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阎维藩的话，让大家的情绪更加低落。高钰扭头看了看紧锁着双眉的贾继英，显然在做努力的思考，便萌发了试他一试的念头，极尽鼓动地对他说：“继英，这事儿你怎么看？”
贾继英摇着头说：“两位掌柜面前，我哪儿敢班门弄斧呀！”
阎维藩的脾气向来不好，要不然怎么会被圈子里的人称做“阎王”呢。他听了贾继英这句谦逊的话，就恼了，虎着脸，大声说：“让你说你就说吧，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似的！”
贾继英已习惯了阎维藩说话做事的方式，不以为然地应声道：“是，掌柜的，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抛砖引玉了。我觉得，眼下京城失守，官员外逃，朝廷等于没了户部，谁能及时把银子给朝廷应急，谁就立了大功，就算替户部行事，也就能得到管理各地的漕粮和税银。两宫一日不回銮，这些银子一日不能入国库，商家用这些存银做生意，等于把国帑资金用作流转资金，这种无本生利的机会恐怕是千载难逢了。再往远点看，甲午战争，朝廷打了胜仗却赔给了日本国二万万两白银，这才平息了东洋人。这次的赔偿，恐怕远远不止这个数，要是能把代理赔款的生意也拿到手，光利息，就是顶大一笔收入。眼下，两宫只是急在一时，怕那些当兵的闹饷，短期内周转不过来。等各地的饷银来了，也就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头寸了。如果错过这个时段，就算是上赶子巴结朝廷，也巴结不上，送上门来的机会我们还是努力抓住为好”。
阎维藩点点头附和着，“是这个理。”
高钰也赞许地给了个微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个观点很好，还有什么想法，全说出来。”
贾继英得到两位掌柜的首肯，更加气定神闲地评论起时局来：“我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其实两位掌柜心里都有底。这个饷，肯定是要捐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谁先介入谁主动。只是，捐多少才是个最合理的数目呢？”
阎维藩皱了皱眉，“老高，你怎么看？”
高钰沉吟片刻，“我也想过，捐多捐少都不合适。少了显不出功劳，多了太过招摇。岑春煊来救驾，不会少带银票来，他的数千甘军，每天都需要庞大的开销，军队没有钱粮就会鼓噪起来，不等立功，就先反水哗变了。我估计岑春煊至少能带来五万两银子，和甘肃军一样来勤王的藩台至少要有四五个，每个藩台也会带着这个数，咱们就按二十万两铺底，三十万两封顶来考虑，先捐上三十万，立个头功，根据各地粮饷到位的情形再做决定。”
阎维藩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道，“好，就这么定了！”由于用力过猛，桌上的茶杯被震的摇晃起来。高钰已经习惯了他的个性，伸手捏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就听见阎维藩冷不丁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大清朝就这么没了呢？这么大一笔银子可就真打了水漂了呀？”
高钰摇摇头：“朝廷怎么能没了呢？那些王公大臣们，自己没有军队，所仰仗的不过是朝廷给的权利，这些人誓死要保住朝廷，保住了朝廷，才能保住自己。各地督抚藩台倒是有兵，可他们也怕没了皇帝，一旦没了皇帝，就没了合法的带兵理由，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不成，军心涣散，民怨沸腾，谁愿意给他拼命？而洋人呢，远隔重洋，用兵太多了，交不了国民的账，划不来，他们还是要扶植大清朝，要挟清政府开放门户，接受洋教徒自由传教，在经商时给他们更多的便利。他能杀到天津、杀到直隶，再远了，他们的兵力就不够了，鞭长莫及。所以说，朝廷一时半会儿还垮不了。”
阎维藩不住地点着头，朗声说道：“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我担心的就是一旦没了朝廷这个铁笼子，各路藩台王爷就会纷争天下，就会搞得狗咬狗，两嘴毛。苦了百姓，毁了国家，乱世之时，我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阎维藩向来说话嗓门大，语气重，唾沫星子满屋子乱飞，敢做敢当，不计后果。当地人称他东阎王，就是有几分怕他的意思。
高钰低下头，假装咳嗽了几声，很是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喝茶，要不然，这上等的碧螺春里肯定能喝出阎维藩的口臭味来。
贾继英仔细聆听着两位掌柜的对话，脑子里不停地翻转着洋人的事，他想说洋人不仅武器厉害，他们的银行也做的比票号便当，存取汇兑都很自由，看到两位掌柜半天没有说话，便趁机向他们介绍了国外银行的经验。“我看国外的银行，运转起来灵活的很。留洋回来的人，都说挺好的……”
阎维藩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听到说洋人的好，就毛躁起来。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仰着头，瞪起眼，撂下一句粗话来。“好个屁！洋人的东西能有什么好，能和咱的票号比吗？”
高钰一脸严肃的说：“银行，票号，不过是叫法不同罢了，实际上有什么差别呢？咱票号，进门做学徒，练算盘，习技能，树人品，端本心，方能上柜迎客户，出门跑业务，这哪件事跟银行有差别？现如今，用洋人的话说，我们的票号往外借银子也算放贷款了。其实咱们的大德通，如果在洋人那里，也能算得上个小小银行了。”
高钰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对着贾继英说：“我一个儒学之人，自幼拜过孔夫子，崇尚天地君亲师，以尊君报国为勉，以伺候东家为荣。如今朝廷是什么？太后把持朝政，奸臣鱼肉百姓，君不为君，臣不为臣，他们视子民如草芥，把百姓当猪狗，难怪在逃亡的路上没人援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得民心者得天下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前嘴上说说也不过如此，真到了国破山河碎的时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涩。我也曾想过，咱们大德通、大德恒，一个德字是核心。知道“德”字怎么写，再简单不过了，怎么做才算有“德”？那不是说在嘴上，挂在匾上，写在纸上，要知礼节，守诚信，明大义，朝廷不是好朝廷，皇上不是好皇上，我们可以不爱朝廷，可以不爱皇上，但绝不能不爱国家。朝廷可以更迭，皇上可以替换，国家是我们的根，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子孙后代也不会离弃，能舍得了吗？为了这个国家也要帮一帮朝廷！”
阎维藩这次也正了脸色，郑重的说：“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咱不能空守着德字的外壳，忘了他的实质。”
经过商量，意见基本一致了，高钰当即拍了板，定下了几个应对策略。眼瞅着天就要黑了，贾继英饭都没吃，咕咚咚喝了一大碗凉茶，向高钰和阎维藩道了别。“事态紧急，以防夜长梦多，我这就动身去太原，有什么动静，及时派人报告。”
阎维藩点点头，转向高钰，“你与京官颇有交情，知道那边的水深水浅，俊臣（贾继英的字）要走了，他毕竟年轻，该嘱咐什么你就不要客气，点拨他两句够他受用的了。”
高钰沉吟片刻，盯着贾继英那双敏锐而张扬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事关重大，我与阎掌柜兄弟多年，大德通、大德恒两个票号可谓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号里百十来号跑街的，个个都练就一身好本事，以一当十没问题。但是在这紧要关头，在这非常时刻，打打杀杀的解决不了问题，要办好这件事非你莫属。你十六岁当学徒，二十五岁就做省号掌柜，这是满老帮都没有的先例。阎掌柜对你赞不绝口，我也欣赏你。照理说，你在太原官商两界走的熟络，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京官比地方官难周旋的多，个个都是人精，个个都有硬后台，切不可大意。你谨记住，要绝对保密，在銮驾驻跸太原之前，决不能向外透露任何消息。到了捐银之时，你要灵活机变，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捐款行为系你临场决断的，与东家、阎掌柜、我都未曾知会，是你秉着票号‘各老帮在外，遇事有权自决’的老规矩作了主。否则，整个西帮都会怨恨我们，到时候咱们四处树敌。被孤立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尤其是近处之敌，将会把我们淹没在唾沫星子中，切记切记。另外，这功绝对不可独享，要留有余地给其他人，你用二三十万两银子解了两宫的燃眉之急，这己经是奇功一件了，再不可贪功冒进，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朝廷是天下最贪婪的主。你心里清楚，绝不能让两宫摸着了咱票号的底。等抢了这头功，西帮其他票号定会托人打探咱们的意图，到时你把今天讲的这番话透露给他们，他们能听则听，不听也便罢了，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贾继英认真地听着，把高钰所说的话牢牢记在脑子里。
