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司琴突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她在黯淡清冷的光线里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她慢慢地从自己蜷缩着的藤椅里站起身来,木然地打开书房的门,客厅里三面墙上跳跃着烛火和钱纸燃烧的光芒,偌大的屋子显得阴郁冰冷。独孤司琴无声无息地走过客厅,来到门厅,拿起风雨架上挂着做装饰的毛毡斗篷,打开大门走进黎明时分的暴雨里。她把沉重的斗篷裹在身上,像幽灵似的僵硬地往前走……
客厅里的灵堂如此清晰又遥远地刻在她脑海里,刀一般割着她的灵魂,那是独孤司明的灵堂!是的,他死了,就躺在七婆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七婆婆此时正在为他守灵,不断往火盆里放黄白钱纸……
暴雨纵横,独孤司琴眼前一片灰白,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也不想看。她的视觉,在她领回独孤司明那被野兽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遗体时,就已经停止了。
如果暴雨能冲走记忆,如果山洪能毁灭一切,那也不是件坏事……
独孤司琴下意识地想,第二天来了,可也没有什么好事啊……
打湿的斗篷越来越重,然而她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的脚绊到了什么,似乎是台阶,她顺势抬脚爬了上去,隐约间她想起脚下大概是那个平日里被当作矮桌和工作台的大树墩。“从前它多高多大啊……在被雷劈倒之前,它多美!”独孤司琴努力睁开眼睛,想透过倾盆的大雨看到什么,可是出了雨还是雨,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向记忆望去:“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从哪儿开始的?又要到哪里去呢……”
吸足了水份的斗篷从她肩头滑了下来,独孤司琴立在雨里,努力在模糊的世界里想要看清;耳边却回响起清晰的声音,那是父母在为自己的过失争执……
她闭上眼睛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三十年,三十年了,一切依然清晰……
“独孤司琴,我没听见!给我重来!”宋韵严厉的声音让头脑已经进入半麻木状态的独孤司琴一惊,即而在里屋愤愤地答道:“知道了!”同时她手里也不闲着,一张古琴让她拨弄得风起云涌,《流水》在她手里变成了雷暴雨!
宋韵气得浑身发抖,这还了得!于是立即起身,顺手抓起挂在门后的鸡毛掸子,倒拿着鸡毛进了里屋。不由分说,宋韵的鸡毛掸子狠狠地落在独孤司琴细嫩的,正在七根弦上胡闹的手指上!出乎宋韵的预料,独孤司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嚎啕大哭!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母亲。看着她那副神情,宋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你乱来,叫你乱来,看看你这副样子!学什么,什么不成,还倔了你不成!看你不学好,看你不学好……”边骂边打,鸡毛掸子终于失去了控制,满屋子充斥着咻咻的细杆子飞舞的声音,还有打在孩子身上发出的噼啪声,就是没有小孩子的哭声!至此,宋韵完全丧失了理智,鸡毛掸子不单单往腿上,屁股上去,简直是劈头盖脸了。
独孤司琴杵在那儿,任由母亲的鸡毛掸子像暴雨一样落在身上,打定主意绝不流一滴眼泪!但是,忽地一下,她感到自己的耳朵一片火热,她什么都听不见,而且,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顺着耳根往下流,冷得让她一激灵!独孤司琴突然暴怒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伸出双手,抱起茶几上的古琴,狠狠地往格子窗甩去!古琴发出最后的绝唱,嗡的一声随着一阵玻璃破碎的哗啦声,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宋韵的鸡毛掸子落在地上,当即傻在那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独孤司琴仍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任由耳朵和头上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
刚跨进院子的独孤雷震,一眼就看见妻子视如性命的古琴横躺在院子里,到处是碎玻璃,一地狼藉!立刻意识到坏了,再看看,听听,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立刻往堂屋里跑,心想:“她没把琴打死吧!”想到女儿的倔脾气,他心里直发寒,这在他这个身经百战的人来说,还是头一遭。
冲进屋子,没见到妻子和女儿,他有些绝望,又看到里屋的帘子在晃,拨脚就往里屋去,却在这当口听到院子里有些动静,他听到一声低低的,黯哑的叹息,接着有人倒在院子里。“岳母!糟了!”独孤雷震立刻转身冲出屋子,果然,刚买回菜的岳母昏死在院子里,人事不醒!他把岳母扶起来,摇晃着她,不停的叫着:“妈,妈,你醒醒!醒醒……”
屋里的宋韵被丈夫的叫声惊醒,立刻意识到母亲一定看到了甩出去的古琴,那是父亲的遗物,母亲大半辈子的想念!她立刻想站起来,跑出去。可是,不论她怎么挪,就是起不来,她已经在独孤司琴身上耗尽了气力,现在脚瘫手软,一点力气都没有!而眼前的女儿却是一动不动,好像一切和她没关系!宋韵的怒火再次点燃,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蹭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推倒立在茶几前的独孤司琴,骂着:“看你干得好事!你要把外婆气死了,我绝饶不了你!”尽管她感到女儿肩头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又粘又凉,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跑到院子里。
院里已经来了几个听见喊声跑来帮忙的邻居,宋韵看到母亲已经被安排着坐在院里的躺椅上,一个邻居老太太正把水往她嘴里喂。独孤雷震在一旁喊着:“妈,妈,你醒醒……”
宋韵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跟前,哭着喊:“妈,妈……妈,你别吓我……妈……”
老太太终于悠悠地缓过气来,看清女儿和女婿都在面前,抬起手指着屋子就是说不出话来,急得脸色发红。
宋韵一把握住母亲的手说:“妈,妈,你别急,琴还好好的,只要换换弦就可以了。我保证,琴好好的!”
老太太,摇着头,急煎煎地看着屋里,指着屋子:“琴……琴……”只说出那么个字来!
独孤雷震回过神来,明白了岳母的意思,立刻往屋里跑。跑进屋里,他看到女儿正躺在长条茶几旁的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半件白衬衣被染红了!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抱起地上的女儿转身就跑。独孤司琴的血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顺着父亲的脚步滴出一条线来!独孤雷震只觉得女儿的血变得冰冷,他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院子里宋韵松下一口气来,母亲总算醒了过来!刚想起这些事的缘由,气又冲了上来,她回头看,想着丈夫一定已经把那要命的小东西给揪出来了!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抱着已是半个血人的独孤司琴狂奔出去,宋韵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晕了过去!
把女儿送进了医院,急诊的大夫吓了一跳,叫喊着:“太不小心了,怎么摔的!你们怎么做的父母?”
独孤雷震不想多解释忙着说:“求你了,医生,赶快给看看,孩子伤到没有?”
大夫叫过一个护士把独孤司琴放在检查台上开始检查,看着看着,他很奇怪地回头看着独孤雷震问:“谁打的?不是自己的?也不能这么打吧?”
独孤雷震忙着解释:“不,不,是我女儿,只是她太倔,如果肯哭一声都好!”
大夫和护士对看一眼,很奇怪地看着躺在检查台上一声不吭的独孤司琴,就是此时,她也是一声不吭,直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大夫不再说什么,动手给独孤司琴清洗伤口,止血。他发现其实伤口不深,是一些皮肤上的划伤。唯有耳朵背后的一条伤口深些,这里的皮肤要薄些,血管也丰富,孩子身上大多数血就是这里流出来的。不过像她这样出血又凝不住的情况不多见。双手手指上有一条高高的淤血肿痕。没有什么致命伤,不过大夫决定要好好吓一吓孩子的父母。他和护士心有灵犀,他们在独孤司琴身上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检查每一道伤口,不断地问独孤雷震一些细节上的问题。看他答不上来知道不是他打的孩子,就告诉他,叫打孩子的人来。有必要问清楚过程才知道孩子有没有伤到要害,内伤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但是最好在还没显现出来时就发现,否则孩子小命难保!
独孤雷震一下子冻在那里,没想到还有那么多问题!他立刻问:“怎么会?只是用平时的鸡毛掸子,我看那鸡毛掸子的竹竿子裂开了,估计是那些细条子划伤了她……”
大夫回头很不高兴地说:“那她怎么不说话?嗯……我问她,她都不说!看看她的耳朵,流那么多血,谁知道她还听不听得见?那么漂亮的孩子,真是的!”
独孤雷震彻底地被打败了,脑子一片混乱,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被人叫醒的宋韵顾不得坐在椅子里对她断断续续数落的母亲,拨起脚来发疯似的就往门外跑。一口气跑进离家最近的医院,打听有没有小孩子被送进来。打听到急诊室里有个小孩,她立刻就冲到那里,在走廊里她绊到一个蹲在急症室外的人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丈夫,就忙着问:“她怎么样?”
“你就打死她吧!往死里打……”独孤雷震跳起来咆哮。
宋韵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心想完了……
独孤雷震对她咆哮着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嚎啕大哭着……
房间里的大夫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不过他并不急,和护士包扎好独孤司琴的伤口,有意把伤口包扎得十分夸张。不慌不忙地逗孩子说话,这孩子是有些不同,她好像不打算说话,或者不会说话?大夫好奇起来,他决定弄弄清楚。外面的哭声叫他心烦,他对护士说:“去问问他们,怎么回事?除了那鸡毛掸子还用什么了?别让那女人再哭,死了才有她哭的呢,我看她能不能把孩子哭回来!”
护士打开门出去,但不让门外的独孤雷震和宋韵进屋,让他们在门外看得见摸不着,同时严厉地问他们:“你们拿什么打她?除了看得见外伤的地方,头、腹部、胸部?嗯?一会儿她不那么呆滞,就带她去做个X光检查,看看骨头有么有伤到,有没有内出血!你们也是,就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也要讲求方式方法……”
大夫偏头听了听门外护士,有理有据有方法的教育,很满意,看来她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小时!面对他的独孤司琴似乎缓过来,她的目光不再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她放低目光看着眼前的医生,好像要求证一下自己的状况。大夫温和地对她笑了笑,递给她一块软糖:“吃吧,很好吃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独孤司琴接过糖拿在手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火烧一样地痛。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点点头。
“能听清楚吗?”
独孤司琴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还有什么地方痛吗?”
独孤司琴仔细感觉一下,好像都在痛,又好像没什么地方特别,于是摇摇头。
“你能说话吗?”
这可让独孤司琴犯难,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今天自己所有的坚持都会功亏一篑,因为自己会在一开口的那一瞬间放声大哭……
想了想,独孤司琴点点头,还是不开口。
医生弯下腰,扶着独孤司琴的头仔细看她的眼睛,把手指放在她眼前,还没等他说:“看我的手指!”独孤司琴两个漂亮的棕色眼仁已经在转来转去。医生停了下来,回头看顺着独孤司琴目光看她的目标。门口除了低低的哭声外,此时还多了个小男孩,大约十岁的样子,背着个书包站在那里往里看。医生更感兴趣了,这个孩子大约是小女孩儿的哥哥。他想,他们的模样儿有些地方很像,但神情却决然不同,男孩子温顺和气些,女孩儿可是他见过最倔的!总的说来,女孩子男孩子气些,男孩子女孩气些,还真反了。不过都是漂亮的孩子,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孩子。
“他是你哥哥?”医生温和地问独孤司琴。
她用力点点头,“我们让他进来?”医生问。
她又点点头。医生回头对站在门口的男孩说:“进来,你妹妹好好的,只是被吓到了!”
独孤司斌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看爸爸。独孤雷震听到医生的结论缓过一口气,对儿子点点头,他光听护士的说教已经够了,再没有勇气去听医生的长篇大论!最好的是女儿看来没事,他有些暗喜,不过脸上一点也没露,绷得紧紧的。宋韵还在哭哭啼啼,拉着护士说个不停。护士听清了来龙去脉,反倒同情起她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起来。独孤雷震懒得理她们,只想着女儿没事就好,可她怎么会流那么多血呢?
独孤司斌走进屋子,礼貌地问医生好,谢谢医生救回妹妹。这个小男孩同样让大夫吃了一惊,很少遇到这样的孩子。不等坐在桌子后的医生回过神来,独孤司斌走到妹妹跟前,伸手去拉妹妹的手说:“我们回家!”
独孤司琴嘴发出整件事里的第一个音节“啊……”的惨叫。
独孤司斌正好握住了她那肿得老高的几个手指上。大夫立刻对独孤司斌说:“别,这两天别让她用力,别碰她的手指,已经软组织挫伤了。拿着,这是X光的检验单,让你父母去交费,然后带妹妹去拍个X光,过天带着片子和妹妹来。去吧,叫你爸爸来!”
独孤司斌礼貌地和医生道别,独孤雷震则小心翼翼地来到医生的办公桌前,听他不软不硬地埋怨和交代。不过独孤雷震还是找到话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女儿会血流不止,简直比自己打战时挨枪子流的血还多!
大夫叹了口气说:“我也担心这个,不过看起来不是最糟糕的毛病。她凝血不好,以后要小心,尽量避免受伤,还有,她的个子太小,几岁了?”
“快六岁。”独孤雷震回答。
大夫看着他一皱眉头说:“我还以为四岁呢?她的个子和体重都不达标!营养不良,以后注意营养,看你和你儿子的个头,她不该这样。也许该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别再打她,她可不是一般孩子!”
独孤雷震唯唯诺诺,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