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大臣,六部九卿,朝廷的中枢一时全都集聚到了山西中部这个小县城,乔家的大德通票号此刻自然成了大清朝的中心,是名副其实的金銮宝殿。圣驾西狩,停顿在哪儿,哪儿便是小朝廷,无论太后皇上,还是大臣士卫,都习惯了这种随处安营扎寨的生活,初时的喧嚣逐渐沉寂下去,行在就照着在京时的规制,按部就班地运作起来。
一大早,光绪皇帝的瑾妃便带着皇上的一帮女人们向慈禧太后请安,一个个玉钿金钗,花枝招展,照着宫里的规矩,端端正正的磕了头,退着出去了。慈禧今日梳了个燕尾头,穿了件地地道道的旗袍,侧着身坐在一把雕了花的太师椅上,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副指甲套。这把太师椅是黄花梨木制作的,幽幽的清香,光滑的手感,细密的纹理,都没有引起慈禧的注意,她所关注的是这套又长又尖的镂空嵌丝珐琅指甲套。这个指甲套可是她心爱之物,是英国作家巴克斯送的。李莲英偷眼看了看阴沉着脸的慈禧,小心翼翼地叫:“老佛爷?”慈禧的手略微抬了抬,没有出声。李莲英再没有吭声,静静地候着。他心里非常明白,这种表情说明太后心里不痛快了。满清贵族的女人,都有留长指甲的习惯,慈禧也不例外,酷爱蓄长指甲,尤其是执掌了朝政之后,把这项爱好发挥到了极致。那半尺长的指甲,既是雅意,更是威严,每日都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雕着花草的玉碗里盛上温水,挨着把指甲泡软,矫正直了,不秀气的地方再用小锉刀细细地锉齐整,匀匀地涂上从法兰西国进口来的高档指甲油,最后才把指甲套护上。这一番芜杂冗长的程序,可以消磨慈禧大半天的时间。
这次被迫从宫中逃出,走的急迫,走的慌张,生怕这特殊标记的长指甲露了身份,就狠下心来铰了一截,那可真是生生剪了她的一块心头肉呀。逃亡期间,天天奔命,心慌意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儿能顾得上这点子细枝末节的事儿呢。入住乔家,住着富丽堂皇的屋宇,吃着精妙绝伦的美食,让她重新找到了君临天下的感觉。她要发号施令,她要颐指气使,她要看到王公贵胄们跪在脚下,一个个惊骇的如同待宰的羔羊般颤抖,要使这些高大的男人们,一个个卑躬屈膝地听她的话。她心里清楚,收拢这些大男人的法宝是权势,也包括这个神奇的长长的指甲套。
原来,慈禧太后在深宫大内住的并不怎么踏实,虽然高手如林,侍卫重重,但身边的人是防患不了的,比如自己这个“儿子”,天天“亲爸爸”长,“亲爸爸”短的叫着,心里却恨不得让她早点死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事,她有耳闻,也有目睹,更有亲身的经历。她被人暗算过,几近九死一生;她也暗算过别人,让他匿迹消声。“偷人婆姨肯锁门,嫁汉婆姨肯说人”,惯用伎俩算计别人的慈禧,时时刻刻担心被别人暗算了。于是,大总管李莲英费尽了心机,为慈禧量身打造了三大法器,警枕、团扇、金甲套。待会,她要让光绪皇帝和其他大臣来议事,自然就想到了日日不离身的金甲套了。
屋里宁静了,屋外的声音就格外清晰。眼下,正是秋雨连绵的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像哭泣一样,滴落了一夜。老天爷在哭,不知道为了谁,一个疯秀才能感动天地吗?这庚子年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在对着苍天哀告,凄冷的雨水正是他们的血和泪啊!
来来往往的亲王,进进出出的大臣,把红地毯踩成了泥花布,看着有些别扭。高钰禀了李莲英的旨意,把湿漉漉的红地毯揭去,露出青砖墁过的地面。大德通的青砖比起宫里的金砖来,显然不怎么平整,慈禧下榻的正房门口就窝了一洼水。屋檐下的水滴不时爆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单调的节奏,乏味的噪音,让慈禧听着心烦。
“小李子,你看看。”慈禧随手拣了个指甲套举到李莲英面前。“十年啦!这指甲,我天天小心地伺候着他,精心呵护着他,十年啦,十年啦……说铰就铰了,说没就没了。以后再用这玩意儿,还得等十年。”慈禧凄凄的目光盯着这付指甲套。继续伤心地诉说:“虽然我知道他已经没用了,可我还是巴巴地把它带出来,随身揣着,眼儿看着,紧着护着,双手捧着。而他呢?却要生生挖我的心。哎,没用了,还是靠自个儿安心!”李莲英心里一惊,想起今儿个还没见着皇上的面,来请安的只是几个妃子。听到慈禧话里有话地数落着,就明白慈禧不光是心疼指甲了,这次逃难所受的委屈,全都记在了皇帝的身上。李莲英替皇帝捏了一把汗,心里也着实的抱怨起这个傀儡来。
帝党、后党之争由来已久,光绪皇帝为摆脱慈禧的控制,启用了一些激进人士,闹维新,闹变法,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夺太后的权。前年,也就是戊戌年,他和康有为等人搞政变,被袁世凯出卖了,太后把他的党羽全撸了,杀的杀,关的关,革的革,从此,朝政便乱了套,乌七八糟的不成体统。太后原本想立即废了这个不听话的东西,但碍于洋人的面,没有动他,仅把他软禁起来。在这次事变中,太后和洋人结下了梁子,太后想要杀的人,被英国和日本使馆保护了起来,捉不着,杀不成,可把太后气坏了。义和团和洋人她都恨,恨的牙根疼,听了刚毅的话,借朝廷几经镇压而愈演愈烈的义和团的力量,来对抗洋人。这一损招,年过半百的“小李子”不怎么称赞,虽说让他们狗咬狗,朝廷坐收渔翁之利,但国家的根本利益会损害的。李大总管几次含蓄地提出过谏言,最终没有见效。刀枪不入的拳匪,盖不经打,在洋人的枪炮面前,成批成批的倒下了,没几天,洋人就打到皇城根下,专门要找太后的晦气,要扶皇帝主政。太后害怕了,皇帝可高兴了,但由不得他,他的小命还在太后手心里捏着。出宫之前,他还被囚禁在赢台,周边一个知己也没有,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名义上是皇帝,实质上傀儡。临行时,老佛爷把他唯一钟爱的珍妃逼的投了井,他心里的怨气更是日增月盛了。虽然表面上依旧唯唯喏喏,心里恨不得把这个“亲爸爸”生吞活剥了。这次帝后之争,李连英旗帜鲜明地站在慈禧一方,但他心里明白,太后毕竟是垂帘听政,而且是“经皇帝再三恳请训政,坐殿办事”,藏头露尾的,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年事已高,六十五岁的老女人,随时都有驾鹤西去的可能,到时候,自己怎么办,真的如平日里表忠心时说的随她而去吗?他不甘心。
想着想着,精神便游离起来,略微出了点魂不附体的状态。李莲英的一点细小变化,也逃不过慈禧的眼睛,这个机警又毒辣的女人,敏感地哼了一声,把个正走神的李莲英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立即敛容正色地向太后老佛爷请罪,诚惶诚恐地说:“奴才罪该万死,年纪大了,为着老佛爷的安全,才几个晚上没有睡,就抗不住了,大清早的犯迷糊,娘娘开恩”。
太后没有生他的气,数落了几句也就算过去了,毕竟是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奴才了。李莲英谄笑着接过指甲套,认认真真地在慈禧的手指上比划了起来,妩媚地说:“老佛爷不是人,是神仙,这指甲呀,弹指一挥间,就回到原先的样子了,到时候您就该嫌弃这指甲套不趁手了。奴才寻思啊,这也是老天爷的意思,他看您太过宠着奴才了,平日里让奴才偷了些懒儿,就给奴才这个机会,好让奴才勤快些,常常地在您身边伺候着。奴才想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些老物件趁手,眼下看着是用不上,但总是有感情在里头的。”
慈禧听着这些奉承话心里舒坦,她斜斜地瞥了李莲英一眼,用轻柔的声音说:“就你嘴甜。”也许是歪靠着坐久了,慈禧缓缓地坐直了身,对跪着的宫女说:“起来吧,倒还真是你们这些老人用着舒服,看看外面院子里送过来的婆子媳妇,哼!少规没矩,忒闹心。”宫女舒了口气,低着头捧着碗,齐声说:“谢老祖宗恩典。”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依旧低着头,借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李莲英。李莲英侧下的手微微摆了几下,宫女们便知趣地把银碗放在一边,悄无声息地倒退着出了屋,随手把门轻轻地掩上。
随着掩上的门,也把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推出去了,堂屋里再度陷入昏暗中。端坐在正堂的慈禧,面庞更加阴郁,神情更加黯淡,龙钟的老态越明显,憔悴的容颜越枯黄。如果是个普通老妪,年过花甲,早已是风中之烛了,她是训政的太后,要处处维护着尊贵的形象,因此,刻意掩盖着衰老,不让外界看出已是头童齿豁的真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