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雷鸣和独孤雷震远远听见尖叫声,独孤雷鸣吓了一跳,独孤雷震却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笑着,看着直接冲向自己的女儿说:“来向你要马了,要一匹像云一样白的马,这才是我女儿!”
听见哥哥这么说,独孤雷鸣也笑起来:“我们家的人不喜欢马就怪了,看看她,多漂亮!”
兄弟两立在草甸上唯一一棵高大的云杉下看着司琴飞奔过来。
司琴跑到爸爸和叔叔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爸爸,爸爸,我没做梦是吧?我醒着是吧?哦,三叔,我醒着,对吧?”
兄弟两对着这司琴哈哈大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独孤雷震抱起女儿说:“没有,你醒着,你在老家,这就是我们的老家了,它漂亮吧!”
“哦,爸爸……”司琴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昨夜或者清晨钻进了她的灵魂。从前的活泼好动是一种不自觉的本能,而在她身上,现在体现出来的却是灵魂上有意识的苏醒。
离开爸爸和三叔,司琴光着脚在草地上跑,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被松鼠吓得跑。直到外婆发现她的鞋还在走廊上。她摇摇头,拿着鞋来到门廊下,叫过司明,要他给司琴送鞋过去,再把她捉回来吃早饭。司明放下篮子,拿着鞋很快就追上司琴,吓唬她说草地上有野荨麻,会扎脚,还会过敏,又痒又痛,会一连几天下不了床。司琴这才觉得脚底心子痒痒,还有些痛,急忙穿上鞋。也觉得肚子饿了,就乖乖地拿着采到的花儿跟着司明往房子那儿走。
边走司琴边问:“这是什么花?司明!”她拿出一朵蓝色的小花。
司明看了一眼说:“龙胆花。”
“这个呢”她又问:“里面的黄花蕊真好看。”
“鸢尾花,香的那个是火绒草,紫的那个是绒蒿……”司明看着她手里的花一一给她报上花名。
“你知道的真多,怎么知道的?”司琴好奇地问。
“在上海的三舅舅给我买了一本书,高山植物图谱,那上面都有,还有插图,是彩色的。一会儿你自己看。”司明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就是来了也不会高兴。二伯说他是把你绑来的,是吗?你不喜欢这里。”
“谁说我不喜欢?我只是不知道这里会像这样,比所有童话书里的漂亮,也比三叔的故事漂亮。要是小丽和杨方也能来就好了,他们多高兴!”司琴整理着花束兴奋地说:“比上海都有意思!”
一只大黄狗缓步迎着他们跑过来,司琴看见它停下了脚步。认出是那只躺在鸡舍前的狗,金黄的长毛,头像狮子一样,脖子下面有一块像三角围巾一样的白毛。司琴没有料到它会有那么大,它走到司明面前,用鼻子嗅他的脸。司明在它面前就像一个玩具娃娃,但是司明微笑着推开它的头,抓住它脖子后面的毛,把它的脸转向司琴说:“来,大头,认识一下司琴,她是我妹妹,你要对她好,就像对我一样!司琴,这是大头,唯一可以进家的狗,别看它大,它很温和的,不会乱咬。你在这儿,它就是你的警卫员。来把你的手伸给它,让他闻一闻,它就认识你了。”
司琴小心地伸出手,大头把它那大大的头颅凑到司琴跟前,并没有理会她的手,而是绕着司琴走了两圈,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司琴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动,终于,大头似乎满意了。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司琴的脸算是自我介绍。司琴闭着眼睛任它舔,感觉不到它的舌头,司琴这才睁开眼睛,发现它并没有离开。大头正舔着自己的嘴唇,严肃地看着自己。司琴甚至看见它的大牙齿,东一颗西一颗地排在牙床上,一看就知道如果它咬,那将是怎样的灾难。不过司琴看得出来,它并不打算用这一招对付自己,于是轻轻地伸手摸摸它的头,这是她见过最大的狗头了,足有只小脸盆那么大。而且它的脸有些像猫脸,嘴和鼻子并不长,头圆圆的,它不动的时候看上去像在微笑。它是司琴见过长得最奇特的狗,此时它回头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司琴的手,感觉很温暖,柔软。司琴高兴起来,不怕它了。虽然它站在面前抬起头来和自己的肩头差不多高和匹小马差不多高。
“好了,它喜欢你,司琴。它可不是什么人都喜欢。我可不敢让司斌这么靠近它,司斌还得下些功夫才行。你就奇怪了,它会那么直接走过来。要是别人这会子只怕已经给扑到了!”司明高兴又好奇地说:“它是来催我们去吃早饭的,快走吧,吃完饭就还要去干活。”说完他带头向家走去,边走边说:“‘白砂糖’也喜欢你,要不,它才不会那么老实地站在那里,让你那么笨地往它背上爬呢!那么上马,马也很不舒服。”
“那,你教我骑马吧,司明。”司琴快步跟上他说。
“好啊,等你学会,白雪也该长大了。”司明快活地说:“她可好看了,老人都说几十年没见过那样的马,最丑的马生出最漂亮的马驹!”
“你说什么?”司琴伸手抓住大头肩上的毛,她有些跟不上司明。大头似乎明白她的处境,调整了步伐,放慢速度。
“啊,你见到就知道了!”司明随手采了一支黄花递给司琴:“你屋里有只大理石花瓶,配上这些花会很好看。”
“你怎么知道?”司琴接过花儿问。
“我找到的石头,爸爸说可以做成花瓶,我们就做了。没想到那石头上的花纹会是一只独角兽。”司明伸手又采下一朵花儿。
“你说那个笔筒上长角的马?”司琴喘着气问。
“那是花瓶,喔,要做笔筒也可以,长角的马就是独角兽,哎,司琴,你没读完那些童话书?”司明奇怪地问:“你家那儿,除了读书也没什么好干的事。那湖,那山……唔,没什么意思。”
司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认不全那些字,笔画那么多,那些画又古怪,还吓人。”
“哦,你是说那本《安徒生童话》?我想你是说那些剪纸?还是版画?”司明头也不回地问。
“都差不多,主要还是我认不全字。”司琴爽快地承认自己不认字。
“你认识的,只不过那是繁体字,写法不一样,不过大体可以根据字形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会查字典吧?查查就知道了。”司明回头对她笑了笑:“你连琴谱都看得懂,认字就简单了。”
“你看见三叔做的琴了吗?真的做好了?”司琴记起爸爸的话来,忙着问。
司明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做好了,拿一根旧房梁做的,之前弄废了好几根。最后做成了。丝弦还是上好的桑蚕丝制的,奶奶养的。这里桑蚕不多,大多是榨蚕丝。不过声音很好听,爸爸说想听听你弹得怎么样。”
“哦……”司琴有些后悔把外公的琴弄坏了。司琴抬头看了看草坡顶上的房子,调整自己的方向,司明则根本用不着找方向。
从司琴的角度,看到了房子的另一面,房子看起来还没盖完,至少从司琴这侧看工程还没有结束,还有墙砖参差不齐,应该还要起至少一面墙。但是正面已经完工了, 房子立在草甸高处,东南向,背对着一个山脊,那山脊和草甸并不相连,但是挡住了北风,草甸缓缓地沿着山脉向东延伸,然后在半山上渐渐长出树木,一直到另一道山脚下。对面那一座山突兀地立起来,拔地而起,走到它面前应该极其壮观的。
房子就在那么几座山怀里,整体是青灰色的山石砌成,窗户深深地嵌在厚厚的石墙里,有三层,一楼带着宽宽的门廊,几根漂亮的廊柱撑起二楼的回廊,楼二的花窗,花窗后面是过厅,围着过厅是五个间房。二楼是几间舒适的卧室,三楼则是库房也有窗户。司琴住的房间在四楼,四楼的房间很特别,就像阁楼,但是足够高,够宽敞,屋子有天窗,就开在斜斜的屋顶上,每个天窗都带着护板,打开天窗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头顶上的星空。屋顶是由灰白色的青石雕成瓦状的石片铺成, 结实耐用,冬暖夏凉。整个房子并不像司琴常见的那样是四四方方的,它的正面两端各有一个圆柱形的突起,像是城堡的塔楼那样,不过并没有塔尖,而是两个大大的露台 分属四楼的两个房间。这样的设计减弱了山里强风对建筑的损害,又让房子具有柔和的美感。司琴抬头看着房子,由衷地喜欢它的样子。
宋韵端着汤盆走到房子前面走廊下的大桌子前,放下手里的汤盆,浓香的羊肉汤顺风飘得远远的。司斌提着一篮子鸡蛋往房子这边来,穿过厨房的后门进屋去了。独孤雷震和独孤雷鸣也从那棵大杉树下走回来。宋韵抬眼巡视所有的家人,他们都陆续往屋子走来,儿子、丈夫、小叔,还有她最最操心的女儿。此时她正和司明一起穿过遍布野花,如织花地毯一样的草地往家来。司明姜黄色草帽,浅灰的衬衫,蓝色背带裤。司琴乌油油的长卷发,桃红对襟小褂,绿裙子,脚上一双小红布鞋,蜜桃般粉妆玉琢的脸,手里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森林,眼前开满鲜花的草甸,草甸上往家走的孩子,后面跟着的大黄狗。
看着看着,宋韵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哎,你怎么了?就哭起来,他们多漂亮,没有他们这些山水,花草就没了精神,有了他们,这世界多好!”
听见丈夫的声音,宋韵哭出声来:“我差点就没有她了……”
独孤雷震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说:“她不是好好的,你看,她多高兴,还有司明,还有什么比这好呢,你该高兴才是!”
大人们站在一桌子美食前,含着眼泪,安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像童话里的场景一样走过来。心里万般感触,千般思绪,百转千回,五味陈杂……
司琴和司明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走廊里,他们第一次被人们这样注视,虽然还是小孩子,但是也感到了这一天开始得不寻常,有些不知所措。司斌端着一盆水从厨房里出来,解了他们的围。看到他们走上台阶,就对他们说:“快来洗手,吃饭。司琴这不像在家里,你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吃完饭还有事干呢,别让大家等你。”说完接过司琴手里的花,插在他放在盆里的陶罐里。那只陶罐不大不小,像只油盐罐,上面有一层兰青色的釉,造型似梅瓶。司琴和司明忙着洗手,司斌整理了一下花束,就把陶罐放在桌子中间。大人们已经摆好桌椅,外婆和七奶奶摆好碗筷,一家人依次围着长方形的桌子就坐。
算起来,这是这一家人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聚齐坐在餐桌前,七奶奶和外婆坐在桌子的两端,左手边依次是独孤雷震和宋韵,独孤雷鸣;右手边是司斌,司明和司琴。看着整齐的一家人七奶奶和外婆不禁流下泪来。宋韵陪着眼里的泪,哽在那儿,说不出一句话来,独孤雷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司琴,司明不解地看着她们,司斌似懂非懂,一脸严肃。
“这一回算是聚齐了,这是第一次,有了这回,下次就容易了,以后每年会有好多次。逢年过节你们都回来。下次过暑假,房子就该完工了。那时再多的人都能住下,请上海的舅舅们也来,还有你们的表姐妹兄弟,你也想他们了吧?司琴!”独孤雷鸣微笑着看着对面的司琴。
听见三叔问自己,司琴唐突地回答:“舅舅,舅妈他们可以,大姨和表姐也好。其他的,路远火车也不好坐,他们大概不会来吧?还有,他们害怕骑大象,院子里拴着的老虎,也不会吃孔雀蛋!”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独孤雷震喘过气来,擦着眼泪问:“女儿,这就这么告诉哥哥姐姐的?”
“没有,他们问的,说听好多到过昆明的人说的,告诉他们没有的事,可他们不相信……”司明忙着帮司琴开脱,想了想,回头问司琴:“你怎么说的……”
司琴耸了耸肩膀说:“反正他们不相信你的实话,干嘛不说他们喜欢的!”
“啊呀,孔雀蛋是怎么回事?”宋韵逗着她问。
“他们问我吃没吃过鸡,那天舅妈去乡下买到一只鸡,你记不记得?红姐姐问我吃没吃过鸡,我告诉她没有,我吃孔雀、青鸟。她说没有青鸟。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叫它孔雀。她问我吃不吃鸡蛋,我说我吃孔雀蛋。三哥听见了,说孔雀胆有剧毒,所以孔雀蛋也有毒,他才不要吃呢!”司琴拿起一个麦饼扯下一块送到嘴里,嚼着:“你们不饿,我可饿了,我连晚饭都没有……”
“嘴里有东西是不许说话,司琴,而且,以后不许那么骗人,孔雀蛋?嘿,你还吃龙肉呢?”独孤雷震绷着脸对她说,不过却没有坚持下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外婆笑着说:“那是你睡着了,要你起来喝口水都叫不醒。好了,快吃吧,补回来。”
七奶奶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她碗里说:“啊哟,我的乖乖,来,吃块肉,好好补补,晚上我们烤一只羊腿。奶奶这儿没有孔雀,不过羊啊,牛啊,猪啊,鸡鸭鹅都有,随你吃。我的乖乖……”
一家人这么有说有笑地吃完早饭。外婆和妈妈收拾碗筷,打扫屋子。七奶奶带着司斌去菜园子给那里的菜浇水,除草。司斌还依稀记得怎么干这些事。独孤雷鸣和独孤雷震去牧场,把牛和羊放出来。司明得到明确的指示,带着妹妹去放鸭和鹅,把它们赶到草地那头的水潭去。
不用大人们说第二遍,司琴已经高高兴兴地跑下台阶,司明在她后面追着喊:“你往哪儿跑?鸭圈在那边……”
大头从自己的食盆上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跟着他们去了。
房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宋韵收拾好房间,来到后院,看见母亲正从后面看房子,就走过去。看见女儿过来,老太太对她说:“这房子起得好,地势,方向就像你爸爸说的,占了天时地利。看来像是在老房子地基上起的,不大像我们昨天在镇上看到的房子。”
看见母亲那么高兴,宋韵笑着说:“我听雷震说这里是他家的老房子,按祖上的式样,是碉楼。后来他父母没在这里住,搬到镇上,这里才荒废了。雷鸣包下这几座山,为了方便才搬回来从新起楼。看他的样子,雄心不小呢!这样的楼完全盖起来得用几年吧?看前面的样子像是西式的。他大概打算盖城堡吧?”
宋老太太笑起来:“我看不像,倒像开平那边的,你爸爸从前到过那边,对那边的建筑赞不绝口,这房子有些那边的影子。”
宋韵看着母亲,回头看看房子,真有些认识的样子,只是自己没有去过开平。“你忘了,那些照片?你爸爸带回来的那些照片?不单单是故宫,四合院,王府,走马串角楼,越南的小楼,泰国的干栏式建筑。英国的,法国的,爱尔兰的街道,城堡,你还记得天鹅堡吧?你这么叫它,说它是十一个王子飞出来的地方!还有很多其他地方的楼。有很多是开平的楼。”老太太看着女儿:“那时你还小,记不得多少了。你爸爸一直想为我们盖那么一栋楼!”
宋韵看着母亲平静的脸,心想:母亲不会是糊涂了吧?
老太太一笑说:“那天她三叔整理阁楼时不单单找出那古琴来,还有那些你偷偷拿出来的相册。他喜欢那些照片,还有夹在里面的草图。问我是什么,我很久没有和谁说过那么多了,我告诉他你父亲的事,还有我南京的娘家。后来他对我说可不可以把图纸给他,这房子他来盖。你看,他快盖成了。”
宋韵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忙着看这栋没完工的房子,看起来这房子不单单是他们昨天晚上住的那么几个房间,从起来的地基看,这里会有一个围在房子中间的院子。“不知道他要盖几层?但是看这地基,这可是个大房子!”宋韵心想。
“妈,我们出去看看吧,昨天太晚,看不清,说真的我们还没看过房子的正面呢?”宋韵挽起母亲的胳膊,穿过一楼的厨房,来到房子前面的草地上,走出一段距离才回过头来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