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司明和司琴被外婆叫到二楼楼梯口的走廊上,那里放着一张小圆桌和三把小椅子,光线很好。司明和司斌写作业,司琴则把旧报纸铺在栏椅上,站在那里,在外婆的指导下写毛笔字。司斌还没有放暑假,司明在农村小学上学,已经提前放暑假,他们农忙时也会放假,司琴还没上学。
他们正写着,听见有人来敲院门,宋韵应声开门。司琴听见有人在门口大声说来是道歉的,立刻停下了笔,把毛笔放在笔架上,想要下去。她听出来那是胖子的爸爸,被司明打得头破血流的学校里的那孩子。
“司琴,好好写字!”外婆温和地命令她。
司琴看了看外婆,发现不可以讨价还价,只好又拿起笔来,照着字帖画大字。
来人的声音把舅舅们引到了院子里,只见来人一进院子,看到院里有人就上前两步九十度鞠躬,嘴里说着:“我是来替孩子道歉的,希望他没伤到你家女儿!”双胞兄弟一挑眉毛,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但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们已经从妹妹那里知道了中午的事情。
来人一抬头,反而吃了一惊,两个一模一样的站在他面前。
“我爱人还没回来,小孩子打架,没伤着就好,算了,没事的。”宋韵息事宁人地说。
“啊,总是我家小子不好,怎么能打女孩子!”对方立刻调转方向,回身对宋韵鞠躬如仪,“对不起,对不起……”两只眼睛却并不那么和嘴里的话一致。他的两个眼睛迅速地把小院打量了一遍,像是在找什么似的。
他这么一来,勾起了双胞胎痛苦的记忆,在上海,闯进门来的红卫兵也是这样的眼神,只不过没有那么一层隐蔽的伪装罢了。
来人并没有看出来,接着说:“孩子还好吧?对不起,中午我不在,我爱人不懂事,参合到小孩子打架的事里来,还叫来居委会的人,真是不通人情,对不起,对不起!”这回他抬高了眼睛,迅速地瞟了一眼二楼的房间走廊,看到在栏椅上写字的司琴,大声问她:“你是司琴吧?名字真好!对不起我家罗勇不好,打了你,没伤到你吧!”
独孤司琴撇了撇嘴:“还好了,谢谢你!”
“啊,什么时候你们过来玩啊,不用钻那门洞,叫我一声就可以,我家就住在门旁边的耳房里。我来给你们开门!”来人热情地说。
独孤司琴一愣,他前些天还把自己赶得到处跑,她怀疑起自己看错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人?她问自己。
“啊,好了,小孩子打架,只要大人不出手,伤不到哪里去,没事就好!只怕大人还在吵,小孩子已经和好了。你们说的门在哪儿?我倒想去看看学校,很久没有回来,很想去看看!”双胞胎的哥哥突然开口,虽然有些腔调,但还是操着本地话对来人说,边说边伸出一只手,示意往院门走。来人不情愿地四处打量着小院,跟着他出去了。
司明和司琴奇怪地对望着,明明是他们俩和杨方合伙,把罗勇兄弟打得鬼哭狼嚎。中午他们家的态度也是明明白白,说坏人是巷子里的孩子,怎么这一下全都反过来?
“琴,好好写字!”外婆温和地的提醒,打断了她的思路,司琴又提起笔来,司明埋头写作业,司斌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幕。
晚上独孤雷震回来,宋韵把事情告诉他,独孤雷震好奇地问:“谁打赢了?司明揍了那小子?嘿呀……司琴还打架?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可是,他的口气根本和他的话对不上,倒像是要鼓励司明和司琴的意思。宋韵叹了口气,不再和他理论。双胞胎却笑起来说:“那家子没一个好东西,你看他下晚过来的样子,心里巴望着下一次运动呢!”
“那就让他巴望下辈子好了……”独孤雷震不以为然地说。话题就此转到他们的回程上,宋韵带着司明和司琴跟着哥哥们去上海。一是带司琴去上海的大医院做全面的检查,二是帮司明找找他妈妈。虽然独孤雷鸣把他知道的地址给了宋韵,但是两兄弟却异口同声地说地址有问题,虽然他们不确定,不过十有八九有问题。按那个地址看上去是在江边,可是江边有很多街道弄堂,不会有那么短的地址。不过还是去看看,确定一下。独孤雷震已经帮他们买好火车票,旅行就这么定了下来在第二天下午。
跟着舅舅、母亲独孤司琴挥手告别外婆和父亲,和司明做伴踏上她的第一次远行。总的说来这一路可不那么容易,火车被挤得满满的,连过道里也挤满了人。独孤司琴和独孤司明被明确地告知不能随意起来走动,他们也没法走动,连行李架上都躺着人,座位底下躺着人。火车一到站就有人在站台上挤,有时候火车已经动了还有人跟着跑!出了车站还有人演活生生的铁道游击队,追着火车想要跳上来。在火车转弯时司琴还看见连车顶上都有人!吃喝拉撒也是大问题,头一天还有旅行的兴奋,第二天司琴就开始不耐烦,可是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好像永远到不了的样子,火车走走停停,没几个人下车却有无数的人想上车。他们大多是年轻人,不少人是回城的知青,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装满沧桑困苦。怀着最后一程的勇气往家走,哪怕站上三天也可以,忍饥挨饿都不怕。
在独孤司琴小小的心里,她从未遇到过那么多人,那么多表情,有人来和她说话,舅舅总是小心地岔开,本来一条坐四个人的椅子被挤上了六七个人。司琴和司明几乎就没挨过椅子边,多是被人抱着。大热的天,越往北越热,火车就像蒸笼一样。
第三天早晨司琴再也撑不住,发起烧来,宋韵抱着她坐在车厢里毫无办法。火车到一个车站时,一个舅舅拿着水壶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跳上站台。飞快地跑到开水房,接了点水又飞快地跑回来,在火车徐徐开动时上演了飞车技巧,先把水壶扔给座位上的妹妹,又抓住窗框往窗子里爬,好在他个子高,一跳就抓住窗框,另一个舅舅及时抓住他的胳膊,宋韵也抓住哥哥的衣服把他往车厢里拖,终于,他及时地进了车厢。
司明这时搂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坐在椅子上。在伯母站起身来去帮舅舅时有人顺势把他们往窗边挤。等宋韵把哥哥拉进车厢,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座位,两个孩子给挤作一团,司明抱着妹妹用力伸着腿把人往外蹬。可司琴还是被挤得紧紧贴在他怀里,他的腿被挤得蜷曲起来!
宋韵和哥哥顾不得许多,只想撬开司琴的嘴往里灌些水。找出药来勉强让她吃下去,希望快些到地方。可是火车总是那么慢!带的干粮司琴吃不了,只好用水泡开压缩饼干强灌下去,路那么遥远。宋韵后悔没听丈夫的话买卧铺票。三个座位现在只剩下一个,只好轮着坐,坐着的人抱着司琴,看着她那么昏睡,宋韵都要绝望了。偶尔司琴睁开眼睛,她那对漂亮的黑眼睛变成褐色,这太奇怪了!三个大人看着昏昏沉沉的独孤司琴,焦虑不堪却没有办法。
在一个临时停车的地方,宋韵看到一个巡道工在车厢旁检查铁道,于是忙着请他帮忙弄点儿开水,好让司琴吃药,她的情况更糟了。巡道工很快回来,递给她一壶开水。宋韵千恩万谢。巡道工看了看司琴,摇摇头说:“别等到上海了,下个站下吧,别把孩子烧坏了!那里是大站,城里也有很好的医院大夫,给孩子看好病,从那里去上海可以坐船,可以坐车,也不远了。”一句话提醒了慌乱中的一家人。他们于是决定,一个舅舅带着司明和行李接着去上海。一个舅舅带着司琴和她妈妈下车去找医院。
司明和司琴再次见面已经是一个星期后,司琴捡了条命回来。她把舅舅、妈妈吓得不轻。到了上海,舅舅、舅妈们总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大命大!”来宽慰宋韵,她嘴里答应着,人却如惊弓之鸟,司琴稍有喷嚏咳嗽就诚惶诚恐。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司琴去医院。做了所有的检查,这个大夫说要狠治,病的不轻;那个大夫说不急,长大就好,没个定准。宋韵慌了神,还是二舅妈冷静,从医院取出所有的化验单,托人找了个刚从乡下回来,还赋闲在家的老大夫,约好时间带上司琴登门拜访。大夫看了看那些单子,又看了看司琴,问了几个问题,叹口气说还是先把咳嗽的毛病治好,别弄成哮喘。凝血不好不是他担心的毛病。孩子小,身体也不是很好,不该带她走那么远,路上那场病差点儿就坏事了。大夫介绍了一位中医,要他们带孩子去吃几副他的药,好好调理保养。
司琴被妈妈带回舅舅家,舅妈去抓了药来,照着大夫的交代,宋韵小心熬药,守着女儿。司琴头两天还乖乖吃药,老老实实躺着。刚见好,她就躺不住了,听着几个表哥表姐在楼下跑,她坐了起来,一心巴望着也可以出去玩。到上海来的最后一程她是坐船来的,没那么挤,船很大,不过妈妈不让她到甲板上去。她只好躺在船舱里,没好好看看江,也没仔细看过桥。听见司明说起他看见的桥和江,还有弄堂里的学校,幼儿园,商店,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心里十分向往。而且,她急着想问司明,他找到妈妈没有?自己也很好奇她长什么样?
虽然司明和另一个舅舅早一个星期到上海,他们也多方打听那个地址和人,消息总是令人失望。首先,并没有那个地址,和他们想的一样,太过于简单了,没法找。又打听了去同一方向的知青知不知道那么个人?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尽人意。而院子里,弄堂里的闲话就多了起来,反而对司明不利。不过,司明表现得很镇静,有些超出他的年龄,这让那些表兄弟、姐妹对他有所顾忌。就算他们心里看不起,讨厌也不敢直接地说出来。当然,那些随他一起来的礼物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去火车站不止接回他们,还有几只纸箱子和麻布口袋。里边的东西让亲戚们十分惊喜,院里的邻居也十分高兴,那可不是凭各种票证,认识几个人就可以买得到的紧俏货。上好的茶叶,木耳,野生菌,腊肉,松花蛋,中药材,三七,天麻,当归……
亲戚们也十分顾及这个孩子,不中听的话尽力留在院门外。
接回司琴母女,人们才真正地忙起来,她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亲戚们接二连三地来看望,出主意,要她多休息几天,不可以立即下床,要卧床调养。众多的意见中唯有这一条被所有人认同。于是司琴到了人人梦想的大城市,却只能躺在一间六扇半格子窗,放着三张床,拉开帘子,在原来是大壁橱的凹槽里,还搭着一张高低床的房间里。
自从司琴到上海,司明就出去得少了,原来表哥、表姐们一放学,他就跟着他们出去玩,他们住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上学就在弄堂里。司琴躺在床上,司明就在家和她作伴,她睡着的时候他就做作业,那是几个表哥上学期念过的课本,下学期司明该念了。她醒着时司明就和她说说话,念故事书给她听,这里有不少书店正热火朝天地纷纷重新开业,但总是嫌少。
司明常常跟着几个舅舅去买书,他去的目的是排队,大人们把他带到书店门口,让他排上队,自己赶去上班。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回到书店找他,往往大人们再次来到书店时还没轮到他哩。大人们换下他,他就往回走,到家匆匆吃完午饭。等他带着饭盒在回到书店找买书的人,有时他们正在买书,有时他们还在排队。作为他辛苦排队跑腿的回报,大人们会给他买几本连环画,《三毛流浪记》,《岳飞传》,《三国演义》。有一天他请一位舅舅给司琴每本什么书,他回去给她念,这位舅舅二话没说,给她买了《格林童话》和《匹诺曹》。
回到家,司明高高兴兴地拿出书来,对躺在床上的司琴说:“你喜欢听故事吧!爸爸跟我说过,你喜欢《渔夫和金鱼》,《松鼠和皇帝》。看,我给你念着个,你喜不喜欢听?”
司琴正百无聊赖,就说:“好吧,你随便挑一个,看我会不会睡着,三叔从前说,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好吧,”司明随手翻开《格林童话》开始念。听着,听着司琴睡着了,念书的人也趴在床边睡着了。
三舅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对宋韵说:“这孩子蛮好的,对司琴很上心,又懂事。他妈妈大概是不要他了。好多回到城里的知青都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道办的小厂子里干体力活。要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可不容易。就算那么好的孩子也没法带,如果她愿意在你们那里生活可能会好些吧?”
宋韵叹了口气说:“其实,她三叔不一定会在我们那里,虽然我们那里的几所大学找过他。他是要回北京去的,学校来信恢复原职,接着当老师。其实,他的俄语、法语、英语都很好。他看那些资料,书籍一点都不吃力。爸爸从英国带回很多书来,有几种不同的语言,大概是工程方面,机械方面的。都在,我和妈把那些书藏在马廊上边的小房子里。我让他看过那些书,他看得入迷。他说也不全是工程和机械,有些是化学方面的,有些是小说、哲学和散文、历史。他要我好好收着,将来给司斌,司琴,还说他们会喜欢。他三叔样子虽然有些粗犷,其实人是很温和的,脾气直些,对孩子很好,这个女子真是没有福气。只是苦了这孩子!”
“在找找好了,若这孩子的母亲肯带着这孩子跟着他三叔,倒也是好事,若找不到那也只好带着他。你说这孩子会不会知道得更多些?他有七八岁了吧?该知道事情了。”舅妈又问。
宋韵心里一亮:“也是,等我问问他看。”
“你别问,试着让司琴问问看,我看谁问都不会有结果,反倒伤了他的心,司琴问他不会有戒心。”舅妈给宋韵出了个主意。
宋韵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宋家,电话!”在巷子口的居委会有公共电话,谁家有电话,守在那儿的女孩儿就会跑来,在门口大声叫,每次一角钱。舅妈立刻应声:“来了!”就叫上宋韵往院外走。前一天宋韵已经打电话给丈夫,告诉他女儿的情况,司明妈妈的下落看来是难找。舅妈边走边对宋韵说:“这会儿大约是你丈夫打来的吧?要他别太急,等孩子好些再回去!”
宋韵拿起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小叔的声音:“二嫂,是我。司琴还好吧?昨天我打电话回去,二哥跟我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过去会你们,司明妈妈找不到就算了吧!”
宋韵想了想说:“司琴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这些天身体差些,再过两天,等司琴好些可以上路了再说。我想司明会不会知道得详细些?也许他记得他妈妈的地址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也许吧,不过,你可以等我两天吗?我这里的手续快办完了,等我办完手续就去上海和你们会合。我们一起回去会好些,你一个人带孩子上路恐怕不行吧?”
宋韵有些吃惊:“你要回去吗?”
“唔,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回去一趟。你们在上海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对方匆匆地说。
“好吧,我们等你。”宋韵想了想,有他做伴当然好些,想到来的路上那样困窘,心里还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