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祁县的徐家百川通票号,是徐家众多“川”字号商铺的佼佼者。字号的命名源于现任东家徐源朕的曾祖父徐通海。徐通海,字百川,祁县城里人,他是徐氏家族的商业奠基人。靠“走西口”经商,陶得第一桶金,此后在包头购置土地,开设“长源厚”商铺,经营粮食、麻油、茶叶,兼办钱庄,徐家由此逐渐兴旺发达起来。徐通海为子孙提了十个字,作为孙子辈以下辈分的世系排名,这十个字是“长源本晋川,荣华万世年”。百川通票号就是人称“旺财主”的徐源朕办起的,取其曾祖父的字命名,是表示继承祖先遗志,发扬光大徐门的意思。
百川通票号的汪掌柜,受东家徐源朕的差谴,正急匆匆来到“神仙馆”,找徐家的少东家。汪掌柜自然知道这位少东家的去处,不需要打听,径直来到这家大烟馆。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徐家小少爷徐本良,侧卧着身子躺在烟桌一侧,正吞云吐雾的过神仙日子呢。所谓神仙馆,其实就是抽大烟的地方,商家设立此馆,是专为来往的外地客商服务的,本家子弟、票号伙友、学徒是不允许在此抽大烟的。汪掌柜恭身来到徐本良身边,上前打了一躬,用卑微的腔调,叫了声,“少东家,您在呐。”
徐本良眼也没有往上抬,吐出一口浓烟,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问:“有事儿?”
汪掌柜踟蹰片刻,又靠近了一步,低声下气地说:“老东家四处找您,让您回去一趟。”
徐本良翻了个身,气狠狠地说:“不去。”
汪掌柜知道这位爷的古怪脾气,也不敢多说话,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的那个气呀,真是不打一处来,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按老帮的规矩,掌柜的地位向来很高,与东家基本上是平等的,多数时候能和东家平起平坐,百川通的大掌柜是东家徐源朕请的,是东家的座上宾,对徐家的晚辈子弟不必要那么谦恭。这个汪掌柜,自己的行为不检点,小辨子被徐少爷给拿捏住了,任人摆布是在所难免的。汪掌柜曾经在外面喝花酒,被徐少爷撞着,从此把柄就落在了这个恶魔手里了。
汪掌柜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人家拿捏住七寸之后,错上加错,被这个恶少裹挟着糊里糊涂地动用了柜上的钱。起初也是抱着侥幸心里,以为满足了少爷的需求,就能堵上他的嘴。为弥补这个过错,又违规做了假账,现如今已是追悔末及啊,真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有苦难言。
此时的汪掌柜,对轻慢自己的徐少爷,无可奈何,气得七窍生烟,急得五内惧焚,悔不该出入烟花柳巷,恨只恨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初自己能坦诚地向东家承认个错误,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任人摆布。眼看着三年任期将满,该向老东家报账了,可那账册上的漏洞……老东家也许看不出来,侥幸地蒙混过了关,可大少爷徐本秀,不是好糊弄的主啊!这个人绝顶聪明,被祁县人称作神童,瞒的了别人瞒的了他吗?东家也真是的,怎么能把二少爷徐本忠的死与大少爷牵扯在一起呢。东家最喜欢的是二少爷徐本忠,自从二少爷夭折后,这老爷子也仿佛得了魔怔,总责备大少爷徐本秀,怪罪大少爷没有照顾好弟弟。大少爷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深得继夫人爱戴,对他视同己出。继夫人是乔致庸的侄孙女,看不惯徐老爷这般偏心眼,处处护着大少爷,一来二去,也生了怨气。后来干脆赌气带了大少爷寄居到乔家堡去了,让大少爷在乔家接受教育,再也不回徐家了。
汪掌柜想到大少爷,便联想到乔家,自然就想起了高钰,想到高钰定的号规:“游娼戏局,偶蹈覆辙,早早结出,刻不容缓,难免效尤,严之禁之”。如果我王某人能守高钰的规矩,就不会落把柄在这个大烟鬼手里了。乔家家学渊博,教子有方,大少爷常年在乔家,也有了乔家子弟的禀赋。他没有辜负继母的厚望,考取了功名,中了进士。如今东家又上杆子往大少爷这边凑,嘘寒问暖好不温情,今年更是添了他参与各家铺子的述职。这假账的事,恐怕是瞒得了所有人,却瞒不了他呀!可恶小少爷这个魔鬼却染上烟瘾,天天云里雾里的,要在乔家,纵然是自家子弟,也不会轻饶。仅“不纳妾,不赌博,不嫖娼,不吸鸦片,不虐仆,不酗酒”这六条铁规,就把子弟们管束的服服帖帖。当初,夫人能把小少爷也带到乔家的话,绝不会是现在这付德行。想到这些往事,汪掌柜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更加悲凉,已有了跳槽的打算。他心里说,如果能到高钰手下做事,哪怕做个一般的伙友,过的也踏实。
徐本良沾染了大烟,整日里腾云吐雾的,不误正业。为人处事更加刁钻古怪,实在是个难缠的主。他脑子灵活,鬼点子多,就是不用在正事上。这种人,察言观色自有诀窍,是他们活得舒服自在的本能。他既然能哄住他那通身精明的老爹---徐源朕,就能摆平这经营有道的汪掌柜。徐源朕天资聪慧,小名叫旺儿,人称旺财主,一生经商只赚不赔,他首创的百川通,更是日进斗金。当时朝野流传着这样的民谣:“百川通的银子,张之洞的门子”,百川通,山西一个小票号,能和当朝一品大员位高权重的张之洞张香帅相提并论,可见其在国人眼里有何等尊贵的地位。能博得这般精明的老爹,对他笃信不移,疼爱有加,自然有他过人之处的。他自己明白,拿捏汪掌柜是要有分寸的,不可勒掯的太紧,否则弓硬逼了弦,狗急会跳墙。这汪掌柜没什么好怕的,再有能耐也就是雇佣来的,只能算我们徐家养的一条狗,但狗要是咬人一口,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也会招惹一身的骚气。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因此,也得给这条狗三分薄面,给他个台阶下吧。
徐本良躺在那儿,偷眼看着汪掌柜,觉得凉得差不多了,才伸了个懒腰,明知故问地敷衍汪掌柜。“谁找我?”
杵在大烟馆好半天的汪掌柜,终于等来了一句回话,总算给了点面子,立即和颜悦色地说:“老东家找您呐!”
一提起东家,徐本良眼前就晃动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心里便暗暗骂起。真他妈的让人心烦啊,徐家的接班人本来非我莫属,谁知道老东西突然又看重我大哥了,如果我与掌柜之间的这点猫腻事让他们两个知道了,老爷子非抽死我不可……
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徐本良再次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烟,引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想要挣扎着坐起来,无奈刚刚抽完大烟的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胳膊晃了晃,动不了。徐本良看了看不声不响的汪掌柜,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汪掌柜早已看出他的狼狈相,想上前扶一把,又觉得太过卑贱,更让这个烟鬼瞧不起。故意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徐本良则想在汪掌柜面前再强势一些,让这条狗更听话些。便鼓起腮帮子,要对着汪掌柜吼几声,让他知道,爷永远是爷。转眼一想,现在还不是争强斗胜的时候,再怎么拿腔作势,终究“猛将军无刀杀不得人,巧媳妇无米煮不得饭”,自己比起当官的大哥来,矮了不只一小节。此刻,这个无赖少东家憋着一肚子怨气,心里那个恨呀真能咬断牙了。暗自又骂起大哥徐本秀来。“妈的,你已经考取了功名,有了顶戴花翎,不在官场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和我抢个土财主,有什么意思呀?”越想越气,越气越恨,睁开小眼睛,狠狠地剜了汪掌柜一眼,半死不活地说:“找我干吗?”
汪掌柜尽力掩饰着自己愤怒的情绪,低低的说:“是东家找您!”
徐本良把疲软的身子再翻转过去,背对着汪掌柜,没好气地问:“有什么事?催命似的。”
汪掌柜依然低声说:“大德通的银镖回来时,顺道救了蔚盛长的掌柜。据说是天津沦陷了,各家都怕局势要乱,东家找你,可能也是为着这事吧。”
徐本良撇着嘴,满脸不屑地说:“得了吧!乱!能乱成什么样子?再乱还能乱到紫禁城?你当满朝文武都是吃干饭的?他高钰发疯,把外面的号都撤了,把银子全调回来,难不成让咱们也跟着他疯一回?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娘呢,她不是常年住在乔家么?就没说什么?”
“听说大少爷不让徐家人见夫人,说是要避嫌。夫人自己不回来,东家也没办法。”
“放屁!避个球的嫌!那也是我娘!不是他徐本秀一个人的娘!他娘的,我就不信,他连我都拦着!”说完,气哼哼地爬起来,往城东的徐家老宅走去。
汪掌柜朝着他的背影,“呸”的吐了一口唾沫,低低的声音骂道: “败家子”!心想,“可不是吗,东家现如今不愿意惹大少爷不高兴,只能靠你挖点儿信了,就为你这句话,东家才急着找你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