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学,秦阿姨果然应司琴的邀请到家里来拜访,看来妈妈认识她。司琴回到家时三叔和秦阿姨已经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和妈妈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这天吃了丰盛的晚餐,好像有什么大事情已经定下来的样子。司琴吃完饭就被妈妈叫上楼去学习,司斌则背起书包上晚自习去了。司琴做完功课下楼时,三叔和秦阿姨已经不再家里了。她洗漱好,回到自己的小屋在床上躺下来,想了想三叔和秦阿姨今天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一翻身爬起来,穿上衣服,跑到哥哥房间,轻轻敲他的门,里面没有回答,看来他还没回来。司琴满怀狐疑地回到床上,思前想后。最后她想起来,小三子的舅舅、舅妈结婚前也这样,去看电影,逛公园,难道说三叔会和秦阿姨结婚?突然她想起司明,司明妈妈不会回来了,秦阿姨做司明妈妈可以吗?司琴想起了街坊里关于后妈的话题,秦阿姨突然变得可怕起来。难怪哥哥一路上都不说话!要不要问问他,写封信告诉司明?司琴带着一脑袋她自己也不理解的想法不安地睡去。
不论司琴怎么想事情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两天后,三叔辞行,司琴在外婆的房间里听到三叔要先去秦阿姨家,接了秦阿姨再一起去车站乘车回去。司琴出来和三叔道别,一脸严肃地问他:“你和秦阿姨一起回去吗?三叔。你会和她结婚吗?”她这么一问,独孤雷鸣到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宋韵把女儿拉到一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你不是喜欢秦阿姨吗?”
司琴想了想,没说什么,心里只想着司明。
再见到秦阿姨是半年后,这年各大银行开始招人,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回城报考。不久通知下来,她被招进中国银行成为一个正式工,工作就在城里。这一来打断了她的生活计划,一切都得再三考虑,考虑再三,她决定回城生活。司琴对司明的担心在这一年的夏天无疾而终。好在秦阿姨和三叔是理智的人,事情好聚好散,他们依然是朋友。她来拜访宋韵是来谢谢她,让自己有那么一段认识自己的好时光,其实从开始没多久她就已经发现,自己和独孤雷鸣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那是自己跨不过去的距离。好在独孤雷鸣是个温和的人,并没有直说对自己的容忍和格格不入。自己决定离开那里也是这个原因,还要谢谢独孤雷鸣鼓励自己,走出山里的小镇来报考银行的工作。宋韵大吃一惊,不过静下心来听她说完,觉得也有她的道理,看来她说独孤雷鸣鼓励她考工的事情是真的。也算是个出路,否则把他们硬绑在一起,到头来又是怎么样?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宋韵客客气气地祝她找到城里的新工作,希望她会有个好归宿。
等她客气完,一场本来皆大欢喜的好事情就此结束。送客出门,坐下来宋韵无比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又想着该怎么向丈夫说明事情的原委,不觉得心烦起来。而孩子们这一年的暑假,又在各种夏令营中开始和结束,寒假也一样,司明还被送到了城里,和表哥表妹一起过春节。
过完春节,司琴满九岁进十岁。这一年民族委员会开始庆祝各个少数民族的重要节日,首先来到的就是藏历的新年。独孤雷震因职位和母亲的关系被邀请,连带孩子们也被邀请,司明不单带来自己的假期作业,还带来一只包袱。这天下午,司明和司琴从少年宫回来。司明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放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外婆叫过他们,抖开包袱里的东西,那是两件华丽的藏袍。天蓝色的织锦缎,镶嵌着狐皮边,狐皮帽子,白缎子的衬衣,裙子,裤子。银质的短刀,须花,松绿石的项链,珊瑚的头缀,牛皮的腰带,一应俱全,司琴和司明被光鲜地打扮起来。外婆就着手里的针线,改了改不合适的地方。让孩子们站远些看看,司明看上去还是那么稳重气象。司琴则完全的被改变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特立独行。一种来自灵魂的坚毅和妩媚奇怪地并存在她小小的身体里,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美,就像她那头令人过目不忘的长卷发。
外婆呆呆地看着司琴出神,想起奶奶的话:天上的星宿巧合!
第二天一大早,司明和司琴就被独孤雷震带着往会场去。司斌跟着母亲去参加另一场聚会,那是三十年来首个省级的演讲比赛,主题是憧憬未来。整个比赛历时三个月,独孤司斌一路过关闯将,来到决赛。最后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他同校的校友,林锐。林锐高独孤司斌一级,长他三岁。毕竟独孤司斌一路蹦来蹦去,十五岁不到就高二了。学生们按部就班的结束比赛,老师们开始热烈讨论,后三名毫无悬念地产生。可这一二名简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得不可开交,论来论去,有几位几乎红了脸。独孤司斌还是林渊?老师们纷争不休,两派人数不相上下,一时间好不热闹。最后不知谁出了个主意,既然两个学生的演讲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那么,没有第一名,有两个并列的第二名。
当评委宣布结果,台下一阵嘘嘘声,不过两个获奖的人还是礼貌地上台领奖,拿着奖状,彼此礼貌地握手致意。这是林锐和独孤司斌第一次接触,以往虽然同时代表学校参赛,但是各自有自己的指导老师,分开练习,参赛也不在一组,见面也是点头致意而已。独孤司斌知道林锐,是因为女生们都说有这么个高年级的同学,学得好,为人好,很有小说里的骑士风度。林锐知道独孤司斌,是因为学校里风传那么个神童,三跳两不跳就已经快赶上自己了。在决赛遇上倒是个意外,按老师们的预测,决赛会在两个不同的学校间进行,没想到只是被老师拉来试试的独孤司斌会那么出众。看来他不只会读教科书,也不止读了教科书。他的演讲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一种不经意间流出来的信心,踏实,坚定。林锐对其他人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报以礼貌的微笑,人的想象简直不可忽量!而当独孤司斌开口,他不得不报以不自觉的专注,那是有目标,有步骤,有方法的理想,和不着边际的空想完全不同。想到他还小自己几岁,颇有些惭愧了,拿着证书和独孤司斌同时站在台上,林渊有些悻悻然。好在时间不长,彼此说几句祝贺的话,在发表几句感谢的话也就收场。
俩人在老师和学校领导的祝贺声中回到台下。林锐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独孤司斌,他身边除了班主任和指导老师只有母亲在。他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名字奇怪的校友是什么来历。此时,林锐自己的奖杯被妹妹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母亲手里拿着自己的证书。
人们渐渐离开会场,林锐和独孤司斌跟着老师们走在前,家长在后。他们忙着和几个评委会的老师交谈,没注意到原来两位获奖者的母亲彼此认识,这会儿正聊着,对评委是十万分的满意,对评奖结果举双手赞成。
在独孤司斌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司明和司琴正以他们华丽的装束,美丽的容貌,乖巧的言谈在另一个赛场上所向披靡地:征服。除少数几个穿着中山装外,人人重彩华服,司琴半懂半猜地跟来和她搭话的人闲聊,居然没误了相互的了解。会场上不停地传着:人是衣服马是鞍。茶话会结束时小孩子们得到不少礼物,笔、彩绘纸薄、哈达、小零食……
整个茶话会上,除了你好我好的客套,老张和张嫂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只有一句话:“啊呀,这些孩子,真是赶上了……”司琴和司明正和几个现交的朋友玩得开心。“她听得懂,也难为她!”民族委员会的秘书感慨地对独孤雷震说:“在城里的孩子,没几个能像您的孩子这样随和。”
“小孩子,有什么随和不随和,好玩罢了,看你把她抬得!”独孤雷震笑着:“倒是没想到她穿这身衣服那么合适!”
“我还想您来不来呢?倒没想您会带着孩子这么来!难得配齐这身衣服首饰,瞧瞧他们……啧啧,这还不说,您什么时候教会他们藏语的?说得不错,女孩子还能读,真了不起。”随着字正腔圆的声音传来,活佛来到独孤雷震面前。
“啊呀,活佛,是你夸奖了,这衣服是我弟弟给孩子们备的。藏语也是他教的,认字也是回家让她学些,不做睁眼瞎,没说错什么叫你笑话了吧?”独孤雷震看着身边的活佛笑着用藏语说:“什么时候带他们回去看看……”
“那倒好,来看看弦子节,赛赛马,孩子们会骑马吧?”活佛笑起来。
“会,她爱着呢!一回到山上就爬上马背不下来!”独孤雷震得意地笑着。
“这女孩子,这相貌真是三十六种好,难得少有。”活佛看着向他们跑过来的司琴说,“瞧瞧这头发,这相貌!”
独孤雷震伸手揽住女儿,把她拉到身边,“瞧您说的,过奖了。司琴,见见活佛,活佛,这是我女儿,独孤司琴。”
司琴微笑着用藏语说:“吉祥如意,活佛。”
活佛把手放在她头上给她祝福,却不觉一惊,仔仔细细看看她的样子,“这孩子,真了不得!”
“怎么?”独孤雷震笑着问。
“大不同凡响,好好养育,”活佛平静下来笑着说:“山水风情,不是巧合,将来不得了。”
独孤雷震笑起来:“她奶奶也这么说。”
茶话会结束后,独孤雷震带着女儿和侄儿,按约好的到妻子单位和她还有司斌会合一起吃午饭,然后自己回去上班。孩子们就在她那儿读读书,玩儿什么的。父亲离开后,司琴就不那么老实,盘算着到旁边的翠湖去玩。于是开始在妈妈工作的古籍图书室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妈妈罚写字,想要到外边玩?先要抄完《翠堤春晓》,蝇头小楷!司琴被妈妈剥去华丽的外衣,套上妈妈的肥大工作服,司琴叹口气,一笔一划地抄起书来。司斌和司明则抱着他们喜欢的小说,一边一个半躺在藤椅舒舒服服地读起来。
独孤司琴抄完时,太阳已经偏西,宋韵拿捏好时分回到工作室,三个孩子好好地呆在那儿。司琴盖着她的藏袍躺在长椅子上睡着了,司斌,司明还在看书。宋韵看看女儿的字,写得有模有样,虽然藏着怒气,可是很有分寸。她暗自笑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把她叫醒说:“好了,醒醒吧!太阳都下山去了,你还要不要到翠湖去玩?”
司琴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窗外,果然太阳偏西,任由妈妈把袍子套在自己身上,往自己头上扣上帽子。头上的首饰能摘下来的,已经被妈妈取下来了,只剩下辫在发辫里的玛瑙和珍珠。司琴看着玻璃门上的影子叹口气,耳朵里听着妈妈说:“司斌、司明书带回去看,现在出去走走吧,把妹妹带回家去,我下班还要去买菜,在翠湖里别玩太久了!”
司斌站起来答应一声穿上大衣,带着司明、司琴往公园去,打算直直地穿过公园回家。可是到了公园里,司琴完全从午睡里清醒过来,拉着司明在九曲桥上跑来跑去,最后她跟着他们来到海棠林里,漫天花雨,一边的翠竹郁郁葱葱。这会儿没几个人,四周十分安静,司斌找个地方坐下来,打算读完手里的书,在这里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整个树林里的动静。司斌掏出一本书递给司琴说:“给你,《爱丽丝漫游奇境》找兔子玩儿去!”司琴高兴地接过书跑到一棵树下,坐在石凳上认认真真地读起书来。司明拿着本《海底两万里》坐在离她不远的水边石阶上,这会儿司琴不吵不闹,倒也惬意,司斌想自己可以在太阳下山前,安安静静地看完《战争与和平》第一部最后一章。
再次抬起头来,司斌没看见司琴呆在原来的地方,四处看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司琴跑到司明身边去了,看来她还有不少字不认识。司斌笑了笑,打算再看几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让他看到不远处拱桥前的一个人,似曾相识的样子。独孤司斌不觉看了看他,立刻认出来,那是林锐,只见他支着画板,不停地在上面涂涂抹抹,又抬头看看水里拱桥的倒影,再低头涂涂抹抹,又看看湖水……
司斌好奇起来,林锐和石桥成四十五度角站着,并不能全面地看见拱桥,水里的倒影还马马虎虎,不过满是花瓣的水面没给石桥留多少空间,“他在画什么?”司斌悄悄地绕过竹林,走出月亮门,走过拱桥来到林锐身后不远处。看着林锐的画板,司斌笑起来,他没画拱桥,画里是漫天花雨和水里两个华丽小孩子的倒影,还有远处的一溜姜黄的围墙,围墙里的绿顶红柱。若不是那些花雨和两个小孩子,司斌会以为他在画房子样儿。听见身后的声音,林锐回过头来,看见独孤司斌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虽然心里对他悄悄看自己写生有些不快,还是礼貌地对他笑笑:“你好……”
“你好,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你原想画观鱼亭吧?”独孤司斌笑着说:“是他们打搅了你,他们这个样子,不论到哪儿要不引人注目都难了!对不起。”
林锐看了看自己的画,也笑起来:“很难不看他们,这么漂亮的小孩子不是天天看得到,尤其他们看上去不是去演出的那种……”
司斌笑出声来:“他们不是去演出,他们身上的东西如假包换!”
“他们从哪儿来?”林锐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呦,忘了告诉你,他们是我妹妹和堂弟,琴和独孤司明,今天是藏历新年,他们早上参加团拜,所以这幅打扮。我们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藏族。”独孤司斌决定和这个校友交往,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咦,我以为独孤是北边的姓氏,你的样子也像北边来的。”林锐打量着他。
“独孤这个姓确实是北边来的,不过很早就来到这里,大约‘元跨革囊’的时候,我们的奶奶是藏族。”司斌笑着说:“很少有人说我像北方人,倒有不少人说我像江南一带的。”
林锐笑起来说:“你的脸相像江南一带的,不过我说的是你的骨架,若说是江浙一带的,你的骨架就过于结实,稳扎了。”
司斌惊奇地看着他说:“你学过解剖学?倒也是,我外祖父家、外婆家都是江浙一带的。”
“没有,只是我父亲是学医的,从前教过解剖学,时常谈起人体的结构和地域特点。”林锐看他没有嘲笑的意思,和他聊起来。
“你是理科班的,怎么画起画来?想学设计吗?”独孤司斌看他也乐意交谈,放下了心里的疑虑。
林锐看着他说:“我想学建筑,如果顺利的话,希望是建筑设计。”
独孤司斌看着他的画说:“应该顺利吧,有意思!”
“什么?”林锐不明就里地问。
独孤司斌回头看着他说:“啊,我是在想,你父亲学医,可你没想学医,要学建筑。我外祖父学勘测设计,可我没想学这个,我想学医。”说着笑起来。
林锐跟着他笑起来:“是吗?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也许还更巧,我妈认识你妈妈,说她常来图书馆借书,虽然教外语,但是对中国古籍很有研究。有时图书馆还要请她帮忙修复一些古籍什么的。”独孤司斌看着林锐说:“你今年考吗?”
林锐看着独孤司斌想了想说:“那么,你是宋老师的孩子?我妈常常提起她来,我看的那些紧俏的辅导书都是拜托宋老师找来的。”
“我妈是姓宋,在图书馆的古籍室工作。”
“那么就是了,”林锐高兴起来:“还要请你替我谢谢你妈妈,她给我找来的书很有用!”
“没事,别那么客气。好了,我得走了,两个小家伙开始不耐烦……”独孤司斌看着夕阳里,在海棠林里相互追逐的司琴和司明,全然不理会旁边人们惊奇地目光,他们是那样的华丽,光彩照人。尤其司琴头上,辫在头发里的珠子,多少年不曾见过的东西,就这样华丽随意地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随着她的跑动,在乌黑的头发里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他们真漂亮……”林锐顺着独孤司斌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说。
“谢谢你夸他们,”独孤司斌笑着:“我看在你看到他们本性前,最好先把他们带走。再见……”
林锐站在刚刚泛绿的柳树下,看着独孤司斌走进海棠林,招呼跑来跑去的弟弟、妹妹:“司明,琴,不早了,走吧……”
“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行,走吧,回到家就天黑了,司琴,别跑,你头发里的珠子要掉下来了,琴,手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