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爽回到家里,昏黄的灯光下,爷爷坐在炕头儿正在抽烟,爸爸坐在三屉桌旁正在喝茶,妈妈站在一边正在哭泣。
收音机里是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
宋爽问:“爸爸,我妈怎么哭了?”
爸爸说:“你妈这是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
原来,收音机正在播放卢新华写的小说《伤痕》。
小说讲述了在“文革”中,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王晓华,因为母亲被打成叛徒而决定与其划清界限并离家出走。一别九年后,母亲的冤案得到昭雪,她才踏上归途。然而当她赶到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时,却已是阴阳两隔。
收音机里,女播音员如泣如诉的声音,制造出一种悲痛的氛围。宋家小屋里一片沉默。
在一阵激昂的音乐之后,广播小说《伤痕》播送完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我去端饭!”
不一会儿,炕上的小饭桌就摆上了咸菜、酱和大葱以及棒子饽饽,每人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
爷爷说:“《伤痕》写得真好,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感人的小说了。”
爸爸说:“听说作者是个24岁的大学生。不简单!我儿子也18岁了,啥时也能不简单一回啊?”
听到爸爸这句话,宋爽放下碗筷,打开书包,取出发表了自己诗歌的报纸,放在饭桌上。
爸爸也放下碗筷,拿起报纸,一眼就看到了宋爽发表的诗歌。他默读了一遍,然后拍了一下宋爽的肩膀,笑着说:“小子,不简单啊!”
爷爷一边喝汤一边指着报纸问:“上边有什么?”
爸爸乐呵呵地说:“有你孙子的诗歌!”
爷爷说:“快给我看看!”
爷爷一边看一边念:“秋天在哪里?宋爽。哈哈,真是我孙子的诗歌啊!”爷爷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屋子里仿佛已经装不下人们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只见爷爷一边用筷子敲着饭桌一边学着豫剧大师常香玉唱起了《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
自比则天武后,
铁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
一枕梦黄粱……
爷爷唱完了,大家一边鼓掌一边七嘴八舌地畅想未来。
爸爸说:“再有一百多天就要高考了,我儿子也考个复旦大学,跟卢新华去做校友!”
宋爽说:“爸爸,您想的有点大。就我们那个破学校,我能考个中专就不错!”
爸爸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妈妈说话了:“甭管是大专还是中专,就是一个半头砖,我们也去上!总比修理地球有出息!你看看我们这些老农,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到头来连吃个白面馒头都费劲儿!”
是啊,吃上商品粮是多少人的梦想啊!由农民工到临时工再到正式工,就像是潮白河两岸,从岸这头到岸那头,终南捷径只有考学。
宋爽暗下决心:苦战一百天,考上大中专!
……
昨天还在盼着高考,今天高考就结束了。
正是七月,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宋爽回到村里等待高考成绩,他一天也没休息就到生产队报到成了一名新社员。与他一起成为新社员的,还有赵艳霞。
赵艳霞成了记工员,就是每天上午劳动半天,下午拿个本本为出工人员做考勤。这是个相对清闲的工作,原因是赵艳霞的爸爸在大队部当会计。
宋爽没有赵艳霞这样的好运气,他回到生产队就成了“看青员”。“看青员”的工作大多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担任,主要任务是看护玉米地和生产队的菜园子。
七月的田野,满眼都是绿色。一米多高的玉米秧在风中摇曳,长在半腰上的玉米吐出绿色的红色的丝线,就像是妇女身上背着的胖娃娃。这些胖娃娃很诱人,会经常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人们会将这些玉米娃娃煮着吃、烧着吃,有人还会用“擦子”将玉米擦碎,熬玉米粥。
“看青员”一般都是两人一班,一周白班,一周夜班。宋爽被分配跟杨伟一班。杨伟初中毕业就成了社员,经过两年多的劳动锻炼,对生产队的各项劳动了如指掌。
如今杨伟也长成帅小伙了,中等个儿,黑瘦黑瘦的,比宋爽能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眼睛不大,但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他比宋爽大一岁,一口一个“你哥”:“你哥我在生产队干两年了,啥事跟你哥学。有你哥我罩着你,啥事甭怕!”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一人提了一根木棍,围绕着玉米地转圈儿。
“看青员”的工作时段,白班主要是12点到3点,这个时间段人们都回家了,难免会有一些人来偷窃。夜班主要是晚上8点到12点,这个时间段也是偷窃高发时段。
不知不觉,宋爽和杨伟就走到了潮白河边。天气闷热,他们走上大堤,微风徐来,感觉清爽了一些。
“真他妈热!”杨伟一屁股坐了下来。
宋爽走到潮白河边,捧起水来洗了两把脸,又划拉了两下水面,再捧起水喝起来。口渴得厉害,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杨伟也下来了,不由分说,脱了汗衫和短裤,一下子就扑进了潮白河。
“凉快!”杨伟向宋爽招手,“你也下来吧!”
禁不住水的诱惑,宋爽也脱光了衣服,扑通一声下水了。
潮白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不会水的。到了潮白河里,每个人都成了鱼儿,尽情地在水里游啊游啊。
玩耍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咯咯的笑声。他们抬头一看,是赵艳霞来了。
赵艳霞怀里抱着他们的衣服,说:“你们擅离职守,我去报告队长!一会儿你们到队长那里去取衣服吧!”
杨伟说:“你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吗?我们才不怕呢!”
他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老师不让到潮白河游泳,当时赵艳霞是监督员,就曾经把杨伟他们几个下河游泳同学的衣服抱走交给了老师。后来,他们是光着屁股露着小雀回家的,后来他们都被爸爸妈妈打了屁股,后来他们都“恨”过赵艳霞。
此时此刻,听了杨伟的话,赵艳霞捂着嘴笑。
宋爽问:“大中午的,你来干什么?”
赵艳霞说:“给你们记工分啊,顺便给你们带来了好吃的!”
杨伟知道赵艳霞喜欢宋爽,他故意问:“有我的份吗?”
赵艳霞故意说:“没有!”
宋爽问:“是什么好吃的啊?”
赵艳霞拿出一个红布袋,晃了两下,说:“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对大家还是有诱惑力的。宋爽和杨伟先后上岸,劈了几个玉米叶,走到柳树荫下,将玉米叶垫在屁股底下,接过赵艳霞递来的韭菜盒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知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蜻蜓来回飞。
赵艳霞神秘地说:“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包产到户了。”
宋爽下意识地说:“包产到户?那不是资本主义吗?”
杨伟说:“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啊?你让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啥主义都行!”
宋爽说:“可不敢这么说,要被打成反革命的。”
杨伟吃完韭菜盒子,拍了拍手,说:“瞧你胆小的。你的胆啊跟耗子差不多!”他又问:“你这消息听谁说的?”
赵艳霞四外看看,说:“孙丽英告诉我的!她是听她爸爸说的。”
大队有个红小豆加工厂,孙丽英的爸爸是这个厂子的业务员,大家都叫他是“跑外的”。“跑外的”到全国各地去联系业务,总能得到一些新鲜的消息。
只见杨伟迅速穿好裤子,跑到玉米地里,掰了十来个玉米,用褂子一包,说:“你们两个好好看青,我去看看孙丽英她爸爸!”就一头扎进玉米地没影儿了。
宋爽穿好衣服。
赵艳霞努了努嘴:“杨伟正跟孙丽英搞对象呢!”
杨伟跟孙丽英搞对象,宋爽还是第一次听说。他问:“真的吗?”
“嗯。”赵艳霞说,“他俩搞了一年多了。刚才掰的玉米就是给她家送的。”
宋爽说:“把生产队的青玉米送人,这事不行吧?我们都是看青的,这是不是监守自盗啊?”
赵艳霞说:“你这个人真是个死心眼儿!大家都这么干!”
宋爽第一次知道“大家都这么干”,多年以来内心坚守的“不拿公家一针一线”的理念受到了挑战。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小人儿,一个说:“大家都这么干,就对吗?”另一个说:“什么对不对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个说:“这要是被人抓住,罪加一等啊!”另一个说:“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损失的是生产队,得好处的是个人。谁不想得好处啊!”
宋爽说:“反正偷生产队玉米这种事,我不干!”
赵艳霞说:“但你记住,遇到熟人偷玉米,你也别管,就当是没看见!”
宋爽说:“我们就是管偷玉米的人,我们不管谁管?”
赵艳霞说:“我让你别管你就别管,管了就会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