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师傅说的老人家,是乔家票号的大掌柜,姓高名钰,字子庚,山西祁县子洪镇人。称他为老人家,只是尊敬,其实并不老,四十开外,身躯高大,器宇轩昂,常常穿件白色的长衫,像个教书先生。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温文儒雅中有英风豪气,磊落飒爽处见才思缜密。此刻,他正端坐在正院正堂的大花厅里,手握着毛笔凝神静气地写字,一点也看不出内心的波澜来。侧位上坐着的是他的另一位协理,高章甫,他本来是京号的掌柜,撤销京号后才调回来。初做总号协理,他还有些拘谨,正翻看着昨日的账簿,把一些认为非常重要的数字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以备随时核对。见大掌柜遒劲的字迹,发自肺腑的夸赞了一番,又从书柜下方的格子里,抽出一张宣纸来,铺在楠木桌子上,谦恭地对高钰笑道:
“我侄子在太原府里当差,一向仰慕您的字,早先就求我拜您几个字,想当字帖早晚临摹,从学您的字体中学您的为人。我说学高掌柜的字容易,学高掌柜的人品可就难了。”
高钰对这位助手委婉的恭维感到有点不自然,但也没有生气,自嘲似的笑了笑,扬起头对着高章甫说:“为几个字也不要你绕这么大个圈子,晚辈们好学终归是件好事。小时候,我家里穷,十五岁就从子洪镇走出来,到咱号里当了学徒,没有真正的念过几天书。吃了票号这口饭,一生与功名就没了缘分。倒是写这几个歪字,一直也没有放下,难得还有人抬爱。”话锋一转,反问高章甫, “哎,你侄子也喜欢颜体?”高章甫立即回应道:“人常说字如其人,是有道理的。颜体端庄大气、刚劲有力,正如颜真卿本人,生的正气,死的刚烈,秉性正直,笃实纯厚,不媚权贵,忠勇俱备。后人称颂颜筋柳骨,既爱颜文忠端庄沉稳、大气磅礴的楷书,又敬他的人品。唐人殷亮对他‘近冠青史,远绍前贤’的评价一点也不算夸张。”高章甫显然是借古语为自己刚才露骨的话做掩饰,他怕高钰误解自己是在阿谀奉承。
两人说话间,高钰就把字写好了。直起腰,在笔洗里刷了刷毛笔,挂在笔架上,背着手仔细端详。高章甫看着“鸿雁于飞,爰及矜人”八个气势磅薄的大字,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高钰对这位一项沉稳的合作伙伴所表现出的轻狂有点不满,他没有搭理高章甫的溢美,微微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正陶醉于墨宝的高章甫听到大掌柜的叹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敛容正色,垂手恭立。他深情地望着这位不苟言笑的大掌柜,凝神静气地说:“您引用《诗经 • 鸿雁》里的这八个字,不是信手拈来的,还是惦记着直隶苏鲁方面的局势吧”?
高钰昂起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身注视着挂在墙上的大德通分号图,深沉地对高章甫说:“古往今来,作佣者是官府,蒙难的是百姓。乱局当前,我们可以调银回库,撤庄自保,可京都一带的百姓往哪儿躲呀?又是一场流离失所的浩劫呀。”说话间眼眶明显地湿润了。顿了片刻,扭头问高章甫,“各分号的库银还有几家没回来?”高章甫没有立即回答,抓起桌边的茶壶,往高钰的茶杯里续了水,缓缓的说:“远的倒是都回来了,通知得早,伙计们也机灵,现如今沈阳、归化、包头、济南、开封、常德、重庆、苏州这些分号的库银都已经撒回,伙计们也都安顿好了。近处的几家分号,听说拳匪是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镖车行路,不太便当,到现在也没一点准信。好在道上的各路兄弟都打点过了,布政使那里也派了可靠的人接应。算日子,北京、直隶的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了。”高钰点点头,说: “你回到我身边来,替我担了不少事,我现在省心多了。直隶方面的路一定不好走,伙计们辛苦了。他们回来后,好好歇几天,休整休整。”高章甫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应了,但他眼帘下隐含着的不解,嘴角边流露出的狐疑,还是被高钰觉察到了。高钰爽朗地说:“有话你就直说吧,不用遮遮掩掩。”高章甫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掌柜的,恕我直言。现如今,整个西帮都在笑话咱呢,说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说你高大掌柜别是眼瞅着要进棺材了,生怕死后遭罪,才怕了那些邪教,火急火燎地把现银全部召回来……”高章甫边说边斜眼察看高钰的表情,见他一脸平静,没有一丝儿的不悦,便又加了一句,“我倒是不在乎别人的编排,可话一旦传到东家的耳朵里,就不太好听了……”
高钰拿毛巾擦了擦手,轻蔑地说:“就这点事儿?”高章甫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更急了,大声说:“大掌柜,不是我胆小怕事,杞人忧天,整个西帮都没有撤银,就咱们大德通在撤。不就是些拳匪么?咱这些年遇到的匪患还少么?土匪、马匪、绑匪、叛匪,什么匪没遇见过?啥时候惊慌过。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这次咱们要把各地的分号都撤了,真有那么可怕吗?”
高钰浅浅地笑了。“章甫,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这会儿把你从北京分号的掌柜上撤回来,当个二掌柜,心里想不通?”
高章甫听出大掌柜的意思,急得话也说不出来,脸红脖子粗地跺着脚,颤声说:“掌柜的,您误会了,我什么样,您还不清楚吗?。”
高钰看他急成这个样子,有点好笑,摆摆手说:“不用着急,你的为人我清楚。你也是替我着想,怕东家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后,怪罪于我,落了我的脸面。你跟我合作了这些年,号里号外的事情,你担当了不少,有你在身边我轻松了许多。你把北京分号经营的风生水起,连东家也不时地夸奖你,你我名为师徒,情同手足,我怎么能不了解你呀!”
“掌柜的,您这话言重了,能跟着您做事,那才是我的荣幸。不过东家那里您也不能大意。人言可畏呀,生性豁达的李白也说,‘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那是有感而发的。”高章甫依旧激动地说。
“回银撤号的事,我自有主张。东家那边,你更不用担心。咱西帮商家的风格,历来营业上的一切事项,东家均不过问,既不制定方案于事前,也不布设监督在事后,全权放手交由掌柜的行事,因此无需担心东家的指责。”高钰信心满满地说。
高章甫见大掌柜稳操胜券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尴尬地搓着手说:“掌柜的心里有底就好。只是这次涉及范围太大,全西帮都把咱们当笑话看。大家伙儿听了外人的议论,难免有些担心。我们心里都明白,您是有担当的人,一旦算计失误,即使东家不责备,也过不了您自己的坎,到时可就……”
没等高章甫把话说完,高钰立即打断话题,掷地有声地告诫他,“为票号着想是好事,绝不能乱了方寸。”
“您放心,掌柜的,大伙虽心存疑虑,做事还是认真的,不敢有一丝儿懈怠,时刻铭记着大德通的规矩,‘嘴要稳,不传他人闲话;嘴要紧,不漏票号消息’。这方面大掌柜不用操心”。
“能这样想就好。章甫,撤号这步棋,是逼出来的,大势所趋,你不要钻牛角尖。一时想不通不要紧,再想几日。凡事先别急着问因果,多观察观察,自然就能悟出道理来。我问你,七月九日焚烧教堂,屠杀教民的血案,你该没有忘记吧?”
高章甫听了这话,脸刷的就白了。“怎能忘了?那时我刚从北京回到太原,亲眼目睹了这件惨案。那时,洋教堂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以为是教堂不慎走水了,正准备去救火,却听说巡抚大人正在宫署里登高观望,乐的手舞足蹈的。我还不信,毕竟官府里还没一个官员敢在明面上支持义和团。后来看到的更邪乎了,他一个封疆大吏,居然精赤上身,红巾抹额,手握着短刀,带着义和团众,冲进教堂,捆绑了几十个洋教士,里边还有些是手无寸铁的洋商人。他们统统地被拉到巡抚衙门口,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处斩,剖心弃尸。当时现场一片混乱,有叫好的,有哭泣的,真是妇孺哀号,惨不忍闻。我目睹了这一切,连着几天都没敢从巡抚门前走过,远远看见厚厚的一滩黑血,心里就发憷。唉……”
“是啊,我这大半辈子,也算经见过世面的人,但这种官匪勾结,沆瀣一气,纵火劫掠,屠杀无辜的事还是第一次经历!”
高章甫点头附和。“是啊,前段日子太原街面上乱哄哄的。各家商铺也受了些影响,但凡有洋人或是教徒到店里来,就有拳匪拎刀举棍的追赶,市面萧条了好些时候。”高章甫说着说着,心念一动,抬起头,试探性的问高钰。“掌柜的,你莫不是担心山西巡抚毓贤敢这样胡作非为,是得了朝廷的暗示吧?如果各省也都纷纷效仿,那后果实在不敢想象了,不仅会影响咱各地票号的生意,还可能诱发国际上的争端呀?”
高钰笑咪咪地望着这位诚实的助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你分析的很对,这只是其中之一,再想想。”
高章甫实在想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能皱着眉头苦着脸说:“掌柜的,我的目光短浅,只能看一步棋的脑袋,和您差了十万八千里。您的睿智众人皆知,西帮里早有传言,说乔家有三宝,西狗东阎王,高钰赛过诸葛亮。”
高钰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仰起身子坐回核桃木雕花的太师椅上,伸了伸腰说:“我可算不上什么宝,更不敢和孔明比,那是不知底细的人瞎编排嘞,倒是老苟和老阎,这样称呼虽然不雅,还真是名至实归,对东家忠心耿耿,没少立功!”转过头来,又说到正题上。“你能想到毓贤,自然能想到他的后台。你办事沉着稳重,滴水不漏,说话谨慎,有分寸,不妄加猜测,你心里完全明白,只是不愿点破而已。”
高章甫坦诚地说:“掌柜的高看我了。”
高钰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的京号掌柜不是随便能当上的,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在四九城里能混出来?咱们既然得东家厚爱,便要殚精竭虑、苦心经营。过于谨慎反而会被束缚手脚,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坐失良机。大胆思考,细心做事才得东家的心意。我当大掌柜以来,要学徒们读书,不只为识文断字,写写算算,更要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培养分析和判断能力,理性地处理事情。要竖起自己的脊梁,堂堂正正做人,坦坦荡荡做事。重道义、守诚信、本勤俭、和为贵,这些品质永远是立身之本!未雨绸缪、高瞻远瞩、进退维谷,攻守有度,这些处世的哲学能历练他们审时度势、果敢勇义的能力。有了立身之本,懂得处世哲学,才能走在别人前面。这些年,大德通家兴业旺,精彩纷呈,正是我们共同秉持这份操守的结果。”
高钰说到激动之处,霍地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踱着方步,忧虑地说:“我实在是担心最后这趟镖。自袁世凯接了毓贤署理山东巡抚以来,朝廷和义和团的关系就紧张起来,山东直隶一带的匪患更加严重了。原先义和团是见洋货就抢,见洋人就杀,现在不管是国货洋货,是东西就抢,见人就砍。教士也好,商人也罢,虽然他们没有直接伤害中国人,但彼此不对称的交易,终归是矛盾的根源。这些矛盾,可以通过国与国之间的外交途径来解决,民间这样胡闹,早晚会出大问题的。这种乱象不会长久,不是朝廷兴师剿灭义和拳匪,就是拳匪虏掠京城,动摇朝廷的根基。再闹腾的没边没际了,洋人就会插手的。总之乱象已现,危机四伏。孔夫子说过,‘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我们做掌柜的,审时度势,当断则断。如果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观望等待,习焉不察,就会贻误战机,甚至处暗礁险滩而不自知,后患无穷呀。这次连银带人全部撤回来,不是我心血来潮,是反复思考了好几宵,才艰难地下的决心,保人保银,对得起伙友,对得起东家。京城分号那边我担心出现挤兑现象,最后才下达的通知,这些天,我这心里,也非常纠结,我要为大德通百十个伙计着想,要为东家数千万两白银担当。如果算错了,我一人扛着,贻笑大方,身败名裂,即使到了自裁谢罪的时刻,也在所不惜。”
高钰显然激动了,他慷慨激昂的语调让高章甫感到愕然。一向沉稳的大掌柜,一反常态的言辞令他感到了恐惧,可见问题的严重程度,远远出乎他的想象。高章甫惊惧而又疑惑地问:“大掌柜多虑了,不是有赵尔巽布政使在帮着吗?以往银车往来,都是他派兵护送的,一般的匪贼谁敢劫咱的道?”
“邓华熙任山西巡抚时,和布政使赵尔巽合得来,邓也是个有作为的官。四处张贴告示,弭盗安民;禁止民间结社,务本抑末。那些邪教悍匪,敢有违抗,一律按祸乱社稷罪论处。山西地方宁靖,市面繁荣,一派祥和的太平盛世。赵尔巽与他政出一门,志趣相投,游山戏水,舞文弄墨,称兄道弟,如影随形,关系十分密切。我与赵尔巽的交情,邓华熙是心知肚明,很给面子。如今,换了毓贤,这位抚台与赵尔巽不是一路,藩台大人忌惮他几分,心理的苦衷我能理解。这次咱们走镖,明面上没敢派兵护送,暗中派了些自己的亲兵,借顺路同行,帮个忙。藩台大人对毓贤的刚愎自用和暴戾行径,心里不满,但阻止不了,改变不得,只能委婉地劝他稍安勿躁,静观朝廷的态度。官府里的人遇到这种事,当然是明哲保身,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毓贤十分自负,去年任山东巡抚时,就利用拳匪打压洋人,唆使拳民寻衅滋事,他明目张胆的授予拳匪一面‘毓’字旗。几国公使给朝廷施加了压力,太后才割了他的职。不到一年,又点了他山西巡抚,有了太后的支持,他更狂妄了,根本不把布政使放在眼里,我行我素,任性妄为。抚台这样霸道,对藩台来说也算是好事了,惹出事端来与赵大人没牵连。”
高章甫随即附和道:“毓贤是出了名的酷吏,早在曹州任知府时,老百姓就叫他屠夫,逮捕,羁押,酷刑,屠杀,用最恐怖的手段维护自己的统治。打杖条、打板子、轧杠子、跑铁链子、跪铁蒺藜、站铁鏊子、气蛤蟆,使用酷刑是他的看家本事。据说他在衙门前安放了十二架木笼,每架木笼内壁布满铁钉,把人吊在木笼内,再在人脚下垫几块砖,似踏非踏。这样,人在笼内不敢动弹,稍微动一下,肉体就被刺得鲜血淋漓。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乎天天都有惨死在木笼内的人。有人抢了包袱,被巡街的官军追赶着,情急之下,把包袱扔到临街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官军不问青红皂白,把这家主人当贼拿了,罚他站木笼,全家人对这飞来横祸无计可施,只能跪求毓贤大人法外施恩。可怜的女人,悲戚的哭声惊扰了屠夫,暴怒之下,他竟然把人家十几口,全杀了。”
正说着话,外院有人跑着进来。那个被常师傅差遣的小禹,已站在了门口,他稍微缓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开着的门,朗声叫道:“大掌柜,二掌柜,直隶和京城的镖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