还有舞狮子的和锣鼓队,可热闹了。”段小成比划着说道。
“你今儿莫上学吗?”田嫒红一边下地一边问。
“今儿不是礼拜天吗?不上学。”
段小成头前走着,田嫒红跟在后面出了门。来到大门口,只见街门口一只黄狮子和一只红狮子正在锣鼓声中上下翻飞地舞动着。舞狮子的人十分地卖力,舞得非常逼真,时而站起,时而趴下,狮子头不停地摇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围观的人们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突然,锣鼓声戛然而止,舞狮子的人们也撤到了大门两旁。周永和、马福田和宋亚轩三人走上前来,六个身着工人制服的年轻人抬着三块大幅匾额紧随在他们的后面。
周永和带着马福田、宋亚轩对着在药行大门口迎接的高岳成和田嫒红深施一礼,说道:“和盛恒药行博施济众不言其利,救民于水火,德高而好生。今天我等特奉上牌匾以略表感激和敬仰之情。”说完三人将匾额上的红绸子揭开,三块匾上分别写着“博施济众”“医者仁心”“义薄云霄”等几个鎏金大字 。
“为医之本在于宅心仁厚,彰表之词颇有些受之有愧。三位实业家的心意俺高岳成和夫人就此收下,谢谢您们的抬爱。”高岳成拱手还礼,然后让段德海安排人把三块牌匾接了过来。
田嫒红笑着对周永和、马福田和宋亚轩说道:“几位老板头一次来和盛恒药行,一来就搞了个这么大的阵势,真的让俺感到惶恐不安。各位请随俺一同进里面喝口茶哇!”
周永和安排工人们和舞狮子队、锣鼓队散去,随后和马福田、宋亚轩等人随同高岳成和田嫒红一起进了和盛恒药行。
当天下午,田嫒红电话联系了于薇。很快雨薇那面有了回信,预约了法国教会医院妇产科的潘大夫。第二天早上,田嫒红来到了位于圣鲁易路的法国教会医院。刚到医院门口,就见于薇早早地在等着她。
“还辛苦您大早起的陪我来医院。”田嫒红不好意思地说。
“介话说的,谁叫咱俩是姐们呢?”于薇上前赶紧扶着田嫒红,嘱咐道:“小心台阶,慢点儿,别动了胎气。”
“莫囊么娇气。主要是头胎,有些不放心,过来检查一下。在洪州哪有这样的条件,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女人还不是照样干活儿,而且还是接生婆在家里给接生。俺这才六个月,早着呢!”话虽这样说,田嫒红还是不自觉地小心翼翼了起来。
“太好了。我奏要有小侄子了。”于薇调皮地说道。
“您咋知道一定是男孩儿?”田嫒红面带羞涩地问。
“女孩儿更好,像您一样漂亮,多好。”于薇笑着回道。
潘大夫是个很有经验的妇产科大夫。她是南方人,说话细声细语的,像个慈祥温柔的妈妈一样。做完检查后对田嫒红嘱咐道:“情况良好,没什么问题。按说应该三个月就开始过来检查,不过现在也不晚。以后一定要注意,从现在开始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做家务干活儿一定要操心。另外,就是要定期来医院做孕检。”
“好的,大夫。头一胎莫有经验,也莫当回事,以后俺谨遵医嘱,一定注意。”田嫒红诺诺地答应道
“这是我电话,有不明白的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咨询。”潘大夫从办公室上撕下一张便签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了办公室的电话交给了田嫒红。
田嫒红和于薇出了门诊楼,迎面碰着两个年轻的护士走过来。两名护士擦肩而过,其中一名护士对另一个护士说:“象,真象。刚才她们进去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田嫒红没有在意她们说什么,和于薇一起朝着医院的大门走去。到了街上正准备和于薇分手,刚才那两名护士从医院里追了出来。其中一名护士拿着一张今天刚出的报纸,走到田嫒红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问:“您是田嫒红女士吧?”
“您咋知道?”田嫒红心里非常纳闷。
“您看介张报纸,上面的照片是不是您?”田嫒红把报纸接过去一看,报纸上的文章标题赫然写着“义薄云天的药行女东家”,旁边配了一张大幅照片,田嫒红手拿葫芦瓢正在暖棚区给贫民盛药。
于薇把报纸抢过去看了一下,对两名护士说:“嘛象不是象,她就是田嫒红。文章是我写的。我奏是《庸报》的记者于薇。”
刚才拿着报纸的的那位护士一听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感激地哭泣道:“感谢天主,感谢圣母!让我能够当面谢谢我舅舅一家人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您,我表弟的命就没了,我舅舅和妗子也指定活不成了。”
女护士一边哭一边向田嫒红鞠躬致谢。田嫒红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暖棚区熬药时给她送煮鸡蛋的那位大嫂就是这位护士的妗子,大嫂的孩子正是这位护士的表弟。
女护士的哭诉引起了人们的围观。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圣鲁易路上的行人们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都朝教会医院大门口涌来。一位小报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跟街边上的两位报童合计了一下,然后三人拿起报纸对着街上的人喊道:“药行女东家义薄云天,舍药救贫民情满津门。今天的报纸不卖了,全部免费赠送啦!”
人们一听霎时围了过来开始索取报纸,有些人直接上手争抢。三名报童一看分发不及,最后索性拿起一摞摞的报纸朝着人群撒去。一张张报纸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人们的怀里、肩上和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