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林一回京,第一时间就见了桂春。报过平安之后,就紧着往澡塘跑。那件铠甲穿着太累了,要急着换下来。这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铠甲,管用了,回京路上不太平,多次遇着顽匪,外衣破损了几处,皮肉却完好无损。现在想来,特别感激那个心细如丝的高掌柜。在山西时,为这件铠甲和高钰犟过嘴。收拾停当之后,再次来拜见桂春。桂春已经从其他人嘴里知道了铠甲的事情,没等振林解释,桂春就问起,闹的振林有点尴尬,他不无感慨地说:“大人呀!高钰真是位奇人,远离庙堂,不在江湖,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诚信为商,忠厚为民,对朋友豪气干云,侠骨柔情,我真服他了!”
桂春与高钰密切的关系,是建立在多年交往的情感基础上的,他们惺惺相惜,不具有官场潜规则的隐秘与苟合,没有官商勾结的权钱交易,没有狼狈为奸的利益互送。当振林对高钰赞不绝口时,桂春乐呵呵地笑了。他说:“高钰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执拗着呢!先前在北京做分号掌柜的时候,跟地方上的总督、巡抚打交道,和大小京官应酬,每次陪他们吃花酒,坐春楼,他只管喝酒,把银票一放,对奉陪的官员们说:‘你们好好玩,我等着,我的守票号的规矩,不能和你们一起尽兴。我要破了例,犯了嫖妓宿娼的规,就得引咎辞职了 ’。你想想,京官虽穷,可都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各地的制台、抚台、藩台、臬台,在外面个个都是土皇帝,到了京城就得装孙子。逢年过节各地方官员都要进京述职,都得跑各司衙门,打通关节,俗称孝敬。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明目多的很。他们打哪儿弄钱?不是浮报军费就是克扣军饷,更多的是要靠各家票号捐赠。高钰在捐赠上着实花了不少银子,刚开始我怕他吃亏,担心他这么大把大把的往外掏银子,亏空没法弥补,交不了东家的账,他扛不起这个责,替他捏着一把汗。时间长了,我才看出来,这人,不简单,对人真诚礼数周全,口才好,头脑灵活,谨慎不多嘴,许多地方官、京官都愿意和他打交道。山西布政司赵尔巽、陕西布政司端方把所有的军政费用都托付给他办理,就连张之洞、左宗棠、李鸿章这些封疆大吏们,也惯用他存支汇兑,动辄数百万的进出,单单利银一年能赚多少?一个票号掌柜,能做到这一步,可真不简单啊!”
振林频频点头随声附和:“不简单啊,高钰虽是山西的一个商人,但说起朝廷之事来,也能头头是道,而且忠奸辨析的非常分明。他认为赵舒翘和刚毅目光短浅,蛇鼠一窝,成不了气候。可见平日很是留心朝廷之事,单看这次撤号回银,就显出他慧眼独具。一路上,他家的镖师、伙友个个都临危不惧,处事果断,方寸不乱,可见平日管束的严谨。我按您的吩咐,仔细观察了山西的各家票号,大多零乱杂沓,缺规少矩,学徒、伙计也尽是些长舌妇人,说长道短,拉三扯四。只有大德通里里外外井井有条,伙计们行事缜密,涓滴不遗。”
“那就好,如今局势不稳,洋人闹了好几次,强烈要求逞办元凶,太后竭力护着,对洋人一反常态的强硬,有同时和多国宣战的可能。自打变法以来,太后便有了废掉皇帝的心思,可洋人不答应,她一时半会还不好办。心里可是恨不得立马就把皇帝废了,把大阿哥溥俊扶上宝座,做个傀儡,自己继续独把朝政。在这件事上,荣禄不支持她,而刚毅、赵舒翘老顺着她的心意。在处理义和团和洋人的问题上,太后作为废除皇帝的交换筹码,恐怕要迎合这两个人的意思了。我看啊,两宫不和,大臣内斗,尔虞我诈,国家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了。太后要与洋人较量,却不整饬军队,盲目张大,以卵击石。乱局已定,形势严峻,我不能坐以待毙,得给自己留点后路。你这次山西之行,功不可没,让我铁了心依托票号,依托高钰了。我把京城里的全部家当折变成了现银,还有不少珠宝细软,你再辛苦一趟,把这些东西押送到山西去,交到高钰手里,我才能放心啊!”
几天之后,振林再次护送了一批银车,秘密地到了山西乔家大德通。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押送的不是乔家的银子,而是京官们的私家财产。桂春在做出大胆的决定时,没忘了他的亲戚和朋友,如此,大德通的资本金潮水般地涌进。
平遥那边接雷士炜的人来了。来人是蔚盛长总号的二掌柜,他和高钰是好朋友,蔚盛长谴他来,也存了打探消息的意思。这位二掌柜,与高钰秘谈之后,面色凝重的出了大德通的门,亲自扶着伤口刚刚结了疤的雷士炜上了车。车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显然是担心凹凸不平的路面,怕颠裂了雷掌柜的伤口,看起来蔚盛长还是很器重雷士炜的。事实上,山西的票号,习惯上都非常重视驻京分号的人选。这个位子极其重要,驻京掌柜的不仅需要能力和器量,还得有文才与口才。与官员打交道,没有真才实学的能力,没有八面玲珑的手段,是寸步维艰的。驻京掌柜都是西帮的翘楚,雷士炜也不列外,他谨慎行事,好谋善断,为蔚盛长在京津直隶立了大功劳。这次被劫,不是雷士炜的责任,不是他无能,而是东家未料到局势的变化。官军、洋兵、义和团,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山西老帮还在观望的时候,情势便急转直下。蔚盛长在天津的损失惨重,死了伙友,烧了账册,没了银子,侥幸地存活了雷士炜。对雷士炜来说,这叫劫后余生,对蔚盛长的东家来说,有望重整旗鼓。
蔚盛长的伙计打起车帘,雷士炜靠着厚厚的坐垫,冲着外面送行的高钰含胸点了点头,以表谢意。蔚盛长的二掌柜则拱手向高钰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声:“多谢高掌柜。”高钰微笑着点头回应道,“言重了,自来老帮亲如一家,雷掌柜福大命大,必有后福。”街面上有人在关注两大掌柜会面,试图从中嗅出点味道来。二人相视一笑,说了些敷衍的话,心照不宣地避着外人。这不算他们自私,不能说他们故弄玄虚,老帮有规矩,各家掌柜不能随意互通消息,无论是谁,都不能越雷池一步。但他们自有沟通的办法,明面上各做各的生意,看似不相往来,暗地里都在相互关照,用各种方式向老帮传递信息。高钰一句“别有后福”的双关语,就已经把信息递给了老帮,让老帮都提高警惕,审慎对待当前局势。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传话,显得一视同仁,没有远近亲疏、厚薄贵贱的区分。
雷士炜被劫、天津沦陷的消息迅速传了开去。一石激起千层浪,山西各地的商家都炸开了锅,整个老帮都震惊了。各票号的股东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担心各自投入的资金,这种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的损失,东家是不负责的,因此各家票号的股东们都关注起自己分号的状况来。
信息很快传了回来,天津沦陷,弃庄保命,银子全丢了。也难怪,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弃银保账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动身早的虽然起了银子逃出了天津,但路上还是被匪徒抢劫一空。雷士炜捡了一条命算是幸运的,其它票号别说一两银子没回来,连伙友的尸首都捡不齐全。京城里与外界联系的电报早就被义和团破坏了,音信已是全无。从逃难的人嘴里打探的些零零星星的消息,也不确切,将信将疑。有说义和团把洋人打败了,撵出天津,赶下大海。有说洋人进了京城,把义和团一窝端了。还有说皇上驾崩换了新皇帝的,说慈禧太后被气死了的,五花八门,莫衷一是。眼看局势越来越坏,众人都有些发急,连东家们都沉不住气了,各老帮的大掌柜急的团团转,彼此相邀联络,想商讨个应变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