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津作为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负责平、津、晋、察、冀、绥等地日本战俘和侨民的遣返。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四月,历经数月转运,外地来天津的日俘日侨已基本遣返完毕。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对天津本地的日俘日侨进行遣返了。天津的日俘日侨以侨民居多,大概齐有七八万人,大都拉家带口,有的已经在天津生活了数十年之久,时间短的也有六七年了。
斋藤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来到的天津。当时由于战争的重心在欧洲,欧美各国无暇东顾,日本便趁机大力发展对华贸易。而天津鉴于独特的地缘优势,海陆运输十分便利,与日本的贸易额激增,因此吸引了大批的日本人蜂拥而至。斋藤就是那时候从日本的大阪港口乘船,漂洋过海来到天津从事中药材贸易的。
在天津这座美丽的城市,斋藤与当时年轻貌美的玲子邂逅。玲子的老家在日本的千叶县,父亲曾在天津领事馆担任书记官,庚子事变时被义和团所杀。父亲死后年幼的玲子跟着母亲与哥哥雨宫巽一起在天津生活,家庭的所有用度开支全靠哥哥雨宫巽一人担当。
日本摄政宫与良子女王举行结婚典时,天津的日本侨民在日租界的大和公园举行盛大的提灯会,在这次活动中斋藤与玲子相识,之后两人陷入热恋之中。玲子的哥哥雨宫巽从心底瞧不起出身卑微的斋藤,极力阻挠玲子与斋藤交往。最后玲子不顾哥哥的门第偏见,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斋藤。雨宫巽对此事耿耿于怀,直到斋藤与玲子生下女儿美月之后,两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美月十二岁时玲子不幸去世,之后斋藤一个人含辛茹苦把美月带大。
这个位于日租界旭街二层砖木结构的独立寓所,是斋藤当年与玲子结婚时置办的,算起来已经在这里居住有二十五个年头了。去年冬天天津市警察局对全市日本人的不动产进行了查封登记,现在斋藤虽然还能在这里居住,但是遣返时必须无条件地交出。
三十年的岁月时光使斋藤由当初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如今将近五十岁的老年人。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融入了天津这座城市,可以一如既往地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是没想到战败遣返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彻底打回了原形。尽管前路迷茫,往后余生不知如何度过,但是形势使然,现在斋藤必须带着女儿美月回到大阪那个令他感到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了。
国民政府对日侨遣返所携带物品的种类、数量都进行了规定,超标部分将作为战后赔款的一部分收归国民政府所有。这些日子斋藤抓紧对家里的东西进行整理,把一些无法携带回国的古玩字画和玉器瓷器或送人或变卖。他庆幸自己在美国人刚接收天津的时候,就将大部分的资金汇回了日本,否则也会象其他日侨一样被国民政府冻结账户资金,那样他回到日本可真是要一无所有了。
有一些古书籍是斋藤多年来从大经路和南马路的旧书摊淘来的,其中有一套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编著的《本草纲目拾遗》他啥是喜欢。这套书共十卷,记载了九百多种药材,其中《本草纲目》未收载的就多大七百多种。遗憾的是当初淘到手时就缺两卷,这些年来斋藤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两卷补齐,现在看来不但这种可能性彻底丧失,而且现存的八卷也将难以继续持有了。
如何对这些古书籍进行处理,斋藤暂时还没有什么主意。吃过晚饭后他把所有整理好的书摞到了一边,然后坐在榻榻米上开始煮水沏茶。将近七点的时候美月从学校回来了,原来今天是周末了。斋藤抬起头对美月问道:“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在学校吃的。” 美月一边脱外套一边说道。
美月今年十七岁了,在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上高中,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她长得酷似母亲玲子,而且性格一样的倔强。美月小的时候,斋藤由于每天忙于生意上事情,对她管教得很少。现在美月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是个女孩子,斋藤有时候话也不敢说得太重,这让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不安。
“学校的没说什么时候停课吧?”斋藤关心地问。
“还没有,不过现在同学们天天都在议论遣返的事情,报纸上也全是各地遣返的报道。”美月走过来坐在斋藤的身边,拿起茶壶一边给斋藤斟茶一边问:“难道我们非得要遣返吗?”
“事情的已然如此,遣返的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我们的还是早做一些准备吧!”斋藤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我们也会被送进集中遣返营吗?”前一时期的遣返让美月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神情忧郁地问道。
“这回的应该不至于,毕竟我们的在天津有家有业,和那些外地来天津的徒手官兵和侨民不一样。”斋藤安慰道。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各地的日俘日侨陆续来到天津,被分别送到南货厂、芙蓉小学、共立小学、本愿寺、同光会、北洋大学、西站屠宰场等地集中管理。所有十六岁以上的日本人都必须佩戴标明身份的臂章,急需外出的凭临时通行证进出,并且规定日本人不得穿着中国服装,以免藏匿及隐瞒身份。
遣返前所有的日俘日侨都需先由警察押送到南货厂,在那里进行身体和行李检查,进行身份信息核实,然后被送往塘沽。到了塘沽以后,全部集中到小孙庄的一个部队仓库院里,由第十一战区塘沽港司令部、宪兵队、警察局进行联合检查,然后才登船遣返回国。
“我可不想回日本去,我不管什么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生在天津,长在天津,我就是天津人。”美月极其不情愿地说道。
“傻孩子,天津虽好,可毕竟不是咱们的国家啊!先不说我们的能不能留下来,即便真的能留下,我们的也是不受人待见的。”
“可是回去后我们举目无亲,而且听说大阪已经被美国人炸成了一片废墟,我们回去怎么生活?” 美月神情凄然地问道。
“你堂叔的在京都,那里的情况稍微好些。我的前几天已经给他写了信,说了咱们的要回去的情况。尽管日本现在已经是满目疮痍,但那是咱们的唯一能够真正回归的故土啊!”
“我们只是普通的侨民,又不是军人,凭什么让我们来承担战败遣返这样的不幸?”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的虽然只是个生意人,但是作为占领国的国民也或多或少获得过战争所带来的特权、荣耀和利益,这些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斋藤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班同学福田惠子的父亲前几天自杀了。她父亲的纱厂以前就是给军方供货的,去年冬天警察局查封了他父亲的工厂,并且没收了存在银行里的所有资金。”
“这一切都是报应啊!惠子的父亲福田康复是个伤残退役军官,他开的那个纱厂原本就是中国人的,是他的当初动用了些手段弄到手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的休息一会儿帮我的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另外你的个人的物品也要提前收拾一下。”
“我的个人物品没啥好收拾的,再说又什么都带不走。您没看报道吗?每个侨民只能随身携带一套洗具、一套夏季衣服、三套冬季衣服、三双皮靴、三件衬衫和一件大衣。现金最多也只能携带一千元。再说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出去的干什么?”斋藤诧异地问道。
“八点有个同学聚会。”美月抬起头看了一眼墙角的座钟说道。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的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的不要往远处走啊!”斋藤不放心地嘱咐道。
“不远,就在大和公园的日本俱乐部。”
美月站起身走到门口,从衣架上摘下一件外套穿好,然后与斋藤告别后出了家门。
二
天津日租界除了小学外,有中学和各类高等学校六七所,这些学校普遍成立有读书会。近一个时期各学校读书会的骨干成员频繁联系,经常在大和公园俱乐部秘密集会,一起探讨日本战犯审判、日俘日侨遣返和战后日本重建等问题。
大和公园位于日租界宫岛街和花园街的交口,是一座典型的日式风格园林。公园区域内建有神社、凉亭、喷水池、运动场、射箭场、儿童乐园和音乐堂,音乐堂一层为俱乐部,设有电影院、台球、围棋、象棋、麻将、酒吧等,是日本侨民的一个重要交际和娱乐场所。
美月坐着人力三轮车沿着旭街一路向东,十五分钟后右拐进入宫岛街。向南行驶了七八分钟后,三轮车在花园街口停了下来。美月下车后给车夫付了钱,然后过马路进了大和公园。
夜晚的大和公园十分寂静,运动场和凉亭几乎没什么人。自从日本战败后,尤其是去年开始日俘日侨遣返以来,租界里的日本人出于对未来前途和命运的担忧,很少有人来大和公园消遣,以前夜夜笙箫的俱乐部现在也没多少人来玩耍了。美月就着月光走过灌木丛中的碎石小径,来到了绿树掩映的音乐堂。
俱乐部的一间活动室里聚集了十几个青年学生,他们分别来自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天津宫岛日本高等女学校、天津日本青年学校和日本宫津女子学校等。美月进来时聚会还没有开始,她拉了一把椅子在本校同学樱奈栗川的旁边悄悄坐下。
“你早来了?” 美月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身边的樱奈栗川同学低声打了招呼问道。
“没有,刚来一会儿。”樱奈栗川比美月高一年级,两人同为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读书会的学生代表。
本次聚会的召集人是天津日本青年学校读书会的宫本志雄。他看人来的差不多了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道;“诸位同学,今天我们讨论的议题是如何面对即将开始的大遣返。现在外地来津的徒手官兵和侨民遣返已经结束,接下来很快就要轮到我们遣返了。学校停课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严酷现实。今天同学们还能够在这里一起交流探讨问题,也许明天我们可能就要东渡回到日本,然后各奔东西了。好了,现在大家开始各自发表见解。”
“我先说吧!” 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的岩井美树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来,率先站起来说道:“从近期国民政府陆续颁发的几个政令来看,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在天津继续居留下去了。严酷的现实已经摆在了我们面前,同学们不要再心存侥幸了。接受遣返,东渡回日本这是我们目前的不二选择……”
“是啊!现在这种情况不可能有机会留下来的。”
“那可怎么办呢?”
……
同学们面面相觑,纷纷低声议论着。
“我不想回日本。” 樱奈栗川打断了岩井美树的发言。“我生在满洲,三岁跟随父母来到天津,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日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樱奈栗川是美月非常要好的同学。她出身于日本的军人世家,其父亲原来在日军一一八师团服役,日本战败后和一一八师团师团长内田银之助一起被关押在北平十一战区军事法庭战犯拘留所。她的性格和父亲一样果敢刚毅,是个非常有主见,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女性。
“是啊!我五岁的时候就被父母从北海道接到了天津,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回去过,北海道究竟是个啥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我虽然是日本人,可我就生在天津啊!现在说让我们回去就回去,这到哪儿说理去。打仗是军人的事情,关我们这些侨民嘛事儿?”
……
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岩井美树提高了下声音说道:“大家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我本人也出生在天津,可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现在要想留下来唯一可选择的就是嫁给中国人。”
“我可不愿嫁给中国人。”一位不情愿地说道。
“要不就只能作为专业技术人员被国民政府聘用。” 岩井美树接着说道:“国民政府聘用日本技术人员要求极为苛刻,而且人数极少。天津市到现在为止也只聘用了几十个技术人员,连同家属一起也没超过一百人。我们在坐的同学父母不是办企业的就是经商的,要不是就是公司职员,几乎没有从事技术工作的。父辈都没有留下来的可能,我们就跟没有任何希望了。”
岩井美树的一番话像一盆凉水一样,把同学们心中所有希望的火苗都浇灭了。
“我们都是天皇的臣民,现在日本虽然战败了,但是天皇还在。”宫本志雄看同学们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提不起精神,便激励道:“值此危难之际,我们这些有为青年应该回到日本去,与天皇同甘苦共患难,用我们的青春和热血重新建设大日本帝国。”
“宫本志雄,我们和你以及岩井美树的情况不一样。你们的父亲在满洲、台湾、香港和日本本土都有产业,虽然也因为战争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可是按照中国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我们的父亲很多都是职员,回去了靠什么生活?” 一位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的同学反驳道。
“现在广岛和长崎已经被原子弹彻底毁灭了。据统计,战争后期日本全境共有九十六个城市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轰炸。仅去年的东京大轰炸就炸死二十三万人,炸伤五十八万人,超过两千万人无家可归。第二大城市大阪被美军投放了一千七百多吨燃烧弹,城市几乎被全部夷为平地。我们回去靠什么来进行战后重建?仅仅靠两只手吗?” 有同学跟着质问道。
“是呀!我们在天津已经生活这么多年了,现在国民政府剥夺了我们的一切财产,回到日本我们将是一无所有。”
“就是。现在日本本土已经遍地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回去无非也沦为难民。吃不上也喝不上,哪来的雄心壮志?”
……
“这一点同学们大可不必操心,相信国际社会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们一定会帮助日本进行战后重建的。” 宫本志雄尽力安抚着大家情绪,让大家接受他的观点。
会议进行到这个时候,参会学生代表已经明显形成了两个派别。一派以宫本志雄和岩井美树为代表赞成遣返,另一派以樱奈栗川等人为代表反对遣返。
正当两派同学嘴枪舌剑地进行辩论时,一位日本宫津女子学校的同学插话道:“即便真的接受遣返,可是怎么回去呢?大家也看到了,前一段时间外地来天津的几十万侨民全被关在集中营里,被中国的宪兵和警察象狗一样看管着,毫无任何人权可言。”
“你的观点我不认同。三十多万徒手官兵和侨民来到天津,不住集中营难道住宾馆吗?”
“相比满洲的数百万日本难民,天津的侨民算是幸运的。毕竟国民政府制定了伙食标准,每天还给提供食品和药品的供应。”
日本宫津女子学校的同学在大家的抢白下不再吭声了。
“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的村上玲奈一直没有说话,听到大家的争论忽然神情悲戚地问道。
村上玲奈的父亲是第十师团的旅团长,前年在菲律宾的战斗中身亡后,村上玲奈和母亲一直凭借抚恤金生活。去年八月日本战败,听裕仁天皇的停战诏书,村上玲奈的母亲便服毒自尽了。村上玲奈一个人靠变卖家产和同学们的资助勉强支撑着自己的生活与学习。
“村上玲奈,你放心,我不会走,不管怎么遣返我都不会走。我的父亲现在还在北平的战犯拘留所里关着,非要遣返的话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自焚。” 樱奈栗川毅然决然地说道。
“我们不走。”不少同学跟着附和道
“那学校停课怎么办?”宫本志雄见大家都不愿意接受遣返,不放心地问道。
“那我们也不走。”
“对,不走,坚决不走。”
拒绝遣返的呼声越来越高,宫本志雄等人已经逐渐成了少数派。樱奈栗川盯着宫本志雄问道:“如果学校停课,我们租界里的学校要联合起来,共同抗议政府遣返。宫本志雄同学,你赞同我们的意见吗?
“如果是各学校的一致行动,那我会义无反顾地参加的,这一点还请同学们放心。”宫本志雄望着各位在座同学期待的眼神表态说道。
“美月,你呢?你什么意见?” 樱奈栗川看美月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扭过头来问道。
“哦?噢!我没问题。”美月虽然没有参与讨论,但却一直在思考同学们所说的遣返的事情。她定了下神说道:“我从小出生在天津,天津就是我生活的一切。而且我的老家大阪已经在大轰炸中毁灭了,亲人们也在战火中丧生了,回去做什么?我坚决支持并积极参加抗议国民政府的日侨遣返行动。”美月的话音刚落,屋子里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尽管这些青年学生清楚地知道遣返的现实难以改变,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放手一搏。经过各学校学生代表们举手表决,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决定在学校停课之日举行日租界青年学生联合抗议遣返的统一行动。
“皇国自古有风气,武士皆有护身魂。明治废刀一时隐,如今出鞘日本刀。再现世间为荣誉,敌我不分又何妨。死于刀下亡于刃,应是男儿士道魂。今日不死待何时,勿落笑柄留骂名。直至敌覆没,并肩共前进。寒光齐出鞘,必死向前行……”
大和公园俱乐部的活动室里,日侨学校的学生代表们集体唱起了雄浑有力的《拔刀歌》。
三
天津之所以优先遣返日俘和华北各地向天津集中的日侨,主要原因在于数十万外地日俘聚集天津,会对社会稳定造成一定的威胁。为保障遣返工作的顺利进行,天津市警察局、警备部队和宪兵部队成立了应对突发事件联合指挥部,由警备旅旅长张宗翰担任总指挥。
为防止天津本地居留的日本侨民趁机生事,遣返伊始警察局便派出了数十名暗探,对全市日本人集中工作与生活的区域,尤其是日租界内的机关、学校、商行等进行密切监视。警备旅下属部队以及配属的两个宪兵团也时刻待命,随时准备对可能出现的骚乱进行弹压。
好在第一批遣返进行得非常顺利,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第二批遣返还没正式开始就出事了。周一上午第二节课刚上没一会儿,日租界各日本学校便接到了天津市教育局的通知。在天津的所有日本学校从即日起开始停课,配合做好遣返前的准备工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学校学生们得知消息后群情激愤,派人进行紧急串联,准备组织起来联合上街抗议。为避免发生事端,各学校命令校警匆忙关门进行阻拦并及时报警。天津市警察局接到学校报警和暗探报告后,紧急上报应对突发事件指挥部。很快大批军警宪武装人员紧急出动,把日租界各个学校包围了起来。
各学校学生一看这回彻底无法出去了,有的挤在大门口朝外面大声呼喊口号,有的在校园里肆意地打砸公物泄愤……闹得最凶的当属位于松岛街和淡路街交口的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十几名学生在樱奈栗川的带领下,竟然绑架了校长高岛真子和训导主任孙宇彤,并占据了教学楼二楼的一间教室,要同政府有关方面官员进行对话。
警察和宪兵冲进了天津松岛日本高等女学校,将其他老师和学生全部集中到操场北面,然后将教学楼包围了起来。天津市国民政府日侨管理处,代表日俘日侨处理遣返事宜的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和天津市日侨归国准备会得信后紧紧派员赶到了学校。
天津市国民政府教育局局长赵子坚兼任日侨管理处第二组组长,主要负责日侨感化教育之拟定与执行、日侨自治团体之指导与监督等。日租界各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作为教育局长,还是日侨管理处的教育组长,他都责无旁贷。
赵子坚心情沉重地来到警戒线前,从一个带班警察的手中接过了一个铁喇叭,对着教学楼上喊道:“鄙人是天津市教育局长赵子坚。同学们有嘛诉求可以跟我嗦,千万不要采取过激行为。”
教学楼二楼走廊是个明廊,樱奈栗川从教室里出来,站起走廊对着楼下喊道:“我们居留在天津的日本学生拒绝接受政府的遣返命令,要求留在天津学习与生活。我们很多人从小生活在天津,不想回到日本去,这就是我们的诉求。”
“好说,好说。不过事关重大,鄙人不敢妄自决断。介样,你们先提交一个书面申请,由鄙人代为向市府和十一战区转达。不过你们最好先把高岛真子校长和孙宇彤主任放了,一切都好商量。”
“申请我们可以提交,人等有了结果自然会放。”樱奈栗川拒绝了赵子坚的放人要求,转身回到了教室里。
高岛真子校长和孙宇彤主任被十几名学生看管着,坐在教室墙角的椅子上,已经彻底丧失了往日的威严与神采。看见樱奈栗川进来,高岛真子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道:“你们的把孙宇彤主任放了吧,她的是天津市教育局派来的训导员,是代表国民政府的,把她的扣在这儿事情只能愈演愈烈。我的是日本人,是你们的校长,我的留下来陪你们。事情不管发展到何种地步,我的都会和你们在一起。”
“老实待着,不必多言。”
听到樱奈栗川的训斥,高岛真子不再吭声了。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昨天还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今天怎么都成了凶神恶煞了。
樱奈栗川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教室里的同学,最后对美月说道:“斋藤美月,咱们这些人里你的文笔最好好,现在由你来执笔,起草一个天津市日侨学生要求继续在天津居留的申请书。”
“好的。”美月望着樱奈栗川和同学们满是期待的目光,欣然接受了任务。
十五分钟后,美月写好了书面申请。樱奈栗川安排一位同学将申请书送到了楼下,让持枪警戒的士兵转交给了赵子坚。
赵子坚带着同学们的诉求去了市府。为了防止在对峙期间警察和宪兵发起突然袭击,樱奈栗川组织教室里的十几个学生把桌椅板凳全部拆开,堆放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准备随时与他们对战。
一个小时后赵子坚回来了,但是没有带回来同学们预期的消息。他举起铁喇叭对教学楼喊道;“我非常遗憾地告诉同学们,你们的申请被天津市国民政府和天津警备司令部驳回了。日俘日侨遣返是中华民国政府的既定政策,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希望同学们认清形势,接受现实,配合政府做好遣返工作,早日回到你们的故乡。”
“我们绝不回日本去。”樱奈栗川站在走廊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举起板凳腿扔到了楼下。在她的带动下,其他同学也纷纷拿起拆开的桌椅板凳朝楼下扔去。
“上面的人听着,不要做无谓的对抗。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考虑,然后释放人质并且全部从教学楼下来。如若不然,我们奏冲进去了。”天津市警察局局长王汉元举起铁喇叭威严地喊道。
“怎么办?栗川。他们一会要冲上来了。”听到楼下的喊声,美月顿时没了主意,惊恐万状地对樱奈栗川问道。
“不用担心,我有这个……”樱奈栗川从身上掏出了两枚手雷。
“啊!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美月一看大惊失色。
樱奈栗川的两枚手雷是周日在家收拾东西时从父亲的一个工具箱里找到的。当初十一战区宪兵抓捕她父亲时,樱奈栗川记得家里存放的武器弹药,包括指挥刀都搜走了,没想到竟然遗留下了两枚手雷。
“时间到。”警察局长赵子坚举起铁喇叭喊道。看着教学楼上没有任何反应,赵子坚扭头对身边的警察和宪兵大声命令道:“全体都有,准备……”话还没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颗手雷从教学楼上扔了下来,在警戒线边上爆炸了。
这枚手雷的威力太大了,靠近警戒线的三名警察当即被炸伤,教学楼的玻璃全都被震碎,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操场上的人们被震得天旋地转,耳朵里一个劲的嗡嗡,等反应过来后纷纷找地方就地躲藏。
“妈的,竟敢武力抗拒,给我开火。”警察局长赵子坚气急败坏,命令警察和宪兵对着教学楼开枪射击。
“停火,停火,开枪的不要。”
“别开枪。”
“求求你们的别打了”
……
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官员雨宫巽,以及美月的父亲斋藤和其他一众学生家长一看这情形急忙上前阻止。
“张局长,先不要开枪,让我们的出面跟他们来谈谈好吧?”雨宫巽知道自己现在只是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一个普通职员,已经不是过去特高课课长了,他用商量的口吻对赵子坚请求道。
“那好吧!”赵子坚摆了下手让警察和宪兵停止了射击,然后对雨宫巽和斋藤等人说道:“既然介样,那现在你们和这些学生进行沟通吧!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半个小时之内,让他们带着人质走出来。”
雨宫巽和斋藤等人见赵子坚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急忙上前来到了警戒线旁边。“不要靠近警戒线,太危险,往后面靠。”警察上前把他们往后推到安全的位置。
“教学楼里的日本青年学生们,我的是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官员雨宫巽。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遣返是中国国民政府根据《波茨坦公告》第9条之规定进行的,是人道之举。现在摆在我们日本侨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接受遣返,回到我们的祖国去。现在我的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官员的身份命令你们释放人质,放下手中的武器,从教学楼里下来。念你们的都是青年学生,我们的会积极与国民政府有关方面沟通,减免你们的罪过。”
“是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家乡的亲人还在期盼我们的回去呢!”
“下来吧!咱们的一起回去,日本才是我们的故乡啊!”
……
斋藤和许多学生家长一边喊着一边呼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教室里的学生们听到外面的喊声,不少人的心里产生了动摇。斋藤美月说道:“樱奈栗川,实在不行我们先把高岛真子校长和孙宇彤主任放了吧?你看这些警察和士兵真的向咱们开枪啊!”
“不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失去了他们,那些军警会更肆无忌惮。事到如今我们只有坚持下去,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樱奈栗川断然拒绝了美月的建议,然后大声地对其他学生说道:“现在大家听我指挥,到旁边的教室去,把桌椅板凳都拆了,提前做好准备,军警们敢再次发动进攻,就接着用桌椅板凳砸他们。”
樱奈栗川留下几位同学看守高岛真子校长和孙宇彤主任,然后带领其他同学猫着腰穿过走廊,到旁边的教室去拆桌椅板凳。不大会工夫走廊里便堆满了拆解开的桌椅板凳。樱奈栗川想直起腰来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可是刚从走廊的水泥扶栏上探出头,随着一声凄厉的枪响侧身栽倒在了地上。美月正蹲着整理残缺不全的桌椅板凳,见樱奈栗川背对自己倒在了身旁,急忙把她抱了起来。可是当看到樱奈栗川满是鲜血的面庞时,美月惊叫了一声昏迷了过去。
四
美月和她的同学们被抓进小西关监狱已经五天了,事情还一直没个结果。眼瞅着第二批日俘日侨遣返就要开始了,斋藤的心里万分焦急。他不能把美月一个人留在天津,独自一人回到日本去。当从其他家长那儿得知允许探监的消息后,他急匆匆地来到了小西关监狱。
戒备森严的监狱高墙耸立、阴森恐怖,令人感到非常压抑。斋藤在会见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后面的监区里不时传来狱警的呵斥声,让他感心惊肉跳。过了不大会儿,美月被一名女狱警带了进来。几日未见美月显得憔悴了许多,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光泽,头发像蒿草一样散乱蓬松着,斋藤的心里顿时生出几分酸楚。
“我给你带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你最爱吃的油酥烧饼。这烧饼还热乎着呢。你趁热吃吧!”斋藤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怜爱地说道。
“嗯!我先吃一个,剩下的带回去和同学们一起吃。”美月解开纸绳从麻纸中取出了一个烧饼。
“你和同学们在一起吗?”看着美月津津有味地吃着烧饼,斋藤关心地问道。
“是的,我们十五个同学被关在一个大监室里。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大家在一起互相照顾。”说到这儿美月突然她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烧饼,双手掩面失声痛哭了起来。
“樱奈栗川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没想到她竟然离我们而去了。呜呜……”
“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不要再去多想了。”美月的哭泣弄得斋藤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过了一会儿,看美月的情绪平复下来后问道:“这几天每天提审你们吗?”
“前几天总是有人来提审,这几天没人问了。”
“都问些什么呀?”
“就是问我们都谁参与策划了这起抗议行动,骨干都是谁,有没有日本军方的人参与。”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这些事情不是你们几个学生说改变就能改变的。”斋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战争是那些政客与军人的事情,和我们平民有何相干?我们就是要抗争,夺回属于我们在天津的居住权。”美月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愈来愈大。
“不要妄议时政。都到了这儿了还这么不老实?”一位女狱警推开会见室的门厉声呵斥道。
斋藤不想横生枝节,他安慰了美月几句,然后草草结束了会见。从监狱里出来后,走在习艺所南街的马路上,他感到自己束手无策,非常无助,心里十分茫然。
斋藤是个生意人,平素极少和军政界的人打交道,光复后天津的军政界全都换成了中国人,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了。他思来想去,现在唯一能帮上忙的也只有雨宫巽了。
去年十月美军登陆后,天津的日本宪兵司令部并没有马上解散,而是受命替美国人做了一阵子协理军。后来随着国军部队的陆续到来,美军认为日本宪兵司令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才予以最终解散。好在雨宫巽在治安课课长任上时间较短,而且在华任职期间也没有重大战争犯罪事实,所以对他没做任何追究。在旧同僚的帮助下,雨宫巽摇身一变成了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一名官员。
斋藤清楚地知道雨宫巽对他一直有着很深的成见,可他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是灰就会比土热,是盐总会比酱咸。再怎么说他也是美月的舅舅,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总不至于坐视不管吧?想到这儿斋藤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喊了一辆三轮车硬着头皮去了位于海光寺原日本兵营的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
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有原日军中高级军官和文职数十人,主要工作是协助国民政府组织日军和日侨的遣返事宜。雨宫巽在该联络部主要负责与天津市国民政府卫生部门对接卫生防疫事宜。今年三月中旬南货厂日本徒手官兵集中营内发现十三名日俘患上了麻风病,雨宫巽紧急上报天津市卫生局,经过医护人员的隔离救治,避免了重大疫情的发生,雨宫巽也由此获得了十一战区和天津市国民政府的表彰。
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大楼的警卫已经由日军徒手士兵换成了国军警备旅的士兵,但是斋藤进门时执勤士兵并没有进行阻拦。进入大楼后几经打问后斋藤在三层把边的一间里见到了雨宫巽。
“你先坐吧,我做个报表,一会儿就完事。”雨宫巽抬头看了一眼斋藤,非常客气地说道。
雨宫巽的态度让斋藤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一向傲慢的小舅子今天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只是简单地打了一个招呼,但明显感觉不再象以前一样鄙夷地对待他了。
雨宫巽办公室的陈设比较简陋,斋藤在窗户边一个陈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内心茫然地四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为美月的事情来找我的吧?”雨宫巽把填好的报表整理了一下,放在了桌案的一旁,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高背座椅上问道。
“是的,我刚从小西关监狱回来,想跟你商量一下美月的事情。”斋藤回过神来对雨宫巽说道。
“怎么样?美月还好吧?”雨宫巽关心地问道。
“还好。现在第二批日俘日侨遣返马上就要开始了,可是美月她们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斋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和军政界的人没有交往,现在美月的事情也只有拜托你来帮忙了。”
“那是过去,现在天津的军政界已经全部换成了中国人了。”雨宫巽无可奈何地说道。
“现在你不是在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工作吗?和天津国民政府的军政界多少还有些联系,怎么也比我强。所以请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美月给救出来。”
“这个事情的现在不好办,不仅伤了人而且还出了人命,现在军警宪联合指挥部正在进行调查。唉!提起这件事就一肚子气。”雨宫巽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那天你也在场,本来说好了给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咱们跟学生进行沟通,没想到警察局长赵子坚竟然在学校的水塔上埋伏了狙击手。真不是个东西,一点信义都不讲。”
“你的是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官员,军警肆意枪杀学生,你们的为什么抗议?”斋藤有些生气地说道。
“你的有所不知啊!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作用非常有限,只是为方便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管理成立的一个机构,也得听从中国人的命令。另外,此次事件炸伤三名警察,还没等到医院就死了一个,另外两个现在还在治疗。怎么的抗议?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不管怎么说吧,美月的事情还是要劳烦你的多费心。”
“这起事件由天津市军警宪联合指挥部全权处理,总指挥是警备旅的张宗翰少将。他位高权重,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不过在前一时期的遣返中我的结识了宪兵一团的参谋长许文斌,他跟张宗翰旅长的副官申仕文是旧相识。昨天我的拜会了许文斌参谋长,让他从中帮忙,争取近日拜见一下张宗翰将军。”
“那感情好,这样美月的事情就有救了。”
“你考虑的太简单了。这次事件不仅震惊了天津市有关方面和十一战区,还引起了重庆国民政府和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被抓的十五个学生中美月属于骨干分子,所以即便真的能见到张宗翰将军,也只能先疏通一下关系,打探一下情况再说。”
“那么我的需要做点什么?用不用陪你的一起去?”
“你的就不要随我一起进去了,张将军地位显赫,你的没有社会身份,只是一个平民,别让他心生不悦。你替我准备一些能拿的出手的礼品就行,中国人讲究这个。”
“好的,这件事情我的来办,绝对不会让你的失望。”斋藤没想到雨宫巽今天答应的这么痛快,他深深地为之感动。临告别时他关心地问,“你的怎么打算?什么时候回日本?”
“我要等到遣返工作全部结束后才能走,在这期间还要随时接受国民政府对我的调查。”雨宫巽把斋藤送到了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临下楼梯时站住说道,“这场战争让我的明白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几十年来我的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再此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
“别这样,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都是亲戚,等回到日本后让我们的一切都重新开始吧!”斋藤向雨宫巽鞠躬道别,下楼后离开了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
五
上午天津市警备司令部和天津市国民政府联合召开了日侨学校事件调查会议,张宗翰将军以天津市军警宪联合指挥部总指挥的名义,就前期调查工作进行的情况作了汇报。因为过几天要向十一战区提交书面报告,所以下午回到挂着天津市军警宪联合指挥部牌子的警备旅旅部后,张宗翰马上让申仕文副官叫来了秘书处主任。
张宗翰在办公室里一边踱步,一边口述着命令,秘书处主任侍立一旁用小本子做坐着记录。工作安排完后,秘书处主任领命而去,张宗翰走到办公桌后面的椅子旁坐下,把军帽摘下放在了办公桌上,然后解开了军装的风纪扣。
“旅座,请用茶。” 申仕文副官见状把沏好的茶水端了过来。
“前晌莫甚事情哇?”张宗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问道。
“没啥重要的事情。只是宪兵一团参谋长许文斌来过一个电话,说有件事情想让俺跟您请示一下,看您方不方便,”
“这小子,有甚事情自己不好说,还费劲绕皱大个弯子。” 张宗翰放下茶杯说道。
“您毕竟是长官嘛!” 申仕文恭敬地说道。
“都说甚了?” 张宗翰看着申仕文问道。
“是这样,有个叫雨宫巽的日本人想要拜会您,求到他的头上。”
“日本人?见俺作甚?”
“这个雨宫巽是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的官员,以前曾经是天津日本宪兵司令部治安课课长。他的外甥女美月是此次事件的参与者,所以……”申仕文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汇报了一遍。
“噢!是这样。”张宗翰思忖了一下说道:“愿意来就来吧,章们现在正在处理此事,听听他们日本人的意见也好。”
“雨宫巽的意思是想今儿黑了去府上拜会您,白天您军务繁忙,怕不便打扰。”申仕文小心翼翼地说道。
“囊好,就今儿黑了哇!”
“是!旅座。俺一会儿给许文斌参谋长回个电话,让他转告囊个叫雨宫巽的日本人。” 申仕文如释重负地说道。
“这些个日本人成天给俺添麻烦,赶紧把他们打发回日本完事。”张宗翰拿起桌子上的文件一边翻阅一边自言自语道。
“旅座,没啥事情的话俺先忙其的去了。”
“好的,给十一战区提交书面报告的事情你替俺盯紧点,过几天俺还得亲自去北平向孙连仲长官做当面汇报。”
“是!”申仕文立正敬礼,转身出去把门带上走了。
张宗翰的家离警备旅的旅部不远,仅隔着两条胡同,是一处罚没的敌伪房产,最早以前是一个洋买办的私宅。晚上七点多,吃罢晚饭后,张宗翰正在捧着一个仙鹤腿的铜制水烟袋抽烟,勤务兵进来了。
“报告旅座,有客人求见。”
“谁呀?咋还寻到家里来啦?”张宗翰的夫人王丁香有些不悦地说道。
“是个日本人。一会儿你们都回避一下。”张宗翰吩咐完后,放下水烟袋让勤务兵出去把雨宫巽接了进来。
雨宫巽进来后将一大一小两个精致的木匣子放在客厅的几案上,然后对着张宗翰鞠了个躬说道:“张将军好,鄙人的雨宫巽拜见张将军。”
“雨宫巽先生请坐。”张宗翰客气地对雨宫巽说道。
“不好意思,晚上的来访,打扰将军的休息。”雨宫巽坐下后欠了下身体说道。
“莫关系,雨宫巽先生不必客气。抽烟吗?”张宗翰把茶几的大前门香烟往雨宫巽面前推了推说道。
“谢谢将军,不抽烟。”雨宫巽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你跟宪兵一团的参谋长许文斌很熟吗?”张宗翰拿起水烟袋在烟灰缸的边沿上把烟锅里燃过的烟丝灰烬磕掉,然后从一个绣花的布袋子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按在水烟袋的烟锅里,划着火柴点着了吸了一口问道。
“前一段时间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大规模遣返时,鄙人的和许文斌参谋长有过几次交往。”雨宫巽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腰板说道。
“哦!”张宗翰应了一声说道:“前一时期的遣返,你们日本方面组织得不错。”
“谢张将军夸奖。初次见面我的给您带了一些礼品。”雨宫巽把装有黄芪王的木匣子打开,说道:“这棵常山北芪,送与将军调养身体。”
“世上竟然有皱大的常山北芪?”张宗翰在晋陕蒙一带当兵征战多年,对常山北芪并不陌生,但是这么大的北芪他还是头一次见他把水烟袋放下,从木匣中取出黄芪王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赞叹道。
“据说是稀世之宝,人称黄芪王。”雨宫巽在一旁说道。
“雨宫巽先生对中国的中草药很有研究么?”张宗翰将黄芪王放置回木匣子中面带微笑地问道。
“哪里,鄙人对中药材一窍不通,这是我的姐夫斋藤委托我的送给将军的,他是个中药材商人。另外,这还有十根金条,也是鄙人姐夫委托我的送与将军的,请一并收下。”雨宫巽说着把小木匣打开。”
“难得雨宫巽先生一片诚心,这北芪本人就收下了,囊十根金条还是请雨宫巽先生带回去,顺便替俺谢谢你姐夫。”张宗翰扫了一眼木匣子里黄灿灿的金条,笑着拒绝道。”
“这些金条即便送还给我的姐夫,遣返时他的也带不回日本,不如就此送给将军。”
“囊就上交国民政府好啦!”
“张将军不就代表国民政府吗?”
“囊……”张宗翰思忖了一下说道:“这样哇!金条喀以先放在这里,明儿你到军警宪联合指挥部去一趟,俺让他们给你补办一个手续。好吧?”
“好的。还是将军考虑的周到。”
“你姐夫送如此厚重之礼想必一定是有甚事情吧?”张宗翰有意将话题点破说道。
“我姐夫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前几天因为日侨学校事件被抓了,一并抓的还有其他十几个学生。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国民政府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以及目前的处理情况。”
“国民政府在态度上莫有任何改变,还和以前一样,原则上确定将所有在华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一律有组织地遣返回日本。”
“那么,还追究这十几个女学生的法律责任吗?”
“这一事件的前期调查已经结束,目前正在整理材料。囊个向警察投掷手雷的女学生已经身亡,其他的人大概率不会再追究。一切等俺向十一战区汇报后再确定。”
“还望将军汇报时能够手下的留情,放过这十几个女学生,给她们的以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个俺自有分寸,不过你们也要严厉约束徒手官兵和侨民,不得私自藏匿武器,不得肆意滋事。”
“谢谢将军。事情发生后我们的和天津日侨归国准备会会长井村平次郎一起紧急开了会,就日本女学生的投掷手雷一事进行了深刻检讨,并且责令所有的徒手官兵和侨民严禁私自藏匿武器。”
事情谈开后接下来的气氛就随和了许多。“听说雨宫巽先生也是军人出身。”张宗翰随意问道。
“是的,将军,本人原在华北驻屯军司令部的供职,华北事变后调任日本天津宪兵司令部,后任治安课课长,少佐军衔。日本战败后担任天津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卫生防疫组组长。”
“俺和你们的根本博为总联络长比较熟悉。”
“那是我们的最高长官。”
“这么说来今年三月中旬处理南货厂集中营麻风病事件中受表彰的应该就是你吧?”
“是的,将军。”
“嗯!不错,不错。”
“这是本人应该做的。”
“现在第二批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遣返很快就要启动了,希望你们一如既往认真组织做好遣返工作,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
“是,将军。这次的遣返比头一批人数少了许多,只有三万多人。我们的已经按照每个人的抵达城市做了统计,并且进行了人员分组,指定了每个组的组长,确保遣返工作万无一失。只是第二批遣返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呢?”
“目前国民政府正在与美国刚面协调船只的事情。具体甚时候遣返还要等待塘沽港口司令部囊面的通知。天津是中国最早开展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遣返的城市,也希望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是,我们的一定会勉力为之。” 雨宫巽诚惶诚恐地答道。
此次会面让雨宫巽吃了一颗定心丸,不出意外的话张宗翰去十一战区跟孙连仲长官汇报后,被抓的日本学生就会得到释放。而张宗翰正好借雨宫巽的来访,对惶惶不可终日的日本侨民间接地进行了安抚。
六
被抓的十五名日本学生终于被释放了,就在她们回到家的第三天,天津市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和天津市日侨归国准备会,联合下发了通知。经过中美两国政府协商,美军第七舰队将调拨运输舰参与天津日俘日侨的遣返,其中先期赶来的两艘运输舰将于近日抵达塘沽港。届时塘沽港口司令部将派出船只到天津接运日俘日侨。所有被遣返人员抵达塘沽后均要集中接受军警和防疫人员检查,通过检查后方可登船。
为了确保此次遣返工作的顺利进行,在日俘日侨登船的头一天,天津市军警宪联合指挥部便派出警察和宪兵提前对日租界的海河码头进行了戒严,并且安排防爆人员和警犬对警戒线内所有可能藏匿爆炸物的地方进行了仔细排查。天津市日本官兵善后联络部和日侨归国准备会对准备遣返的日俘日侨进行了人员核验并发放了许可证件。
第二天早上日租界内持有当天登船许可证的的数千名日俘日侨扶老携幼,带着随身行李来到了海河边码头上,经过身份核对、安全与违禁品查验后获准进入警戒区内,等候塘沽港口转运船只的到来。斋藤进入警戒区后看到码头西侧人不是太多,便带着美月走过去,在靠近警戒线的位置把行李放下休息。
自打三天前从监狱释放回来后,美月就变得沉默寡言。此时的她脸上没有任何神采,双眼茫然地看着码头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斋藤昨晚没有睡好,加之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所以尽管码头上乱哄哄的,还是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坐在柳条箱子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打起盹来。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鸣着喇叭顺着涌动的人潮缓慢地开进了码头。警察局长赵子坚正一边抽烟一边与宪兵一团参谋长许文斌说话,看见张宗翰的车开过来急忙迎上前去。
“张将军好!”赵子坚拉开车门,将胳膊搭在车门上方把张宗翰接下车来。
“风这么大,您咋还亲自到码头上来了?”赵子坚上前敬了个礼说道。
“前几天出了耨大的事情,今儿不来不行啊!”张宗翰站定后四下看了看回过头来对赵子坚问:“咋样?莫甚问题哇?”
“报告张将军,一切正常。”赵子坚挺起胸脯说道。
“切不可大意。今天是第二批遣返的头一拨起运,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另外,今儿码头上还来了不少国内外的记者,稍微出点事情就会惊天动地。”
“是。”赵子坚和许文斌齐声答道。
“趁着塘沽港口那面的转运船只还没到,我们陪同您走走看看?”赵子坚对张宗翰建议道。
“好吧!还有点时间。”张宗翰抬起手看了下手表说道。
张宗翰在赵子坚和许文斌的陪同下查看了码头的几个主要控制点。回到小轿车旁时说道:“就不等转运船了,一会儿天津警备司令部还有个会议。你们组织好日侨日俘的登船就行了,千万不要马虎。再出上次囊样的事情,俺只能陪着你们一起上军事法庭了。”
“是。”赵子坚和许文斌神情庄重地答道。
“张将军,您好!我是《大公报》的记者,给您拍张照片好吧?” 于薇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把正准备上车的张宗翰拦住。
“好吧!”张宗翰转过身来,然后对着赵子坚和许文斌笑着说道,“你俩也过来吧哇,俺这个军警宪联合总指挥离开不你们哼哈二将。”
赵子坚和许文斌听罢站立在张宗翰两侧,于薇举起相机连着拍摄了几张,其它媒体的记者见状也纷纷围了过来。
“您好!张将军,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能就此次日本徒手官兵和侨民遣返采访您几个问题吗?”一个瘦高个戴眼镜的男人凑过来对张宗翰说道。
“这位记者朋友,本人有紧急军务要处理,就不在这里回答您的提问了。” 张宗翰婉拒道。
“我是《民国日报》的记者。”
“我是《益世报》的记者。”
……
“请各位让一下。”赵子坚和许文斌把人群推开,把张宗翰送到了轿车里,然后立正敬礼,目送着小轿车驶离了码头。
张宗翰乘坐的小轿车刚刚离去,另一辆小轿车开到了码头的西门。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宪兵,小轿车开到路边找了个不碍事的空地停了下来。
“高老板,高夫人,咱们只能到这儿了,码头看来是进不去了。”王俊毅把车熄了火,对后座的高岳成和田嫒红说道。
“囊好吧!章们下车吧!不过人皱多,还不一定能不能见到斋藤先生。”高岳成看着码头上的人群说道。
王俊毅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取出了轮椅,田嫒红下车后绕过来拉开车门,然后和王俊毅一起把高岳成搀到了轮椅上。田嫒红轮椅和王俊毅一起来到了码头的西门。
“证件。”一个挎着短枪的带班警察上前拦住了他们。
“我们不是日本人,没有证件,来码头送个朋友,请您通融一下。” 王俊毅取出烟来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没有证件不得入内。”带班警察毫不客气地拒绝道。
王俊毅一看没辙了,帮着田嫒红把轮椅往边上推了推,然后说道:“你们俩在这儿等会儿,我到那边的铁丝网那儿瞅一瞅,看能不能见到斋藤。” 王俊毅说完离开大门朝铁丝网走了过去。
斋藤前去和盛恒药行找高岳成道别,不想正赶上天津中药材同业公会郑锦华会长的儿子大婚,高岳成和田嫒红都去参加婚礼去了。晚上回去听二掌柜段德海说今天斋藤就要回日本了,高岳成急忙给福建客商王俊毅挂了电话,今天一早王俊毅就开车去和盛恒药行接了高岳成和田嫒红一起来码头为斋藤送行。
“看到斋藤了,但是距离太远,喊他听不到。”王俊毅踩着铁丝网旁边的草丛走了过来,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土一边说道。
“囊咋办呢?”田嫒红担心地问道。
“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王俊毅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撕了下来。
王俊毅拦住一个日本人,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之后,领到铁丝网边上朝里面指了指,然后把纸条交给了那个日本人。不大会儿功夫,斋藤从码头上朝西门口走了过来。王俊毅和田嫒红看见后急忙推着轮椅上的高岳成朝西门迎了上去。
“不许出去,回到警戒区内去。” 带班警察挡住斋藤厉声说道。
“我的有许可证,进来时核验过了。来了几个朋友送行,我的就在门口外面说几句话。” 斋藤掏出许可证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不行,你们是待遣返人员,进了警戒区就不能再出去。”带班警察抬起胳膊把斋藤的手挡了回去。嘴里嘟囔道:“以为是菜市场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咋回事?”许文斌在码头上巡视正好走到了西门,看见有警察正在训斥一个日本人走过来问道。
“报告长官,这个日本人要出去跟故人道别,让我给挡下来了。根据军警宪联合指挥部命令,日本人进入警戒区后不得擅自出去。”带班警察知道许文斌是宪兵一团的参谋长,恭敬地解释道。
“很好,你做得不错。”许文斌说完看了一眼旁边一脸窘色的斋藤,又看了看大门外站着的田嫒红和高岳成,说道:“临别相送也是人之常情。这样让他们几个在大门外话话别吧,出了问题我担着。”
“是,长官。”带班警察立正敬礼答道。
“不过不要脱离你的视线。”许文斌训示了一句转身朝码头走去。
“谢谢长官的通融。” 斋藤摘下礼帽向离去的许文斌和身边的带班警察鞠躬致谢,然后快步朝西门外面走了过来。
“斋藤先生,俺们来给您送行了。”高岳成坐在轮椅上对迎上前来的斋藤说道。
“谢谢您们能来码头送我。”斋藤眼含着热泪上前和高岳成和王俊毅握了握手。
“这话说的,大家在一起相处了几十年,临走了说啥也是要来送一送的。” 高岳成望着斋藤真诚地说道。
“是呀!人生恍如一场梦,转眼二十年的时间就过去了。”斋藤伤感地说道。
“斋藤先生用不着难过,回到了日本也一样可以和高老板做生意呀!”王俊毅在一旁劝慰道。
“是呀!进出口贸易总归还是能做的,而且战后的日本需要恢复元气,中药材的用量只会比以前多,不会别以前少。”高岳成安慰道。
“我的只是舍不得您们这些老朋友啊!毕竟在一起合作了几十年了。还有就是天津这座城市,来时是一个青年人,归去时依然是满头的白发了。”斋藤看了看身旁流淌着的海河情不自禁地叹息道。
“你我相处都是缘分,但是天下难有不散的宴席。” 高岳成感慨地说道。
“高桑,有一件事情我的很对不起您。”斋藤吞吞吐吐地说道。
“斋藤先生何出此言?”高岳成诧异地问道。
“当初您的送我的那颗黄芪王,本该走时给您留下。但是前一段时间小女因抗拒遣返被抓,为了救爱女情急之下我的把它送了人。” 斋藤难为情地说道。
“俺当啥事呢?一颗黄芪而已。斋藤先生不要记挂在心上。”
“今天能够见到您,把这件事情告诉您,我的就无牵挂了,否则即便我的回到日本心里也难安啊!”
“好的,斋藤先生,我理解您。”
呜呜……随着一阵汽笛的鸣叫,转运船从海河的下游开了过来。
“高桑,高夫人,王桑,咱们的就此别过,我的这就去准备登船了。” 斋藤和大家一一道别。
警戒区内日俘日侨在警察的吆喝声中开始准备排队登船。转运船靠岸了,斋藤拎着行李和女儿没有一起随着人流缓缓地登上轮船的舷梯。来到甲板上,斋藤望着码头西门口的高岳成等人不停地挥手致意,滚烫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