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下来,忙请了先生来看看孩子,说是受了惊,还好不碍大事,开了方子来。李家三少爷让伙计跟着先生去取了药来,煎好给孩子喂下,见好些了,宋家少奶奶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洗换一下,吃些东西,这一晚总算能睡上一觉。
第二天老师和学生们告辞,接着往南去。送走他们,宋家小姐才发现自己的脚实在是惨不忍睹,水泡全烂了,一双脚都在流黄水。再看看嫂嫂的,也是脓血不断,她又哭起来,倒不是哭痛,是哭自己总算逃出命来。嫂嫂安慰了她几句,到家,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公公婆婆,难说他们运气好些,已经先一步到南京了。
见小姑子安静些了,宋家少奶奶这才向哥哥打听起家里的情况来。原来自己是极其运气的,在这里遇上哥哥,晚上半天,就遇不上。他在这里为的是把库房里的存货发往上海租界里的分号去,其它店里的已经都运走,这里已然是空了。在他们到的那天,他们原定下午就离开的。遇上了妹妹他这才留下来,这里是不能再呆,要尽快离开才是。当晚,哥哥就让可靠的伙计放了船,送妹妹回南京家去,自己则孤身一人追着货往上海去。
一路还算顺利,进了南京,宋家少奶奶的心就往下沉!看来还得走……
这里已不是自己熟悉的南京,到处一片混乱,昔日的清雅已经荡然无存,到处是提着大箱、小包的人往外走,码头,车站已无次序可言。不知家里如何?带着七上八下的心,她进了家门。
家里却是十分安静,甚至有些凄凉。院里没有以往哥哥嫂嫂,侄儿侄女的身影和嬉笑。就是几个嫂嫂平日里的小性子斗嘴,她此刻也是十分的怀念。
时局容不得她多愁善感,见了父母。母亲看到她那双裹了白纱布,还在往外渗血的脚,老泪纵横。想着她还未出月子就这样的逃命,心酸不已。再看看几个外孙,一时悲从心起,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好在孩子们没事,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你就别这么难过罢。倒叫亲家小姑笑话。谢谢你一路照顾他们母子,真是为难你!”李老先生劝慰着,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宋家少奶奶忙着打听有没有自己公婆的消息。看着亲家公轻轻地摇头,小姑子小声啜泣起来……
“也许他们和学堂往南去了罢。你们也别太难过。若是这样,也还好,直接往南边去,少些劳顿。这里只怕也不是长事,有消息说要迁往陪都重庆去。你丈夫不是先去了那里么?他还好吧?”听到父亲的话,宋家少奶奶心直往下沉,不知道公婆逃出来没有。
老夫人安顿他们住下,请了西洋医生来给她们诊治脚伤。好在家里平日留得些西药,将就着让西洋医生选着用,她们的脚伤愈合得很快。
在她们养伤时,老先生却已经在暗地里要信得过的伙计买好去重庆的船票,打点行李。计划着让她们带着妻子再往远处走,自己打算留守家业,和老太太一商量,她却不愿意离开,说自己已经七十的人了,一路上会给孩子们添麻烦,也经不起折腾。再说自己也不想在往哪儿去,死也死在自己家里。于是两位老人固执地拒绝孩子们的请求,拿出银元,遣散佣人、伙计,自己则留在南京的老宅子里说是看家。
一别成永诀,在宋家少奶奶带着小姑和孩子,一路颠簸到达云南后不久。南京沦陷,日军征用民宅,老先生和老太太一把火,烧了自家园子里新盖的西洋楼和百年的老宅子,一起和守护的家业化为灰烬……
李家兄妹从此各自天涯,聚少离多。
宋家举家离开北平,前往南方,几个孩子因为读书和工作分散在南方各地,继而辗转飘零在世界各地。老先生和夫人在重庆暂住,长子在昆明买了一院房子。这还多亏妻子家的绸缎铺,她家这里的掌柜精明世故,游交结广,给他们早早谋得这一处产业。宋家长子带着妻儿妹妹安顿下来。不久父亲应聘到西南联大任教,举家来到昆明和儿子同住,一起又过了七八年虽然清苦,也还平安的日子。这期间宋家又添了个孩子,小姑出嫁,宋家少奶奶丈夫经常不在家,不得不独自带孩子。她已经从不谙家事,学会了洗浣针织,操持家务,管理店铺样样在行。在院里养鸡喂鸭,在菜市上和人讨价还价,在米店精明细量,和婆婆一起俭省度日,教养几个孩子。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国土,大学北归,公公年事已高,辞去大学的差事,跟几个儿女回上海老家养老,所幸家里的老房子还在。长子因聘期未满,又有妻小,到上海不易安顿,但大些的三个孩子由父母带回上海念书。自己和妻子还有最小的孩子暂时留在昆明,只是这一暂时却成永远。
接下来的内战更令生活困苦,北归无望。时间一晃,四九年,宋太太才明白丈夫不回北方去的原因,一切原有安排。她才知道为什么小儿子出生,他只匆匆回来了一个星期。接着昆明和平解放,事情到这一步,丈夫更加忙起来,忙着去做新建公路的测绘。不久又开始勘测国界线,总之他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次回来心情都很好,常带些野味回来,不久小女儿出生。在上海的公公、婆婆也不错,小姑带着自己的长子在解放前去了欧洲,家里难得的舒心两年。好景不长,昆明和平解放后没几年,丈夫在一次勘测国界时遇上土匪,遇难时只有三十八岁。宋家成了烈属,那时宋韵只有九岁,宋太太拒绝公婆的邀请,独自带着孩子留在昆明,那时她已经是一位小学教师。
李家长子听到消息,回国专程来看妹妹,其实是想带她走,那又谈何容易,考虑再三,她让哥哥带着刚上初中的四儿子去广州,从那里他们去了香港,从此没了音讯。
宋韵和母亲相依为命。文革开始,因为出身的原因宋韵不得不从中学退学。母亲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学校,在一家街道办的工厂里劳动。说是工厂不如说是作坊,做的是染布的活,没有任何机器设备,全凭手工,只出一种布,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她的双手常年被靛蓝染得青黑。家里的店铺早已经公私合营,一院房子也被收走,只留下临街的一楼一底。底是门道和一间狭长的廊子,马槽,马桩还在,丈二宽,三丈长,旁边就是门洞。廊有一半被隔成半间房,没有窗户,堆着年代久远的破东西。所有的神秘,恐怖故事就从这半个隔间上来。说那个殉情的女孩,死前就被关在那里面。门道有七八尺的样子,从前马就从这里进出。一道窄窄的梯子在门道边上,二楼也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只多了门道上的骑楼,旧时楼上住人,楼下拴马。这门道对着连着后面正院的过道,一口井在墙角。传说那个殉情的女孩儿就是跳了这井,她的魂,常常出来闹鬼。所以当时的房主才急着出手,搬到风水好的地方去了,外地人才买得到这房子。其实不过是国事紧张,战火不断,原来的人家精明殷实,卖了房子,赚了路费,往美国去了。
这里是正院的后门。正门是在侧边的巷子里,青砖挑檐,简洁气派。正院被收走后,封住了这边的门,高大的山墙没有一扇窗,挡住了西晒。当那唯一的角门被堵上,宋家母女就此和从前的幸福,受人尊敬,衣食无忧告别。这临街的一楼一底和门道就成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像是正院高墙下倚墙搭成的破烂窝棚。唯一的影子是井边的一棵玉兰和缅桂,瘦小干枯。因为井是口枯井,没有水,坊间的说法,水眼被那女鬼堵上了,这里是鬼宅。
在宋家聘下前,这是原来房主人家下人住的地方。沿着这里的习惯七下八上的格局,即楼下高七尺,楼上高八尺,土坯木质结构,腰墙,格子窗,几扇四尺的窗板。而后面的正院却是高大的走马窜角楼,宽阔的走廊,细致的雕花柚木门窗,高大气派,明亮的门窗玻璃,据说是香港发来的外国货,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影壁假山鱼池。宋家买下这里后,就把这个不成样子的地方当成杂物房,只是把从前房主家的东西清理了一下,就往里面扔些用不着的东西。正院被收走,只许母女俩带几件随身衣物,和必要的生活必需品出来。看在遗属的份上,留下这里两间破败的屋子权当她们的栖身之所,好在没有批斗,也没有游街。宋太太虐来顺受地带着女儿在这里悄悄的生活。连房子都不敢清理修整,只是在蜘蛛网和一堆破烂里,清出一小块地方,将就从前的通铺,铺上草席,两条薄棉被,一块旧床单。再在廊下用废砖瓦搭成火塘,生火做饭。丈夫从前的同事看不过去,给她们悄悄送来一个用旧铁桶搪成的炉子,这才算有了样像样的家什。就算这家什她们母女也是悄悄地躲着用。女儿虽小小年纪,但是胆大,在红卫兵来之前,就悄悄把父亲的遗物藏到这边。收去的房子很快成了一所中学的办公室和学生宿舍。这学校是收了巷子里的几个院子,打通院墙弄成的,宋家的院子较小,屋子开间也不大,放不下几张书桌,前院的三间堂屋合适做办公室,后面紧贴着马房院的正院,当做女生宿舍倒是正好。
事情并没有这么结束,上山下乡开始,女儿并未幸免。既然要去,宋韵鼓起勇气,提出去父亲牺牲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荒山野岭,是谁都不想去的地方。但是对于改造一个十几岁的资产阶级小姐,那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而且,新成立的公安部队就有一支要往保山方向去,一直到边境。很顺利地,宋韵在母亲的眼泪里踏上了父亲勘测设计,走过的路。
其实并没有完整的路,在宋韵脚下的,不是路,泥坑、水洼遍布。时常跳出来小动物还只是吓人一跳,偶尔看见野兽,毒蛇也不过见人就跑。一路的疾病,蚊虫才是看不见的恐怖。宋韵命大,没有像其他几个同伴得疟疾死在半路上。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哭着,走着到了目的地。好在一路上领队的人和同行的部队对他们不凶,有时政工人员不在时,还对他们很好,给她们吃的。把马背上驮的东西卸下来,被在自己背上,让个女孩儿骑马。有时候政工人员突然袭击,部队上的人会替她们搪塞。有时和他们一起的战士,还以他们故意让女孩儿走路,拖延部队进度,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跟上部队,吓唬政工人员。枪杆子在谁手里,谁就有道理!没过几天,政工人员就难得来查看,他们自己也是要死不活了。宋韵就这么走一段,骑一段马,含着眼泪到了目的地。
到了地方几个女孩儿被分派了工作,宋韵她们能写会算,就在驻地帮着记账,清点。筹建学校,医院,邮局,合作社,不久,她们就都有了自己正式的工作。没有几个人再提起她们的出身。“只要自己工作努力就行!”宋韵自己告诉自己,“在城里连书都读不了,在这里却可以工作,在城里根本不敢想的体面工作。难就难吧。爸爸学问高了去了,不也这么干?”
想着自己在染布厂和妈妈辛苦紥布料,时时还要陪着小心的日子,这里虽然艰苦,心情却好多了。她拿出前所未有的精神和干劲,在医院的消毒室里蒸煮器械,认真地清洗瓶瓶罐罐。在诊室里忍住恶心帮人更换药、绷带,在病房里给人端屎端尿。她几乎是边干边学,医生会在空闲时给出身好的学员上课。不过并不在意她在门口听,有时医生还会让她把药棉带到上课的地方来,要她在门口的长椅上扯棉球,裹棉棒。说是要她看着晒在院子里的绷带,别让风吹跑了,驱赶飞来的鸟,别让鸟拉屎在上面。就这么着在门外,在诊室里,病床前,宋韵学出了个所以然。渐渐的,人们似乎忘了她的出身,在自我检讨的大会上,她自己关于这一段的陈述也没有人感兴趣。倒是在城里她无法参加的集体活动都找上门来,她可以去参加联欢,可以参加聚餐。只是,环境异常艰苦,她养成习惯,睡前站在屋中央,先抓住被子一角,把被子全抖开,时不时的会有蜘蛛,蜈蚣什么的掉出来。用一根竹竿把蚊帐、床铺拍打一遍,有时会有老鼠,或者蛇爬出来!睡着、睡着会听见房梁上可疑的,鬼鬼祟祟的悉悉索索声,茅草屋顶上是更古怪的声音。张开眼睛,也许一双更奇怪的眼睛正在那里看着你!门窗一定关严实,否则,你不知道第二天会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野兽蛇虫和你一起醒来,在你开门开窗的一霎那从你身边冲出去。这是运气好的,运气不好,还被它们蜇一下,咬一口,不致命也要你疼上几天、个把月,留下难看的疤痕。糟糕的是,它们大多都是致命的。蚊香是个好帮手,那味儿赶不走多少蚊子,却让很多动物讨厌。最后,经历了这凡事总总,宋韵变得在这些事情面前镇定自若,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终于,她得到了一个星期一天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