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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乱哄哄、闹腾腾的，大院里更不消停，虽说高钰提早知道了太后、皇上的食性和喜好，吩咐厨房把菜备好，但毕竟大德通未曾迎接过圣驾，再加上西帮生活向来节俭，讲究个‘千金之家、冬无长衣；万金之家、食无兼味’，看着大批大批的东西被浪费，人人个个都很惊诧。多少个乔府大厨汗流浃背地忙碌着，他们按照宫里的流程，给太后、皇上做的是满汉全席。一百零八道主菜，包括南菜、北菜、江浙菜、闽菜、粤菜、满族菜、北京菜、山东菜，样样都做的精美绝伦。给王公大臣们做的是地方特色的“八八席”，根据各类官职的大小，分成上八八，中八八，下八八三大类，每一类都按照八八六十四的吉祥数来搭配，繁复芜杂的工序，搞得厨师们头昏脑胀，个个唏嘘感慨。暗地里都偷偷地怨恨这些当官的，他们吃一顿饭要糟践多少好东西了。一个老厨师忿忿地说：“富人一顿饭，穷人半年粮，照现在看来，何止是半年粮了，穷人一辈子能吃多少嘞？”
高钰坐在临街账房昏暗的灯下，远远看着吃的红光满面的虎神营弁兵，看着从王公大臣们席上撤下来的盘盘碟碟。一盘盘剩菜，满满当当的便撤了下来，倾倒在厨房后院的泔水缸里。有些菜，可能不合口味，几乎是原封不动的端回去了。高钰看得心疼，心里不停地暗骂，看着源源不断撤下的剩菜剩饭，紧紧地咬着牙齿。毛笔顺手在纸上扫过，高章甫定定地看着纸面上略显凌乱的两行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字迹遒劲有力，流露出愤激之情。作为多年搭档的老伙伴，高章甫太理解他了，懂得他此刻的感受。可是，今夕何夕呀！那里是发泄感慨的时候？慌忙提醒了一声“掌柜的”。高钰拿笔的手指换了个方式，像握把匕首一样，紧紧的攥着，使劲往下戳，白静的纸上立刻现出老大的一个黑墨点子，好像在桌子上捅了个大窟窿。高章甫赶紧把纸抽出来，凑到昏暗的油灯前，点着了。火光骤起，账房里霎时大亮，照耀出高钰那张忧郁的脸。烟雾升腾，纸灰蝴蝶般飞起，在空旷的账房里成曼舞的姿势。高钰呆滞的神情让高章甫心酸，他几次想开口劝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高钰百感交集地说：“都说十年寒窗苦读日，只盼金榜提名时，我这十年学营商，也倍感艰辛呀。同治八年，我十五岁，进大德通做学徒，光绪二十年，我四十岁，做大德通掌柜，至今又是六年了。三十一年啊！若是当年咬咬牙，不要放弃读书，继续考取功名，也许真能一举成名天下知，谋得个一官半职，我要做了官，是不是也会做这种煮鹤焚琴的事呢？
高章甫明白，大掌柜触景生情，被这些脑满肠肥、不恤民脂民膏的王公大臣们气着了，发了魔怔。他没敢吭声，向院里扫了一眼，见没有官府的人出入，只有自家几个分号经理在忙活，便把门掩上，用手将落在桌面的灰烬拢在一起。高钰仿佛从噩梦中醒来，悠悠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失态了，我真老了。当年，在京号做掌柜，陪着王公贵胄逛园子，跟着六部九卿捧戏子，花天酒地、胡吃海喝，什么场面没见过呀？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扔，羡慕过、痛苦过、后悔过、反省过，酸甜苦辣、世间百态都尝遍了，怎能不知官员的贪淫，官场的奢靡？现如今，反倒又看不透了……我做的这一切，局外人都夸我精明，你们说我未雨绸缪、料事如神，先把银子调回来，躲过了一劫，比起别家在外的票号，人死了，账焚了，银没了，我们算是幸运的。我们的本银一两没有损失，桂大人又寄存过来几百万两，我们现在的库银有几千万两了。借给朝廷银子，让这个风雨飘摇的朝政能存在下去，好跟洋人周旋，不管朝廷怎么样，总比做个亡国奴强吧。和官家打交道，其实也是在做交易，他把饷银交给咱经理，汇兑存取，能给咱带来多大的收益？这次咱费尽心思地把两宫接来，不是从了巴结的心，也不仅仅是为票号的利益，在朝廷危难之时出手救急，我们已经取得了主动，经理饷银也已得了太后的准许，这项业务，可以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我苦心孤诣地把皇上接来，只是想借皇家来扩大影响，让天下人都知道山西，重视山西。山西乔家，在动乱时接待过皇上，后人彰显乔家的实力时，也会想到皇家的屈辱，让后人牢牢记住现今的皇家丧权辱国的羞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家能落下龙鳞凤羽，不是我们的高贵，而是龙凤的悲哀。”高钰的远见卓识，高钰的良苦用心，让高章甫佩服的五体投地，让高章甫感动的失声恸哭。
高章甫的哭声让高钰回过了神，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对高章甫说：“祸福自有天定，和皇室套交情无易于与虎谋皮，自古道，‘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之家父子相残，兄弟反目，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足为奇。但是这个朝廷在老百姓心目中还是有威望的，借助朝廷的威力，扩大乔家的影响，巩固乔家的地位，是很有效应的。今后乔家票号不管开到那里，都会受到官府、商家的重视。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报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如今，年逾半百，治国平天下的梦早破灭了，扫一屋还是可以的！还能做些该做的事，方便他人，养活自己，劝导子弟，正己立德，把东家‘汇通天下’的志向发扬光大”。
高钰略微停顿了一下，缓缓地对高章甫说：“你去传我的话，如今时局动荡，奢侈成风，票号之人必须始终秉持票号规矩，勤俭持家，黜华崇实，不要白读了圣贤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