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司琴被父亲从叔叔手里夺了下来,对她说:“琴,别闹了,三叔累了,他们刚下车。去告诉妈妈,三叔来了!”
独孤司琴立刻拔腿就跑,消失在巷子里,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妈妈,妈妈,三叔他们来啦……”
孤独雷震笑着侧了侧耳朵听听说:“看她,高兴得像过年似的。她就喜欢你。来,司斌,见见司明,司明,这是你司斌哥哥。”独孤雷震给两个小男孩做介绍。独孤司斌对还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笑了笑说:“司明。”
司明躲在独孤雷鸣背后探出头来,对他点点头。
“好了,司斌,你带司明去见见外婆,我们就来,去吧!”独孤雷震对儿子说。
“好的,来吧,司明,我帮你提这个。”司斌伸手打算接过司明手里的一只旧书包,司明却猛地把它藏到了身后,司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来,司斌,把这个带去给外婆,就说我一会就去看她好吗?”独孤雷鸣递给司斌一个土布袋子。司斌接过袋子对他说:“好的,是千针万线草?”独孤雷鸣笑了说:“小鬼头,是的,去吧!”
独孤司斌笑着对司明说:“来吧,外婆一直想见见你,别怕。”
司明有些犹豫,回头看看独孤雷鸣,独孤雷鸣对他点点头,鼓励他往前跟着司斌去。司明回头赶上在前面等他的司斌往巷子里走去。
看着他们离开,独孤雷震提起车上的一只大袋子递给弟弟,又从吉普车里搬下几个口袋才关好车门对司机说:“谢谢了,小吴,你去吧!”
独孤雷鸣一手提一只口袋,看着哥哥费力地把另一只口袋抗在肩上,笑话起他来:“嘿,你怎么,这么不经事儿,要在队上只怕苦不够工分。”
“你怎么还不长记性,昏说乱讲的!嘿,这孩子脾气,你什么时候才改,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打算不回来了?”他哥哥也不示弱。
“你不是说老太太做六十大寿吗?就算你是个地市级也买不到些什么吧?这些也该够了。”独孤雷鸣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你这家伙,也不怕被人抓到判你个投机倒把!”独孤雷震吃惊不小,赶紧攥紧袋口,疾步往自家赶。独孤雷鸣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也跟着进了院门,还不等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独孤雷震就迅速地关上了院门:“小心为妙,你什么时候才学会谨慎。”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独孤雷鸣干脆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把屋里的老太太引了出来:‘哟,亲家叔叔,你好呀,好久没听见人这么高兴,真好呀!”
独孤雷鸣收起笑声,依然笑容满面地迎上老太太说:“你好,亲家妈妈,这么久才来看你,你还好吧?”
“好,好,你哥哥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只是亏欠了你,你别记恨他。都是我们没本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说;“我还想呢,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到山上去看你和亲家婶婶,她还好吧?自从上次来看病就没就没见过她,多好的人哪。”
听着老太太的话,独孤雷鸣回头看了一眼哥哥,对他一笑,那意思是:嘿,你这家伙,难怪那么孝顺,运气不坏。他回头对老太太说:“亲家妈妈,我来得匆忙,听说你这几天过寿,就给你带了些家里的东西来,七婶要我问候你,她挺好的,说谢谢你常寄药给她,记挂着她。这些是她要我带给你的。”他指着院里的几个口袋说。
“怎么还带东西来,你们来就好,路那么难走,大老远的,难为你了。”老太太真心实意地说:“你不知道,那天你哥哥回来说你平反了,我有多高兴!好人总是有好报的,你也算到头了,以后要好好过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下来了,抹起眼泪来。独孤兄弟也听得鼻子发酸。
“妈,让她三叔进屋坐,你怎么哭起来?这是好事。老三,快进屋,喝口水,一路上还好吧?”宋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院里,把他们劝进屋子。
“好,好,不哭了,这是好事,是好事……”老太太掏出手绢抹得更凶了。
独孤雷震站在院子里看他们进了屋子,心里感慨起来,真心的希望这以后真的会好起来,自己这个弟弟也算多灾多难。小小年纪就独自为父母送终,等自己回来稍好些,却遇上了反苏修,说错了话,耽误了这些年。
其实,独孤家有三兄弟,他们还有个大哥独孤雷文不知下落。那是解放前的事了,独孤家并不在城里,那时他家在山区,父母都是少数民族。母亲原是藏区的朗生,因为打碎一只女主人喜欢的花瓶,要被主人家砍去一只手,捆在院子里。刚好,遇到熟悉的马帮来,主人家忙于接待,一时忘了她。马帮的一个马夫看到她被捆在拴马的柱子上,很好奇,就问院里的人,才知道她的命运,可怜起她来。于是找机会向东家说了,东家是个好人,在酒桌上用几串女主人喜欢的琉璃珠子把她换了过来。从此她就跟着马帮四处走,那年她九岁。
他们父亲祖上来自北方,矫勇善战,因为闹灾荒,到城里谋生,遇到马帮找伙计,就托人作保,成了马夫。他们父母就是那时认识的,那时独孤雷震的父亲二十岁,母亲十七岁。还算运气好,都活下命来,东家不错,许他们带些自己的货。走了几趟后攒下了些钱,自己买了两匹马和人合伙又走了几年。赚了些钱,就在老家买块地盖房子,因为有了孩子,他们的母亲不再走马帮,就在家里种地,忙些农活,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大儿子稍大些就跟着父亲干起走马帮的生意来。这可是不定生死的营生,一路上风餐露宿,豺狼虎豹不说,土匪、强盗、民团也不少,更难对付。到独孤雷震出生,他们的母亲坚决的不让他做走马帮的营生。以藏族的精明,她把他送进了附近镇上的私塾,她记得东家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独孤雷震很上进,书读得比有钱人家的孩子好,她又把他送到了省城读书,尽管他只是小小年纪。这时老三独孤雷鸣出生,父亲渐渐上了年纪,就盘下几亩薄田,打算养老。大儿子也十七八岁了,可以独当一面,搪下马帮的生意,虽说艰难些,除去一路民团,土匪的盘剥,一家子难得团圆,也还勉强过得去。一家子正往高处走时,却和日本人打起了战,好在他们住在山里,也勉强可以保个平安。
但是大儿子并不打算放下马帮的生意,他毫不介意这刀口上的生活,好像还乐此不疲,他每次回来都是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练枪法。独孤雷震很感兴趣,也跟着他学。后来哥哥干脆不回来了,只是偶尔收到他托人带的话,有时会有几个银元,每次都嘱咐说要弟弟们好好读书,将来做有用的人。独孤雷震兄弟没有辜负这话,他们读书很好。四四年反攻前独孤雷文突然在一天夜里回来,送回来他这些年的积蓄。然后悄悄把独孤雷震拉到一边,要他答应照顾父母和弟弟,让后就匆匆离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断断续续有消息说,他在抗战时走马帮,替共产党运送军火和药品,帮美国人收集日本人的情报。后来他的一个伙计被日本人抓住,严刑拷打,到死他也没说出东家来。不过,因为常见他们一起走马帮,所以认定他的东家是一伙的,出了重金赏人头。有没有被抓住没人知道,不过他再也没了音信。母亲伤心过度,一病不起,父亲勉强撑着这个家。
四六年独孤雷震读中学时偶尔和同学到北门书屋去,之后他就离不开那儿了。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明白了哥哥没说明白的道理。终于,有一天他揣着哥哥临走时给他的五个银元,托人告诉家里他考取了北边的大学要去读书。提着简单的行李北上,一路直奔陕西而去,他一心想的是延安,那一年他十七岁。一路上以他走马帮的血统,机灵地绕过一道道关卡,来到陕西境内,遇到了不少和他一样的少年,他们结伴而行。一路上他们听到不少故事,也知道不少和他们一样的少年被抓,被关,被打,有的还没到目的地就死在了半路上。不过这些挡不了他的路,他固执地前行。最终在一个被战火烧得断壁残垣的小村庄,他遇到了老张,那时他还是个青年。当时正指挥战斗,村民们把独孤雷震和几个学生带到他面前时,他正在大喊大叫指挥士兵布置阵地。
看见学生们他立刻要几个士兵把他们送往后方,不等学生走远,敌人来袭,士兵们只好暂时把学生藏在掩体里。其他学生都安静地呆在地道里,独孤雷震却尽力往外看。不幸一个掩护他们的士兵中弹倒了下来,独孤雷震伸手把他拖进地道,交给其他学生,他自己突然拿起那个士兵的枪和子弹带跳了出去。他的枪法极好,手法熟练老道,以至于一直没人注意到这边的问题。直到大部队赶到解了围,老张才发现一直以为是士兵在守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年轻学生在战斗!他立刻喜欢上这个学生,就把他就在自己身边。从这天起,他们共同战斗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在战斗间隙,独孤雷震向老张讲了自己的家乡,将了哥哥的事情,还有北门书屋。在四九年解放后老张听到要南下解放云南的消息,立刻义无反顾地提出申请,带着独孤雷震又经历了数年的腥风血雨。
当孤独雷震回到家乡,发现他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那时家里只剩下独孤雷鸣不过十来岁。家里的房子,田地也人被强买了去。一位远房的亲戚看不过去,把独孤雷鸣接到家里,勉强算是逃出命来。他出嫁的女儿因为死了丈夫,却没有子女被婆家赶了出来,这位亲戚就让独孤雷鸣认下干亲,管他叫老爹,管他女儿叫七婶(应为她死去的丈夫排行老七人们按惯例叫她七婶)。独孤雷鸣才算有了个立身的地方。
一见面,兄弟俩抱头痛哭。但是独孤雷震却没有时间停留,他匆匆安排好弟弟,最简单的方法,把他往学校一送,要他好好照顾自己。放假就回去帮着七婶他们干农活。他一走又是几年。等他再回到城里,弟弟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和自己一般高了。除了在学校学习理论知识外,他还在工厂里实践,他选择的是机械专业,他喜欢摆弄那些零件齿轮。独孤雷鸣告诉哥哥他已经被选派要去苏联学习,马上就得离开。独孤雷震大感骄傲,忙着帮他打点行李,特地向上司老张请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假,要带着弟弟去买东西。老张听到他请假的理由十分高兴,干脆自己也“休息”了,陪着他们去买东西,理由是:“你小子还没进过正二八经的商店,怎么知道买东西?我得指导指导!”
他们去了商店,面对里面那些东西却没了主意,平日里他们的衣服鞋子都是部队上发的,顶多就是买些牙膏,肥皂之类。对一个要出远门读书的半大小子该买什么,完全没主意。商店的经理发现了他们的犹豫,主动问起来。一个少数民族孩子要到苏联去学习!一下子引来人们的注意,经理立刻尽心尽力地帮他们挑选东西。从箱子到衬衫,从鞋子到帽子。最后清点了一下,她遗憾地告诉他们,这里没有皮袄卖,而那东西在苏联是绝对必要的。老张一听,笑起来说:“没事,我那件老家带来的羊皮大衣还新着呢,没穿过,你带上吧!在这里它也是无用武之地,刚好。”
帮他们挑东西的经理笑起来说:“也是,山东的羊皮大衣在那里该是最用得上的,又轻巧又保暖!”
“听你口音也是山东的?”这是老张第一次见到张嫂,那时他们已经过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
独孤雷鸣这一去就是十多年,在苏联学习了几年,回国后就留在北京的一所学校当了老师。这一路走来他没有让哥哥失望,七婶更是以他为荣,她的养子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对她十分尊敬,连以前的婆家都来修好。她把他寄来的每一张照片都好好地保存起来,专门跑到省城比着那些相片买回镜框来一一装好,和毛主席、朱老总的相片一起挂在一面墙上。
但是这样单纯、令人振奋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是那么突然。先是苏联专家撤回,接着一切就变得那么不可思议。反苏修开始后,独孤雷鸣他们这些留过学的人首当其冲,不少人调离工作岗位,独孤雷鸣也不例外。他的同学中下放的下放,有人甚至坐牢。偏偏独孤雷鸣是个直性子的人,在从苏联回来后和一些从前留学国外的人一起工作。极有兴趣他们的学问和技术,和他们相处得极好,学了不少东西,除了俄语,他还学会了其他语言。运动一开始,他就被要求揭发被他看作是老师的人,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独孤雷鸣不干,他敷衍,推诿,有时还和来询问的人顶。
结果他也被赶出了学校,由于出身好,又是少数民族,他倒也没像他的同学、同事那样惨。他被草草打发到一家工厂的冶炼车间,干的活是添煤。他的运气还不错,那里的工人对他比工作队的人好,原来在他之前,他们已经接待过几个有学问的人了。工人们并不真的要他干什么,不过班长当着工作队的面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羊毛卷子,后来,工友们减省成了:卷毛,因为他的头发天生卷曲。不过,只有他和工人们时,他们并不叫他的绰号,他们叫他独孤老师。如果听见有人大叫:“卷毛,添煤!”那意思是:工作组的人来了!独孤雷鸣就赶快藏好为工人们修的小工具,收音机什么的。拿起铲子走到炉子门前往里添煤,做做样子。工人们喜欢孤独雷鸣,他总是有办法让他们手里的工具变得好用,发明些小技巧让他们的工作提高效率,节省体力。要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十分辛苦的!有几次工作队的人来要带走他,他的工友总是说,我有信心把他改造好,他只是认识错了人,根正苗红,可以变好,来搪塞工作队。因为他们知道从前来的那些老师、专家很多一出工厂的大门就被送进牛棚或监狱,备受虐待。所以他们总是尽量把他留在工厂里。最后对他的处理意见下来,是遣回原籍,他依依不舍地和工友们道别,踏上了回家的路。
独孤雷鸣再次见到弟弟是隔着一道铁栅栏,四目相对泪两行。老张想办法让独孤雷鸣回到故乡的山上,让那里的工作队别为难他。于是,学富五车的少数民族专家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的生活,在上山放牛,一放十年!
十年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里的煎熬也只有他清楚,好在独孤雷鸣是个乐观的个性,也有随意而安的性格,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在高山上独自生活也没有变成酒鬼或唠叨鬼。相反,他似乎自得其乐,有时下山也和乡亲们相处得极好,还帮着他们弄弄农具,教他们怎么把房子改造的舒服些。帮着生产队写写算算,根本没有犯了错误被遣返回来的样子。久而久之乡亲们都把这茬儿忘了,七婶则始终认为,她的养子是个好人,有学问的人,一定是别人弄错了。暗地里她到很高兴他回到家里来,这样至少她不是孤苦无依,尽管独孤雷鸣和他哥哥总是对她很关照,经常带东西给她,每星期给她写信,但是她还是希望有人在家才好。不然她把房子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为个什么呢?
对于哥哥的消息,独孤雷鸣并没有像他想得那么兴奋,当他接到电报时他还不太理解那电报的意思。“看来他很急啊!”他想。村子里很快就传遍了消息,有人说,这是让独孤雷鸣逃跑,有人说一定是和那个跑了的上海女子有关,难道她跑到公安局把独孤雷鸣给告了?真是忘恩负义,众人一致决定,如果这样大家就联合起来写保证,保证雷鸣是个清白的好人。消息跑得快,乡上的干部为了那女子和孩子的事刚好到村里来,还没进村,就知道了电报的事,独孤雷鸣打开电报时投递员还没走。路上他遇到了来访的乡干部,就问他们平反是怎么回事?乡干部一听,喜上眉梢!那么说他们这个曾经引以为豪的知识分子果然没错!都是上面的人弄错了!忙着跑进村子,向乡亲们解释,如此种种,议论一番之后,乡亲们一致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决定让独孤雷鸣收拾收拾,到城里去。
七婶记得宋家老太太的生日,想到那年见到司斌和司琴那副馋像。于是打点了些吃食山货让独孤雷鸣带上,要他记得问好。想到这也许又是一次长时间的别离,不禁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