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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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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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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交响曲》连载

第五章 小鹿乱撞

都说潮白河最美的季节是夏天。清凉凉的河水从北向南流,哗啦啦的声音就像是一首歌。河岸边是一棵棵的垂柳,柳树枝一直垂到河面。河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小鸟儿在柳树间欢快地飞上飞下,知了趴在树枝上“知了,知了”地叫着。

可在宋爽看来,潮白河最美的季节是冬天。数九隆冬,寒冷封住了河面,潮白河成了冰冻的世界。尤其是大雪之后的潮白河,当人们都蜷缩在屋子里时,宋爽就会一个人来到潮白河边,走在铺满大雪的冰面上。这时候,他就会大声朗诵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宋爽觉得这首诗简直就把“孤独”写绝了。且不说它的意境,就是它所蕴藏的藏头诗“千万孤独”就已经深化了诗的主题。

不知什么时候,宋爽开始享受孤独的滋味。一个18岁的大男孩,心里的那份孤独就像是春天的小草已经拱破地面了。

这两年,宋爽刚刚看到未来的曙光,因为1977年10月21日,新华社授权发布:中国政府恢复中断11年的高考制度。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地主出身的成分仍然像一根绳索紧紧地缠绕在他的身上。

1979年1月11日,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这一天,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除了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革命委员会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今后,他们在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应看本人的政治表现,不得歧视。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的子女,他们的家庭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

1月12日,通过收音机获悉《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之后,宋爽的爷爷大喜过望,流着老泪说:“没想到我们还有今天啊!”

他让儿子儿媳准备了酒和烙饼摊鸡蛋,边吃边喝边对宋爽说:“现在高考恢复了,你要加把劲儿,给咱们老宋家争争光!听到了吗?”宋爽小声说:“听到了!”爷爷说:“大点声儿!”宋爽大声说:“听—到—了—!”

潮白河的一月份,千里冰封。宋爽的心里已经是冬天里的春天。他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一个人走在潮白河上,尽情享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喜悦。

说起来,他们老宋家也是书香门第,宋爽的太爷爷是清朝的秀才,爷爷是民国时期的小学教员,爸爸是1950年代的师范生。要不是因为“右派”和“地主”问题,他们怎么也不会被遣送回乡。

宋家倒霉就倒霉在家产上。家产是太爷爷创下的。当时家里有地一顷,还有饭店和酒庄。到了1950年代,从实行互助组开始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宋家的家产先后都公私合营了,只剩下了“地主”的帽子。

实际上,他们宋家早在宋爽爷爷那辈儿就都搬到古县县城了,村子里除了一处四合院什么也没留。可是,反右斗争把他们一家给“反”回来了,他们成了斗批改的对象。1966年之后,“地主”常常跟“恶霸”联系在一起,他们成了阶级斗争的靶子,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在宋家庄,“地主兼右派”只有他们一户,因此他们就成了历次运动的对象,虽然人们都知道他们并没有伤害过别人,但阶级斗争是无情的,他们往往就成了贫下中农的出气筒——他们住的四合院分给3家贫农居住了,他们被赶到远离村子的生产队打谷场旁边,住进了早年用来看场护院的两间土坯房里。

房子很简陋,但能遮风避雨。爸爸妈妈住一间,宋爽跟爷爷住另一间。好在两个姐姐都嫁人了,要么这两间房子真不够住的。

野百合也有春天,就在这两间破草房里,宋爽长成了一米八的帅小伙儿;就在这两间破草房里,宋爽发生了令他不知所措的男孩子害羞的事情;就在这两间破草房里,宋爽隐隐约约觉得:他的春天到来了!

春天是一种力量。

这是1979年的春天,乍暖还寒,潮白河刚刚解冻,河畔还有残破的冰凌。

从宋家庄到镇中,本来是可以横跨冰封的潮白河的,但现在不行了,面对款款流淌的河水,宋爽只能绕到一里地之外的木桥,或者绕到三里地之外的潮白河大桥。

木桥实际上就是架在潮白河最窄处的三棵白杨树,只供行人路过,勉强可以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过去。

宋爽家有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每天他就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去镇中上学的。

镇中因位于柳林镇而得名,全称是“柳林中学”。有初一、初二,高一、高二各四个班,在校生是八百多人。自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三年了,柳林中学还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就连中专也没有考上一个。主要原因是教学质量太低了。教师大多是高中毕业生,很多人连自己都没搞懂课本就去给学生讲课了。

高二四个班有三个理科班,宋爽所在的高二·四班是个文科班。当初之所以报名文科班,是因为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也是因为他心里的那个作家梦。

宋爽的作家梦来源于他的爷爷。小学生的时候,挂在爷爷嘴边的作家有两个,一个叫刘绍棠,一个叫冯德英。从爷爷那里,宋爽知道刘绍棠是个“神童作家”,高一时发表了小说《青枝绿叶》,被收录到《语文》课本里,刘绍棠上语文课学习的课文就是自己写作的小说。冯德英写完长篇小说《苦菜花》时还不到20岁,1958年小说得以出版,第二年又写作出版了长篇小说《迎春花》。

爷爷经常说:“人生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有高尚的道德,可以教化一方;立功,就是做出有利于国家和民众的业绩;立言,就是有真知灼见,笔之文章,播于当今,载之史册,扬于后世。”想当年,爷爷给爸爸取名“宋立功”就是寄托了爷爷的理想。如今,爷爷希望看到孙子宋爽在“立言”上能有所作为。

爷爷说:“古代的‘三曹’和‘唐宋八大家’,现代的鲁郭茅巴老曹,哪一个不是因为文章千古传诵?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八个字,石刻般印在宋爽的心中。他开始大量地阅读,“荷花淀派”“山药蛋派”作家的作品和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儿女》《春歌集》《幼苗集》以及唐诗宋词现代诗就都成了他的枕边读物。慢慢地心里就有了写作的冲动,于是就像春天的小草要钻出地皮儿那样,他开始了稚嫩的文学创作。

他仿照歌曲《春天在哪里》写作了诗歌《秋天在哪里》:

秋天在哪里?

秋天在哪里?

在金黄的谷子里,

在火红的高粱里,

在雪白的棉花里……

秋天在哪里?

秋天在哪里?

在你咯咯的笑声里,

在我呵呵的笑声里,

在我们哈哈的笑声里……

没想到,这首诗歌很快就在地区报纸《北华日报》上发表了,还配上了“编者按”:“这是来自柳林中学高二·四班一位中学生的处女作,通过排比写出了丰收的喜悦,令人仿佛看到丰收的田野,好像听到丰收的笑声。”

最先在报纸上看到这首诗歌的是同班女同学赵艳霞。

这天下午放学之后,教室里同学们都走净了,只剩下打扫卫生的宋爽和赵艳霞。

宋爽把课桌上的凳子一个个放下来,赵艳霞用抹布擦拭课桌上的尘土。

赵艳霞拿着报纸,走到宋爽面前,问:“这是你写的诗?”

宋爽看到北华日报第三版“文化广场”上发表的《秋天在哪里》,引人注目的是诗歌下面的插图,一群欢笑的社员面对着广阔的田野。但最吸引宋爽的还是标题下面的楷体字“宋爽”。那一时刻,宋爽觉得“宋爽”三个铅字在闪闪发光。他点点头:“是我写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赵艳霞激动地说:“你真棒!”

来自宋家庄的同学原来有十几位,后来陆陆续续都不念了。李凯去邮电局接了他爸爸的班,王传喜当兵去了广东,杨伟、孙丽英他们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只有宋爽和赵艳霞还在上学,他们在等待7月7号——9号的全国高考。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赵艳霞轻轻地说话了。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宋爽回答。

赵艳霞擦着脸上的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天是一个值得记忆的日子,今天你的处女作发表了。向你表示祝贺!”

宋爽说:“谢谢!”

赵艳霞接着问:“你知道什么叫处女作吗?”

宋爽说:“知道啊!处女作就是第一次公开发表的作品。”

赵艳霞说:“我还以为处女作是未婚女子写的作品呢!”

宋爽噗嗤一声笑了。他知道赵艳霞是在“卖傻”,以赵艳霞的聪明,她是不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处女作的。

赵艳霞说:“你的诗让我想到一首歌。”

“哪首歌?”

“《春天在哪里》。”赵艳霞边说边唱了起来。

宋爽说:“我就是受这首歌的启发写的。”

赵艳霞用欣赏的口气说:“你受到启发就能写出诗歌,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宋爽说:“只要多看、多写、多练,你也能写出来!”

赵艳霞走近宋爽,面对着他,问:“今后你会为我写一首诗吗?”

宋爽说:“可以!”

宋爽爽快的回答令赵艳霞猝不及防,她在心里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但没想到宋爽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喜欢宋爽,莫非宋爽也喜欢自己?

对宋爽的好感,赵艳霞是从宋爽跟孙丽英打架开始的。她不喜欢孙丽英抢尖抜上出风头,因此当宋爽一拳头打在孙丽英的脸上让她觉得很过瘾。后来看到孙丽英的妈妈殴打瘦弱的宋爽,看到宋爽的妈妈紧紧护住宋爽的头部跪着求饶的景象,她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恐惧和怜悯。

从小学到中学,赵艳霞一直跟宋爽是同班。宋爽个子矮小的时候,他们曾经是同桌。同桌的时候,她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东西偷偷留给宋爽一半儿。宋爽也会把红薯面的饽饽给她一半儿。后来,宋爽个子越长越高,就跟赵艳霞分开了,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但在赵艳霞的心里宋爽一直是同桌。

她喜欢宋爽。喜欢他棱角分明的长方脸,喜欢他浓浓的剑眉,喜欢他那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尤其喜欢他那明亮深沉的声音。

她羡慕宋爽知识的渊博,他怎么会背诵那么多古诗词啊?仿佛是信手拈来一样,在他的作文范文里,经常有古诗词被引用,瞬间就让人感到“高大上”。

还有,她喜欢宋爽的乐于助人。凡是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找到宋爽,宋爽就会拔刀相助,迎刃而解。

有时候,一想到宋爽,赵艳霞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渴望:渴望被宋爽拥抱。是的,被宋爽拥抱该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啊!

宋爽的家在生产队场院里,那是村子的最西面。赵艳霞的家紧邻潮白河,那是村子的最东面。最西面和最东面相距一里地。

从柳林中学回家,首先要经过赵艳霞家。走过潮白河木桥,赵艳霞跟宋爽就要告别了。

半个月亮升上来,月光很温柔,把他们的影子照在大地上。

赵艳霞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你猜猜是什么?”

宋爽说:“我哪里猜得到?”

赵艳霞说:“我让你猜嘛!”

宋爽说:“真猜不到!”

赵艳霞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说:“你把为我写的诗就写在这个笔记本上吧!”不由分说,她直接把笔记本塞进宋爽手里,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回家了。

月光下,宋爽望着赵艳霞远去的背影,心中小鹿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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