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对林宛如来说十分难得可贵,那么愉快,连她自己都惊奇,这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能和自己那么愉快轻松地交流。有些时候甚至比自己过世的丈夫还要了解自己。从前她曾想丈夫过世后,再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了解自己,欣赏自己。然而,眼前这个人,那样的思想,那样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暖……
她的心里面有东西松动了,就像春天里融化了坚冰的山泉开始缓缓流动,有一种难于说明,却又是那么明确的愉悦的暖流在血管里暗暗流动。她觉得有些自己觉得已经死去的东西,好像又活过来了。那种轻快的,柔和的,舒适的东西,那种让人欲罢不能,在自己这个年纪应该感到羞愧的,那种哪怕是罪恶也想要扑过去的感知……
等等,那是什么?为什么?真的是罪恶吗?自己有权再要吗?孩子们……还有孩子们……
想到这些林宛如不得不苦苦约束住自己,有时有意地避开和独孤雷鸣单独相处。可是,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心十分不耐烦理智的束缚,自己能控制多少?能控制多久?有时她巴望着暑假早些结束,有时躺在床上想明天一早就找个理由离开。可是每当清晨来临,那令人温暖的阳光唤醒山谷,她的心立刻改变主意,为什么离开?不,赶快起来,收拾打扮好,女为悦己者容啊……
走过那么些地方,见过无数的人,若说还有什么人能让自己过目不忘,几乎不可能。在见到那个坐在长途汽车窗边的娇小女人之前,独孤雷鸣十分自信自己的阅历和定力。也因此,他的笑容里才有那一丝有意无意的嘲笑。然而,当长途汽车进站,和自己聊天的站长说:“车来了,那女教授也来了……”他笑着掉头,打算在车厢里找到那机灵古怪的侄女儿,给她一个拥抱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是一个能让自己过目不忘的人。疲惫中仍然带着一种尊严,不可侵犯,但是并不呆板。自己想都不想抬脚走到车门前,车门一开,接住跳下来的司琴,给她一个拥抱却不像以往一样全心全意的只为她。在心里,独孤雷鸣想着那个人,只希望那个人是和侄女儿一起,要到自己的城堡去的人!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车厢,谢天谢地!那个人起身并没有独自走向车门,而是上前扶起坐在前排的亲家妈妈,如愿以偿!只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这人和嫂嫂说的一样,和奶奶说的一样!他完全忘了没见到真人前,自己是如何的带着可笑的先入之见,耐着性子听完养母的唠叨,带着怎样的嘲弄读完嫂嫂的家信。就是哥哥当面和自己谈起这个人时,自己又是怎样浅薄地,有意无意地和他开玩笑,说他们怎么喜欢走极端?好在这次他们没有那么明确地谈起这件事,只是说要谢谢这位老师,临时能让司斌的考分提高那么多,优势全在这英语上。“废话,司斌的英语怎么可能差,就是司琴这会子也能说个十句八句。那可是我自己教的,我还不清楚!”当时自己心里就这么想。还好没有说出来,还好依了养母的意思请她们来……
整个七月对独孤雷鸣来说那么愉快,不论提到那个话题,对方都能明白哪是什么意思,出处在哪里,怎么回答。完全不用自己费力地解释那是谁说的,在哪本书里说的。老实说,等自己解释完,刚才的兴趣,情趣也烟消云散了,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情变得索然无味。林宛如不同,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就算自己时不时露出来小小的尖刻,她也会巧妙地化解。在这一切之前,她那么美,一种不论灵魂还是外表都体现出来的美,让普通人肃然起敬的尊严的美。这要有十分的才能和自信才敢去接近,去了解的美,否则只能远远仰望的美,这正是自己希望得到的美!
谁说只有女为悦己者容,每天清晨,独孤雷鸣想的,就是让林宛如看到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同时看她的美丽和聪慧。她没有因为自己务农而轻视自己,再好没有!她没有因为自己放弃回北京而不理解自己,看不起自己,还有更好的吗?她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创造的一切,欣赏自己,上天从不负有心人!整个七月独孤雷鸣说了许多话,多过过去十年的总和。他愿意用那失去的十年来换这个月的快乐,对于那十年愿意抱着更宽怀的态度去原谅,去释怀,因为有爱。
顺其自然,孩子们过的愉快,玩得尽兴。两位老太太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有意无意地撮合。
然而,八月的开始有些让独孤雷鸣疑惑,林宛如七月里那种愉快,没有隔阂,那聪颖的态度,被一种时不时出现的犹豫不安的情绪代替。足以让独孤雷鸣怀疑,自己对她上个月的感觉有偏差,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自己太过于急切让她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让她顾忌?整个八月里,大部分时间就在两人间这样的犹豫不安中悄悄流逝。
外婆和奶奶看着只能干着急,一天傍晚,司琴和林皓从外面回来,没看见三叔和林姨。林皓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问:“外婆,看见我妈了吗?”
外婆听见她严肃的声音一惊:“在呀,刚才还在!”
正在上楼的司琴回头对她说:“会不会在鸡圈那边?这会儿该喂鸡了!”说着自己上楼换衣服去了,她的衣服在树林里扯破了个大口子。林皓二话没说,掉头往鸡圈跑。
司琴回到自己的角楼,看见通往屋外的格子门开着,觉得奇怪,这会子没人会来开门,那会让蚊子飞进来。司琴走进屋子,听见外面花园里传来林姨的笑声。“她在和谁说话?”司琴好奇地悄悄走向窗子,从那里她看见林姨坐在自己的吊篮椅里,膝上放着一本琴谱。三叔坐在吊篮椅旁的藤椅里,倾身面向林姨正和她说话,前面的小几上放着一张琴。看来他们正聊得开心,司琴确定他们没有聊有关自己和古琴的逸闻趣事,那不是这种笑法。司琴觉得有意思,正打算去和他们闹一闹,于是悄悄退回来,往门口走。却看见林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定定地站在纱门前,看着露台上的两个人。司琴看着她轻声叫她:“林皓……”
林皓突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司琴,那样的表情司琴终身难忘,羞辱,愤恨,敌意统统写在她脸上。然而,她突然换上一副愉快的表情打开格子门,跑到露台上,边跑边快乐地叫着:“妈妈,妈妈, 你快来看,我想我找到冬虫夏草了!上次来司斌哥哥教过我怎么找草药……”
林宛如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站起来匆匆来到她跟前,慌乱地说:“哦,是吗?我还以为只有藏区才有虫草……”
林皓尴尬地站在那里,要哭出来的样子。清醒过来的司琴跟出屋子,拉起林皓的手说:“奶奶叫我们吃饭了,走吧……”
“我不吃你家的饭……”林皓大叫起来,冲向屋子,跑了下去,司琴跟着她跑出前门,往树林里去了。
餐厅里的奶奶听见动静,跟出屋子,在门廊里看着两个孩子消失在树林里不觉得叹口气。外婆叫起躺在厨房门口的大头要它跟上两个女孩儿,大头一声不吭地跑出屋子追着她们去了。
屋顶上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林宛如的泪先流了下来,她掉头往楼下跑,去找女儿。独孤雷鸣站起来,想了想也跟了下去,他心里明白了这个他爱着的人的处境,两个孩子是不是能够接受?
独孤司琴在树林到处找林皓,看见大头跑到自己跟前,拍拍它的头说:“去,找林皓!”大头冲着她轻轻呜咽,司琴拍拍它说:“走,我没事……”大头看看她,掉头往‘锅底坡’走,司琴跟着它一直走下草坡最深处,那里已经是草甸的边缘。接下去是杂乱的灌木从,只有山羊才会停留的地方,也是蛇鼠最多的地方。大头抬头在风里找了找,顺着灌木丛边缘往‘锅底坡’的另一边走,顺着这边的山坡,上到顶,那就是落凤岩了。陡峭的石壁突兀地,直直的立在草坡尽头,高耸入云,岩壁顶就是灰白,平坦,镶嵌着几个水池的落凤岩。一块巨大的整体岩石平台突出在半山腰,那里的水池不大,水不多,但是深,从不会干涸,从这边,只有岩羊才能爬上去。上次来过暑假时,司琴带了些莲花种子来,除种在下面院子里水池里的外,其它几颗就被他们埋在落凤岩的水池里。司斌、司明和林锐还特意背了些泥土倒在水池里。林皓这次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骑马到落凤岩看那些莲子长成的莲叶,莲花,而且爱上那里,得闲就往那里跑。司琴担心林皓会自己顺着山壁往上爬,于是加快脚步,往山崖底赶。大头感到了她的焦急,汪汪叫着,在前面跑,太阳渐渐西沉。司琴气喘嘘嘘地爬上草坡顶,抬头在崖壁上找林皓的身影,她并不在那儿,松口气。司琴往草坡上看, 也没有林皓的影子,倒是大头在往草坡边缘走,司琴想了想跟了过去。走了不一会儿,太阳已经下山,落日的余晖正渐渐暗淡,山峰的阴影越来越浓,光线越来越暗,意味着找不到林皓,她就要在这山里迷路了。司琴加快步伐,大头急切地在前面小跑,不是回头催促司琴走快些。司琴有些疑惑,大头看上去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林皓看样子是不会自己回去的,于是再次对大头说:“找林皓,大头,找她……”大头停下来,坐在草地上迷惑地看着司琴,有些不明白的样子。司琴走上前,拍拍它的头说:“去,找林皓,带她回家……”大头想想,站起来,更加直接地往西走,那是回家的方向。司琴想了想,大头还从未理解错过自己的意思,看来林皓往这边走了没错。可是她回家去了么?司琴小跑着跟上大头,向草坡的另一边走,大头开始一边走一边发出低沉的呼号,那是它召唤猎人的叫声,前面是一片第一次来时,三叔带着孩子们种下的红豆杉小树林,现在已经丈把高了。月亮出现在山峰上,光线变得明亮起来,司琴跟着大头穿过小树林,远远看见两匹马跑过来,司琴看清那是司明骑着小黑跟着白雪跑过来,原来大头呼唤的是白雪。
白雪跑到司琴跟前停了下来,司琴这才觉得自己的脚又痛又软,鞋子里湿乎乎的,想来是起水泡又破了。她没想到的是她已经在林子里找了三四个小时了。林皓在草场、树林间迷了路,不停地绕圈,大头跟着她的味道也在绕圈。司明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骑在马上干巴巴的对司琴说:“上马,那丫头跑不远,只是迷路了!”
司琴叹口气,一言不发,白雪低下头蹭蹭她的脸,安慰她。“我还好,白雪,谢谢你!”说完她踩着脚边的一块大石头,爬上马背。
“大头,别在绕了,这边,那丫头不会离房子太远,她爱命着呢……”司明淡淡地对狗说。大头似乎明白了他的话,起身往家的方向跑,白雪迈开腿快步跟着它跑上山。“司琴小心,避开那些石头窝子,别崴了白雪的脚!”司明大声在司琴身后说着,不慌不忙地调转马头,跟上她们。
“司明,我知道林皓不好过,别这样好吗?我也知道你不好过,可是……”
“我有什么不好过?司琴?为什么?我倒好奇了!她不好过?我看她要大家都不好过,不信,你等着瞧……”司明不满地说:“你等着瞧,这些天只有你这家伙像呆子似的,成天傻哈哈地高兴,别人做样子给你瞧,你都不知道……”
司琴叫停白雪,立在月光里等着司明赶上来奇怪地问:“你说什么?司明,我知道林姨和三叔合得来,我觉得他们能高高兴兴地说话,比和其他人说话都高兴,怎么就是做做样子给我瞧了?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啊,我没说他们!”司明在她身边越过,停都没停。
“那是谁?为什么?”司琴催马跟上他。
“林皓,当然,她还写信给她哥哥了……”司明的声音顺风传了过来。
“她自然要写信的,她和林锐说好了每个星期写封信。”司琴不以为然地在司明身边跑着:“得赶快找到她,别让大猫遇上她才好……”
“不会的,你以为谁都像你吗?傻丫头,她好好的在大杉树底下,等着你去接她回家!”司明抬头看司琴一眼,奇怪地笑起来:“天知道你将来要吃多少亏?哎,好了,也许你吉人自有天相……”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话,司明,真是……她若有这种想法,干嘛在林子里跑那么一圈?她是不会去找死,这个当然了,谁会那么想!她不好意思自己回去,这个也正常,我和妈妈吵架,每次都是司斌来张伯伯家接我回家去!”司琴不高兴地说:“若真的林姨喜欢三叔,三叔也喜欢她,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是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哈哈,司琴,原来你真是有天照看着,奶奶说得对,天上星宿巧合……”司明笑着说:“我看他们彼此喜欢,这是真的,结婚,那是不可能,我猜,这会子林锐已经想好法子,林皓跟着执行,你看着吧……”
“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三叔,还是不喜欢这里?”司琴奇怪地问。
“唔,你还不明白,将来会明白的,喜欢这里?如果仅仅是喜欢这里他们就同意他们妈妈结婚,我就把他们打出去!”司明平淡的说。
司琴再次叹口气说:“算了,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别说了。瞧,林皓在那儿……”她抬手指着草坡的一边。果然,林皓正和小芸骑在白砂糖背上跟着大头从乱石窝那边过来。
司琴迎了过去,司明跟着她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你还好吧?林皓,没遇到大猫,野狗吧?”司琴关切地问。
林皓动动嘴,却没发出声音来,把头转到一边。
“她好好的,司琴,别担心,我们回去吧,你们也饿了吧?”小芸打着圆场,边催马向山上的房子走去。
月光下那城堡一样的房子是那么美丽,充满童话色彩,就是这时从那些明亮的窗户里,飞出天鹅来也不让人觉得惊奇。而这时在司琴看来却有些凄凉了,想想那大房子里其实只有奶奶、三叔和司明,司琴不觉得叹口气。一路上只有时不时马蹄踏在石头上的嘚嘚声,几个孩子安静地往有灯光的方向走。还没走到半路,司琴就看见林姨从草坡上的大杉树影里冲出来,迎着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马背上的了林皓,她松口气,忙着问:“小皓,你还好吧?没伤着吧?”
小芸把马停在林姨身边,林皓紧紧抱着她的腰,把头转到一边,对妈妈的话不作回答。林宛如上前,伸手拉女儿的衣袖:“小皓……”林皓猛地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她的泪落了下来。小芸体贴地说:“林姨,我看她太累了,我带她先回去吧,睡一觉会好些!”林宛如哽着喉咙点点头,小芸道了再见,驱马往前去了。
司琴看见三叔正骑马往马廊后面的山上下来,看来他从另一个方向兜了一圈,想必林皓一定看见他了,只是躲着。此时她正和小芸从三叔身边经过,三叔和小芸说了几句就匆匆往这边来了。司琴看着哭啼着的林宛如说:“林姨,林皓没事的,只是绕了一大圈,累了,我这就去看看她,没事的,你放心!”
“好,司琴,替我看着她……”林宛如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司琴给司明一个眼神,司明奇怪地一笑,催动小黑往家去,司琴骑着白雪往马廊跑了,留下两个苦命的人在草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