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轮回,四季更替。一个学年下来,宋爽再也不是当初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涩青年了。他在杨村师范如鱼得水,那些课本知识对于他来讲早已驾轻就熟,他经常去图书馆阅读书刊,已经读完《红楼梦》和“三言二拍”,还阅读了外国小说《毁灭》《青年近卫军》《少年维特的烦恼》,他如饥似渴地翻阅《人民文学》《北京文艺》《上海文艺》《河北文艺》,在《清明》杂志阅读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在《收获》阅读谌容的《人到中年》,在《十月》阅读刘绍棠的《蒲柳人家》,在《当代》阅读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读得如醉如痴、如梦如幻。
特别值得骄傲的是:新蕾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浪花丛》收录了宋爽的小说《小气象员》,《北华文艺》发表了他的童话《豆豆的梦》。
这两篇作品给宋爽带来了超高的荣誉和名气,学校广播站播送介绍他刻苦学习和勤奋创作的新闻,学校大会上让他上台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一时间,宋爽成了杨村师范的明星。
一天下午,宋爽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有些奇怪,封面上写的是“天津市武清县河北杨村师范中师六班宋爽收”落款是“河北省古县宋家庄赵艳霞寄”,可里面没有赵艳霞的只言片语,却是另外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的是“天津市武清县河北杨村师范中师六班宋爽收”落款是“河北省古县宋家庄宋立功寄”。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宋爽猜不出来,他撕开了爸爸的来信。
宋爽:
见信如面。我和你妈向你问好!我正在落实政策,将重回古县中学任教,相关手续办理之中。最近很忙,就说几句话:
1.给你邮100块钱,先用着,过两天卖了花生再给你寄。
2.别太节约了,一定要吃饱,身体重要。
3.买件漂亮的衣服,别太土气了,叫同学看不起。
4.天凉了,多穿点,别感冒了。
5.跟同学处好关系,遇事多吃亏少占便宜。
6.不要因为写小说诗歌影响了学习成绩,还是那句老话:咱跟人家比别的不行,只能比学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有本事是自己的。
7.你爷爷病重,抽空儿回信给他讲讲你们的新鲜事儿。
你的爸爸:宋立功草就
书信没有落款时间,看得出来是匆匆写完的。信封里夹带了10张10元的人民币。
宋爽跟爸爸说过不要在信里夹带人民币,万一信寄丢了就连同钱一块儿都没了。
问题是:爸爸的信为什么是赵艳霞寄来的呢?这可真让宋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就在宋爽收到书信的时候,郑卫红也收到了家信。信是郑卫红的妈妈写来的。
红红:
来信收到了,知道你一切都好,我跟你爸爸都很高兴。
知道你喜欢一位同学,你爸爸让我提醒你,千万不要头脑发热、感情冲动爱上一个人。
这个社会是分阶层的。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是两个阶层。在非农业户口里又分为干部和工人两个阶层。在干部里又分普通干部和领导干部两个阶层。在领导干部里又分一般领导干部和中高级领导干部。
你爸爸通过奋斗已经成了领导干部,我们家庭早已摆脱农业户口这个身份。所以,你要是搞对象,起码要找个非农业户口的家庭。否则,你这辈子就去填坑吧!
农村就是一个大坑,是一个大深坑,你有九牛二虎之力也填不满的。
你不要怪你妈妈唠叨,也不要怪你妈妈太现实、太势利,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希望妈妈的话对你能有帮助。
最后,祝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的妈妈
1980年9月29日
宋爽接到家信第二天,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爸爸告诉他,爷爷快不行了,让他赶快回家!
他急急忙忙找到班主任请假,买好了回古县的公共汽车票,坐上公共汽车就往回赶路了。
公共汽车一站一停,宋爽的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得安宁。
从打记事起,爷爷对宋爽就超好。一次,宋爽洗澡时乱扑腾,扑腾得满地都是水,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两巴掌,爷爷看见了,冲着妈妈吼:“你这是打孩子吗?你这是在打我!”妈妈赶紧给爷爷赔礼道歉,并保证今后再也不打宋爽了。还有一次,宋爽摔碎了一个茶杯,被爸爸扬手打了一个耳光,爷爷二话没说直接就给了爸爸一个嘴巴,说:“谁打我孙子我就打谁!”那么有文化讲道理的爷爷,一旦面对孙子受了委屈就成了一个横竖不说理的老头儿了。
爷爷常说:“人啊,活的就是下一辈。下一辈要是没希望了,这人活得就没劲了!”
每当听到宋爽考试又得了100分,爷爷总要奖励自己的宝贝孙子。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只要宋爽有了好消息,爷爷都会买来江米条、桃酥之类的点心作为奖品。
爷爷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戏,听评剧、听豫剧、听京剧。喜欢新凤霞、小白玉霜、常香玉,喜欢《沙家浜》“智斗”、《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杜鹃山》“乱云飞”……每次喝完酒,爷爷都要唱上一段。爷爷的演唱成了家庭最黑暗的日子里的一抹阳光。
宋爽在回忆中回到了古县,回到了潮白河边的宋家庄,
傍晚时分,宋爽走进家里,躺在炕上的爷爷露出了笑容。
爸爸告诉他,爷爷是肺癌晚期,医生说“没救了”。
但是,宋爽看见的爷爷还像个好人一样。爷爷示意他坐在身边,
让他倒了半杯净水和半杯茶水。
爷爷指着净水杯说:“把它的一半倒进茶水杯。”
宋爽就拿起净水杯,倒了一半到茶水杯里。
爷爷又指着茶水杯说:“把它的三分之一倒进净水杯。”
宋爽不解爷爷的意思,但他按照爷爷的要求把茶水杯的三分之一倒进了净水杯。
爷爷说话了:“看见了吧,你往茶水杯倒净水,茶水杯还是茶水,净水杯也还是净水。可你要是往净水杯里倒茶水,净水杯和茶水杯就都是茶水了。”停顿了一会儿,爷爷说,“这就好比你面前有一桶净水和一桶脏水,你往脏水桶里倒净水,脏水桶里还是脏水。但你要是往净水桶里倒脏水,哪怕倒得很少,这净水桶里的水也就变成脏水了。”
爷爷让宋爽拿出一个本子和笔来,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名利。爷爷说:“人生在世,名利二字。注意:‘名’在‘利’前。在任何情况下,面对名利,首先要的是名。这是做人的底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听完爷爷的这番话,宋爽知道:爷爷这是在告诉他做人做事的道理。他对爷爷说:“爷爷,我都记住了。”
爷爷点点头,微微闭上眼睛,露出满意的微笑。
爷爷的眼睛闭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
爸爸告诉宋爽:“爷爷刚才那是回光返照,看到你就放心地去了。”
望着爷爷,宋爽忍不住就哭了。他说过,等他工作了挣了钱就给爷爷买好东西吃,可是爷爷没有等到那一天,爷爷没有吃上孙子买的好东西啊!
站在爷爷的新坟前面,宋爽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回过身来,他看见远处潮白河大堤上站着一个人,那是赵艳霞。
他们面向对方走去。
“你爸爸给你的信,收到了?”赵艳霞问。
“收到了。”
“你爸爸去大队部给你寄信,拉在了半道上。正好被我捡到,就加了个信封给你寄去了。”赵艳霞解释。
宋爽心里的疑问一刹那就解除了。他说:“谢谢你!”
赵艳霞说:“我不是来接受你感谢的。”
“那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我要跟杨伟、孙丽英他们外出打工了。”
宋爽问:“打工?打什么工?去哪里打工?”
“去南方。很远的地方。”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在家里这一亩三分地上刨食一辈子,我不甘心!”
“出门在外,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你啥时回杨师?”
“明天早晨。”
“你在杨师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证实一下。”
宋爽不置可否。
秋天的夕阳里,他们面对面站着,都低着头不说话。秋风刮过来,是庄稼叶子刷拉拉的声音。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放寒假的时候。农历腊月二十五,生产队要杀猪给社员们分猪肉,一大早儿,猪圈旁就聚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宋爽在家里听见猪叫,心里像有一只小猫在抓挠,就径直走到生产队养猪场。
只见几个壮小伙子一人手里提个木棍子,从一拉溜儿的猪圈里选猪。他们从东面的猪圈开始,依次进行。
宋家庄一千多口人分三个生产队,宋爽家隶属第三生产队。第三生产队有83户人家363口人,一人分3斤肉就是1089斤。生产队今天计划杀10头猪,每头200斤的猪只能出带骨肉140多斤,一般情况可剔脊排20斤,肋排15斤,大骨10斤,前后腿肉45斤,五花肉25斤,里脊肉20斤。因此,要选大猪来杀,否则就不够分的了。当然,猪头和猪下水也可以折算成猪肉分下去,大家都抢着要,一家出一个人抓阄,抓阄要看运气的。猪头是二折一,二斤算一斤;猪下水是三折一,三斤算一斤。
“这个圈就选那个脑袋上带白毛的!”选定之后,小伙子们就纷纷下到猪圈里,手持木棍朝猪脑袋上狠劲打。一个圈里都有四五头猪,这些猪就在猪圈里疯跑。
一记沉闷的木棍,那个“白毛脑袋”被打中了,挣扎了一番之后不动了。其他猪先是吓得滋哇乱叫,看到同伴卧倒之后,就挤在一个角落里,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人们将“白毛脑袋”抬起来,扔出猪圈。这时有人将“白毛脑袋”搭起来送往屠宰场,而这些壮小伙就杀气腾腾进入下一个猪圈。
惊险出现在第七个猪圈。人们选中了眼睛上面长了两撮儿白毛的“四眼”,看上去“四眼”浑身圆滚滚的,充满了力量。一个小伙子拿着木棍上去就是一下子,这一棍没打中“四眼”的脑袋,“四眼”急了,对着每一个人乱拱乱撞。当其他人挥舞着木棍的时候,“四眼”先是一个后撤紧跟着就是一阵加速跑向着猪圈正前方跑去,吓得人们纷纷躲避,“四眼”一个飞跃就跳出了猪圈,一直向南飞奔。人们还没缓过神来,“四眼”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四眼”逃窜事件很快就报告给了队长,队长组织了十几口子人去围追堵截,并发布了命令:杀无赦!
这里还在抓猪,屠宰场那里真正的屠杀已经开始了。
所谓的屠宰场就设置在大牲口棚。棚顶上挂了一溜大铁钩子,人们将在大铁锅里、案板上褪掉了猪毛的猪直接挂在大铁钩子上,然后由屠夫放血、开膛、割下水。
大人们此刻开始抓阄儿,孩子们等待那一个个的猪尿脬儿。
83户人家要做83个阄儿,里面有10个阄儿写着“猪头”,还有10个阄儿写着“猪下水”。大家排好了队依次抓阄儿,负责抓阄儿的是杨伟和孙丽英——杨伟负责“唱票”,孙丽英负责“计票”。时不时就能听到“张三李四,白票”的声音,也时不时可以听到“王五周六,猪头一个”或者“魏七姜八,猪下水一副”的声音。人群里有唉声叹气,也有爆笑如雷。
等到宋爽抓阄儿了,杨伟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宋爽感觉有个纸条直接塞到他手里了。杨伟一边高声大嗓“看看我们吃商品粮的也抓阄儿来了”一边向他眨眨眼,还举着那个装满了阄儿的纸盒子让他把手伸进去。
霎时宋爽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攥紧拳头在纸盒子里什么也没抓,直接把杨伟塞给他的纸条递给了杨伟。只见杨伟兴高采烈地报告:“恭喜宋立功家,猪下水一副!”
杨伟将纸条(阄儿)交给孙丽英统计,孙丽英记录完毕直接将纸条(阄儿)交给了宋爽,并说了一句:“好运气啊!”
拿着纸条(阄儿),宋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惊喜。走出人群,他看见赵艳霞正在向他招手。
“寒假放几天?”赵艳霞笑着问。
“二十三天。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宋爽一五一十地说。
赵艳霞告诉他:“听说过了年咱们就要分田分地了。”
宋爽说:“四川省广汉县、贵州省开阳县、云南省元谋县、安徽省和广东省都实行了各种形式的农业生产责任制,人民日报都报道了,我看咱们这里是早晚的事儿。”
赵艳霞说:“分田到户,咱们村支持的有,反对的也有。”
宋爽说:“这很正常啊!再好的事也会有人反对的。你们家是支持还是反对?”
赵艳霞眼睛里闪着光,说:“我们家,我爷爷奶奶都反对,觉得这是在走回头路,一家一户单干又回去了。我爸爸坚决支持,他说,现在这样搞就是吃大锅饭,大家都是出工不出力,整天瞎糊弄。不能再这样干下去了!”
宋爽问:“你呢?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我是七分支持三分反对。我也觉得‘一大二公’这么搞没什么前途,可是一家一户单干我也看不到前途。不像你,吃商品粮了,有铁饭碗了。我们农民端的都是泥饭碗啊!”赵艳霞叹了口气。
宋爽了解他们这一代人的苦恼,尤其是农村青年的苦恼。人生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考学,一条是参军。现在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文学青年,是因为文学给了青年希望之光,一方面青年可以通过文学表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另一方面,文学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小得像大海里捞针。
这时候,有小孩子们嬉戏打闹过来了。他们得到了猪尿脬儿,将猪尿脬儿用气管子打成了气球,于是就你打我打,将“猪尿脬儿气球”打来打去。此刻,“猪尿脬儿气球”飘到了宋爽和赵艳霞之间,宋爽跳起来狠狠地将“猪尿脬儿气球”打得又高又远,引来孩子们一阵惊叫。
望着渐行渐远的“猪尿脬儿气球”和渐行渐远的孩子们,赵艳霞说:“我们要是永远也长不大就好了!”
永远长不大,真的就好吗?这个想法一直在宋爽的脑海里回响。半年多过去了,再次面对赵艳霞,当他知道赵艳霞要去南方打工的消息时,他明白:赵艳霞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