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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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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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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盛恒药行》连载

第一十四章 大掌柜


自打田嫒红去了天津之后,田守业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见过四妹子了,所以此次田嫒红回到洪州,最高兴的就是田守业。可是由于在吴城受到土匪的惊吓,田嫒红一回到洪州便病倒了。整整一个晚上发高烧,而且还不停地说胡话。早上高岳成写了一个柴胡加龙骨牡蛎汤的方子,大掌柜张贵才好了配药,田守业守着药锅把药熬好。田嫒红服下药后到了傍晚病情好了许多,但是身体还是极度的衰弱。

田守业非常看好外甥高延和,每天上工后只要不太忙就把他从田嫒红身边接走,又是亲又是抱,一会儿在院子逗着玩,一会儿领到街上去耍。高延和也非常愿意找他舅舅,一见田守业就开心的手舞足蹈。舅甥二人相处得十分亲切,这倒对田嫒红静心养病提供了不少的帮助。经过半个多月的调理,田嫒红的身体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看着田嫒红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田守业的心也逐渐变得踏实了起来。上午田守业来到上房,神情怪异地说道:“四妹子,你知道吗?城外来了好些八路军。城西南的东坊城,城南的唐庄,城东的张庄,好些个村子都住满队伍了。听说是要打洪州呀!”

“是不是?这么说来是真的要打仗呀?”田嫒红一听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喀不咋。你说兹遭家回的,还不如当时不回来呢!在天津莫赶上打仗,回到洪州了偏赶上个打仗,硬是不叫人安生地住几天。”田守业神情凝重地说道。

“回也回来了,说这些也莫啥的用了,当心点就行了。”田嫒红说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真的要是打起来防也防不住,毕竟枪炮无情啊!城里头还好点,要是住在城关的囊喀就遭殃了。囊兹些日子你就在药行住哇!回去一个人俺也不放心啊!”

“不过兴许打不起来。日本人都撤走了,兹会儿城里就剩下些蒙疆军了。前些时俺听说八路军捎信让汪梓和和马维图投降。囊两个鳖子一看就是些南山上的游击队就没理睬。兹回好,人家把大部队开过来了,看他们咋扎?”田守业猜测着说道。

田守业说的没错。抗战胜利后,八路军洪州支队根据洪州县委和雁北军分区的指示,要求洪州城里的原蒙疆军司令汪梓和与伪县长马维图无条件投降。但是汪梓和与马维图二人自恃有大同城里的晋绥军做后盾,对八路军的劝降置之不理。

洪州城墙高三丈多,墙厚三丈六尺,城外护城河宽、深都在三丈开外。城内驻有一千多名蒙疆军,加上二百多名警察及伪政府一百多名职员,汪梓和与马维图手下拥有将近两千人的队伍,所以根本没把五百多人的洪州支队放在眼里。因此,为了解放洪州城晋察冀军区特派第四旅五团、六团,以及雁北军分区的十二团来到洪州。前线指挥部数次派人进城谈判,同时也做好了强攻洪州城的准备。

为了提前摸清洪州城内蒙疆军的兵力部署及火力配置,中共洪州县委和民主抗日政府警卫营侦察排长石英,受县委书记穆晓枫的指派,只身进城来找已经秘密反正的警察小队长张甫来取情报。贾金海死后,马维图对洪州警察局进行了一番人员调整,原洪州警察局机动小队队长张甫被任命为警察局副局长。石英进城后张甫正好被汪梓和与马维图叫去开军事会议。人没见着,情报也没拿上。大街上人多眼杂不便逗留,为了安全起见石英暂时来到和盛恒药行躲避。

“大姐夫来啦?”田守业带着高延和正在院子里玩耍,看见石英进来打着招呼问道。

“嗯,来啦!”石英来到院子里站住一声问:“今儿个不忙?”

“才忙完莫几天,前个才把去天津的驼队打发走。”田守业看见高延和在花池边玩耍险些跌倒急忙过去把他抱了过来。

“咦?这不是你四妹子的孩子吗?他们回来了?”石英纳闷地问。

“回来半个多月了。”田守业知道石英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做事情,不无担心地说道:“您不好好在南山上呆着,跑城里做啥来了?”

“进城办点事情。”石英冲正房看了一眼,说道:“你先忙着哇!俺进去和你四妹子和四妹夫拉呱会儿。”

“好!东家在门市给人坐诊看病呢!二姐来了,正在上房和四妹子说话呢!”田守业蹲在地上一边拉着高延和一边冲正房喊道:“四妹子,大姐夫来了。”

正房里只有田嫒红和田嫒莲在坐着聊天,看见石英进来两人同时问道:“大姐夫,您咋来了?”

“进城寻个人,抽了空过来坐会儿。”石英笑着说道。

“不对,大姐夫,您进城肯定是有公干。”二姐田嫒莲毫不避讳地问道:“是不是要打洪州城了?”

“是要打,但是哪天打这会儿还说不来。”石英接过田嫒红递过来的水碗喝了一口说道:“你们在家多听趁着点,一旦真的打起来千万可不敢出门昂。一定要把大门关紧,防止街上的乱兵进来。”

石英走后的第三天夜里,四更的时候突然夜空中升了三颗红色信号弹,紧接着东门、南门和西门迫击炮、掷弹筒及各种轻重武器一起开火,攻城战斗终于打响了。

石英所在的洪州支队负责攻打南门。战士们扛着云梯,冒着枪林弹雨,跃过铁丝网,爬过护城河,一次次把云梯靠向城墙,但是由于敌人火力太强,城墙太高,一次次失败。战士们越挫越勇,前赴后继,在火力组的掩护下,终于把梯子靠在了城墙上。

突击组的同志箭一样冲上梯子,向城墙上爬去。敌人在城墙上疯狂射击,投手榴弹,扔炸药包,还把蘸着汽油的火把、棉花扔到城下。云梯几次被炸断、烧着、推倒,又几次被修好架起。突击队几经搏杀,终于登上城墙与敌展开白刃格斗,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这时东门率先被六团攻克,接着西门和南门也被其他部队攻克。汪梓和孤注一掷,指挥蒙疆军向攻入城内的八路军进行反扑,并且把他的伙夫、马夫和机关里的官员们赶出来抵抗。但由于攻城部队像潮水般涌入,蒙疆军士兵四处逃散,纷纷举手投降。

石英率领侦察排冲入县政府,只见偌大的政府大院里空无一人,四下一片狼藉。他指挥战士们迅速占领县政府大院,并且将院子当中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旗降下,把一面崭新的红旗缓缓升了起来。

黎明时分洪州城里的枪声终于沉寂了下来。汪梓和在城破后混在败兵中企图逃跑时被八路军战士一刀刺死,但是马维图却一直没见踪影。有被俘的县政府官员说,八路军冲进城时看见马维图仓皇逃回了县政府,可是石英带领战士们把县政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人。

正当石英焦急地发愁时,张甫穿着一身警察衣服,右胳膊上系着一条白色毛巾跑到县政府对石英说道:“石排长。刚有人报告,马维图穿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去了石桥巷。”

石英把侦察排的三个班长找来,命令道:“一班长带人跟俺去石桥巷,二班、三班留守县政府。”

“是!”三个班长齐声回答道。

昨天傍晚天一擦黑城里就戒了严,田守业下工后没有回家,在药行里对付了一个晚上。结果没想到半夜城外便响起了枪炮声,整个药行的人紧张得都一夜没敢合眼。

黎明后城里城外的枪声变得稀疏了起来,等太阳升起来后彻底安静了下来。田守业听着街门外没啥动静了,便壮着胆子走过去把院门打开。谁知道刚拉开门栓一个人便从外面推门进来了,差点跌进他的怀里。田守业往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瞧,嘿!这不是伪县长马维图吗?他顺手抄起墙边立着的一把铁锹,喝道:“好你个老乃球,竟敢送上门来?俺看你往哪跑?”

“田公子,有话好说,是杀是剐停会儿再说行不行?”马维图一边讨饶一边拖着右腿缓缓走到花池边坐下,痛苦地说:“麻烦田公子给寻个郎中,给俺看看脚脖子,疼得俺走不了路了。”

“脚咋了?”田守业看马维图一副可怜的样子,知道他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拎着手里的铁锹问道。

“崴着了。”马维图疼得呲着牙咧着嘴说道。

原来洪州城破时马维图跑回县公署换了一身百姓的衣服,准备趁乱出城逃回老家张家口,没想到被街上四处逃亡的败兵撞了一下,一脚踩空歪了脚脖子。他忍着疼痛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挨到了天亮,心想眼下这个样子想走也走不了啦,不管怎么样先把脚治好再说吧!于是壮起胆子蹒跚着来到了和盛恒药行。

“囊好!疼着哇!正好跑不了,一会儿俺让八路军把你逮走完事。”

“逮就逮走哇!求求您行行好,先给俺先找个郎中哇!”

“囊你等会哇!坐堂的郎中还没来呢!而且打了一黑夜仗,今儿能不能来还不好说呢!”

“这不是马县长吗?这是咋啦?”田守业话音刚落,张贵才从屋子出来问道。

“崴着了,大掌柜,求求您赶紧寻个人给俺看看脚脖子。”马维图看见张贵才拱着手说道。

“这是咋啦?马县长?来,俺看看。” 高岳成这时披着衣服从正房走了出来,对着马维图问道。

“县长喀不敢当了。高老板,您啥时候回来的?快麻烦您抓紧给俺瞧瞧哇!脚板子钻心地疼,动也不敢动。”马维图看见高岳成喜出望外,哀求着说道。

“俺看看。”高岳成走过去,蹲下端着马连图的右脚瞅了瞅,突然双手掰了一下,只听“咔噔”一声把骨头正了过来。马维图痛苦的神经立马得到了缓解。高岳成把马维图的脚放下说道,“站起走走。”

马连图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还真的没什么事情了。他刚要准备夸赞高岳成,只见石英和张甫带着十几个战士进到了院子里。

“四妹夫,俺代表八路军谢谢您们抓住了大汉奸马维图。” 石英命令战士们把马维图押起来,然后握住高岳成的手说道。

“哎!兹个功该记在守业头上,是他抓住的。”

“兹下好,脚板子也给你治好了,跟上介八路军走哇!”田守业得意地对着马维图嘲弄道。

“等会儿着。”高岳成扭头对田守业说道,“去寻你四妹子拿几贴膏药舒筋活血的膏药来。”

田守业到上房找田嫒红要了几贴膏药出来交给了高岳成。高岳成给马维图的脚脖子上贴了一张膏药,然后把剩下的几贴膏药全都给了他。马维图千恩万谢之后耷拉着脑袋被石英等人押走了。


洪州解放的第二天下午,中共洪州县委书记穆晓枫便在石英、张甫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和盛恒药行。田守业正在院子里带着药工和伙计们干活儿,看见大姐夫带着八路军的首长来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穆书记,这是俺小舅子。夜个就是他帮章们抓住的马维图。”石英向穆晓枫介绍着说道。

“不错,小伙子。俺代表抗日民主政府谢谢你。” 穆晓枫拉住田守业的手说道。

“囊啥……”田守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东家在吧?”石英对田守业问道。

“在,在,俺这就去告诉东家去。”田守业连跑带颠去了上房。

高岳成和大掌柜张贵才正在上房的堂屋里说事情,听说共产党的大干部来了,不免心情紧张了起来。他没想到共产党的大干部竟然能够屈身来药行拜访他。他诚惶诚恐地把穆晓枫等人请进了堂屋。

高岳成虽然不知道中共洪州县委书记是个什么官,但是有石英和张甫作保镖,而且院里院外还站着有四五个当兵的在保护,估计怎么着也相当于以前的县太爷了。他站在一侧对着穆晓枫深施一礼,心里忐忑不安地说道:“不知穆长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高先生,您把俺安顿着坐下来啦,您咋不坐?快坐下来说话。” 穆晓枫哈哈笑着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太师椅说道。

高岳成看穆晓枫态度和蔼,语言和善,不像有恶意。另外,有石英和张甫作陪,即便真有什么事情,他们二人也定会向着自己说话的。这么一想他的心里便释然了许多。

“小民还是站着回答长官的问话吧!”高岳成毕恭毕敬地说道。

“共产党八路军讲的是人人平等,不是过去的官老爷。另外,俺们不兴叫长官,称呼同志就行。快坐下,章们一起拉会儿呱。”穆晓枫知道高岳成对八路军缺乏了解,站起来真诚而热情地对他说道。

“坐哇!四妹夫,八路军不讲究这个。”石英坐在旁边的木凳上笑着对高岳成说道。

“是呀!高老板,您不看俺和石英都坐着呢!这要在过去哪喀能呢!”张甫接着石英的话说道。

“囊好,囊好!”高岳成在众人的劝说下,一脸窘迫地走过去在太师椅上坐下,自言自语道:“共产党八路军就是不一样,看来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啊!”

“高先生能体会到世道变了囊就对了。不过章们共产党搞革命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为了追求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现在洪州刚解放,高先生对共产党八路军的主张不了解是喀以理解的,慢慢的就好了。”穆晓枫满面春风地说道。

“穆长官,啊不,穆同志,看得出您是个好人,的确与过去的囊些个官员大人们不一样。说哇!需要派多少捐、多少粮,俺高某绝无二话。”高岳成发自肺腑地说道。

“俺们知道高先生是真心拥护共产党和八路军的,但是俺这次来一不派捐二不派粮,纯粹就是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这咋可能,您们囊么些个部队,人吃马喂的一天得多少粮草?不派捐、派粮咋能行?再说了,几十年了凡进驻洪州城的部队,无论是奉军、晋绥军,还是蒙疆军、日本军,哪家不派捐、派粮?”高岳成诧异地问道。

“这高先生就有所不知了,八路军有纪律,不能拿百姓的一针一线。还有就是八路军保护民族工商业,和盛恒药行能在洪州解放的第二天就开门营业,在工商业者中带了个好头,这已经是对洪州抗日民主政府最大的支持了。”

“在商言商,开门做生意,此乃商人本分,支持谈不上。”高岳成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说道。

“高先生,您记不记得两年前您从天津给俺们送来一批药品?囊时候是根据地最艰难的时期,囊批药品喀解决了大难题了,应该说洪州今天的解放有您高老先生的一份功劳。”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听说特务们还为此到药行抓了人,为了救人高先生连黄芪王都舍出去了。”

“兹点小事情不值得一提。”

“所以,俺今天是来代表八路军感谢您和药行的所有药工和伙计的。”穆晓枫说完让石英递过来一卷锦旗,他把锦旗打开站起来对高岳成说道:“为了感谢高先生对抗战的支持,中共洪州县委和洪州抗日民主政府特向高先生赠送一面锦旗。”

“高某只做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贵党却把它铭记在了心上。谢谢共产党八路军。”高岳成感动不已,接过锦旗来端详了半晌,然后把它转交给了身边的大掌柜张贵才。

“另外,俺此次来还真有一事相求。” 穆晓枫面容诚恳地说道。

“穆同志有事请讲。”高岳成望着穆晓枫说道。

“这次解放洪州城八路军伤亡不小,仅伤员就有五百多人,连蒙疆军受伤的士兵一起,加起来有将近千人的伤员,现在全部集中在洪州中学进行救治。但是八路军医护人员有限,着实有些忙不过来。高先生是洪州城里有名的中医世家,所以想请您出山,另外还希望您能多动员一些郎中参与救治。重病号由部队的医生救治,您们只负责一些就行,主要是一些刀伤、炸伤、烧伤等之类的病号。”

“这个莫问题。”高岳成听完穆晓枫叙述后表态道,和盛恒药行除了俺,还有两个坐诊郎中,另外俺再动员一下其他药行。这次救治伤员所需的药材全都由和盛恒药行免费提供。

“高先生的为人确实令人敬佩,不过这次所有的开支全部由政府来承担,您只需把救护工作做好就行了。俺让石英和张甫现场配合您,有啥需要的跟驻军或者野战医院协调的,由他们两个代表中共洪州县委和县政府去沟通。”穆晓枫指着石英和张甫对高岳成说道。

“囊这么个,现在离天黑还得一会儿。俺过会儿先到洪州中学看看伤员们的情况,回来后就调配人手碾制药材,明儿一早就喀以去给伤员们治疗了。”

“好吧!”穆晓枫扭过头对石英和张甫命令道:“你们俩一会儿陪同高先生去趟洪州中学,跟野战医院和警卫部队做好接洽工作。”

“是!”石英和张甫起身敬礼说道。

高岳成送走了穆晓枫,然后跟着石英和张甫直接去了洪州中学,等回来时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他把大掌柜张贵才和田守业都喊了过来,吩咐道:“贵才,这几天从药工和伙计中抽出五个人来问题不大哇?”

“莫啥问题。往天津走的货都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喀以联系驼队走货了。这几天洪州城开战,回来的驼队捎信说在牛头寨胡三爷那儿躲避一下,估计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

“好!”高岳成拿过一张纸里提笔蘸墨写了一个方子交给田守业,说道:“守业,你按照这个方子配药,然后让大掌柜给你五个人领上碾压,按照方子上的比例碾成粉末掺和到一起就行。”

“三七5份、大蓟5份、当归5份、甘草5份共同文火焙干研成粉末,血竭2份、冰片3份研成粉末,充分搅拌混合封存备用。”田守业对着桌子上的煤油灯看了一遍说道:“东家,其它的都好说,只是血竭和冰片这两种药材章们存货不多。一会儿俺去对对账盘点一下。”

“好,你先盘盘家底,有多少算多少全拿出来。不够的话明儿抓紧和其他药行兑货,或者派人去大同采买。坚持个一两天天津的驼队就回来了。这些都是治疗红伤的药,烫伤的药俺自己来配。”

“好的。”田守业应了一声,刚要出门又被高岳成叫住。

“守业,黑了就不要回去吃饭了,就在俺这对付一口算了。三七、大蓟、当归、甘草这几位药需要文火焙干后才能研末。今儿黑了你和大掌柜辛苦点,把这几位药先烘干了,明儿早上一上工就抓紧让伙计们碾制。”

“放心哇!东家,今儿就是一黑了不睡也要把这点营生做完。”田守业说完出门回账房对账去了。

“守业这小伙子兹二年在您手底下长进了不少。”高岳成满意地对大掌柜张贵才夸赞道。

“喀不是,俺岁数大了,这二年药行里里外外全凭守业呢!脑子好使,账记得不赖,经营上也拿得起放得下。” 张贵才啧啧地赞许道。

“还是您调教有方。黑了您也甭回去吃了,章们和守业一起喝点。”高岳成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锦旗兴奋地说道。

“好,东家,今儿您兴致好,俺和守业就陪您喝上几杯。俺先回去叫家里的帮着夫人生火扎菜。”张贵才看到高岳成情绪很好,高兴地说道。


洪州中学位于东门外,有十几排平房,共有学舍五十六间,和一个可容纳五百人的小礼堂。由于前几天洪州城打仗,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只留下了十几名教师值守。野战医院进驻后,将一部分学舍当作门诊、手术室和重伤员的病房,小礼堂则用来安置轻伤员。

这个野战医院是个临时性的特设机构,只是把晋察冀军区四旅下属各团的医护人员进行集中使用,并从雁北军分区十二团抽调了部分医护人员,加在一起有十几名医生和数十名卫生员。面对近千名伤病员,野战医院的救护力量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因此高岳成等人的到来确实为救治工作的开展解了燃眉之急。

野战医院为高岳成等六名郎中开设了中医门诊,并调配了几名卫生员予以配合。头一个进来的是晋察冀军区四旅五团的一位战士。在卫生员搀扶下这名战士拄着拐杖来到高岳成近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

“高先生,这名战士叫孙二勇,是八路军的一名战斗英雄。在城外穿越铁丝网时被划伤了腿,他忍着伤痛登上城墙击毙了两名蒙疆军,并在巷战中用刺刀捅死了蒙疆军司令汪梓和。”

“哦!是个大英雄啊!失敬,失敬。” 高岳成站起身来满怀慈爱和怜悯地问道:“疼不疼啊?”

“不疼。”孙二勇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除了身上破旧的军装标志着他是个军人外,其神情忠厚质朴一看就是个农家的孩子。看见众人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孙二勇腼腆地应了一声。

卫生员抬起头对高岳成说道:“高先生,我先用酒精把伤口处理一下,一会儿麻烦您给他看一下。”

“好的。”

卫生员找来一个木凳,把孙二勇腿放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带血的绷带解开。伤口有将近半尺多长,口子划得很深,由于冲锋时过护城河着了水,加上战场救治不及时,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了。

卫生员用酒精把孙二勇的伤口清理完后,高岳成给他敷上了配制的中草药,然后用绷带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行了,小伙子,你这个伤不重,敷上药养上几天,过些日子再检查一下看看,有个七八天就好利索了。”

“谢谢老先生。”孙二勇拄着拐杖站起来,给高岳成敬了一个礼,在卫生员的搀扶下蹒跚着出去了。

“唉!还是个孩子,可伶死了,他爹妈知道了还不知道多心疼呢!”高岳成感叹道。

“孙二勇是个孤儿,老家是河北易县的。俺和他是一个团的战友。”屋里另外一个正在给胳膊换药的战士扭过头来对高岳成说道:“四年前日本鬼子大扫荡,他们村死了将近二百口子人,他爹妈还有他哥哥都让日本鬼子杀了,为了报仇他参加了八路军。别看年龄小,已经是四年的老兵了,比俺参加八路的年头都长。”

一上午高岳成给二十几个伤病员做了检查并上了药。他把几个郎中召集在一块统计汇总了一下,照着这个进度,最多再有两天全部轻伤员的第一次换药就能顺利结束了。

快中午的时候,石英和张甫进来招呼高岳成和其他郎中们一起准备去野战医院的食堂吃饭,田守业挎着个篮子进来了。

“东家,四妹子怕您岁数大了部队上的饭吃不跟心,叫俺给您送饭来了。另外,过来看一下药用完了莫,莫有了俺好后晌再给您送过来一些。”

“你吃了么?”高岳成关心地问。

“俺吃了。” 田守业一边从篮子里往出拿饭一边说道。

“药够用,前晌来的时候带的多,才用了不到一半。”高岳成瞅了一眼地上放药的袋子说道。

“囊好,俺后晌没啥事情,在这儿给您打打下手,顺便学学咋个给人治病。” 田守业恭敬地说道。

“愿学了就在这儿学学,年轻人多学点东西莫坏处。”高岳成说完冲石英和张甫摆了摆手,说道:“你俩带着他们去吃哇!俺就不去了。”

石英和张甫带着郎中们走后,田守业关心地对高岳成问道:“忙了一前晌了,累不累?”

“好呢!”高岳成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玉米面糊糊说:“甭说还真有些肚饥了。玉茭面窝窝,大烩菜,不赖,好茶饭。”

中午石英和张甫找地方安排高岳成和几个郎中歇了个晌。下午回到诊室后高岳成刚给一个八路军战士治疗完烧伤,卫生员便扶进了一个前胸和后背缠满了绷带的蒙疆军伤兵。

“这是个重伤号吧?伤在哪了?” 高岳成见状赶紧站起来问道

“不是重伤号,是手榴弹远距离爆炸造成的皮外伤。伤在后背,有三四处,昨天已经做过一些简单处理,请高先生帮着好好治疗一下。”卫生员将受伤的蒙疆军士兵安顿在凳子上坐下,然后把病例登记本放在桌子上,弯下腰开始给伤兵解绷带。

“一个轻伤号缠皱多绷带,叫人以为是受了多重的伤呢!” 刚才高岳成给八路军战士治疗烧伤时田守业插不上手,就到一旁给别的郎中打下手去了,忙完后一边嘟囔着一边走了过来。见到蒙疆军伤兵后田守业忍不住笑着问:“吆!这不是王班长吗?”

被称作王班长的蒙疆军伤兵抬起头一看田守业,尴尬地笑了笑说:“是田家少爷啊!你咋在这儿?”

“俺咋不能在这儿?甭忘了俺喀是药行的账房。你看看为了给你们这些伤兵治病,俺们药行来了多少人,连东家都亲自上手了。” 田守业鄙夷地看着蒙疆军伤兵,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个姓王的蒙疆军班长好赌,每月发的那几块钱军饷基本上全都扔到了东亚俱乐部的赌场上了。有一次赌博时输了钱和田守业发生了口角,当众扇了田守业好几个嘴巴子。当时这位王班长还带着一个当兵的,田守业惹不起,只能打了牙往肚子咽,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儿碰上了。田守业正想着怎么报复一下,猛然听到王班长“嗷”地叫喊了一声。原来有一处伤口和绷带粘的太紧了,卫生员往下解的时候不小心弄疼了王班长。

“你这样不行,来,俺帮你往开解。”

卫生员听田守业这么一说,以为他是个内行,加上这些个郎中都是部队首长请来的,就放心地交给了手里的绷带放心地交给了他。

田守业煞有介事般地往起轻轻揭了一下绷带,问:“不疼吧?王班长。”

“好呢!”王班长不知道田守业憋着什么坏心思。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一样,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凳子上,任由田守业在他背后往下取绷带。

田守业从卫生员手里接过酒精瓶子,用棉球蘸着酒精装模作样地殷了殷黏住的绷带,没等殷透便一把将绷带拽了下来,顿时王班长就象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

“甭叫了,这不是取下来了?一点鬼也不挨。” 田守业得意地对着王班长嘲讽道。

“呀!出血了。”卫生员让田守业靠到一边,蹲下来急忙用酒精给王班长擦拭伤口。

“不会扎就甭扎,净帮倒忙。” 高岳成没有多想,以为田守业不小心弄得王班长伤口破了,瞪了他一眼说道。

“王班长是老熟人,俺给他扎绷带他放心。”田守业装作唯唯诺诺地解释道。

王班长此时简直是王八掉进灰堆里——憋气又窝火。可是现在自己是八路军的俘虏,又没办法说什么。

“做这纲营生手脚要轻些,医者仁心嘛!”高岳成语重心长地对田守业嘱咐道。

“东家教训的是,守业铭记在心了。”

卫生员给王班长把后背的创伤全部清洗干净了。田守业见高岳成准备上药了,急忙帮着用木头撮箕把药末盛了过来。等到卫生员最后把绷带重新缠好了,田守业自告奋勇主动帮助卫生员把王班长送回了伤病们住的小礼堂。


回到洪州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野战医院那面的事儿告一段落后,高岳成让张贵才把田守业喊了过来。

“东家,大掌柜说您要对对账目,俺把账本子还有所有的票据给您拿过来了。”田守业跟在张贵才后面进来,把账本和几摞子厚厚的票据抱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嗯!回来皱长时间了,一直说看看账,一起拉呱拉呱药行的事情,始终腾不出空来,瞅着兹几天不忙章们把账对一下。”高岳成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一共三个账本,一本货物盘点账、一本货款收支账和一本现金收支账。票据主要是现金收入和支出方面的,有印制的盖了公章的,还有手写的摁了手印的。高岳成拿起一个账本简单翻看了一下,然后把三个账账本摞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东家,要不俺先把药行经营的情况说说哇?”大掌柜张贵才知道高岳成的习惯,看了一眼田守业率先说道。

“好!贵才,您先说哇!账本和票据先放在这儿,俺回头慢慢看。”高岳成把桌上的账本往边上推了一下说道。

“俺前几天和守业一起把库房盘点了一下,把账目也对了一下。”张贵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今年春上到这会儿,章们药行累计往天津发了180万斤黄芪,目前库存还有20万斤。兹些时是黄芪收购的旺季,俺们正在抓紧收购,在入冬前把明年开春以前的货都囤出来。另外,今年从天津运回来的安国药材累计200万斤,现在库存还有五万斤,货销售得还不错,虽不能说供不应求,但一直比较畅销。”

“安国的货销得好,黄芪收购的资金就能盘活,而且洪州药行还能个人养活个人。”高岳成听着啧啧赞许着。

“是的,东家,章们进的都是西北诸省稀缺的药材,喀以说是适销对路。而且皱些年来客户也比较稳定了,每次他们来进货的时候都跟他们多聊聊,对销售市场提前做个预判,这样章们就不压货了。”

“你们得的不赖。要说这贩卖安国药材,还是二十年前您给出的主意,要不然章们这会儿还在黄芪经营这一颗树上吊着呢!”

“哪呢!还是东家您经营有方,俺尽管岁数比您大些,但是经营药行还不是您手把手地教会的?”

“好了,不说这纲了。”高岳成打断了张贵才,对田守业说道,“守业,你说说款项方面的事情。”

“好的,东家。”田守业还是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给高岳成汇报药行的账目,内心十分的忐忑不安。他小心谨慎地说道:“今年从开春到现在黄芪收购、人工花费以及驼队运输累计花费七百万元,安国药材经销回款500万,累计亏空200万元……”

听完田守业的报账后,高岳成面带笑容地对大掌柜张贵才和田守业说道:“你们在洪州经营的不赖。全年亏空甭超过350万,这样洪州药行还能有一百万左右的利润用来应付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天津药行今年差不多也能有三百来万的利润,加起来也就四百来万了,和去年差不到哪去。”

“是呀!东家,离年底还有两个来月,弄好了也许能超过去年,最不济也是个持平。”大掌柜张贵才胸有成竹地说道。

“现在生逢战乱年代,章们做生意的是夹缝里求生存,更得把生意做得稳当一些。守业,这一点你跟大掌柜好好学学。”高岳成语重心长地对田守业说道。

“是,东家,俺一定好好跟大掌柜学习。”田守业谦卑地说道。

“行了,莫啥事情了,你们忙去哇!有啥不明白的地方俺再喊你们。”高岳成非常满意地对张贵才和田守业说道。

张贵才和田守业走后,高岳成把账本和票据都抱进屋里放到了炕上。厚厚三本子账以及用纸绳子扎好的五、六摞子票据堆得象座小山一样,占去了半条炕。高岳成盘腿坐在炕上,一笔账一笔账地核对。

“贵才,王春林在紫荆关这纲钱咋是个白条子?”

“俺说驼路上的一切开资都有三掌柜签字,但是王春林去紫荆关是您给打发去的,囊会三掌柜正在洪州养伤呢!”

“哦!对,对,这个条子俺给补签一个字。”

……

“守业,这三张条子咋在账本上没体现出来?”

“这三张条子是收购黄芪的现金支出条子,是同一天给一个人的,俺把三个条子粘在一起后面加了个备注。结果时间长了浆糊开了。”

“哦!好。”

高岳成在家里看了整整一天,大掌柜张贵才和田守业不时被叫进去询问不清楚的地方。晚上田嫒红开始铺被子了,见高岳成还在炕上就着油灯翻看账本,说道:“早些睡哇!延河都睡着了。”

“好,看完兹一笔账就睡。”高岳成打了个哈欠说道。

“真是白天游营走四方,黑夜熬油补裤裆。明儿白天再看哇!”田嫒红把炕铺了一半,把睡着了的高延和抱过去放下,把被子盖好。

“俺这是白天也补裤裆,黑了也也补裤裆。好了,不看了,明儿个再说。”高岳成笑着应了一句起身穿鞋下地,把炕上的账本和票据都收拾到了地上的躺柜上面。然后一边帮着田嫒红铺炕一边说道:“甭说,守业这账记得还真不赖,一笔一笔记得挺清楚。”

“咋说也念过书嘛!这点营生做不来的话,囊书还不念到狗肚子去了?再说原来在货站就是给人记账的,干过五六年呢!虽说莫有药行的买卖大,但是咋个记账还不是一样的。”田嫒红把褥子铺好后,用笤扫把褥子扫了扫,然后把被子拉开。

“囊就吹灭灯睡哇!”高岳成钻进被窝,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高岳成又忙了一上午,到下午的时候让佣人小香把张贵才叫了过去,对他说道:“守业这孩子账目记得不赖,您一会儿把账本子还有兹些票据给他拿过去。”

“嗯,好!守业有文化,脑筋也好用,记账兹点营生对他来说不是个啥事情。而且兹二年收货出货锻炼得也算是个行家里手了。”张贵才顺着高岳成的话说道。

“做啥肯用心就行。”

“用心倒是挺用心,而且做啥一学就会,囊些个老药工们都夸赞他呢!”张贵才停顿了片刻说:“这孩子除了好耍,旁的毛病还真没有。”

“年轻人好耍不是啥大毛病,只要不嗜赌如命就行,人无完人嘛!他爹没事也好抽两口,祖上还参与过广东禁烟呢!在洪州人们说起来都是个笑话,喀是人家不是个烟鬼,人们照样敬重老汉。”高岳成不以为然地说道。

“囊倒也是,守业这会儿光棍一人,啥负担都没有,挣点钱不吃不喝不耍做啥呢?将来成了家有了女人管着应该就好了。”张贵才在一旁出着主意说道。

“您说的对着呢,回头俺完了先让他四妹子问问,看他是个啥想法。需要搭把手的话,章们就叫人给张罗张罗,看看有莫有合适的女子。”

“是呀!这纲事情旁人莫法说。他爹妈不在了,您们当妹夫、当妹妹的不管谁管?”说到这儿张贵才觉得自己在东家面前有些说的多了,他把炕上的账本和票据摞起来,抱起来说道:“不拉呱了,俺先给守业送账本子去。”


自从高岳成从天津回到洪州后,张贵才虽然看上去十分平静,实际上内心却一直波澜四溢。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内疚和痛苦,有着太多的话想跟高岳成说,可又没有勇气,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张贵才的老家在城西四十里的杨树坡村。他九岁丧父,他的母亲凭着家里的几亩薄田,含辛茹苦把他和弟弟拉扯大。十六岁的时候张贵才到和盛恒药行当伙计,因为踏实肯干深得老东家的喜欢。民国初年高岳成掌管药行后,把张贵才提升为大掌柜,并为他娶媳妇成了家。

由于高岳成多一半的时间在天津,洪州药行基本上全都托付给了张贵才。而张贵才也没有辜负高岳成的厚望,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把洪州的生意照顾得有声有色。

自从成为药行的大掌柜后,张贵才家里的生活得到了彻底的改变。他不仅把母亲住的老院子进行了翻盖,还给弟弟新盖了一处院子,并给他娶了媳妇。杨树坡的村民提起张贵才没有不夸奖的。

张贵才的母亲今年八十有三,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一直独自在老院子里住。从今年春天开始,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干脆吃喝拉尿都在炕上,身边根本离不开人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二家里为此没少跟张贵才嚷嚷。而张贵才在药行又脱开身,这让他两头作难。

张贵才把账本子和票据给田守业送过去后夜幕已经降临了。他回到家里刚脱鞋上炕,正在炕边的灶火上熬粥的老板便回头问道 “俺看今儿东家叫了您好几遭,你跟东家说了么?”

“说啥?”张贵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问道。

“还能有啥?辞工的事情呀!”老伴在锅沿上磕了磕粘在铜勺子上的米粒说道。

“莫,只顾上说账目的事情了。” 张贵才从怀里掏出羊腿烟锅,从小布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按进去,然后侧过头凑着油灯点着抽了一口说道。

“俺喀是听夫人说了,过些日子人家就要走呀!”老伴把一小搪瓷盆腌芥菜丝,和一个装了烧土豆和玉米面饼子的笸箩端过来放在炕上说道。

“不会哇?莫听东家说。”张贵才捡起一个烧土豆,掰开咬了一口说道。

“人家啥时候走还跟您说一声?俺也是后晌和夫人闲拉呱的时候听说的。”媳妇盛了一碗粥端过来放在张贵才面前,说道:“俺跟您说,要提就早些提,甭等人家该走了才说。”

“唉!俺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张贵才叹了口气说道。

“村里人都戳章们的脊梁了。前天在街上碰见村东的王二婶进城来住闺女,拉呱起来了,好像是俺拽着不让你回去似的。唉!回不回您看哇!反正是您妈,您不嫌丢人,俺还怕个啥。”老伴埋怨道。

“你说的对着呢!可是东家对俺恩重如山……”

“您都在药行干了五十年了,也对得起东家了。您不主动张口提,人家还能辞退您?再说落叶归根,您这会不回去尽孝,等老了回村不叫人骂死,还咋进祖坟呢?”老伴打断张贵才的话。

张贵才一看老伴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寻思了一下说:“囊好吧!俺明儿早起就跟东家说辞工的事情。”

夜里张贵才辗转反侧,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辞工的事情。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后,他鼓足了勇气到上房去见高岳成。

“吃了喂?东家。”张贵才进门时高岳成正在堂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吃了。” 高岳成放下手里的茶碗,面带微笑地问:“有事吗?贵才。”

“莫,莫啥事。俺过来看看东家有啥吩咐。” 张贵才没敢直接面对高岳成的目光,内心慌张地说道。

“难得今儿清闲,来,坐下拉嗒一会儿。”高岳成招呼道。

“哦!”张贵才走过去,如坐针毡般地坐在了椅子上。

高岳成用暖瓶往茶壶续了一些开水,然后给张贵才斟了一杯茶,然后语气和缓地问道:“俺这次回来发现您总是心事重重的,咋?有啥事情吗?”

“莫啥事情。”高岳成这么一问,张贵才感觉到心都快从胸膛中蹦出来了,他极力地掩饰着说道。

“俺记得您是光绪十二年来的药行。”高岳成没有看张贵才,他用左手旋转着茶碗上的盖子,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是的,今年来了五十年了。”张贵才感到浑身燥热,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到脖子上,然后流进了衣领里,

“您长俺四岁,今年六十五了,俺今年也都六十一岁了。时间过得喀真快呀!一眨眼的功夫一辈子就过去了。”高岳成感慨地说道。

“是呀!东家。来药行囊会儿,俺还是个啥也不醒的的毛头小伙子,这一晃黄土都快埋到脖子啦!”张贵才仿佛觉得高岳成已经看清了他的心思,窘迫地说道:“东家,有句话俺不知道咋跟您说。”

“有话您就说哇!章们皱多年兄弟了,啥话不能说。”高岳成转过头来看着张贵才说道。

“俺想跟您辞工,回家伺候俺妈去。俺妈今年八十三了,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介老二在家里伺候……”张贵才望着高岳成惴惴不安地懦懦地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完。

“不行接到城里来伺候两天?”高岳成征询地问。

“唉!耨大岁数了,动又动弹不了,还是回去哇!二一个俺现在岁数也大了,身体越来越不济了。”张贵才心存感激地谢绝道。

“尽孝是大事,想回就回哇!老人百年后愿意回来再回来。”

“囊俺就谢谢东家了。”张贵才见高岳成没有怪怨的意思,如释重负地说道。

“章们这一茬人,除了三掌柜年轻点,剩下的都岁数大了,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啦!” 高岳成感慨地说道。

“东家,俺今儿提的会不会不是个时候?”张贵才见高岳成神情有些暗淡,歉意地问道。

“囊倒不是。哎!贵才,您看,您要是走了,谁接您的班比较合适?”高岳成用信赖的目光看着张贵才问道。

“就洪州药行来说,还是守业比较合适。” 张贵才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建言道。

“守业倒是不赖,兹几年在您的调教下,记账、进货和出货都能拿得起来,就是在扛大梁上还稍微嫩些。”高岳成未置可否地说道。

“经验是慢慢积累的,多摔打摔打就好了。俺做大掌柜囊会儿比守业还小三岁呢!囊会儿老东家刚过世,您还不是把洪州的买卖摱给俺,个人拍马去了天津?几十年了章们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说的对着呢!看准了就要大胆地用。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件事俺兹几天再琢磨一下,反正您一两天还不走着呢!”

“东家,您放心,辞工归辞工,即便以后不在洪州城了,药行的事情俺也不会不管不顾的。”


时光岁月催人老,转瞬已是白头翁。民国初年作为东家的高岳成和作为掌柜的张贵才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一晃数十年过去了两人都已经变成了迟暮老人。这么多年来高岳成多半时间在天津,洪州药行完全有赖于大掌柜照应。如今张贵才要告老还乡了,高岳成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有些愧对这位给药行拉了一辈子套的大掌柜。

高岳成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低头沉思,田嫒红带着儿子从二姐家串门回来了。

“家里来客人了?”田嫒红推门进来,看着桌上的两只茶碗随口问道。

“莫,是大掌柜才将来坐了会儿。”高岳成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哦!”田嫒红没有当事儿,抱着孩子正准备往里屋走,只见高岳成若有所思地说道:“贵才要辞工了。”

“哦?好好的咋想起辞工来啦?”田嫒红驻足停步,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看着高岳成问道。

“他妈岁数大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想辞了工回去伺候伺候。” 高岳成神情凝重地把张贵才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样的话就让介抓紧回去哇!耨大岁数的老人了,回去伺候伺候尽尽心。”田嫒红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着不无担忧地问:“喀是大掌柜这一走,药行的生意咋办?”

“唉!回就回去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至于谁接着来做这个大掌柜,俺一时还莫想好。”高岳成长叹了一声说道。

“大掌柜这个位置对药行来说至关重要,兹个人一定要选好,一定要慎之又慎啊!”田嫒红不放心地说道。

“兹个俺醒的,你就不要为此操心了。”高岳成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你一会儿把守业叫过来。”

“喊他作啥?”

“叫他抽空去钱庄兑上些白洋回来,张贵才走的时候给他拿上一百块。”

“给大掌柜当养老钱哇?”

“嗯!不过这是一年的,以后每年给贵才送些钱过去,即便哪一天俺不在了,你也要接着送,只要贵才还活着。”

“记是记住了,喀耨多白洋拿也不好拿,给张银票不就行啦!”

“村乡里哪如城里方便,还是带些现洋回去哇!”

“囊好哇!俺这就去喊守业。您给抱下孩子。”田嫒红把高延和放在了高岳成的的腿上,转身出去了。

张贵才老两口从成家后一直住在和盛恒药行,几十年来尽管没有置办什么大的家当,但是一应生活物件还是日积月累地添置了不少。 按照东家的吩咐,田守业帮着张贵才一连收拾了两天东西。

第三天早上吃罢了饭,田守业上街雇来了一辆胶皮大车。马车在和盛恒药行的大门前停好后,田守业匆匆进了院子,招呼药行的药工和伙计把已经捆扎好的东西搬出去装到了马车上。

高岳成和田嫒红见院子里的东西搬的差不多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张贵才见状把手里的一团麻绳交给了田守业,然后带着老伴走到了近前。“东家,夫人,俺们这就走呀!” 张贵才摘下毡帽,弯腰鞠了一个躬说道。

“都拾掇好了?”高岳成看了看进进出出忙着搬东西的药工和伙计问张贵才。

“差不多了。”张贵才朝大门外张望了一下回过头来说道。

“囊好,回去了多保重身体。”高岳成拉住张贵才的手说道。

“您和夫人也要多多保重。”当初刚来药行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农村孩子,如今竟然要告老还乡了。想到这里张贵才不禁伤感,泪水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走就早点走哇!甭让介车把式等的功夫长了。”高岳成看院门外的大车已经装好,劝慰地对张贵才说道。

高岳成、田嫒红带着药工和伙计们恋恋不舍地把张贵才一家送出了石桥巷,田守业则跟着大车一直送到了西门外。

“大掌柜,您安心地回哇!俺啥时候有空了到杨树坡看您去。”田守业一边跟着走一边对张贵才说道。

“去哇!杨树坡虽说离城远些,但是靠着官道,路好走。啥时候去哇!耍上几天。” 张贵才和田守业拉呱道。

张贵才和田守业两个人感情十分深厚,田守业从进和盛恒药行就一直跟着大掌柜做事,从内心十分敬重张贵才。尤其是父亲田福林去世后,张贵才对田守业呵护有加,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田守业也从心底把张贵才当成了父亲一样对待。

雁北的深秋树叶已经开始凋落,城门外的沙河桥街上散落了许多落叶和枯草。寒冷的风吹过来,摇动着褪去了绿色的树枝,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让人倍感秋的萧瑟。

路过老黄家的麻叶铺子,田守业买了二斤刚炸出锅的麻叶递给张贵才,说道:“大掌柜,把这纲拿上 ,带着路上吃。”

“你拿回去哇!俺们不要。”张贵才执意不肯收。

田守业见状紧走两步,把麻叶放在马车上。

“回哇!守业,时间也不早了,甭送了。”张贵才停下来脚步,拦住身旁的田守业劝阻道。

“嗯!不着忙,今儿药行事不多,俺把您送上官道再回。”

张贵才见劝不住,便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嘱咐说:“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来药行也干了二年多天气了,章们相处一场情同父子,以后俺不在跟前就全靠你自己了。记住,碰到为难的时候就到杨树坡来寻俺。”

“记住了,大掌柜。”田守业一阵心酸,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个啥感觉。一直把张贵才送过了柳河的大堤,他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您坐上车走哇!俺这就回城呀!”

“好吧!”张贵才与田守业道别后,紧走两步,用手一撑坐在了车辕上。车老倌扬起鞭杆子凌空抽了个响鞭,浑身油光发亮,身上的毛色如同黑缎子一样的大黑马昂首快步走了起来,脖子上的铜铃发出悦耳的铃声。田守业目送着马车一路西去,直到完全消失才回到了和盛恒药行。

药行伙计们正在院子里捆绑黄芪,为第二天的驼队发货做准备。高岳成站在黄芪垛子边看着,见田守业进来了问:“送走了。”

“送走了,东家。”田守业神情落寞地说道。

“哦!跟东门外的候三爷把驼队定好了呗?”高岳成不放心地问。

“定好了,明儿大清早就过来啦!”

“囊好。今儿把要发的货全准备好。看这天也下不了雨,就前后院码着就行啦!明儿装起货来也方便。”

“知道了,东家。”田守业应了一声和伙计们一起忙碌了起来。

高岳成回到了上房,佣人小香带着儿子出去玩耍了,田嫒红一个人在炕上盘腿做着针线活儿,看见高岳成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问道:“张贵才这就走了,您准备叫谁来做大掌柜?”

“俺兹几天思谋来思谋去,不行就叫守业来做这个大掌柜哇?你说呢?”高岳成坐上炕沿问道。

“囊能使上?快甭让他干了,他一天掌柜都不当过,记个账啥的还能行,做大掌柜喀使不上。”田嫒红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到一边说道。

“慢慢锻炼呢嘛!贵才做大掌柜以前只是个伙计,而且比守业还小呢,不是也干的挺好。能不能干的成,走上几趟货就看出来了。先看看他干得咋样,实在不行的话就把三掌柜从紫荆关叫回来对付一阵子再说。”

“守业当了大掌柜,囊记账的营生咋办?”田嫒红问。

“寻个人当掌柜不好寻,寻个人记账囊还不好办,先就这么个哇!”

田嫒红见高岳成主意已定便不再说什么,田守业做大掌柜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田守业上手很快,药行的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尽管如此,临回天津之前,高岳成还是把三掌柜李成威从紫荆关召了回来,让他辅佐田守业一段时间。

“药行的事情让守业放手去干,非万不得已不用干预。有啥情况及时捎信给俺。”高岳成对李成威面授机宜,待把洪州药行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带着田嫒红安心地回到了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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