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她心情好起来,本来还一直为怎么回去发愁。虽然家人安慰她说回去的火车没有来时拥挤,情况好多了,只要买卧铺票,路上就轻松。她还是想,不得已就带两个孩子坐飞机。这下有小叔来帮忙她有勇气坐火车了。
妈妈和舅妈说话时司琴并没有睡着,她安静地躺着是因为司明睡着了。他在巷子和河对面的书店之间跑来跑去,跑了一早上,这会儿趴在司琴床边睡着了,司琴不想弄醒他,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这些天躺在床上她时睡时醒,睡得并不沉,舅妈和妈妈的谈话,她都听在耳朵里。有些她没有听懂,不过她明白也许真的是司明的妈妈不要他。她第一次明确地认识到司明的境况,难怪几个表哥、表姐对司明和对自己会有所不同。“要不要和司明一起去找他妈妈?要是她真的不要司明,或者不肯和司明回去那该怎么办呢?”司琴想着,想着睡着了。
要找到司琴叫她回来准时吃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舅妈总是让放学回来吃午饭的孩子们顺路把她找回来,每个孩子都规定了该去的线路。弄堂里的学校,街道办事处的工厂,河边,尤其可以下到水边的地方。
自从大人们允许独孤司琴下床,没两天她就和院里,弄堂里的孩子熟悉起来。就像在家里一样,到处跑,四处去探险。“从前的报童也没她跑的远!”舅妈常说。最后,舅舅和街坊放弃让司明跑腿的工作,让他紧紧跟着这个妹妹。别让她到危险的地方去,别让她跑得太远迷了路,别让她忘了吃药吃饭的时间。司明艰难但认真地履行他的工作。只是司琴从来都是好奇心胜过一切,而她又像猫一样灵活好动。跟上她,抓住她几乎是成年人不可能的事。司明每次带她准时到家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哄骗她,有时是威胁她,说要告诉她妈妈她又下到河边去了,她又钻过工厂的铁栅栏去了,如此等等。
虽然到上海不久,弄堂里的人就给了她一个绰号:野猫!宋韵每天都得花十二分的力气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一而再,再而三告诉自己,女儿刚刚死里逃生,如此等等……
有一天一位姨妈来访,司琴正被罚坐在椅子上,背唐诗,要她背十首。她毫不在意的问:“背完我就可以去玩吗?”
宋韵气的直跺脚,而司琴却毫不犹豫地开始拿起书来,念上面的诗句,有些字她不认识,司明听见错了就纠正。这种情形并不多,司琴好像几乎都能读通、读懂。而且,不过半小时,她就把要她背的诗全背得了。她突然爬起来,站在椅子上,大声背那些要她背的诗。十首诗,字正腔圆,没打咯噔,一气呵成。院里聊天的人被她吓了一跳,都默默地看着她,一时间院子里冷了场。来访的姨妈回过神来惊奇地看着她问:“司琴,你什么时候学的?你能唱吧?”
司琴吃了一惊,看着她不做声。
“外婆教你的?你会写字吗?小小年纪可真了不起!”姨妈微笑着看着她。
司琴看着她,突然大声地开始背诵毛泽东诗词,同样的一字不差,字正腔圆。姨妈微微一愣,表情变得僵硬,尴尬,转身匆匆告辞。院子里的人都默默地悄悄转身离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宋韵和嫂嫂迅速地走到司琴面前,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收好东西,把孩子们带回屋里。
舅妈关好门,轻声问司琴:“司琴,你什么时候学的?还学了什么?”
司琴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的脸上有鼓励的样子,于是她看着舅妈说:“我弹琴时在楼上的小黑屋子找到的,还有字帖,外婆教过我查字典,有时我问她,她就会教我!”
宋韵回过神来:“是了,我们小时候的字帖,妈的琴谱、爸的书什么的都藏在那里。”
舅妈笑了笑对琴说:“你喜欢读书,那很好,有些东西我们喜欢,自己知道就好。明白吗?”司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点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的毛主席诗词背得真好!你在那里学的?”舅妈有意无意地问。
“哥哥的课本,还有学校上课也在背,天天都在念!”司琴看着舅妈说。
“该送你去学播音,那么小口齿就那么清楚,发音那么好!”舅妈笑起来说:“明天我们去逛逛街,买些东西好吗?”
“好!”司琴高兴起来。这意味着她会有新衣服,司明会有新书,司琴十分高兴。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乖乖地呆在院子里,帮妈妈拣些豆子,准备晚饭。晚上舅舅、舅妈回来,给她带回一本书来,那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司琴接过书,翻开扉页,上面有些字,大约是说这本书是某个女孩儿七岁的生日礼物。是父亲给她的祝福等等,还有一方方方正正的印盖在上面。书被保管得很好,虽然旧,但是整整齐齐,没有被折过的痕迹,没有一点污迹。纸张非常光洁坚韧。翻过扉页,头一页就是一张漂亮的版画,月亮下的大海和人鱼。印刷得非常工整清晰,里面的字虽小但是一样的清晰整齐,没有错别字。这是一本极少见的《安徒生童话》,舅妈从司琴手里接过书翻开,立即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丈夫问:“你怎么弄来的?我听说他家早就被抄了,人也不在了!”
“从前的苏老头,你记得吧?厂里看门的那个,他现在悄悄弄旧书。我给孩子们找了些辅导书,他就给了我这个,说搁在他那里好久了,问我要不要?我看给司琴正合适,就拿来了。说起来我们和他家还是世交,见到这本书,就怎么也放不下,总觉得它该有个归宿,小韵,你就带回去吧。你和他家女孩儿差不多大,他和爸爸是同学,一起去的欧洲,差不多时候回来,他们是极好的朋友。父亲过世,他极难过,常来看望祖父母。可惜他们家没人在了!”宋韵默默地从哥哥手里接过书来,真是物是人非。
司琴在旁边看着妈妈和舅舅的这一幕,知道那本漂亮的书和自己大约是没关系了,也就不放在心上。她盘算的事情是如何在离开之前帮司明找到妈妈,问个清楚,她到底要不要司明,要不要跟着司明回家去?这也是她这些天到处乱跑的原因,她竖着耳朵听见不少背着司明说的消息。她自己早已经背着大人问过司明,记不记得他妈妈说没说过外婆家住在哪里?司明告诉她,妈妈常说外婆家窗子打开就看见不远处的河,苏州河,石库门和洋房。司明不知为什么,说起来总是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司琴本能地知道他不愿意别人见到他妈妈,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司琴决定自己帮他找妈妈。她向弄堂里坐着乘凉的阿婆们打听苏州河,阿婆们立刻如数家珍,告诉她这,告诉她那。司琴抓住机会问:“离这里远吗?”一个阿婆说:“不算远……”
“侬要去呀?那里从前有很多漂亮姑娘,侬很漂亮?”一个老头逗她。“侬去死!伊是小孩!苏州河那样有名,伊好奇罢了!”一个阿婆把他骂了回去,“伊要想去看看,改天让舅舅带侬和妈妈去,那里老漂亮啦,租界里房子蛮漂亮了,教堂呀,桥呀很好看!侬乖乖听话,舅舅、舅妈就带侬去!”
自那天起,司琴就盘算着怎么提出要求来,去苏州河。在弄堂里跑了那么些天,也没跑出去,司琴觉得大概得坐火车才能到。想到火车,她心里直发毛,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大概司明没有机会再来,离家太远了。
这天,司琴听到了确切消息,三叔要到上海来,他来了以后,他们就一起回家去。司琴觉得不能等,就在听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在吃晚饭时对妈妈说:“妈妈,外婆告诉我舅公家住在租界那边,那里什么样?苏州河很好玩吗?齐家阿婆说很漂亮呢!”
“伊怎知道苏州河?租界?外婆教你的?”舅妈奇怪地问。
“也是,好几年没有见到三舅,开始还往来,就是公私合营以后,他还常来看我们和爷爷奶奶。后来各家遭难,怕彼此影响,渐渐没了往来。小韵,你没见过他吧?过天我们去一趟,到了上海应该去看看他,孩子们也去那边逛逛。明天我就联系一下表姐,看看星期天他们有没有空,齐家阿婆说的不错,那里很漂亮!”舅舅高兴地说:“一会儿我去通知老三,星期天有空我们一起过去!”
周日一家人清晨会合,浩浩荡荡地出发去苏州河,很久没有这么一家人出游,表兄弟、姐妹都放弃前嫌(这些天的拥挤,就算没有他们也够挤的,他们之间已经十分不快。),彼此表现出难得的容忍。司琴也不那么难以相处,看来只要能去苏州河,她什么都能忍。在一个石库门的小院子里,司琴见到了外婆常提起的舅姥爷,他已是白发苍苍,精神还好,看见宋韵就连声说像。宋韵拉过司琴来,还没等开口,舅姥爷就流下泪来,抓着司琴的胳膊直说:“这孩子,这孩子,这样的眼神,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活脱脱的欣梅……”说着呜咽起来,欣梅这是外婆的名字,看来舅姥爷是把自己认错了。司琴看着他的样子,在他脸上找外婆说过的舅姥爷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她想也许外婆记错了吧?看到他抓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司琴不自在起来,她轻声说:“舅姥爷,我和外婆长得像吗?”
“像,像,小时候她就那么难缠,也这么精灵古怪的……”舅姥爷松开手,忙着擦眼泪,乘此机会,舅妈把司琴拉到一边,让宋韵、哥哥们和舅舅多说说话。他们舅侄有许多话说。姨妈识趣地带着两个舅妈和孩子们到外面逛苏州河,看看有名的地方。快中午时,姨妈让自己的孩子带着表兄弟、姐妹们在弄堂里玩,自己和两个弟妹回去做午饭。
司琴终于得了自由。姨妈前脚一走,她就忙着问表姐那里是外白渡桥,表姐的回答却让她心里一凉,“还远着呢,我们去不到!”
“那苏州河上有几座桥呢?”司琴不死心地问。
“多了!”表姐奇怪地问她:“你要干什么呢?”
“哪座桥附近有很多弄堂?开窗就看见河?”司琴不死心地问。 “这里就有很多弄堂,桥两边都是!”表姐很奇怪地看着她:“你找什么?”
司琴看了看不远处正对着河水出神的司明说:“没什么,只是听人说很好玩的样子。”
“喔,有什么好玩?不就是青砖的,红砖的房子,有花园的要漂亮些。从前姥爷家的房子就在那边,有花园、果园、大房间、大阳台……”表姐向河对岸扬扬下巴说。
司琴向她指的方向看去,河那边还是房子,她不由得叹口气说:“听上去像外婆家的老房子,也是一样的花园,影壁、鱼池,大房子。”
“你们那边也有吗?还在吗?”表姐不信地看着她。
“不是我们的了,房子还在,花园没了,鱼池被改成自来水台。就在我家院子后面,改成学校了。”司琴迅速地说:“这里最近的桥在哪里?什么颜色?”
“就在弄堂口不远,出去往右拐,顺着河边走就看见,被漆成绿色的,去年还是灰色的!”表姐好奇问:“你知道这里?来过?”
“没有,我听人说的。”司琴有些失望地说。她记得司明说过,他妈妈说离家不远的桥是座铁桥,铁桥怎么会是绿的。
没等她多问问,姨妈已经来叫他们去吃午饭。吃过午饭,舅舅们带着自家的孩子们告辞,他们回去还要走很远,坐船,再倒几次车。舅姥爷留司琴妈妈和两个远道来的孩子住两天。想到也许今生无法见到妹妹,舅姥爷就忍不住想和侄女多聊聊。司琴跟着姨妈送舅舅们出去,弄堂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舅舅们回去没有走来时的路。他们刻意走河边的路,在不远的地方有码头,他们乘船可以溯河而上,沿途看看风景,乘船也比坐公共车凉快多了。她看见了桥,看见河里的船,努力记下弄堂里的路,怎么出来的,怎么回去。
司琴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这一天她十分乖巧,帮着大人做事情,和颜悦色地和表姐聊天,判若两人地做起乖乖妞妞来。连宋韵都感到奇怪。姨妈对她大加赞赏,说她懂事,乖巧招人爱。司明一晚上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姨妈去上班,表姐去上学,家里只有妈妈和舅姥爷,他们又忙着聊天。司琴和司明的了自由,和妈妈说了一声就跑到弄堂里。司琴带着司明往外跑,沿着头一天的路,司琴把司明带到了河边。
他们站在宽阔的河边看着平静的河水,司琴问司明:“你妈妈还告诉你什么了吗?这里有好多桥,都有名字,她告诉你名字了吗?”
司明看着江水摇摇头,抬头极目望去,江那边遥不可及,上游似乎隐隐的在远处有座桥,下游江水连天。
“表姐说那桥不远,我们先去看看吧,看看是不是铁桥。”司琴看着上游的桥对司明说。司明点点头,两个小孩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去。他们走了不远。果然有座桥,不过是在另一条河上,如果那是河的话,它流到苏州河里。孩子们过了桥,往前走,那边却渐渐没有弄堂,街面宽阔,很多大房子立在街边,司琴有些失望。司明不肯再走说:“不是了,我妈妈说外婆家在弄堂里,红色砖房,三层楼。这些太大了,而且也不是弄堂。我们回去吧!”司琴点点头,两个孩子掉头往回走,走不多远,他们就看见表姐在弄堂口东张西望,看见他们就跑过来说:“快回去,家里都急了,你们跑到哪儿去了?”
“我想去看桥!”司琴抢着说。
“我就知道!我这么跟姨妈说,她说从没听见你说喜欢桥!”表姐带着两个孩子快步往家走。
进门表姐就大声说:“我们回来了,他们真的是去看桥。还好没打算走到外白渡桥!”
“这两个孩子!这里可不是家里,想去的地方都走得到,”宋韵厉声对司琴说:“不许这样乱跑!”
“二伯母,是我想去看看,你别怪司琴!”司明低着头对宋韵说。
宋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孩子,好奇罢了,你别怪他们!”舅姥爷在客厅里对他们说:“在家里没见过那么大的桥吧?这里的河也很宽吧?”
“等我放学带你们去好了,这里的桥多。”表姐灵巧地把话岔开。表姐果然不食言,下午放学早,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去看桥。孩子们发现原来有些弄堂里都有桥,木桥,铁桥,水泥桥,各式各样的桥。司琴又失望起来。反而倒是司明越来越镇静,也离那个和司琴在大雨里聊天的小孩子越来越远。
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独孤雷鸣已经从北京到上海,在上海拜访过一些从前的朋友同事。感慨时间飞逝,世事沧桑,细数离去的朋友,还在的人,人人心里都有本不堪回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