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对遅刻惠美阐述的观点感到十分惊愕。他一下子将秉持的绅士之道抛到了九霄云外,用淡蓝色的眼珠紧盯着她那张浮现出朵朵红晕的脸庞,忍不住地质问道:“遅刻小姐,真是难以置信!佐助对春琴的爱已经到了可以为她刺瞎双眼的地步了吗?以被虐待为荣幸,以痛苦为快乐,这绝对是佐助舍弃了自我、对春琴盲目畸形的服从。”
遅刻惠美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莱特失态的质问,继续讲述道:
“双目失明的佐助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摸索着,爬进了春琴的内室。他双膝着地,跪在春琴的面前低头施礼,虔诚地说道:‘师傅!我现在已经成为盲人了,永远也不会看见您的容颜了。’
“‘这是真的吗?’春琴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久久地坐在那里默然沉思。佐助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感觉到极度的快乐。
“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听说佐助刺瞎自己眼睛,不禁赞扬他道:‘转瞬间断绝内外联系,转丑为美的禅机,实在是高人之举。’
“从此以后,佐助的内心深处埋藏着烈火般的崇拜心情,勤勤恳恳地服侍春琴。即使在盛夏,春琴的双脚也像冰块一样寒凉。佐助经常把她的两脚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脚。尽管如此,他也很难把她的双脚暖和过来,倒使自己的胸部冷若寒窑。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佐助努力讨好逢迎春琴,一味迁就,任凭她随心所欲,渐渐地助长了春琴的坏脾气。她从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少女变成暴戾乖张、孤僻不通人性的中年女子。佐助的琴艺不断提高,后来担任了老师。他如果对女弟子表示出热情之意,春琴虽然不会露骨地表示出嫉妒之情,却会在事后更加恶毒地刁难佐助。佐助以此为荣,乐此不倦。
“春琴比佐助提前21年去世了。佐助就在怀念春琴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没有多久就被送人了。之后,他们又先后生育了二男一女,也都送给了别人。春琴过世以后,佐助对她遗留的孩子似乎并不思念,孩子也不愿意回到失明的父亲这里。因此,佐助直到晚年既无子嗣又无妻妾。在门徒的照顾下,他以83岁的高龄与世长辞,结束了他与春琴纠葛的一生。”
莱特不解地问道:“遅刻小姐,小说的作者到底想要说明什么道理?”
遅刻惠美回答道:“小说的作者是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他通过佐助刺瞎自己双眼的自虐性来保持美的永恒,表达了对美和爱追求的极致以及爱情至上的主题思想。”
莱特怀疑地问道:“果真是这样吗?”
遅刻惠美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果真是这样,莱特先生。例如,春琴被毁容以后就不断地暗示佐助,你不要看我的脸。她也清楚地知道佐助能够领会她的这种暗示。
“佐助的确领会了春琴的意图,因为这是他能够与春琴继续在一起相处下去的唯一途径。佐助最终满足了春琴希望他不要看她那被烫坏了的丑陋面容的愿望,选择用针刺瞎自己的双眼,同时也在记忆中永远保持春琴完美的形象。春琴的美幻灭于现实之中,却重生于佐助的观念世界之中。”
莱特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他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用力地翘起两道淡黄色的眉毛,语速急切地争辩道:
“遅刻小姐,春琴与佐助这是虐恋!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畸形发展的。虐恋关系中最主要的内容就是统治与屈从关系和导致心理与肉体痛苦的行为。在春琴和佐助的关系中,这种统治与顺从显而易见。一般来说,绝大多数人是追求快乐躲避痛苦的,然而有虐恋倾向的人却恰恰追求痛苦,通过痛苦来得到奇异的快乐。
“从佐助照顾春琴开始,她上卫生间都不必自己动手,全部由佐助服侍。可以说,春琴已经把佐助奴役到了一个近乎卑贱的地步。佐助对春琴的言听计从则是不问原因的盲目服从。春琴对佐助的依赖达到了一种虐待的程度,对佐助的态度则变得越来越恶劣。这些因素都导致了二人关系的畸形发展,直至最后佐助为了满足春琴的要求刺瞎自己的双眼。”
遅刻惠美不以为然地说道:
“莱特先生,对于您的高见,我实在不敢苟同。您可是要知道,我国著名的影星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主演了这部电影。影片自从1976年上映以来深得我国人民的广泛喜爱,一再复映,经久不衰。
“我清楚地记得电影的片尾:一个整个脸颊被包裹起来的妇人半跪在榻榻米上说道,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这时候,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感觉到春琴和佐助心灵上的完满,感受到人生的完美。”
莱特则丝毫不接受遅刻惠美的观点,话锋犀利地说道:“非常抱歉,遅刻小姐,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部小说和电影的内容极其怪异、主题阴暗和恐怖,阐述的根本是一种变态的扭曲的思想。把刺瞎双眼这种残忍的行为理解为不堪忍受爱慕之人的丑态,就是一种对现实的消极逃避。这是一个非正常状态的伦理爱情故事。”
遅刻惠美听了莱特的观点,一个劲地摇着头。黑黝黝的头发在她的眼前快速地晃过,像一道幕布拉开又闭合。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理念。
遅刻惠美看到莱特无动于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真是回肠荡气啊。莱特先生,看来您还是很不了解我国的历史文化和民族心理啊。”
莱特回答道:“也许吧,遅刻小姐。在我们欧美人看来这真是难以理喻。我知道东西方文明存在差异,但是没有想到会如此巨大。难道中国人和韩国人也是这样的审美观吗?”
遅刻惠美抿嘴一笑,轻声说道:“好像不是。”
莱特似乎放下了心,但是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