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进了京,发电报说紫禁城并未受到太严重的损害,圆明园已是一片狼藉,慈禧听到圆明园被毁,确实有几分心疼,几代人的心血营造了这么大的个游乐场,毁于旦夕,心有不忍。这可不是好兆头,有点像秦时的阿房宫,难道大清朝也将步秦二世的后尘吗?继而又觉得洋人也不是那么十分可恶,多少还给她留了些颜面,又有点欣慰。再一听,电文中又强调洋人一定要将招致大乱的诸王大臣,从严治罪,这态度虽然和此前如出一辙,也颇让她有些头疼。如今,在她身边最听话、最乖巧的臣子已经没有几个了,她已经忍痛割爱把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滢、载濂,革去爵职。端亲王载漪撤去一切职事,并交宗人府议处。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交刑部衙门议处。刚毅本该治罪的,他有自知之明,已惊吓的剩半条命了,给他留点体面吧。这些洋人,得寸进尺,究竟怎样做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呢?她头疼,她心烦,无所适从,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几位大臣,让他们议处去。可大臣们都是属鱼的,一个比一个滑,既不肯落井下石,又不敢杵了老佛爷的意,都唯唯诺诺地敷衍。心里都在暗骂太后,时至今日了,废除光绪皇上,更立大阿哥的心还不死,舍不得把几个罪魁祸首处斩了,和洋人谈判能有结果吗?看似被迫革了几位亲王的职,实际上于后党的根基,半根毫毛都没伤着,她这样糊弄洋人,真把他们当傻子呀?
慈禧摆弄着她的指甲,吃饱了喝足了,心情也好多了,她现在有精力有耐心和几位大臣耗着。端方心里大骂高钰,好吃好喝好玩地供奉着她,让这丢了大清脸面的老女人过的这么舒坦,国破家亡的耻辱感一点也没有了。桂春却不这样认为,他倒觉得高钰有狠招,这人哪,在经历极度痛苦之后,过得越舒坦,反差就越大,越害怕重蹈覆辙。因此,洋人果真逼的急了,她惩治起肇事的党羽来,也会毫不吝惜。正在君臣之间各怀鬼胎,暗自较劲时,李鸿章的催命电报又到了。
没等李莲英把电文念完,慈禧的脸已经黑到锅底了,先前的高兴劲儿一点没有剩下,双手重重地拍着椅子扶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李鸿章无奈地告诉慈禧,说是洋人现如今已经派兵到了易州,扬言若是再不逞凶,就要去永宁山,直接骚扰爱新觉罗的西陵!慈禧这下可急了,她实在承受不起祸及祖宗的罪名,若真是让洋人扰了西陵,他就是千古罪人,就算能回到京城,也不会再有人支持她,她叱咤风云的日子也就到此终结了。到时候宗室和洋人一并压下来,自己面临的不是冷宫就是宗人府。想到此,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为了权力,为了地位,她必须舍车保帅,忍痛割爱。看看自己修整一新的指甲,终于横下一条心,立刻下旨:“着,毓贤即刻发往极边,充当苦差,永不释回。赵舒翘交刑部严惩。”众人知晓,这已经是目前慈禧能做的最大的退让了,庄王、端王毕竟是懿亲,还得徐徐图之。打一大棍还得给点糖吃,如今太后的心腹已去,实在不能把她逼急了,桂春见李莲英打了个眼神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地说:“太后娘娘,万圣金安,不要太累着,如今这大德通掌柜的安排了戏班给您唱戏解闷,是山西梆子,别有风味,您看看吧?”
慈禧这些日子哪儿曾有过娱乐活动,听说有戏看,便高兴地带着人款款入了座。乔家内院装饰一新的戏台前,摆满了精致小巧的面点和时令水果,祁县有名的武生荣升班班主亲自上台演出,《打金枝》、《空城计》、《狸猫换太子》,一排子戏唱下来,慈禧倒忘了被迫砍掉自己左膀右臂的痛苦,对着李莲英笑道:“小李子,出京以来,也没这么高兴了,赏!”李莲英应了声“嗻”,便令人把慈禧曾戴过的一支簪子赏给了乔家夫人,又赏了些银课子给了戏班,见众人齐刷刷地跪拜自己,慈禧顿时又飘飘然起来,恍惚回到了金銮宝殿,回到了颐指气使的皇位上,正得意间,忽听得戏台上唱起了《三关点帅》,那一腔雄亢激昂的武生唱段,令人听的荡气回肠。
“不怕惹他龙心恼
不怕大本奏当朝
不怕丢掉这乌纱帽
不怕那半生功勋一旦抛
为的是土中明珠放光耀
为的是不拘一格选英豪
为的是破阵驱虎豹
为的是江山黎民大宋朝
数十年南里征北里战
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赤胆忠心把国保
那一宗不是为保宋抗辽
举贤让贤肝胆照
爵禄名利脑后抛”
慈禧向来多疑,她习惯从细小的地方品味特别的味道。此次京城失守,宫殿焚毁,她生怕别人把这笔帐算在自己头上,因此一直想借保赵舒翘,来求得自保。这样安排,并不是宠幸着赵舒翘,而是要认定赵舒翘,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杀洋人烧教堂这件事当中,只不过是受了义和团和身边之人的蒙蔽,并没有多大的罪过。保住赵舒翘,就等于保住了所有受义和团盅惑的王公大臣,也包括她自己,借此证明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造成了眼前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的祸端。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就想方设法保护赵舒翘,虽然被洋人逼迫,也只是把赵舒翘交出惩处而已,没有要他的命。如今听着这段戏,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李莲英看出慈禧的心思,并没有吭声。崔玉贵见李莲英没说话,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赶紧上前跪下说:“老佛爷,这戏文唱的可真好呀!”
太后瞥了崔玉贵一眼,冷冷地问,“此话如何讲?”
“老佛爷,您看哪,随您来的几位大臣,外面勤王的那些个兵勇,哪一位不是忠勇之士?哪一位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费心劳神、舍身报国的英雄呀?依奴才看,这戏唱的可真好!”
“你可知,这戏,是谁选的?”
“倒不像是选的,晋剧本来就没几出,说是民间迎神赛会都唱这些。”
“哦……”
跟着太后看戏的几位大臣,望着已被戏文感动的湿了眼睛的光绪皇上,再看看一脸冷漠的慈禧,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远远地站在门洞里的高钰,不时地叹着气,此刻,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这位傲然骨立的山西商人,他冷静敏锐的大脑像一架精密的算盘,永不停歇的运转着。他是乔家的智囊,审时度势,运筹帷幄;他是商家的典范,立身克己,浩然正气。
贾继英默默地站在高钰身后,不解地问。“掌柜的,之前您事无巨细,算的精准,东家信任您,伙友忠于您,同行佩服您,外帮嫉妒您,称您才智赛诸葛,人品如许由。两宫驻跸大德通,给乔家挣回了天大的面子,您为太后准备的礼物,连李大总管都叹服,您是什么时候就着手备办下的?是不是您早就算到太后会来乔家住?”
高钰对贾继英的溢美之词没表任何态度,他反问贾继英,“你还记得光绪十六年东家遭的难吗?”贾继英点点头,若有所悟地说:“记得,那年我才十六岁,还做学徒呢。”
“那是典型的卸磨杀驴,东家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带来了牢狱之灾,真应了那句老话‘最是无情帝王家’。从那时起,我就刻意和宫里人交往,要摸清两宫的秉性和喜好,知晓他们的衣食住行,情感世界。由此我知道了两宫的不和,帝党后党的矛盾,新派旧派的斗争。说实话,我是同情维新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有利于发展,国家极弱极贫,有什么好处?于票号来说,商品流通,银子才能流通,我们才有利可图。太后把持朝政,夺揽大权,新政无法推行。太后权力欲望极重,杀阀太多,积怨太深,怕仇家报复,怕皇帝反抗,尽管收罗了许多武林高手护卫,还是心存疑惧,怕身边的人暗害。为此他秘密预备了三件利器,一件是扬声枕头,一件是蚕丝扇子,另一件就是指甲套。她给指甲套喂了剧毒,见血封喉,非常可怕,宫女太监被她害死的无数,有时,她当着皇帝的面,随便找个理由就杀人,皇帝从小就怕了她杀人的指甲套。我早就有意把她的毒指甲套换过来,通过英国公使的朋友,定制了几套别致的新款式,苦于没有机会送过去,这回恰好派上了用场。”
贾继英听到骇人之处,手都有点发抖了,他颤声说:“这个老东西,真是祸国殃民啊。”
高钰长长的叹口气,对贾继英说:“没办法,我们小百姓能自保就不错了。你这次表现的非常优秀,东家都赞赏你了。你知道东家怎么夸你吗?他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一千年没有贾继英。”
贾继英有点羞了,他讪讪地说:“这是东家在拿我开涮,当不得。当不得。”
贾继英为了转移话题,又提起慈禧御赐的匾上来。“这回赏了‘汇通天下’的金匾,可如了东家和您的愿了。”
“汇通天下,不是一个口号,朝廷御赐也只是个虚名,真正要做起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好好干,不要辜负了我们的良苦用心。”
贾继英心领神会地点着头。随即又用低低的声音问,“您的《三关点帅》这出戏,就不怕得罪了这个魔头?没有必要去捋虎须呀?会前功尽弃的。”
高钰望着蓝天,缓缓的,一字一顿地对贾继英说:“自入了这票号,学会用算盘,学会算账册,学会算人心,却不知,算来算去,算到头还是些小算,东家的银子多了,票号出名了,可国家衰落了。皇上不算,太后不算,该算的王公大臣不去算,那谁去为天下之人算呢?我的算再精再妙,只不过是小算,能算天下之事才是大算。我有这心却无这力,只能敲敲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提醒他们,不要天天为自己算,为家族算,为朋党之争算。他们个个把这些小算盘打的门门清,却全然不顾国家社稷,不顾黎民百姓。我点这出戏,就是要敲醒他们,就是希望他们把小算,变成大算,既算小家,也算国家,算黎民的安康,算江山社稷的兴旺,这才是真正的胜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