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孙子兵法》,一段绝妙好辞。“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意思是说,在一场战役拉开序幕之前,就已完善了周密的庙算,充分预测了各种有利条件,就一定会取得胜利;相反,拉开战役序幕之前,没能进行周密的庙算,对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估量不充分,分析不到位,开战之后没有多少胜算。筹划周密就能取胜;筹划疏漏就会失败,更何况不作筹划,毫无准备呢?根据庙算,就能判断谁胜谁负了,正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商贸之争一如军旅之战,庙堂之算决定了牧野的胜负。
山西祁县乔家的兴旺,也是源于庙堂之决策,德字号大掌柜高钰,审时度势,切中腠理,奠定了乔家富甲天下的大业,成就了儒商妙算神机的盛名,让天下晋商的金字招牌熠熠生辉。
大清朝步履蹒跚地挪到光绪二十年间,国内政体出现了严重的裂璺,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已全无体面和尊严可言了。义和拳的烽火燃遍了大江南北,侵略者的狼烟弥漫在京畿重地,国破家亡的惨象已处处凸显。然而,沉睡着的国人们依然和着老佛爷悠悠的节拍,在歌舞升平中做着春秋大梦。地处太行山腹地的三晋大地,更是宁静的犹如一泓清泉,宛然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天刚蒙蒙亮,祁县城小东街的一个普通院落里,就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这是晋中地区一处典型的建筑,前店后居的二进院。读书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男声,他们扯着刚变声的嗓子,艰涩的一如冰下的泉流。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初到祁县的人会以为这儿是座学堂,读书的一定是经伦济世的莘莘学子,正陶醉于《礼记》的经典中。只有本地的婆姨们才会和着这悠扬的读书声儿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叠被子、倒尿盆、生火煮饭、散水扫地,启动一天的持家程序。她们彼此碰面时相对一笑,漫不经心地打个招呼,“准点儿。”说“准点儿”的还有大老爷们,他们不敢贪恋热炕头,仿佛这读书声便是进军号,纷纷起了床,挑上担,拎着筐,向田间地头奔走。“准点儿”下地,“准点儿”耕耘。彼此见了面,憨憨一笑,总会蹦出这么一句话:“乔家票号的学徒们真准点儿。”
是的,这儿不是学堂,慷慨激昂的读书声也不是寻常的学生。这里是祁县乔家大德通票号的总号,读书声来自于这个特别的“号内学校”。这里的掌柜与别家的掌柜不同,自他出任大掌柜以来,别出心栽地宣布:“阖号同人皆读《中庸》、《大学》”,延请当地著名的先生,启蒙教导青年员工,灌输重信誉、守诚信的立身之本,正心、修身,防范误走邪门歪道。同行们不以为然,私下里常常冷嘲热讽。可老东家乔致庸却是十二分的支持,他觉得高钰与自己倡导的“维护信誉、不弄虚伪”的品行是一致的。大德通票号,就外观来看,与祁县其他商号没有多大的差别,看不出特别显眼的地方,建筑格局大致相似,只是众多高墙大院、青砖褐瓦丛中一幢普通的民宅。临街有三开间的铺面,门楼厚实,庄重典雅,大门上镶嵌着黄铜炮钉,在阳光下奕奕生辉,一看便知是个兴旺发达的铺面。稚嫩的读书声正是从这处宅院里传出来的。这处宅院是乔家总票号所在地,地理位置并不占优势,尤其是与占据县城东西两条正街上的复盛楼、德胜楼、裕和昌三家票号相比,偏僻了许多。虽然只差了那么几步,繁华的程度却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就是这么个不甚起眼的小小票号,每日“准点儿”的晨读却是号里的铁规,寒暑不辍,风雨无阻,学徒们每日黎明即起,洒扫漱洗完毕,便进入诵读时间。
拌着悠扬的读书声,有人开启了大门,落下了护窗,搬移过桌椅,拨打着算盘。一个小学徒,青衣小帽打扮,一手提着扫帚,一手端着簸箕,左肩上还搭了条抹布,旋风般地从正对弄堂的小门里钻了出来,麻利地清扫门厅。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师傅,背着手迈着沉稳的步子从后堂走出来,小学徒看见从照壁后走出来的师傅,迅速放下扫帚和簸箕,落了大门后粗壮的关木,拉住门闩把手,利利索索地把几道闩从门鼻子里抽出,伶俐地站在门后,颔首低眉,靠着墙壁,毕恭毕敬地立着。师傅大踏步走上来,从衣襟底下,摸出一串钥匙,开了锁,双手推开票号厚重的黑色大门扇。很快,三间柜面一间当铺的木板门,绕着门枢吱吱嘎嘎地转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小学徒灵捷地扫完柜前柜后的地面,为正式营业做好了准备。开大门的老师傅盯着这个伶俐的小学徒,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会心地笑了。旋即,老师傅向神龛方向走去,在光洁如玉的瓷质关公像前,弯下腰,抽出三根檀香,靠近永不熄灭的蜡烛,点着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浓郁的芳香弥漫在厅堂。他庄重地把燃着的香供在香炉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当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别在腰间的旱烟袋已经捏在手里了,没有装烟叶,更没有打火,干叼着。转过身来,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门,站在台阶上,心事重重地向东街口方向张望。
读书的声音还没有停止,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小学徒一边干活一边跟着背诵,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忽然,扬起头来,停下了手中的活,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好像从响亮的书声之外听出些别的声音,隐隐约约间仿佛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机敏的小学徒,紧走几步,来到门口,站到老师傅身边,深沉肃穆,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站在一旁的师傅用试探的口气问他,“听到什么声儿了吗?”
“听声儿像是银镖车。”
“像是吗?”
“是,是咱的镖车回来了。马蹄声平,轧路声重,应该是满载的镖车。在祁县,能一次回这么多银子的,除我们大德通之外,还能有谁家呢?常师傅,我猜测的对不对。”小徒弟谦逊地说。
被称作常师傅的,正是用钥匙开门、拜关公的那位高个子师傅,他是大德通的协理,也就是大掌柜的主要助手,在总号里的地位很高,相当于二把手。常师傅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对小徒弟亲切地说:“小禹,挺有长进的呀!你入号已有些时日,做了一年的杂徒了吧?”
被称为小禹的学徒郑重地点点头,朗声说:“回常师傅话,徒儿是去年七月签的契约。”常师傅满意地笑了笑。
“成,有眼力,也勤快。今儿起你就开始跑内堂吧,我已经给大掌柜打过招呼了,好好干。”
这师徒二人虽然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东街头。车轱辘碾压路面的声音愈来愈近,浩浩荡荡的车队从街口出现,镖局的旗号也看的清清楚楚了。常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欣喜地说:“小禹,我们接镖车去,一会告诉大掌柜,咱直隶、北京的银子全回来了”。常师傅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啊呀!这下好了,他老人家也能安心了。真是诸葛再世,算的真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