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姨妈和表姐来送行,带来舅姥爷的礼物,几套织锦的被面,缂丝的披肩,小斗篷说是给司琴的礼物,外婆家的特产。表姐来实践自己的若言,带两个表弟、表妹去看外白渡桥。姨妈则和舅妈们一起带着妈妈去买东西。没有小孩子在身边,她们逛得十分开心。
司琴和司明和几个表姐妹、兄弟往外白渡桥去,都高高兴兴地领了零花钱,跟着表姐出门。他们只不过是以去那里为名,借机去逛了他们喜欢的地方,吃了零食,买了喜欢的书,一路逛到桥边已经下午三点。司琴出人意料地没精打采,只是跟着他们到处逛,除了吃雪糕,买糖,她都提不起精神来。那座桥也是枉然地立在她面前。倒是司明,好奇地远远见到那桥,就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它真大!真漂亮!”引得四周的人们回头微笑地看着他,他那地道的上海腔又叫人好奇。而司琴只是以“哦……”来回答他。
他们来到桥边,桥上车水马龙,那巨大的钢梁更加引起了司明的兴趣,他高高兴兴地看那些往来的车子,数那些钢梁,全然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司琴想起了那天司明不在,舅妈和舅舅的谈话。舅妈说司明妈妈也太不负责了。舅舅说她还是对孩子很细心的,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归宿。舅妈说那不是她细心,是这孩子命好。不论什么地方,什么人,她都会随意地丢下孩子的,卖了他也不一定。只是现在没有卖人的了,舅舅反而对舅妈说别那么刻薄。
司琴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司明妈妈会这么对他。自己常把妈妈气得跳起来,可妈妈也没有不要自己。妈妈这些天还把如果自己有司明的三分之一,妈妈就会幸福得像在天堂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其他几个孩子逛,不觉间,天已经晚了。孩子们却在路边的一个转角发现了新开的一家书店,有很多连环画,有些是新出的。他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后悔一路上零食吃的太多了。司琴和司明已经有不少连环画,这也是他们和其他孩子起冲突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有跟着进书店,告诉表姐他们在桥头等就回到了桥上。司明对那桥十分入迷,还说回去要画下来,要是山上有那么一座桥的话,路就好走多了,那该多好啊!司琴对他说的山路没什么印象,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着迷。“不过他高兴那就随他吧。”她想,以其和那几个刁钻的表哥、表姐在一起,不如再和司明去看桥。
桥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偶尔有汽车往来。夕阳已经落到江里,桥改变了颜色,看上去十分庄重,司琴再次走到桥上,从桥上看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心想:司明看来真的是找不到妈妈了。想到司明,她下意识地回头找司明。一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女人向她迎面走来,隔断了她的视线,司明被那个漂亮女人挡在身后。司琴撇着头想绕过那女人看看司明在不在那边。那女人走得更近了,司琴被她的脸吸引住,她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
看到一个小孩子这样大胆地看着自己,女子看上去有些恼怒,狠狠地盯了司琴一眼,迅速地从她身边越过。
这时候在桥头的司明发现看不到司琴,大叫起来:“琴,琴,你在哪?独孤司琴……”听到他的声音,司琴立刻想到他的额头和鼻子,和这个盯着自己的女人有些地方很像。
那女子听到司明的声音吃了一惊,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司明看到那女人立刻停了下来,继而向她跑来,张开嘴像是要叫她。司琴却看到在她眼睛里的惊恐和恶意,她的眼神很快变得恶狠狠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跑过来的司明。司明没喊出声来,反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女人看见他停下来,这才慢慢地转身,朝着她要去的方向迈开坚定的步伐,稳稳地向前走去。司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司琴明白了她是谁,立刻拔腿追上去喊:“阿姨,阿姨,你等等……阿姨……”那女人的高跟鞋声快了起来,几乎是跑,司琴提高了声音:“阿姨……”
“司琴!”司明的声音突然吼了过来,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坚定。路人被他的声音吸引,都在看他。司琴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司明,司明冷冷地看着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镇定,司琴看得心里发寒。
“随她去……”司明走上前来,拉起司琴的手,司琴感到他的手有些发抖,手心冰凉。他拉着司琴掉头往回走,司琴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因为她不时回头,希望那女人会转身回来。但是没有,她连头都不回,径直地走过桥,扬长而去。拉着她的司明也是头都不回,拽着她快步离开外白渡桥。
回到家,孩子们又得到一顿教训,太晚了,直让大人们操心,不过还有更晚的,妈妈们回来已经九点了。司琴没敢说桥上的事,司明话更少。客人们离开,舅妈和妈妈收拾好行李,舅舅、三叔把行李先送到三叔住的招待所,那里离火车站只有一步之遥。没人提司明找妈妈的事情,人们终于承认那女人是存心不要这个孩子,也不是意外的事情,所以也就绝口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们起床,吃过早饭,向舅妈告别。赶到车站三叔已经把大包、小包拿上了火车,鉴于来时的教训,这次妈妈买了卧铺票,而那些大包小包也才算有地方放。这一路上司琴还好,司明则话少,还是一如既往地看着妹妹,司琴似乎一夜间长大了不少,不是那么难以控制。至少可以和她讲道理,没那么倔,这算是宋韵此次上海之行的最大收获。一路上司琴没再让她操多少心,她能安静地躺在铺上听司明把《匹偌曹》念完。听他念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人难过,司琴乖乖地听他念,脸上有一种似懂非懂的神情……
回来的路没有去的那么艰难,宋韵的心思却并不少,反而更加沉重。小叔已经告诉她,他不会回北京,也不留念上海,他已经办清所有手续,回老家上山去。而且也不会在城里的大学任职,只想回老家上山去。很多地方已经开始承包土地和山林,回家后他把老家的那些荒山包下来。他已经在那里种了十年的树,还悄悄在废弃的林场里开了几个苗圃,他已经开始自己培育种苗,药材,名贵树种,驯化野生的花卉,很多树已经很大了。那是自己喜欢的生活,那才是他要的。还要带着司明回到山上去,城市并不是他们的归宿。在北京和上海他买了不少林业方面的书,从现在开始学习如何管理好山林。宋韵在火车上才听到小叔这么说,以为是开玩笑。后来看他说的那么认真,脸上没有赌气抱怨的样子,而是认认真真,坚定乐观的表情,明白他说的是真话。
想着在上海看到的听到的,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若不是遇上丈夫。那政委又极好心,正直勇敢,有能力改写自己的简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母亲也许还在染布,又哪里来这样可爱的一双儿女。想起包里的那本《安徒生童话》,不由得悲从心起,也就没有劝小叔好好再想想之类。安静地听完小叔的话,也觉得他的办法可行,也许,按自己的想法,给自己干是合适他的办法。见过自然的残酷,也感受过它的美妙。知道劳动的辛苦,也收到劳动的果实。再说小叔不是个没三不着两的人,他一定是已经想清楚了才这么做。那么,就祝他好运吧!
回到昆明,宋韵找到机会和丈夫说了小叔的事,希望在他们兄弟谈这件事前给他一个心理准备,兄弟两别闹僵了。出乎预料,丈夫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生气。只是安静地听她讲完,想了想,叹口气说:“他就是被那块地给绑住了的,谁也劝不了,也好,多亏了那几座山,他才安稳下来。他要回去就回去吧,自然会弄出个名堂来,他不是个自暴自弃的人。他想包哪座山?那里山多了去了。找到司明母亲的下落没?”
这回轮到宋韵叹气:“知道是谁,也侧面谈过,就是不认。说死都是自己没生过孩子,也没结过婚!发现我们不会拿司明冒险对质,更是铁了心的不认。我还告诉她小叔恢复原职的事情,她不为所动,只是更加有恃无恐地说我认错了人。现在想起来,估计她了解三叔的脾气,知道他不会回城里去吧?!”
独孤雷震听着笑了笑:“这女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司明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是个将来老了靠得住的孩子。不过谁知道呢,她有她的盘算,我看司明和司琴倒是很合得来,比和她哥哥都好。真奇怪,这孩子看来是专为我们司琴生的一样!”
宋韵笑起来:“你胡说什么?怎么就是为司琴生的?都还是小孩子呢!说来也是,司斌一味的让着司琴,任由她胡闹。司明有时候就不会,他会劝她,不过司琴也听他的,不像对司斌,明知道自己错,可还是对哥哥死不认账。同样的话司明说出来有作用,司斌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还有……”
独孤雷震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说两个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独孤雷鸣当晚就和哥哥谈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哥哥没有用国家需要,培养你这样的人才,国家花了大力气,等等,如此之类来教育,劝说他。只是说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别把自己的学问荒废了就好。独孤雷鸣很感激他的理解,就把自己的打算一并说了,听得独孤雷震目瞪口呆!按他的说法,过不了十年他可就是大地主了!他要包的可不是几亩地,那是一连的几座大山,有些从前是林场,现在树砍光了,泥石流十分厉害,水源枯竭,根本就是荒山,都荒废很多年了。
独孤雷震想了想问他:“行不行?是不是太多了?要请多少工人?你算过没?那里路不通,又没河,就算种出东西来怎么弄出来?人背马驮也得要个时间,只怕还没给弄出来就坏了!”
独孤雷鸣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赶着牛车来城里卖菜么?傻了,我种出来自然有人上门收。现在不弄下来,以后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独孤雷震想了想,反正也坏不到哪儿去,还能再坏么?也就不在这上面和他纠结。过了这个问题,独孤雷鸣抽空整理了嫂嫂藏在小房间里的书籍,把书籍分类,收好,做了防蛀,打包。好在宋韵和老太太,每年在那些箱子里放了很多樟脑,又养了猫,书籍保存得很好。独孤雷鸣捡了些他要的书收好。最后他看见一只摔坏了的东西搁在最里边的隔板上,好奇地拿出来看,看起来像是乐器,弦都断了,不过整体还好,他用指头敲了敲面板,声音很柔和,共鸣还好,只是有些刺刺啦啦的杂音,看来是因为摔坏了的缘故。他把那东西拿出来,在院子里仔细研究,对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起了莫大的兴趣。
等嫂嫂回来,他忙不迭地问:“这是什么?”
宋韵叹口气,气不打一处来:“都是司琴干的好事!这就是她摔坏的那只古琴!这琴极好,你看看后面的落款,是我父亲那时的名家制的,专为父亲定制的。光做琴的木头在那时就十分难找,你看全被她弄坏了。”
“我说呢!这就是古琴?司琴的名字就从这上面来的?是个好东西,音箱大小,木头材质,厚度,面板拱起的幅度,前后的宽窄,漆水的厚薄,这些徽记的分割,一切的一切恰到好处。这是手工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声音应该也是最微妙的,难怪说琴、棋、书、画,拿它打头,真是好东西!”独孤雷鸣兴奋得像得了宝贝似的,拿着那破了的古琴爱不释手,对着嫂嫂滔滔不绝。
宋韵吃了一惊,自己跟着父母学过,也算略知一二,可是听上去这个从未见过古琴的人却比自己更加了解这乐器。她转念一想高兴起来,就问:“你能修好它么?你说的和我父亲说的差不多,真奇怪,你真是第一次见到古琴么?”
独孤雷鸣从古琴上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我她:“这琴身就足以说明问题,这设计是十分完美精妙的!不单综合了物质的材质,气流的运动,还预留了人的感知和思想空间……”他又低下头,仔细查看那琴:“可惜,木头已经摔裂了,声音定是无法恢复到以前。我不知道那时的人以什么唯美,怎么是韵,没法恢复自然的结构,那时人的感知。不过,也许我可以试着做个新的,声音会不一样,不过应该也八九不离十!毕竟,十四世纪的小提琴拉起来,和现在做的声音大不一样。就算能按比例做出一模一样的,声音还是不一样,自然总是在变的,人的感知也一样!”
宋韵看着他独自摆弄那古琴,听着他的长篇大论,似懂非懂地站在那儿。
宋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院里,听着他们说话。想了想回到屋里,回来时手里多了本锦缎封面的线装书,立在屋檐下,对在玉兰树下摆弄古琴的独孤雷鸣说:“他叔叔,我这儿有本书,是硕这琴的人给琴的外公的,那时他刚从欧洲回来。看见我在弹他家书房里的古琴,也像你这样好奇。后来学会了弹琴才开始制琴。他要轻松些,我公公认识很好的琴人,他们会弹也会制琴。其中一位极好,给他硕了这只琴,他也跟着他学会制琴,还给了他这本书。你那么喜欢这古琴,拿去吧,也许会有用。”
独孤雷鸣起身接过书,翻开一看,非同小可,像捧着主席像似的捧着书,看着老太太说:“亲家妈妈,这个可是明代的书,看来像孤本……”
老太太一笑说:“我知道,放着也是放着,你爱这个,拿去有用。没人懂它,就是搁在水晶柜子里又有什么意思?等你学会,给琴硕只新琴,她不是个蠢笨孩子,天赋很好的,只是给逼狠了。她弹得极好!”
独孤雷鸣呆呆地看着老太太转身回屋,这才低头看那本书。宋韵也凑过来看那本书,封皮是锦缎的,那样子不算久远,里面的纸张却已经发黄。那上好的墨似乎还透着香气,瘦金体,字清楚整齐。书还有序,那年份明明白白写的是五百年前的事。宋韵抬头和小叔对看一眼,面面相觑。独孤雷鸣立刻把书拿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对嫂嫂说:“二嫂,你能给我找些宣纸,笔墨纸砚什么的,我想最好还是抄下来,这书可不能再随意翻!”
宋韵立刻上楼,找出当初收拾屋子悄悄留下来的一只箱子,里面有几块古墨,祖父留下的狼毫,端砚,上好的宣纸、绢、帛、镇纸。都是祖父留下来给父亲的纪念。她想,这就是父亲说的用上的时候了。等她出来,独孤雷鸣已经把堂屋里的大书桌收拾好,铺了一块毛毡把那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洗好手,他接过嫂嫂给他的箱子,取出文房四宝,恭恭敬敬地摆好,从井里打了水来,研好墨,一笔一划地抄起书来。宋韵在一旁看了看,发现他的毛笔字写得十分流畅端正,很好看的柳体。她悄悄退出来,到厨房和母亲一起洗菜做饭。
孩子们玩回来也被告知,要像院里的那只成了精的老猫一样安静,不打搅三叔写字。接下来的几天院子里安安静静,不但独孤雷震觉得不自在,连房子都觉得太安静了。好在独孤雷鸣很快就抄完了那本书,接下来他拿着那抄好的书对着古琴仔细观察研究。每次弄清楚些,他就十分高兴,好像忘了他的荒山计划。每次司琴和司明玩回来,和他打招呼,他就对着司琴皱眉头说:“你这个小坏蛋,把好好的东西都糟蹋了……”弄得司琴很不自在。
有一天司琴睡起午觉来,看见三叔拿着琴谱对着琴比划,她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没那么难了,大的数字是指那根弦,小的数字是指徽位,大数字外面是指右手的指法,小数字旁边、上边是左手的指法。”
“啊呀,这孩子,还教训人来!”宋韵在楼上训斥女儿。
三叔笑起来:“真是这样,你这么一说,倒容易了。”
“难怪你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不精!像你这么直奔主题,很多细节都忽略了。而细节是很重要的,没了细节好多事情就没意思。”独孤雷震来到女儿和弟弟身边看着女儿说。
司琴有气无力地:“啊……”了一声,转身离开,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也没有心思要去想明白。她不耐烦地等着父母去上班,好叫上司明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