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通撤号回银的举动,在当地引发了轩然大波,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家同行,都把关注的焦点聚集在高钰身上,都想弄个明白,摸清楚高钰的真实意图。可是大德通把信息封锁的死死的,从师傅到学徒,从总号到分号,人人嘴严的像银库的铁门,深沉沉的探不到一丝儿风。老帮们窝着满腹疑惑,拐弯抹角的试探过几回,但高钰气定神闲的作派,那副“成败得失凭谁问,是非曲折任人说”的儒雅气度,硬是找不出一丝破绽来。问急了他也只说邪教为患、担心受损。大伙儿暗骂你高钰就是个鬼灵精,谁还真信你怕了邪教?再说,拳乱能成什么气候?哪个跑镖的没遇见过土匪?两三个镖师就能把他们撂倒,用这个当借口,未免太小儿科了吧。这厢打探不出个所以然,所有人的眼睛便盯向了老东家乔致庸,看他的态度。无奈老人家稳如泰山,照样寄心清尚,悠然自乐,恬淡寡欲,从容不逼,没有人见他跑到总号去兴师问罪,也没有人见高钰上乔家堡肉袒负荆。此刻的乔致庸,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甩手掌柜。有些同辈老人借着串门问安,想从老江湖处探点口风,也一无所获。更有不死心的,以评论各大掌柜优劣为契机,对高钰评头论脚,想抛砖引玉,切老东家的脉。可惜老江湖守口如瓶,不接他们的茬。再有不知趣者,直言高钰的是是非非,那就触及到老东家的底线了,立马变脸,端茶送客。四处碰壁之后,大伙儿也歇了刨根问底的心,见面时相互调侃一番,心里很是服了高钰。这个人上得东家十分信任,下获伙友无限忠诚。街谈巷议时,“高钰赛诸葛”的诙谐称呼,从他们嘴里叫出来,也没有太多的酸味了。
几家新挂牌的票号,眼见着乔家的镖车一趟趟载重着回来,又空车子出去,感到疑惑,也觉得好奇。在多方努力得不到确切消息时,他们就胡乱猜测,编排些闲言碎语,传道点花边新闻。无非是诋毁高钰,贬低乔家。尤其是底下的伙计,乔家的镖车刚过西大街,几个学徒就凑在一起叫嚷:“唉唉唉,你们看,又是大德通的银镖耶。”
“回来就回来呗,还嫌不够招摇吗。你们发现没?这个月他家的镖车都是官兵在护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多硬的后台似的。”
“我瞧着高掌柜平日里不像是那种人,做事低调的很,保不齐遇上什么大事儿了?”
“你见过他几次?说过话没?远远瞅瞅就知道他是啥样的人?能有什么事!我那天听咱们掌柜的说,山西大旱,各家票号全指着在外面发财呢。他倒好,把银子调回来,生意还做不做?嘿,胡子一大把,老糊涂了。”
“可是,听咱掌柜的说,他可是个有大能耐的人呀?”
“能耐个球?瞅着吧,这次肯定要栽大根头了,乔家老太爷那儿就饶不了他。一个破票号,哪儿就那么多规矩,嫌我脚小,穿铁鞋不稳!还说我写的字歪,心不端正。我要是写得好,早考状元去了,去他那破地方谋个球?硬生生地把我赶了出来。这个高掌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东家好,底钱足么?不要我,我还不伺候他呢?”
几个学徒胡乱扯着闲话,嬉笑着,打闹着,店里的管事也不管,独自坐在靠门的横桌后抽旱烟,坐柜的更是一大早就眯着眼犯困。票号里所有的人,全都没留意门外的事情。此刻,树阴下,有个用草帽遮着半张脸的汉子正在窥视。那个神秘的汉子躲在暗处,对这家票号观察了许久,没有进门,也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往下一家票号走去。
这个神秘的人物,在县城各大票号门前都窥探了一阵,不进店门,不与伙友搭话,何时来,何时去,没人留意。从阴影中走来,又在阴影中消失。此刻,他的身影已挪动到偏僻的小东街大德通门口了,远远望着人来人往的门厅,井然有序的柜面,干练严谨的伙友,彬彬有礼的学徒,于是这个神秘的看客一反常态,没有摇头,轻轻地点了个头,又没入阴影中,没有再露面。
这个祁县城里到处窥视的神秘人物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了。此刻,他正和高钰密谈。这个黑大的汉子,是当朝一品大员、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桂春的心腹家将——振林,他奉了桂大人秘旨,扮作镖师暗中护送乔家银镖的。桂春这样安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高钰在他眼里非常重要,乔家的镖车不能有任何闪失。兵荒马乱时,让振林以镖师的身份去护镖,他信得过。振林是他最爱的家将,性格刚烈,智勇兼备,膂力过人,武艺出众,本领不在大内高手之下,到关键时刻能起大作用。再者,振林与高钰也很熟,每次桂春与乔家之间的秘密往来,都由他联系,因此,他是桂大人与高钰之间的信使。票号规矩多,大掌柜亲自接见镖师,会引出不少猜忌。因此,镖车到达大德通之后,振林没有直接来见高钰,他要等夜深人静之后,和高钰密谈。
老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振林平常行走江湖,喜欢独来独往,带上人反而觉得碍手碍脚。这次却不同,为确保乔家的镖车万无一失,他一改往日的傲气,带了好几个一顶一的高手,也扮作镖师,跟着镖车一路随行。高钰是何等人,从桂春的重视,从振林的反常,已见出京城的乱象和路途的险峻来。高钰在内厅与振林秘密地见了面,道了好,落了座,高钰亲自为振林奉上茶,诚心诚意地说了声谢谢。“这一路上让您受累了,大人可好?有什么赐教?”
振林对高钰恭维的言辞没怎么理会,直截了当地说:“跟着镖车能受什么罪?咱学武之人,只要命在,没有挂彩,就算万幸了。那些拳匪,没什么可怕,一帮乌合之众,三五成群,真假难分,沿途的强盗土匪都声称是义和团。这些家伙叫喊起来嚣张的很,吹嘘自己是天将下凡,有神灵保佑,练就金钟罩,刀枪不可入。哼!一刀子下去见了红,撒腿就跑。这些人多是些无业的游民,没有什么能耐,怪可怜的,我心有恻隐,下手便轻,赶走就算了,不伤他们的性命。桂大人说,给高钰护银,要万无一失,要是银子丢了,高掌柜的面子也丢了,他把东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东家的事办不好,他的命也不保。”
高钰会心地笑出声,“哈哈,知我者桂大人也,损我者桂大人也。京城里有什么情况?”
“局势不稳啊!月前一大批义和团涌进城里,许多王公大臣府邸都设了神坛,坛口设到了庆王府。跟着日本使馆书记官杉山彬就被拳匪砍了,血肉模糊的横死街头,剖腹挖心,惨不忍睹。日本使馆闹着要惩办元凶,太后却瞻前顾后,没了主意。她既怕东洋人要报复,又恨甲午年遭羞辱,首鼠两端,举棋不定。这事耽搁了几天后,日本率先发难,派了先遣军,扬言要进城捉拿凶手,结果在城外被义和团阻杀了。这下可好,刚毅那老匹夫,立马借这势头撺掇太后老妖婆,叫嚷着能借义和拳的仙术扶清灭洋。太后被他煽惑的心荡神迷,以为可借机一雪前耻,或者一石二鸟,让洋人和拳匪这两股劲敌相互拼杀,她可坐收渔利。于是便和刚毅、赵舒翘等沆瀣一气,欣然自得地让乱哄哄的义和团进了内城。我们出镖的时候,东城根的几个教堂刚给烧了。出城走了不远,又望见城里好几处冒起滚滚浓烟。几天后,听说被烧的不止教堂,但凡写个洋文的店铺,都烧的差不多了。前门损了几千家商铺,大栅栏那边二十多家炉房也跟着烧了个精光。”
高钰惋惜地说:“可惜呀,四大恒(钱庄)、八大源(官办钱币铸造局),二十九家官炉房(私人造币厂),老祖宗几百年的基业,毁于旦夕。”
振林皱着眉头,痛苦地咬着牙说:“朝廷分崩离析,母子自相残杀,祸起萧墙啊!”
“是呀,帝后结怨已深,大臣相互倾轧。刚毅、赵舒翘抱定灭洋态势是别有用心的,灭洋只是幌子,打压异己才是目的。刚、赵二人臭味相投,长期依附太后的势力,结党营私,扶植自己的力量,打击地方势力。朝廷里一些见风使舵的小人,更是如蚁附膻地围着他们转,谁还顾及国家和民族利益?刚毅一向不服荣禄,处处和荣禄对着干,常常借太后来贬低荣禄,这件事上他眼前已是占了上风,高高的压了荣禄一头,结果怎样,现在还说不准,出水才看两腿泥。只是炉房一烧,那钱庄、票号不也跟着受损了吗?”
“可不是吗,票号的现银如今肯定周转不过来,听风声,已经出现挤兑了,估计撑不了几天都得歇业。户部衙门哪敢做这决定?一旦歇闭,京里就更要人心惶惶了。怪不得桂大人常说你英明,这次早早地把大德通存炉房的银子和票号现银全都运回山西来,你算躲过了这一劫了。我猜想,你乔家的现银比国帑不在之下。难不成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谁能未卜先知呀?避一避风头倒也没什么坏处。他们几个目光短浅,蛇鼠一窝,终归要惹出乱子来,大麻烦在后头呢。京城不太平,国家不太平,生意还怎么做?作为商人,撤号保银是最无奈的选择。”
“哈哈,高钰赛过诸葛亮,一点也不夸张。高掌柜,等着吧,刚毅、赵舒翘他们这些跳梁小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动荡中的局势,瞬息万变。振林记挂着京城里的桂春,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启程回京。高钰也没有挽留,从银库里找来一件内衣,硬要让振林穿。振林对这件脏兮兮的东西不感兴趣,坚决不穿。高钰说是祖传的铠甲,珍贵着呢,乔家当宝贝一样珍藏,从来秘不示人。高钰怎么解释也入不了振林的法眼。于是,高钰和他开了个玩笑,戏谑地说:“这可是水浒传里金枪手徐宁的传家宝,雁翎锁子甲。穿上它虽不能说是刀枪不入,防身护体,还是富富有余的。”振林拗不过,只能依了高钰,勉强把这件黑黝黝、硬邦邦还稍有点紧的铠甲穿了,满脸的不愉快。高钰一边帮着他穿衣服,一边唠唠叨叨地叮嘱。“半路上千万别嫌热脱了”。那情态俨然一位送别游子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