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大夫开的单子出来,看见妻子,独孤雷震脸色又立刻变得铁青!对她视而不见,一把夺过被妻子搂在怀里像根木头似的女儿,径直走到交费处交钱拿药:一袋奶粉和葡萄糖,还有些消炎的小药片。做完X检查,独孤雷震对跟在后面哭哭啼啼的妻子说:“你回去吧,我们不回去吃饭!”说完把独孤司琴换一只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拉起儿子走出医院,往自己工作的单位方向去。
宋韵远远看着丈夫带着孩子进了单位宿舍的大院,知道他们的去向就放下心来。估计丈夫会带孩子们到他的老战友张家去,他家没有孩子。张家大姐是极好的人,他们待孩子们也很好,很喜欢司琴。宋韵想了想转身往家走,这才想起母亲还在家里不知怎么样了,她又一路小跑起来……
果不出宋韵所料,老张一见独孤雷震抱着孩子出现,就从屋里迎上前来:“怎么?这孩子怎么了?”他的声音把在厨房里忙活的张嫂给引了出来。
“琴!怎么了?怎么摔的?”张嫂边说边伸手接过浑身血污的孩子,“琴,你疼吗?看过医生了?摔到哪儿……”
“大嫂,麻烦你帮她换换衣服,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她没什么大伤,只是皮外损伤!”独孤雷震把刚刚在路上买的衣服递给张嫂:“琴,听话,伯母给你换新衣服,一会我们出去吃好吃的!”
张嫂叹口气说:“还去哪?在这吃吧!买了衣服还去吃,你挣几个钱?又能吃到什么?”说完抱着琴走了。
老张站在一旁看出了端倪:“小宋打的?这回可是过了!是我,早就狠狠教训她,有孩子还不知福,琴是个多好的孩子,漂亮又聪明!”
“咳,还聪明,就是聪明惹的祸!”独孤雷震愤愤地说。
老张看看他,知道得让他说说才行,于是对一旁的独孤司斌说:“司斌,到书房去写作业,一会我们吃韭菜炒蛋和老腊肉!”
独孤司斌笑着跑开,去书房写作业。
“来,坐一会儿,你大嫂会照看好琴,她爱着呢!一直指望有琴这么个孩子!”老张笑着,把一脸抱怨的独孤雷震让进屋子,沏上茶。
“你说说,有她这样的吗?非逼着个小孩子学那个鬼东西,看看琴的手,十个指头都像锉刀了!”独孤雷震还在生气。
“你说那个古琴?怎么会想起来让琴学?不是司斌学的吗?啊呀,也是现在,要早上两年,那可是四旧!也亏你们胆大还敢留着!怎么留下来的?”老张半开玩笑地问,自从他在陕西遇到这个小子,就特别喜欢他的直率和机灵,有时很喜欢逗逗他。有时他想,如果不是遇上这个少年他也许不会到云南来,他的戎马生涯也许就在1949年结束,错过后来精彩的十数年,也不会遇到妻子那么好的女人。尽管他们都是山东人,可是,如果不是到了云南,他们永远也不会遇上。“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是得好好批评她,再怎么着琴也是祖国的花朵,哪能容她这么打!还有那个四旧!”
“就是那个四旧闹的!也不是有意留下来,那东西一直就在屋顶的横梁上搁着,是上次漏雨修屋顶,我爬上去才发现。听我岳母说是我岳父的,他好这一手,一直从北京带到这来,就是测绘滇缅公路时也随身带着。解放时在边境上做测绘,遇上土匪牺牲后,也就只送回这个琴来,所以一直留着,做个纪念。其实我岳母弹得也很好,既然找出来了,也就让孩子跟着学学,让她高兴,反正现在也不禁这个!”他想了想又说:“琴也是调皮,不该把它扔出屋子去!”
“什么?”老张瞪大眼睛看着他。
独孤雷震哼了一声说:“我听宋韵说的,琴不肯好好弹,所以她想教训一下,结果,琴突然出手把那古琴从屋子里甩出去,还把窗子都打破了!”
“这丫头!很有你的样子嘛,那四旧坏了?”老张越来越有兴趣。
“大概吧,一地碎玻璃!一开始让司斌学,不过琴好像很有天分,她只是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她怎么就学会了,比司斌学得好。就像她会读司斌的课本一样,天知道她怎么学会的,你知道她能背毛主席诗词吧?可不是一两首!没人有意教她,不过她就是会,这可就奇怪了。前些天她比着一本什么‘天书’摆弄那四旧,居然让我岳母大吃一惊,说她会看琴谱!结果,宋韵觉得孺子可教,非要严格训练。说不定这丫头会是个人才,会是音乐界的梅兰芳也不一定!但是,琴不乐意,这些天开始窝工,出了今天的事!”
“天书?”老张奇怪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给气糊涂了。
“那上面的字我一个字也不认识!肯定是中国字,我就是一个也不认识!放在前两年,这只怕是敌特的密电码!”独孤雷震懊恼地说:“嘿,宋韵最好别再做这个梦,谁知道以后怎么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是破除对象!”
“嘻嘻,”门口传来张嫂的笑声:“天书?你还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呀!那是琴谱,和乐谱一样的东西。不过,你也说得对,最好还是别玩,我明天和她说说,把书收好,全当是个纪念就好。来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司斌说大夫说琴营养不良,这个可要注意!”
“真的!怎么会?我看琴这孩子胃口不错呀!”老张有些吃惊地看着独孤雷震。
“说是她吸收有问题,要到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
“那最好早些去,别耽误了。”张嫂委婉地说,“也是,就算吸收好,这些年头又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吃?春天还有些野菜,冬天也只好饿着!”
老张和独孤雷震都不说话,看着两个孩子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两个盘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不过饭桌上老张还是带给独孤雷震一个好消息,对知识分子的平反工作已经开始。从上面下来的文件中就有独孤雷鸣的名字,这可是自己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弟弟下放了差不多十年,一块心病终于解除!
“这么说,他可以回北京的学校教书了?那太好了!他一直是个好老师,只是有时管不住自己的嘴!”独孤雷震高兴地问上司。
“为一句话荒废了十年,他的代价也太大了,”张嫂惋惜地说:“他还没结婚吧?也近四十了吧?”
独孤雷震叹口气说:“是呀,早些时候忙着读书、教书,后来好容易遇上对心的人。可又遇上了‘反苏修’。嘿,我有时在想,当时我没有把他送到苏联去学习就好了!虽然是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可结果呢?被遣回原籍,幸亏有少数民族政策,没丢掉性命真是万幸!”
“我看他的难也就到头了,你看平反的第一批就有他的名字,过去的工资全补,还可以回原单位工作,复原职。他是研究机械的吧?现在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我记得他常给你寄些照片来,都是他获各种奖的吧?那时,他可是我们的骄傲,屈指可数的少数民族学者、工程师、大学老师,多好的人!”老张对独孤雷鸣还有清晰的记忆,那时他还是一个乐观向上的年轻人,一晃,十年……
他们不知不觉放下筷子,谈论起很久不敢说的往事来,一发不可收拾。这倒乐了那小兄妹俩,他们忘了吃,张嫂干脆把盘子里的腊肉和鸡蛋拔进孩子们碗里。虽然那老腊肉已经放了两三年,保存得很好,有点儿哈喇味,可孩子们还是觉得大快朵颐,他们打出生以来还没这么好好地吃过肉呢,还有鸡蛋!
独孤司琴爱吃鸡蛋炒饭,不过这也不是经常吃得到,在她生日和过年时才有。有时生病也会偶尔有一碗。不过那里面的鸡蛋只见一些零零星星的黄细丝,并不是一整个的鸡蛋。过端午节时她还会得到一个咸鸭蛋或者咸鸡蛋。有时是两个,独孤司斌会把自己的省下来给妹妹,她总是那么能吃,可是就是不长个,老是那么小!但是,他们的生活除了偶尔的鸡蛋几乎见不到什么肉类,肉票、豆腐票、粮票。如此等等的票,并不能保证他们有足够的食物,让他们不会在夜里被饥饿惊醒。
独孤司琴最熟悉的故事,是有关一个后妈和她的继子的事情,那故事这么说:有一个男孩,妈妈去世后不久,爸爸因为工作的地方很远没法照顾他,就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待这个孩子很好,每天他去放牛时都会给他做蛋炒饭。还让他带着去放牛时做午饭,晚饭也会给他做蛋炒饭,他非常感激后妈,觉得她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他爸爸也没给他吃过那么多的蛋炒饭!但是,他开始变了,变得又瘦又黑,整天没精神,不久他就死了。后来人们发现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蛋炒饭,他才死的!大人们给出的结论是:蛋炒饭很好吃,但是也不能常吃,多吃。
不过独孤司琴还是爱蛋炒饭。
独孤司斌今天也一样,把碗里的鸡蛋拔到妹妹碗里,独孤司琴则把碗里的腊肉拔到哥哥碗里。独孤司斌尽量捡碗里的饭吃,把鸡蛋和腊肉挑到一边。当他吃完大半碗饭时,他的腊肉和鸡蛋还有一堆。而独孤司琴碗里已经见底了,他又把碗里的腊肉拔回到妹妹碗里,自己忙着吃饭……
这是独孤司琴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鸡蛋,整整一大盘,而且是大块、大块的,黄黄的!还有炒得香香的腊肉也是一大盘!她不知道这是张伯伯的警卫员探家回来,给他从农村带来的二十个鸡蛋,他们一直不舍得吃,今天他们为她一下子炒了四个鸡蛋。
看这两个孩子吃饭,张嫂忍不住把头转到一边去,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独孤司琴吃着,吃着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觉得很瞌睡,不知不觉她睡着了,她的碗从手里落下来,差点儿掉到了地上,独孤司斌伸手接住了她的碗。
张嫂忙伸手把她接住,她才没从凳子上掉下来。
“这孩子!”独孤雷震吃惊地看着睡着了的女儿,他还以为她晕过去了。
张嫂忙说:“小声些,她太累,睡着了,没什么。我想她有些失血过多,吃饭也是要体力的!”说着她把独孤司琴抱出去,安顿在书房里的躺椅上,看着孩子瘦小的样子,想着刚才他们吃饭的样子,她的泪落了下来……
张嫂安顿好独孤司琴,转身回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几个罐头和鸡蛋悄悄包好,放进独孤司斌的书包。他已经帮着收拾好厨房,又回到书房写作业。张嫂给他看了几道题,教他第二天的课文,要他念熟。
回到外屋,老张他们还在讨论新近下来的文件,看来一场变革已经酝酿成熟就要开始。听他们的讨论,似乎还对这些文件的目的和指导思想有些异议,好像还有些犹豫和不清楚,不过他们一定会照文件去做。对于结果似乎还有些不确定,他们更关心的是这些文件带来的变革会产生的结果。
张嫂听了一会,觉得也许不是件坏事,再坏会怎样?孩子们现在都没吃的。她想起在自己工作的幼儿园,那些贫血的孩子们惨白的脸,哪有健康的样子!
“现在给知识分子平反,很快会有更多事情重新定位,希望会回到刚解放时那样就好了!”独孤雷震看着手里的文件说。
“那倒是,不过我有预感,回不到那个时候的样子,是一个新样子,从来没有过的样子!”老张看着手里的另一份文件说。
“不管什么样子,最好是能生产更多粮食,能让孩子们吃饱,穿好,就好!”张嫂看着他们简洁地说:“我们闹革命不就为了这个吗?可是,你们看看,孩子们有什么吃的!一年到头能吃到什么?三十年,时间够长了!”
老张惊讶地抬头看着妻子,这个安分,善良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她很激动呢,不过她说的是事实!
孤独雷震和老张都无言以对,再这样下去,若遇上大的自然灾害没准还会饿死人。就是当下无灾无害,可也还是粮食不够吃,副食更是寥寥无几,看看孩子们的吃像……
“嘿,看来非改不可,真得改!”老张狠狠地说:“瞧这些年闹的,和我们当初想的背道而驰!”
“看来已经开始改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只怕是前所未有。你听说了吧?很多知青都自行回城,有些事情我们始料不及,我听说,小程这里已经忙不过来了!”独孤雷震看着老张说:“说到知识分子平反,这些知青是个问题,他们这么大批返乡,户籍,粮食关系什么都没带就往回跑。唉,还有的连自家孩子都不要了呀!”
“什么?”张嫂吃惊地看着独雷震正问。
他苦笑着解释:“前些天我收到七婶托人写的信,说是托她照看的那个小孩子的母亲不见了,孩子还在她那儿嘞!还不见了七婶攒下的三十鸡蛋、十来块钱和几张鹿皮子。”
“就是年前说,要说给雷鸣的那个上海知青?那个嫁给林场工人,没两年就死了丈夫,还带着个儿子的?” 老张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惊讶地问:“不是说她要和雷鸣结婚了吗?怎么?跑了?”
“是呀,说只留了个条子,请七婶好好照看孩子,如果有机会,她会回来好好谢谢的。还说她对不起雷鸣。”独孤雷震皱着眉头说:“就雷鸣那直肠子,还想着可能是家里有急事来不及细说,走得急!还不让带信给我,七婶不得不求人写信。要我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女子的地址,就算她不和雷鸣过,也不能把个孩子丢给他吧?这孩子和七婶和雷鸣一点关系都没有!糟糕的是,自从七婶帮她带孩子没多久,她就住到家里了,说是一个人在山上林场害怕。雷鸣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上的牧场,所以也就随她住在家里,想着也有个人和七婶做伴,她们带孩子也方便。可结果没几天她就要那孩子叫雷鸣做爸爸了,说是孩子小,有个人认了爹就不会被人欺负,很有道理呀。雷鸣呢,那傻家伙,推辞两句也就糊里糊涂的认啦,现在,很多人都认为那孩子是雷鸣的呢。”
“找到地址了吗?”老张问。
“七婶说去她在的队上问过,说是上海来的,详细地址没留清楚,只知道个大慨。还把地址也寄来,可我看够呛。下边没几个识字的人,记录得一塌糊涂,连个名字都没有,就写个小莲,想找到她,难啦!”独孤雷震满脸犯愁。
张嫂突然说:“他们认识不是两三年了吗?雷鸣没有问过?我想他该是心里有底的,从前他不是在上海呆过一段时间吗?等他回北京把工作的事情安排好,再去上海看看,说不定看到他回复原职,那女子会回心转意!”
独孤雷震愣愣地看着张嫂,他想了想说:“那样还好,听说雷鸣和那孩子很是要好!”
“哼,我看算了吧!一开始她不是对雷鸣不上心么?要不是上次雷震回老家把七婶接来看病。她知道了雷震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突然把孩子交给七婶照看?不是要交给生产队大队长家看的吗?再说,现在不一样了,雷鸣可以回北京工作,谁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没准还有更好,更合适的,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也好过投机倒把的吧?依我说,找到那娘们,把孩子扔回去,各人的兵马各人带,转头就走,生活才开始不是!”老张厌恶地说:“什么人哪?你们还想着去重修旧好!”
张嫂看着丈夫说:“那孩子和雷鸣不是很好吗?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是?”
老张脸上泛起怪笑说:“你以为人人像你呀?我看她本不想让人找到她,要不怎么说对不起雷鸣?怎么留下孩子却不留地址?没这样当妈的吧?估计她对孩子也没什么感情,生他只是为了活得比其他知青轻松些,说不定这孩子得留下了,总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雷震?几岁了?听老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怜了这孩子!”张嫂又悲天悯人起来。
“唉,年前雷鸣来信说,他们结婚后就给孩子改名叫独孤司明,那孩子小名叫明明,辈份名就随司斌和司琴。他倒是个好孩子,比司斌小三岁,该有七八岁了。”独孤雷正丧气地说:“怎么那么没耐性,就半把个月的事。”
“啊呀,叫你别想那话儿经了,雷鸣的前途一片光明,得找个好的、实在的。怎么你也认着个骗子不放?”老张生气起来。
张嫂噗哧笑了:“也是,这是明摆着的,就像老张说的,好的多的是。别提了,哎,你妻舅们不是在上海么?让他们帮打听打听,找找看,如果找到了,就把孩子送回去,怎么也得负责认吧?若是找不到,哎,就送我这里吧。”
独孤雷震笑起来:“大嫂,我干脆把司琴给你好了,她就跟你对景,和她妈,她都死杠着,要她东,她往西!好了,不早了,今晚那么麻烦你们,真是过意不去。我看,我们也该回去。只怕他外婆急成什么样,他妈说不好又在以泪洗面了!”
“哈哈,看来你和小宋是很对景,连你也学得这么文雅起来!”张嫂大笑起来。
独孤雷震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老张笑着说:“得了,别再笑话他了,把孩子抱来给他罢,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真的稀罕了!我还真稀罕,这么好的孩子。”
张嫂笑着进屋去,把睡得天昏地暗的司琴抱出来。
“明天你就写信叫雷鸣来,这事宜早不宜迟。那孩子也得想想办法,能还回去当然好,而且早比晚好,时间一长有了感情就麻烦了!”老张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大嫂说的也对,下星期我妻舅来时我和他谈谈,也是个办法。”独孤雷震说:“他熟悉那里,该有些办法的。”
“他要来?倒也巧了!”老张一笑。
独孤雷震说到:“是呀,下星期是我岳母六十岁生日。他和我岳母也有二十年没见了。”
“唉,时间真是快!我也快二十年没回家了……”老张感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